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电灯不知被谁捻开了,照在白雪上亮堂堂的。天气太冷了,灯晕下零星绕着几只小飞虫。娟姐儿裹着被子盘桓在热炕上,一边吸鼻涕一边和母亲说话。
“还没有宋茶哥哥的消息吗?”
周师娘拍了下她的脑袋:“发烧了就好好睡觉,别净想些乱七八糟的。院里的灯是你捻开的吧?叫你爸爸看见又要心疼了!”
“父亲就只对外面的人慷慨。”娟姐儿十三岁了,机灵得很,噘着嘴埋怨父亲,“往日宋茶哥哥在,还能护着我。现在他不在了,家里那些师兄弟净想着怎么欺负我,太坏了!”
“嘘,你这脑子怎么不长记性?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许提起瑶草,怎么就是不听!”周师娘拿起鸡毛掸子作势往娟姐儿头上送,娟姐儿小脸一缩,藏到被子里去了。
荷叶边的碎花被,被面绣的是拉锁牡丹花。周师娘见丫头总算安生了,放下剪刀和绒线,连带着剪碎的布料一起收拾到竹子编制的小簸箕里,悄声走到窗边。
窗户格里糊着一层纸,风时急时缓,震得窗纸“哧哧”作响。周师娘从窗缝里往外看,依稀捉摸到一抹灰黑色的影子,倚靠在凉津津的门道里,独自和月亮处着。
她摇摇头,叹了口气,自顾自说道:“宋茶这孩子走了快有一年了,仔细算算,离年关也就月余了,恐怕……恐怕今年不能回来过年了。”
“母亲。”娟姐儿又冒出头来,这回乖了,声音压得很低,安安静静的,“小时候我和母亲说长大了要嫁给宋茶哥哥,现在这话还作数的。”
她看见母亲纳的鞋底,给师兄们嫌小,给她嫌大,不大不小正是宋茶的尺码。
“傻孩子。”
“他去了哪里?为何一年还不回来?”娟姐儿水汪汪的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前些日子来的那个人,就是宋茶哥哥的兄长?父亲便是从见到那人之后开始伤心的吧?”
“你父亲偏爱瑶草。”
“那是自然,宋茶哥哥生得最好看。”
娟姐儿抬起下巴,有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感,令周师娘连连失笑:“我也喜欢他,只可惜外头这么乱,他、他怕是……”
“怕是什么?”
周师娘摇摇头,掀起被角朝娟姐儿靠过去,下巴贴着她红彤彤的脸颊,手在被子里摸摸她的胳膊:“还有点低烧,你快些睡吧。”
周师娘回到前院,周师正一言不发地站在电灯下,盯着迎光取暖的小飞虫,连周师娘何时靠近的都没察觉。
“在想什么?”
“我在想,那日他去给他义兄送贺礼,我实在不该责备他。”周师回过神来,朝妻子微微一笑,个中苦楚想来只有发妻知晓。
“瑶草重情,你确实不该让他为难。”
“可、可他怎么能将齐先生赠予他的画送人?你知不知,那是送、送走了福报呀!”
再如何饱练世故的一代宗师,生在那个年代也迷信,周师笃定:“他就是翅膀硬了,不听话了!”
“不要说赌气的话,你怎么想的我还能不知?瑶草这孩子至情至性,敦厚善良,绝不是短命鬼的面相。”
周师眉头一皱,师娘当即拍拍嘴,讨饶道:“呸呸呸,童言无忌。”
“多大的人了,还自称孩童,也不知羞!”周师被逗笑了,握住周师娘的手缓缓忆道,“你还记得十年前我们在湘潭小住的那段岁月吗?与齐先生相识相知的过往还历历在目,恍如昨日,可不知为何,现在我心头全是落寞。”
“分明已经是半截身子进黄土的人了,怎么多愁善感起来还跟小孩似的,也好意思说我不知羞?”周师娘搬过来两张杌子,拉着周师并排坐着,看头顶茕茕的月光。
“唉,你不说我都快忘了,一眨眼已经十年了,人真是活不过岁月呀,我记得当年齐先生也很喜爱瑶草。”
“他的师兄弟嘴上不说,但心里多少怪着我,怪我偏袒他,从小到大什么都惦记着他,可他们哪里知道……”周师闭上眼,已显见皱纹的脸上遍布心酸。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遥想当年湘潭种种,几度泪盈于睫。
他还记得那一日将宋茶引荐给齐先生的光景,亦如今日般隆冬深寒,雪后初晴。
“乡乱未止,湘潭盘桓,人生地不熟,幸得周师收留,三餐相顾,悉心有加,齐某实在不胜感激。”
齐先生是个名人,他受不起,遂回道:“齐先生言重了。”
“我欠周师一份人情,必当要还的,否则我将寝食难安。”
当时的世道还没如今这般不良,尚有许多人知情懂性,有情有义。齐先生更是个中翘楚,受人点滴的恩惠都要涌泉相报,他拒绝不得,便想到了宋茶,于是对齐先生说道:“人情二字实在太重,周某受之有愧。先生游走人世,通明练达。若先生不弃,可否请您给我这位小徒儿赐个福?”
