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前,大街上来了位小学生,他背着书包,和三俩伙伴蹦蹦跳跳往家里走。突然,他停了脚步,他被乞讨者的歌声吸引住了。他拉着伙伴来到乞讨者面前。乞讨者已经唱完一曲,放下话筒,一手固定在地上,另一手靠住那口破破烂烂的音箱,费力向前一推。回过手来,再把一个锈迹斑斑的瓷碗挪一挪。瓷碗在地上发出干燥尖锐的声音,摇晃着,里面几张乱糟糟的零钞荡来荡去。接着,乞讨者两手着地,船桨一样把滑板一点一点往前撑,一直撑到音箱旁边,固定了,再直起腰,拿话筒唱。小学生看到乞讨者露在滑板上的畸形的腿,关节肿得像泡胀的球,脚杆却瘦成一根竹竿,脚趾则是一堆腐烂发霉的姜,几只绿头苍蝇还嗡嗡着在上面飞来爬去。小学生吓坏了,忍不住往同伴身上靠了靠。同伴直拉他的手,大喊道,快走嘛!快走嘛!脏死了!但是小学生并不走,他忽又站直身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捏得皱巴巴的一元钱,轻轻放进乞讨者瓷碗里。小学生抬起头,脸上红扑扑的望着同伴。同伴们的手也都放在口袋里,却并没有取出来。小学生开心地大笑起来,直往伙伴口袋掏,气汹汹嚷道,拿出来吧,都拿出来吧!做好事要戴大红花的呢!
后来,小学生长大了,读大学了,成小青年了。小青年又有了女朋友。正是享受爱情甜蜜的时节。那天,小青年和女朋友手拉手到街上玩。突然,他又看见了那个乞讨者。许多年过去了,乞讨者还是老样子,蓬乱污脏的头发,破破烂烂的衣服,不管寒暑都一直露在外面的畸形腐烂的腿。不同的是,乞讨者似乎唱得更加卖力了。他把话筒用力顶在嘴皮上,差不多都塞进嘴里了;脖子上青筋绷起,就像是露在地面的苍老的细瘦的树根;乌黑的泥汗从脸颊上一颗一颗蹦出来,四处横流,让人感觉他的脸就是一幅抽象派的画。不过,尽管如此,小青年却不怎么听得清乞讨者的歌声,充斥耳鼓的都是从商场、超市、舞厅、宾馆以及公园自娱自乐的喇叭里发出的高亢、兴奋、尖锐、嘈杂的电流声,这些声响如同一场狂野的鲜血淋淋的行为艺术,这使得乞讨者的歌唱更像是一幅静物的灰暗的抽象画了。
小青年的女朋友把手从小青年的手腕里抽出来,解下围巾,在脸上缠了几圈,紧紧捂住嘴巴和鼻子;然后,她打开坤包,从里面掏出一个手包;打开手包,从一叠厚厚的百元大钞中捏出一块钱,递给小青年。她用眼神向小青年示意,要小青年丢进乞讨者碗里。小青年接过钱,却并不丢给乞讨者。
他扬着钱,脸上露出激愤的神情,你善良,心肠好,你要出手救助,但是,你救得了那么多吗?你救得了一个乞丐,你救得了满街的乞丐吗?你救得了满街的乞丐,你救得了全国的乞丐吗?机制,关键是机制问题!你看看你看看,小青年指着街上如潮的车流说,奔驰,宝马,满街都是名牌汽车!他又指着街旁的房屋,楼房如雨后春笋,一眨眼就一幢,一眨眼就一幢,一幢比一幢气派,豪华!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这个社会已经积累了巨大的财富,人们的整体生活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可是,为什么街上还满地都是乞丐呢?为什么存在这么大的贫富差别呢?那正是因为这个社会缺乏一种调控机制!一种福利机制!只有这种机制建起来了,才是解决乞丐问题的根本方法。我们,尤其是我们的政府,急需做的就是建立这样的机制,而不是发点小善心,给点小钱。没用的,不要给,一点用处都没有!小青年高昂着头,发表演说一样,神采焕发,唾沫星子四处横飞,大手在空中挥来挥去。小青年的女朋友被小青年的样子迷住了,她仰望着小青年,眼里奔涌着爱的波涛。她靠过来,紧紧拥住小青年,把头使劲蹭在他的肩膀上。
