黑暗
黑暗,是柯尔唯一看到的东西。
这是今天的第几次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不知道。
过了多长时间了?几个小时,几天,还是几个星期?他不知道。
当柯尔刚刚被带到这个黑暗的地底的时候,他很不适应没有光线的环境。他也曾试图反抗,但是对方的攻击总是无比精准地击中他身上最脆弱的地方,在他的身上捅了几个血窟窿之后把伤痕累累的他扔在冰冷的石室里,每过几个小时会给他喂一次水,以此来维持他的生命。但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东西,没有食物,也没有光线,只有黑暗和冰冷的岩壁。
昏倒在这个地下的牢笼里,又从沉重的睡眠里醒来。柯尔有些分辨不清梦境和现实,两者都对他露出一副丑恶的嘴脸,张开血盆大口张牙舞爪地吞噬掉一切。他无法计算这里太过漫长的时间,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墓穴里,唯一的火烛也被掐灭了。他现在唯一确信的就是他仍在塔那托斯神殿的地下墓穴里,那种仿佛古堡里独有的潮湿和氤氲气息恐怕永远也不会退散。
但这个地方的格局比他想象的要大许多,在这个石室的外面好像还有千百扇门和过道。他时常会想象这周围的样子,是不是布满森森白骨和食腐动物的踪迹。柯尔还不清楚这是具体在墓穴中的哪一处,又或者是怎样被送进这里的。也许他是被送进了更深的地底,一个更坚固的牢笼中。但无论如何搜肠刮肚地回忆,他也对这些东西没有任何印象。
当然,他会看到幻象和臆想,他有时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有时又看到自己的尸体躺在地上。身体贴着冰冷坚硬的岩壁,像一个漏气的沙袋一样倒在那里。周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一片,他的身后是一面传不出任何声音的不透风的墙。
准确地来说,似乎是一堵颇有年代的厚重的岩壁,上面雕刻着一些他手指触碰到却无法辨认的图案。他听到水声,好像是从很近的地方传来的,那里可能有一条河流。但是这是在地底啊,柯尔懵懵地想着,怎么会有河水路过呢?河流的尽头会是哪里呢?他濒临死亡,这是非常清楚的事实,他的身上是无数道伤口一直在汩汩冒出鲜血。
每次他伤口开始慢慢愈合的时候,那些躲在暗处的人就会再次折磨他,不让他休息片刻。此时他的身子困倦不已,好像一夜之间度过了百年。柯尔似乎能感觉到死神的镰刀摩擦正悬在空中,等待着收获又一颗崭新的头颅。
头顶一阵眩晕和剧痛惊醒了柯尔疲惫的身躯,好像身体刚刚被用力地摔在岩石上,很快,刚刚凝结的血块再一次在他的头顶流下热乎乎的血液。终于,墙角四处微弱的烛光在黑暗里点燃,却照亮了最绝望的一幕,满地狼藉和深红色的血泊。柯尔的脸贴着冰冷的岩壁,余光里看见一根藤鞭向自己抽来。没有力气移动,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上炸开的一道道伤口,被撕裂般的疼痛开始侵蚀他的意志。
他半跪在岩石上,发出一声声惨叫和哀求,拼死抵抗,最后放弃。
