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色的月升起时,赵家洼正在唱大戏。村东的戏台子被人群围个严实,两盏汽灯咝咝作响,《花田错》唱到了当紧处。
赵家洼的人不喜欢悲情剧,说悲悲切切让人不痛快。《花田错》是出耍戏,耍戏就是喜剧,轻轻松松就耍出了许多笑声快意。
岫儿喜欢看戏,尤其喜欢看《花田错》。外村演戏,只要是《花田错》,十里八里也要赶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岫儿是喜欢上了扮演卞公子的初中同学柱子。
一出戏看多了,戏文也记在心里了。河边洗衣时,岫儿见四下无人,就学着《花田错》里的刘玉燕,含情脉脉地望着卞玑卞公子,羞羞接过素柄团扇的模样,唱道:好女贞节须当守,瓜田李下莫勾留。与夜莺子一般脆的声音越过小河,顺着无际的棉花田欢快地飘向远方。
岫儿住在王河村,离赵家洼不远,翻过两道梁就是,岫儿跟个疯子爹相依为命。
岫儿爹生在大户人家,自小虽说不上锦衣玉食,却也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备受呵护的少爷,十四岁就被张罗着娶了个大他三岁的媳妇。“女大三,抱金砖。”岫儿爹金砖没抱上,厄运接踵而来:土改时被划成地主成分,镇压他爹赵大能时逼他跪在刑场上看,枪一响,岫儿她爹就疯了。
不是大疯,见人目光躲闪,嘴里不停地念叨:我不是坏人,我真不是坏人……岫儿出生没几天,娘得了产后风撒手人寰。
也不晓得岫儿跟着个疯子爹是怎么长大的。生活再艰难,可在岫儿身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她就像随手撒在石头缝里的草籽,一场春雨过后,无论背负有多重,也拼命挤出绿油油的嫩身子随山风摇曳。水葱样的岫儿招人喜欢,十六岁就由同族大伯做主订了亲,婆家就在赵家洼,未婚夫工作在西北。
人长得俊也招人妒,吃干醋的是柱子舅家的闺女。黄毛丫头梳俩弯弯曲曲细细的发辫,一见岫儿那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心里就泛酸。岫儿花红叶鲜地从她面前过,小丫头带群光屁股孩子在后面喊:疯子疯,瞎打灯,岫儿她爹掉水坑。
岫儿的爹是疯子,疯子爹从不吵闹,只是见天不停地念叨着自己不是坏人。岫儿爹真的不是坏人,他识文断字,斯斯文文。在岫儿眼中,爹没大病,对岫儿也好。爹清楚时会拦住走村串乡的货郎买上个红发卡笨手笨脚地给岫儿戴在头上,会摸着岫儿黑漆漆的头发笑着笑着无来由地掉下一连串儿眼泪。
岫儿怕别人说爹是疯子。其实也不是怕,是心疼。岫儿捂着脸,哭得像泪人儿。柱子为她打抱不平,把表妹和那群孩子撵得兔毛乱飞。
五月端午,没过门的媳妇儿去婆家走动。岫儿进了门,婆婆喜眉笑眼儿地招呼着,岫儿红着脸,一抬头却见柱子站在当院的苦楝树下。原来,柱子是未婚夫同住一个院儿的亲叔伯兄弟。于是,俩人就在树下拉话,直把太阳聊得疲惫不堪地躲下了山头。
岫儿和柱子的事儿事先没一点儿风吹草动。岫儿的小姨住城里,小姨挂念着岫儿,时时断不了接济照应。小姨眼毒,见岫儿腰有些硬,就问她身上还来不?岫儿头一低说来着,小姨心里疑惑可没再说啥。
说话间,田里的棉桃绽放出一朵朵白盈盈的花。这天傍晚,岫儿跑到大伯家,开门见山,说要和那家人退亲。大伯一惊,手里的烟袋险些掉地上。岫儿说,和那家订婚是个错,就像《花田错》里表的一样,我相中的是卞玑,却来个周通。大伯说岫儿,咱家成分高,别攀了。岫儿说,戏里的刘员外还让他闺女在花田盛会上自己挑女婿,你凭啥给我包办婚姻?
城里的小姨也劝,劝不下。大伯气急,动手打了岫儿。当晚,岫儿生了个不足月的孩子,落地就没了声息。那家人脸上挂不住,非问是谁的,岫儿死不开口。小姨说:好女贞节须当守,瓜田李下莫勾留。《花田错》里有没这话?岫儿扑在小姨怀里,大发悲声。
赵家洼那家人坚决不要岫儿了,退了婚,又跑到王河村吆喝着骂岫儿不要脸。柱子闻讯疯了似的跑来,从屋里拉出满面泪痕的岫儿,当着全村人大声说岫儿是他没过门的媳妇,十天之内前来迎娶新人。
柱子迎亲那天,高头大马十字披红,叫来一班鼓乐唢呐,吹的是《百鸟朝凤》,跟襄阳才子卞玑状元及第迎娶刘玉燕一样热闹。疯子爹给岫儿做不了主,大伯和小姨嫌丢人不送亲,岫儿把黑油油的发辫盘成个凤凰髻,斜斜地插支梅花簪,将换洗衣裳包个小包袱一步三回头跟柱子走了。
翻过两道梁来到赵家洼,还是熟悉的那个门,喜联儿却被人撕碎扔了一地,新房门上挂了一串儿又脏又破的鞋子。
岫儿伸手拦住了脸红脖子粗的柱子,快步上前把那串儿破鞋摘了下来,也没言语,把鞋子对脸儿一拍,整整齐齐地码在房檐下,从衣袋里取出块儿红手绢擦擦手上的灰,挽起柱子并肩入了新房。
琥珀色的月又升起,透过苦楝树的枝叶温温柔柔细细碎碎洒下一地琥珀色的光。没人闹的洞房传出的却是《花田错》里咿咿呀呀的唱段,缠缠绵绵,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