小青年大学毕业后,又回到这个城市,买了房,结了婚,有了孩子。他在这个城市的某个政府部门做了个小公务员。具体地说,就是做了某个领导的秘书。他每天的工作就是:领受领导意图,替领导写发言稿;然后再记录领导会上的发言,整理成文件下发。同时,作为秘书,他不但是文字秘书,还是生活秘书。每天还要为领导清扫办公室,整理办公桌,掺开水,开空调,提包包,叠被子,以及办理领导交办的所有公私事情。他很忙,整天都是半勾着身子,一幅小跑的样子。他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上班没有,晚上周末也没有,他的时间全都献给了领导。他随时都绷紧着神经,像一颗上膛的子弹,领导亲切悦耳的电话铃声一响,他立刻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发射出去。
即便这样,他还是经常出错,一次次遭到领导的臭骂批评。他非常非常小心地做事情,但是错误总是如影随形,防不胜防。让他惶恐不安的是,他有时候并不明白那就是错误。按惯例,他觉得这应该就是领导意图的,但恰恰弄反了;或者是他以为领导强调的重点是这方面的,其实却是另一方面;或者他以为领导的意图是他说的那些话的,其实却藏在话的背后。他时常有一种委屈甚至屈辱的感觉,不过他仍然坚定不移地热情无私地为领导服务,因为他明白,只要把领导伺候好了,领导高兴了,随便给他一顶官帽子,他就受用无穷了!
不但领导的意图难以捉摸,同事的话也难以捉摸。大家都知道,他是靠领导最近的那个人,单位上的同事要么就极力讨好他,要么就强烈嫉妒他。讨好他的或许背后就中伤他,嫉妒他的可能见面时满脸笑。而所有这些,都会传到领导那里,引起领导的不信任和猜忌。所以他即便有委屈有不满有愤怒也不敢对人讲。在单位上不敢对同事讲,回家也不敢对老婆讲。老婆已经不是谈恋爱时候那个仰着小脸看他,满眼奔涌着爱和崇拜波涛的那个女生,老婆只会唠叨,说他没出息,家务事不做,工作又做不好,你看哪个哪个跟领导混到个什么什么官了,你还是个小秘书!他只能把所有不快都闷在心中,慢慢消化,或者郁成块垒。
这个星期日,他终于受不过孩子的扭缠和妻子的唠叨,放下手中的公文,带孩子出去玩儿。在大街上,他又遇到了那个卖唱的乞讨者。小秘书的孩子看见乞丐很兴奋,他很久没和父亲一起出来玩了,急于在父亲面前表现自己,便从口袋里抓出一元钱,挣脱父亲的手,跑过去,把钱往乞讨者碗里放。
但是小秘书跑过去,及时抓住他的手说,儿子,不能给他,这是个骗子!你要给他,你就被他骗了!儿子不解,爸爸,你怎么知道他是骗子啊?我告诉你,你可不能轻易相信他,不但他是骗子,这条街上很多乞丐都是骗子!你看那边那个前面摆了一张大字报的,他说他的钱被人骗了,急需回家的车费,其实他才是骗人的!还有那个小孩,倒立着身子要钱的那个,其实他们是一个团伙,流窜全国各地作案的,我在其他城市都见过他们呢!小秘书边说边拉着孩子往前走。孩子点着头,把父亲紧紧拉住,像是怕自己被骗去一样。不过他的眼中又现着犹疑之色,爸爸,你说他是骗子,我怎么看不出呢?小秘书不耐烦了,他本想拉着孩子在城里溜达一圈就回去写公文的。他的时间很紧,上班领导就要审稿子了!但是孩子拖拖拉拉不走,他也毫无办法。我给你讲嘛,那人的骗术可多了,你看他露在外面的那个肿大的膝盖,你以为那真是膝盖啊,不是的,那是胶做的,上面绷了一层皮!还有他唱的歌,你以为是他唱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