瞳孔里倒映的烛光在摇晃,他在心里默数它跳动的次数。一、二、三、四、五……十……血顺着鞭梢滑落,连成一股粘稠的细流,汇入地上的一滩浅浅的血水里。鞭子抽离他的身体之后很快就溅出了更多粘稠的血,原先稍微闭合的伤口再次破裂。二十、二十一……他紧抿的嘴唇僵硬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线。五十、五十一……他抽搐一般地往后退,喉咙里不停地发出模糊的呜咽声。
他看着身上被血水浸湿的衣服,此时像一层蛇皮一样紧紧的黏在身侧。鞭子落在他的腿上、肩上、手臂上,只剩下比任何时候都强烈的恐惧和绝望。一百零一、一百零二……他的脸上是湿漉漉的液体,不知道是血还是泪。身体好些有些麻木,脚底的无力感好像重重地跌倒在树根错综盘绕的丛林。他的视线开始有些模糊,泠冽的风吹过他的脸颊,胸口一阵阵的抽痛。直到烛光渐渐地变成了血色,对方才终于停了下来。他闭上眼,黑暗里,是死灰一般的沉寂。
他的身体烧得滚烫,靠着墙面的脊背感觉刺骨冰凉。在微弱的烛火中他疼得瑟瑟发抖,牙齿也在打颤,连手指都感觉得到那清晰的脉搏。一下一下清晰有力的撞击,正在挣扎和放弃的边缘。他的胸膛和肺正艰难地呼吸,每一口气都让他隐隐作痛,好像要炸裂。嘴里是铁锈味和咸咸的汗水,他抱着身子蜷缩在角落里。
一只手托起了他低垂的下巴,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摩挲着,轻抚着他的喉咙,最后停在他的后颈上。另一只手粗暴地扯过柯尔的头发,将他拉近自己。
“你不会死的,孩子。”一个低沉的声音温柔地说道。
柯尔的头仍然耷拉着,咬牙没有说话。
那只手抽离了他的发梢,柯尔微微睁开眼,但是黑暗里他什么也看不见。他想要大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而这一次,藤鞭向着他的脸抽去,他只感觉到脸上火辣辣的疼,还有湿漉漉的液体滚落。身上破烂的衣服被从他胸口渗出的血液染成通透的红色,几乎能听见肉体和筋骨被撕裂的声音。十几鞭之后,鲜血沿着下巴流淌下来。
“对不起……不……求求你……对不起……求你饶了我……”柯尔虚弱的声音哀嚎着。不带一丝体温的泪水顺着惨白的脸颊流进他衣领,他的抽泣声越来越小但是越来越急促,像一条脱水的鱼一下一下张合着湿漉漉的鱼鳃。
墙角摇曳的火光里,他看见了坚硬而冰冷的岩壁,上面满是鲜血和裂痕。他半跪在上面,只感到背脊处彻骨的寒意。他看着一只手在伤口处抚摸,游弋到他的后颈,然后掐住他拎起来。在烛火惨淡的照映下,红色的细流在他惨白的肤色上显得格外刺眼。
“还差一点。”那个的声音继续说道,这次他的语气冷淡地没有一丝温度。
一股浓稠而湿热的液体顺着他的额角流下来,身上的每一处肌肉都在抽搐的疼。连身体末梢都无法动弹,已经失去了控制,他能感觉生命在他的身体里像水一样地流逝。他瘫倒在地上,发梢浸泡在汗水和血液里,味道带着一点咸味和铁味。
柯尔翻了个身,迟迟不能从那沉重的地方离开。他像一条虫子一样吃力地蠕动着身体向那个地方靠近,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起来,”那个声音说道。
“起来,”那个声音又说了一次。
他趴在地上没有动弹。
一只手拽住柯尔的衣领从地上拖起来,另一只手掐住了他的下颚。他没有挣扎。因为他知道,挣扎是没用的。一只盛满无色药水的银盏靠在他的唇边,开始有灼热的气息。但是,当那些无色的液体流淌进他的口腔中,一股冰冷苦涩的味道在唇舌间散开,接着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和耳鸣,柯尔咬紧了牙,身体的本能让他排斥着这股液体的入侵。