于是,人世间很是寻常的一个午后,在湘潭乡间一处旧宅的花园里,齐先生头一次看清了整日伴在周先生身旁的少年。
他知道周师好施恩德,经常救济往来无家可归的人,不分老弱男女,一概慷慨解囊,故而家徒四壁,唯一大帮少年子弟,日日欢声笑语,将山间老屋烘托得别样热闹。但要说到偏爱,周师还是不能免俗,独独偏爱这个少时就来到身边的小徒儿。
少年的五官还没有长开,只有俊秀的底子在,粗粗一看倒不要紧,细细一看方觉明眸凝睇,顾盼生辉,实在夺人。
齐先生与周师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后来齐先生问少年:“你可知周师为何总要携你在旁?”
少年答:“师父有意提携。”
“确实是个聪明的孩子。”
凡事都有两面,爱之深,责之切。齐先生思索良久,方懂“福气”二字的意义,也懂了周师的用心。当时武林是一条满目荒芜的淬火之路,亦是有去无回的营生。聪明的孩子才走得了那条路,与此同时,也必将福祸双至。
齐先生唯恐少年身子单薄,承受不住将来的武林,又恐其误解周师用意,因爱生恨,遂劝道:“周师笃定你将来必成大器,所以家中来的不管是贵人还是仇人,都要携你在旁,助你开智,进出往来见天下人,明天下事,此中深情厚爱,溢于言表。你长大后一定要好好地孝敬他,奉他如父,侍疾送终,铭记于心,终死不忘,否则……”
“否则什么?”
“你的福气会如沙漏一般流失而终。”
少年懵懂,一知半解,又哪里知道有些话在说出口的那一刻就注定了结局。余下的日子他经常去找齐先生说话,听他讲经年来遇见的趣事,更多时候则安静地蹲在他身边,陪他一起作画,入山入水,风雪无阻。
有一次他问:“先生,你为何总蹲在草丛里?”
齐先生说:“春虫绕卉添春意,夏日虫鸣觉夏浓。唧唧秋虫知多少,冬虫藏在本草中。我不蹲在草丛里,如何知道此时此刻自然的模样?”
“自然?”少年打了个喷嚏,不无抱怨地嘟囔道,“无非就是这样。”
“那么我问你,早上练武和晚上练武、人前练武和人后练武,感受是否相同?”
“不同。”
“为何?”
少年捂着嘴,左右四顾见山野无人,方说道:“师门规矩大,练武必须在四面有墙的院子里,不能被第三双眼睛看到。夜里练武,更有助于养眼神。”
“是为了保密吗?”
“不全是。”
“你听我说,练武讲究一个意境。夜间五内清净,四感通达,在没人的地方有助于锻炼你对环境变化的洞察力,对不对?”
少年点了点头。
齐先生接着道:“你习武悟道,讲究万法自然,由内而外,而我作画亦无二致,如此你还认为自然无非就是这样?”
他有一些花卉草虫的画册,被世人点评为——取法自然,精微细致,纤毫毕现。他却不以为然,蜜蜂苍蝇、灯油飞蛾,他画得不少,但每一次画都会有全新的感受。自然万象,实在难以用笼统的话语概述。
“小子讳言。”少年得齐先生一言恍然大悟,眼角斜入笑意,“我听周师说,先生作画极为严苛,从不画没见过的东西。以往我还不信,现在信了。”
齐先生高兴,回去后便将那日所作的画送给了少年。
尽善尽美,大匠人格,这是齐先生追求了一生的东西。少年纯然,谨记从齐先生身上学到的匠心精神,在日后习武的岁月里做到招招落实,求真不怠,所以小小年纪就在武林成就非凡。而后每每被人问及如何做到十年一日虔诚修行?他总是同一句回答:“非我的功劳,都是先生们厚爱。”
这里说到的“先生们”,包含教养他成人的周师、师娘及师门众人,还有曾有幸得到教诲的数位武林宗师,以及受过周师恩情对他手留余香的行路人,更有给他精神启蒙的齐先生和同舟共济多年的义兄。
他们都是他生平所见过的最好的人,给过他无尽的福泽和爱,才成就了今时的他。
彼时少年,今时宋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