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古镇上的花戏楼对过儿是九婆家,白墙黛瓦格外招人眼。精女红善刺绣的九婆名声更大,方圆左近都叫得响。
古镇上有点儿年纪的人,提起九婆嫁到这儿的那天,仍一惊一乍地发感慨,仿佛岁月没有走远。说书人张天辈捋着山羊胡,话说像更像鼓书词儿:你们不晓得九婆穿的嫁衣有多好,红绣衫拓金边又把云子扣,缠缠绕绕的万字不到头。八幅罗裙掐百褶本是云霞皱,还绣个狮子解带滚绣球……那红嫁衣一针一线可都是九婆自个儿绣的。
九婆没被人叫成九婆时就是远近闻名的绣娘了。刺绣针法繁杂纷多,她看一眼就会。更绝的是九婆不用央请画师描枝画叶,也从不用剪纸打样,那些寒梅幽兰修竹秋菊锦鲤彩蝶蜜蜂飞鸟犹如镌刻在心,合计好了直接飞针走线就是。绣出的喜帐门帘荷包香囊,抹胸围涎云肩罗裙,龙是龙凤是凤,花是花朵是朵,无论缠绕团花还是折枝牡丹无一不精。
女红刺绣精到的九婆有个心愿,生一群花一样美的女儿,把她们一个个调教成身怀绝技的绣娘。可想归想盼归盼,九婆自打养个弱弱的儿子后肚皮就再也没了动静。于是,九婆日夜盘算着将来有个细眉细眼十指尖尖的巧媳妇儿进门儿。
事情偏不按心中想,一塘红荷摇摇曳曳招蜂引蝶时,九婆那长得文弱的儿子,欢天喜地娶回个浓眉大眼粗手大脚的花媳妇。
九婆一百个不乐意,一看见儿媳妇那小擀杖似的手指心里就添堵,偏偏儿媳还叫巧儿。巧儿缺精细不缺力气,挑着满满一担水“腾腾腾”迈着大步进院,脸不红气不喘,腰一拧把一桶水倒进缸里了。这边空桶刚放下,换只手就把另一桶水轻轻巧巧地抓住了。九婆绣着花不满地扫一眼巧儿,她嫌儿媳妇双腿叉得太开,跟镇子上那些粗鲁男人没两样。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巧儿自小背过《朱子家训》,嫁过来后不敢偷懒,无论酷夏还是寒冬,早早起身,打扫院落。古镇上的人见了九婆羡慕地说你家巧儿真勤快,一刻也不闲着。九婆心里很受用,嘴上却说:她那叫扫地?东一下西一下跟猫盖屎一样。
一日三餐后,巧儿高高地挽起:衣袖,把碗筷收拾得叮当作响,洗净的碗碟摞起时从不按大小顺序,总把小碗放底下大碗搁顶上。九婆看到那一摞碗颤颤巍巍摇摇欲坠,就会惊得半张着嘴把手压在胸口上好一会儿缓不过劲儿。说了多少回,巧儿改不了。
九婆拉着巧儿在上房屋檐下坐定,拿一缕花丝线,小指一挑,分成许多股,取出绣花针,咬下线头,手一捻,对准针眼儿就纫上了,九婆说这是个最简单的活儿。可最简单的活儿巧儿也做不来,捏根绣花针跟杵张大铁锨似的,九婆灰了心。
巧儿做不来精细活儿,洗洗涮涮还有田里的粗笨活儿却难不倒她,九婆心里对巧儿说不上喜欢还是讨厌。儿子在城里做工,半月四十难得回来一趟。幽静的小院里有了风风火火干活儿麻利的巧儿倒也显得生机盎然,日子过得就像九婆手中的绣品,花也颤枝也摇的。
细心的九婆发现巧儿跟过去不一样,先是挑不动水,清晨扫院时有气无力,洗碗时没大动静了,脸儿黄黄的,日渐消瘦。儿子闻讯赶回,心急火燎地带着巧儿进城瞧病去了。
小院儿一下子显得空寂清冷,九婆盘腿坐在炕上,从木格窗棂里看早起的阳光一寸一寸滑过青瓦房檐跌落在窗台上。九婆拿起绣花绷子却忘了该绣些什么,一不小心还扎破了手,起身吮吸着手指,心神不宁地斜倚着黑漆门朝东边瞧了又瞧。蜿蜿蜒蜒的路旁绿竹依依,那日,儿子和巧儿就是沿着这条青石小道进的城……
巧儿托人捎信儿回来,说真想跟娘学绣花,再难也不怕。学会了先给娘做双花绣鞋,让娘一辈子都能记住巧儿。九婆的头发一夜之间白了许多,她抖着手从炕头的朱红描金箱子底取出一卷水红布料,颠倒过来颠倒过去端详半天,小心翼翼裁剪出两双鞋样来,金丝线银丝线五彩丝线摆满一炕桌。
九婆仿佛要将八八六十四种刺绣针法尽数展示,齐针儿撒针儿戗针儿滚针儿套针儿,每种针法都非要绣出个不凡来。那滚针儿绣得不露针眼,密密实实针针相扣;平针儿竖平横平斜平,针脚均匀疏密有致;抽丝雕绣,挑花打子一点儿都不含糊。
清晨绣到天黑黑,晚上绣到夜深沉,九婆一门心思全在手中的绣活儿上……九婆把两双绣鞋端端正正并排放在炕头上,望着西沉的月儿,长长地出了口气。
恍惚中,九婆来到一处从未到过的地方,四周全是竹林,密密匝匝像座城堡。有株梅树,半边裹雪半边墨黑,一群从未见过的人正从树下经过。九婆的目光追逐着一双花绣鞋,那红鞋满帮锦绣,长枝梅花新蕊初绽,如意云纹飘浮不定,鞋尖处莲盖翠绿荷花亭亭,蜻蜓穿梭粉蝶双飞,居然和九婆脚上的花绣鞋一模一样。巧儿?你是我的巧儿!九婆又惊又喜,紧追过去……
被自己的声音惊醒的九婆把两双花绣鞋紧紧地抱在怀中,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