然而,抓着他下颚的手指用力掐住了他的下颌骨,苦涩的药水味道开始从他口腔中的缝隙中渗入,滑入他的舌根。柯尔开始极力缩回舌头阻挡药水的倾入,但是,他已经明显地感觉到咽喉一阵阵的剧痛。他试图咳嗽,疼痛让他的胃开始蠕动,呕吐,但却阻挡不住更多的药水源源不断地灌进他的身体。
这种感觉,像是被钉在岩石上,可以听到血液流动的声音。死亡在一点点吞噬他的意志,抽搐的身体好像在被一点点风干。手脚被束缚无法移动分毫,一种模糊的疼痛从体内升起。像是有沙砾在生长,渐渐把他的躯体蚕食。疼痛开始蔓延,透过他的骨骼和每一处神经,像是有刀刃在活生生地切割着他的身体。一点一点,一寸一寸,撕裂一般的疼痛席卷了他的所有感知。沙砾此刻已经变成了利爪,生长在肌肉里肆意狠咬,似乎要把他生吞活剥。他栽倒在地上,任凭这痛苦折磨着,药水流入他微张的口中。
柯尔紧闭着眼。
“不…停下来……求你了…”他支支吾吾地哽咽,但掐住他的手没有任何松懈。以一种均匀的速度向他的嘴里灌注着药水。
他宁愿死掉,也不愿再忍受多一秒的折磨。
“你会在疼痛和恐惧中学习,但这会非常疼也非常难……”他仿佛听见幂洛斯的话。
“呜……不……不要再……求求你……”求饶声渐渐衰弱下去。
疼痛,越来越难以忍受的疼,身体在被一点点肢解和凌迟。这种痛楚仿佛已经承受了很久,像潜藏在表皮地下的一根锋利的刺、尖锐的木楔、撕咬的利齿。这些都在深深埋在柯尔的记忆里,从未消退。不安、恐惧、疼痛从未离开过他的脑海,但在这一刻动摇了他的内心。
那种疼痛紧紧攥住他的咽喉,让他感到眩晕又窒息,不知道是来源于药水的作用还是内心的恐惧和战栗。柯尔只感觉自己像一只溺水的动物,正在一点一点慢慢沉入黑暗的海底。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咽喉的疼痛和刺激让他的眼泪再次流下来,痛苦,绝望,然后麻木,最后没有知觉。
“意识掌管恐惧和疼痛,如果被这两者胁迫,会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几分钟过去,那只手停止了向他的身体灌入液体,掐住他下颚的手也松开了。柯尔失去力气再次倒在地上,使劲地咳嗽,猛烈地抽噎,等到喉咙疼痛的渐渐退去了,他才感觉恢复了一点生机。他慢慢有了知觉,能够移动,身体开始向他发出警示。一阵触痛后他才意识到,他似乎比之前的状况好了一点。
地底传来铁链劈啪作响的声音和沉重的喘息声,柯尔歪倒在墙边。他的双手被锁链牢牢地铐住,把白皙的皮肤上勒出了一条条深红的血印,还有无数更深的撕裂他皮肤的鞭挞的痕迹。
他听到离他很近的地方传来衣角摩擦地面的沙沙声,一只手抬起他的头仔细检查了一下,然后用一块沾了水的手帕擦拭掉他脸上的污渍和泪痕。柔软的触感拂过他肿胀的双眼和淤青的下巴,淡淡的烛光在刺痛和酒精味里忽明忽暗。
柯尔浑浑噩噩地再次陷入一个很深的梦境里,他的眼前是荒凉的崖壁和深渊,狂风和滔天巨浪在翻滚。
他半个身子陷在里面,但上半身伏在崖壁上仰着脖子喘息。耳边哀嚎的风让他想起了嚎哭峡谷,尖锐的声音如同箭矢一般贯穿他的胸膛。
他的身体在颤抖、充斥着恐惧和空洞的迷失,仿佛正被巨兽吞噬。一个头戴兜帽的人出现在他的面前,低头望着他。
“该放手了,”那人自言自语道。
在塔纳托斯神殿的最底层,冥河流经的甬道汇成一处黑色的湖泊,深邃无垠的黑水包裹着一处圆形的石床。石床的两边燃烧着火把,一位黑袍人伫立在两旁。那是已故的初代神殿,塔纳托斯的石像。
