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奶奶不姓花。婆家不姓花,娘家不姓花,可妞子非叫她花奶奶。妞子说,谁让她头上老戴朵红灿灿的花呢。
花奶奶住的村子在山那边,妞子说,离城有八百里吧?
小孩子家的话不能信,妞子说的八百里就是很远很远的意思。
妞子就住在离这儿有八百里远的城里。一放假,就被妈妈送回山里来了。
山里真好!有满坡的野花,黄色珠珠花,粉色打碗花,紫色铃铛花,还有花奶奶头上的红绒花。
花奶奶爱说爱笑会唱曲儿。
山里人说的唱曲儿不是咿咿呀呀地真唱,是念;曲儿也不是抑扬顿挫跌宕有致的调儿,是乡谣,一句一句合辙押韵。花奶奶唱曲儿唱得最好,妞子爱听。妞子说,花奶奶的声音脆脆的像炒豆子。
门前有棵木槿花树,花奶奶搂着妞子坐在树下,一阵清风掠过,那些花儿轻舒腰肢,摆动个不停。花奶奶眯眼望着满树的花朵,不知想些什么。妞子说,花奶奶,唱曲儿吧?花奶奶扯着妞子的羊角辫,脆脆地唱:
木槿花下有一家,姐妹三人会扎花。大姐扎的红牡丹,二姐会扎白菊花。
剩下三姐没啥扎,搬起纺车纺棉花。线儿细细织成布,布上开满木槿花。
妞子说,我也要穿开满木槿花的大花袄!花奶奶就笑,笑得头上那朵红绒花颤颤巍巍就像树上被风抚摸过的木槿花一样。
很多时候,妞子缠磨着花奶奶,就坐在花奶奶家的那张雕花大木床上,看花奶奶飞针走线,扎花绣朵。累了,就倒在花奶奶怀里,花奶奶放下手里的活儿,揽过妞子,轻轻拍着唱着:妞子睡,妞子睡,奶奶去地掐麦穗。掐一篮,煮一锅,妞子吃了不撒泼……妞子就在花奶奶唱的曲儿中酣然入睡,做了多少多少甜蜜的梦?妞子扳着嫩嫩的手指,数了又数,数不过来。
妞子眼中的花奶奶和隔墙的那些奶奶们不同,那些奶奶的头上没有红灿灿的花,那些奶奶家都:有爷爷有叔叔姑姑。花奶奶家没有,什么都没有,就她一个。
独个儿过日子的花奶奶一点儿都不愿闲着,针线筐里有永远也补不完的烂衣裳和破袜子。每逢这时,妞子就会安静地坐在旁边,两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盯着花奶奶看。花奶奶不时地将针插入浓密乌黑的头发里篦一下,又篦一下,然后停下来,抿嘴一笑,从针线筐筐里摸出仨核桃俩杏递给妞子:小小青杏尝个鲜,二月果子涩巴酸,三月樱桃搁暑天,四月李子甜又酸,五月石榴疙瘩瘩,六月葡萄一串串。妞子说,七月呢?花奶奶就说,想听就要等到下半年了。妞子乐得对准手中的杏猛咬一口,酸得眼睛鼻子皱成一团。于是,花奶奶就扑在膝盖上笑,笑得直不起腰,惊得木槿树上的花蝴蝶,急急忙忙扇动着翅膀溜走了。
有花奶奶为啥没花爷爷?这事儿一直困扰着妞子。
妞子在花奶奶那张雕花大木床上翻跟头,翻累了,就睡。隐隐约约听见有抽泣声,妞子翻个身,嘴里含糊不清地叫了声花奶奶,那抽泣声倏地没了。
太阳透过窗棂柔柔地洒进来,妞子把两个绣花枕头并排摆在床上玩过家家,嫩嫩的手轻轻地拍打着枕头娃娃,拍着拍着,惊讶地说,花奶奶,我的枕头娃娃哭了!那枕头足有半截都是湿的。
清澈的小溪从花奶奶家门前欢快地流过,打村东头洼地那儿敛声屏息汇集成一片宽阔的水面,偶尔会有一两只白色的大鸟单腿立在水中,尖尖的嘴巴不时地从水中寻食小鱼小虾。村里人把这个地方叫做东场。
花奶奶经常带着妞子来到东场,靠着棵老榆树,不笑也不唱曲儿,目光追逐着那些大鸟。妞子拉着花奶奶的胳膊激动不已地问那是啥?花奶奶一手拽着妞子的小辫儿一手刮着妞子的鼻尖儿说它叫长脖子老等。等啥?
花奶奶的目光就黯淡了,伸手把头上的绒花取下,翻过来倒过去地看,幽幽轻叹一声,半晌才说:绒花红桃花鲜,绒花四季戴发间。桃花杏花年年有,人老不能转少年……花奶奶没说长脖子老等耐心地在水中站立是等鱼吃,爱唱曲儿的花奶奶一脸心事的模样。
一只小母鸡咯咯嗒咯咯嗒从后园溜达着出来了,花奶奶说小母鸡也会唱曲儿,咯咯嗒,找婆家。妞子饶舌地问花奶奶的婆家在哪儿?花奶奶说傻女子,这儿就是我婆家。妞子又想起那个困扰她很久的话题,有花奶奶就一定会有花爷爷,花爷爷在哪儿?花奶奶不言语了。妞子越发糊涂,坐在大门口那棵核桃树下,双手支着下巴,呆呆地望着不远处那条小溪里一群鸭子在嬉戏,听着崖头上放牛郎嗒嗒咧咧的吆喝声,想啊想啊想得头疼……
六月葡萄一串串的季节,痴迷于文学创作的妞子带着她的《新编童痴一弄》和十二朵红灿灿的绒花回到了离城有八百里的山沟沟里。妞子最大的心愿是把这本新书送给花奶奶。花奶奶的曲儿是妞子人生中最早接触到的启蒙教育和文学样式。
柴门轻掩,院子里荒草有半人深。
妞子赶到东场,水面还是那个水面,却不见了老等的踪影。
花奶奶——妞子对着宽阔的水面大喊。
妞子打开那本书,书里收集了四百多首乡谣。妞子说花奶奶,我给你老人家唱曲儿,你听好了:
绒花红桃花鲜,绒花四季戴发间。桃花杏花年年有,人老不能转少年……
妞子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