一座石像下半身浸在黑色的水里,在水上的部分也爬满了苔藓和齿蕨。那是一种不能见光的植物,甚至不需要土壤,有水的地方就会生长。几节台阶从水下延伸上石床,台阶旁停靠着一只铁皮船,这是抵达湖心的唯一途径。
柯尔赤裸的身体被放在石床上,头枕着石头凿成的石枕,似乎陷入了永无止境的臆想和幻觉。石床有六尺宽、八寸长,首尾各有一个小洞,供血水流出。一把拇指大小的刀划过他的胸膛和腹部,炙热的血液涌出伤口。幂洛斯将刀擦拭干净,祭坛上的血染在他的黑袍上,他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叹息。
多年前他也曾躺在这里,幂洛斯想,但他早已记不起那是什么样的感受。而他的神殿,塔纳托斯也曾在这里洞察和折磨他的意识。
多么易碎又弱小的意识,他几乎可以伸出手触碰它、感受它的气息,它在挣扎、害怕和疼痛。幂洛斯闭上眼,把手放在柯尔的身上,他可以听见有力的心跳。他垂下身子,将最后一杯冥河之水很慢很慢地灌进柯尔的喉咙,没有洒出一滴。他看着柯尔身上深色的伤口渐渐愈合,他的意识像水一样一点点被抽走。
河水两个石门流进地下墓穴,又从一座山口流向大海。每一个来神殿的忏悔者最终都会来到这里,这条河水将带着他们的意识和灵魂奔流向海的方向。所有死去的悲伤、欢愉、痛苦和留恋都顺流而下,抵达一片荒芜的土地,一个叫黑岛的地方。
那里经年累月吟诵着黑之子的咒语,使意识长存安息。塔纳托斯神殿不相信轮回和来世,黑岛是一切恸哭的终止。只要赎罪,一切罪恶和血债都会被宽宥,这是神殿几百年来信奉的使命。
幂洛斯望着河水的方向,那里缓缓飘荡着几艘铁皮船,每艘船上都有一个摆渡者和一个死去的意识。那些人都安静地坐在船尾,驶向黑色的山洞。冥河之水承载着无数的意识,但河水却不能治愈意识,只能恢复肉体。啜饮河水之人可以垂死回生,但代价是会失去一些意识,会被黑之子带去黑岛。幂洛斯曾看着自己的意识乘着一艘铁皮船,飘在黑色的湖泊上。那几乎是他过去所有的意识,留下的只有残存的一小撮。
他知道乘着铁皮船的意识已经死去了,而活着的只剩下神殿需要的。塔纳托斯神殿将这个过渡称为洗礼,使人陷入深度的幻觉,被刀划开肉体。直至虚弱濒临死亡的时候,喂他们喝下冥河之水。就像看着自己死去一般,只这是不是终点,余下的意识在很多年以后在黑岛与过去的聚合。
几个小时之后洗礼就会完成,柯尔的意识会犹如新生。神殿会重生学徒的意识,那将会是坚忍的、顺从的、崭新的意识。
幂洛斯看着那些从柯尔的身体里逃散的意识,他小心地用一只黑罐把它们收集起来。那些黑色的迷雾般地气体,飘荡在他的四周。还远远不及塔纳托斯从他那里取走的那么多,幂洛斯想,或许连一半都没有。只是很浅地淹没罐底,但他知道是时候收手了。“到此为止吧,”他说,“该放手了。”
用灵魂生祭脚下的土地,幂洛斯想,他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日复一日掌控着神殿的使命。即使有再多的无奈和不愿意,他也只能这么做,疼痛和皮肉之苦是必付的代价。他看着柯尔稚嫩又执拗的脸,一言不发。他不知道该如何劝说倔强的少年放弃成为学徒,踏上这条不归路。但是,在这里将更迭无数守殿人,他们中的每一个都会如此死去又醒来。
“睡吧,孩子。”幂洛斯擦干手上的血迹,黑袍扫过台阶上的齿蕨,踏上小船消失在石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