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留入夜,秋意渐浓。
闲话茶楼大堂里,几个伙计收拾着桌椅,都是一副手脚慢慢悠悠的样子。
三儿想着,往日里,这些人要是敢这样,保管要被少东家好好教训一顿。
自打少东家外出办事之后,茶楼连着关了好几天门,今儿个刚开门迎客,周老先生又不愿意出来露面,生意自然冷清。
反正少东家也不在,偷点小懒便由得他们去吧。
收拾完大堂,其他几个伙计先一步走了,三儿还要收拾后堂,顺便把明日的早茶备好。
不管客人多还是少,该做的功夫一样不能缺。
这是少东家走之前交待的,他都记在心里。
天已经有点擦黑了。
喝下一口壶里剩的花茶,三儿走到楼外,上了挂梯。正准备把灯笼点起,他见到有个戴斗笠的麻衣人从他身旁走过,想要进到了堂子里。
“诶,诶,诶。客人,咱这茶楼打烊了。”看这人打扮,三儿只当是个赶路的行者,把这当成酒楼寻地方落脚来了。
“是闲话茶楼,那便没错了。”
麻衣人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牌匾,自言自语了一句,又继续走进去。
因为麻衣人带着斗笠,三儿又站的高,所以看不到麻衣人的面容,只见到了一段白净无须的下颌。闲话茶楼的雀舌茶乃是陈留一绝,也算是远近闻名,三儿只当是个慕名前来平茶的雅人。
看他步入大堂,三儿也管不了另一盏灯笼还没挂了,几步下了挂梯,将点着火的灯笼放在一旁,忙着追麻衣人而去。
他脚下不停,口中还喊道:“客人,客人,等等,这会儿已经打烊了。”
三儿追到堂里,喊道:“您要是奔着雀舌来的,我就去给您包二两来,您回去慢慢品。这会儿后厨里已经熄了火,实在抱歉。”
麻衣人也不回话,走到茶柜前,两指连敲好几下柜面才开口说:“我有事来找你们东家,麻烦你去传个话,就说我是城外五里村的,他一听就知道我是谁了。”
三儿拿不准主意,前几天行伍里才有人跑到茶楼来找老东家,今个怎么又来一个?
“你是找老东家还是少东家?”
“都一样。”
“那你就在这等着,我去后院里问问。”
说罢,他就径直往后院走去。茶柜里装的那些都是样子货,不值钱,也就不用多担心。
进了后院,二老正躺在藤椅上眯眼歇凉,三儿轻声开口说:“周先生,老东家。外面来个人,说是从城外五里乡来的,又是要找东家。”
周烈闻声,手中蒲扇一停,旁边本来眯着眼的魏图也是双眼猛睁。二人齐齐坐起,相视一眼,心领神会。
“你没听错?从哪来的?”
“说的是城外五里乡来的。”
周烈拿出一枚二两纹银,放在石桌上,开口说道:“这事我们知道了。三儿啊,今儿晚你就不用守在楼里了,拿着银子先回乡下去住一晚吧。”
看这阵势,三儿也知道来的人不简单,之前那个白衣公子哥来二老都没这么郑重过,当下也不做多想,拿起银子就从后门出去了。
待三儿走远了,魏图才起身还开口说:“走吧,该来的躲不过,总不能让人久等了。”
“说是这么说,等了这句话十多年了,如今听到了,心里反而有些不舒坦。”周烈双眉紧皱,面带忧虑。
“只是安稳日子过久了而已,你我早知道有这一天的。”
“也是,走吧。他消失了这么多年,如今突然来访,我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二人来到堂前,一见麻衣人,是个年轻面孔,顿觉得不妙。
周烈凝眉盯着麻衣人,想从他身上看出点什么,魏图却先一步开口,说道:“你是何人?”
麻衣看着二老,摘下斗笠,抱拳一躬,毕恭毕敬地开口说道:“在下余辅,化名涂玉福,明面上是东夷王的暗子,日前得了仙师法旨,特地来见二位将军。”
“口说无凭,光是知道武成城的暗语,还不够,你如何验明正身?”既然老屠夫已经点破,余辅又把话说的这么明白,周烈也不遮掩,直接就开口问道。
麻衣人点了点头,猛的撕开上衣,只见其上有伤痕数道,沉声开口道:
“日前在下身负重伤,手脚筋脉皆被挑断,得仙师妙法,如今才能重新续上。天下间,除了仙师,何人又有入此大能。二位将军可以上前一验。”
周烈看了看魏图,后者点了点头,于是他上前几步,运转血气渡入余辅体内,果然在四肢关节处发现有有些阻碍,正是断脉重续之相。
回首点头示意魏图后,周烈有凝语开口说道:“来此何意?”
“之前挑断我手脚筋的人,身上带着半块余龙玉。仙师特意让我来问问二位将军,有何解释?”
“怎么回事?”魏图看这周烈,一脸疑惑。
“出发前,给了你儿子。”周烈漫不经心答了句。
魏图双眉低沉,压着声音说:“你这老戏子,他才多大。”
周烈瞪了魏图一眼,反驳道:“谁让我没啥好东西,也就那块玉,当初国师在上面施过法,算是个宝贝。”
当着外人的面,魏图也不好多说,只是拉着一副黑脸。
“二位将军不必动气,仙师说了,既然余龙玉提前显世,那就是天命所在,顺其自然就好。不过来之前仙师有法旨,还请二位将军速速去武成一趟。”
“不妥,我儿回来,寻不到人该如何?”魏图一听此话,立马说道。
“可差人留一封信件,让他往开化去寻二位。等他到了开化城,我们的人自然能找到他。”
余辅并不关心那个叫魏余的会怎么样。先前他已经打听过了,不过是二位将军收养的义子罢了。
想到这,他突然心中感慨,聂将军怎么把余龙玉给了一个外人,真是老糊涂了。
要不是自己看他带着那块玉,早就和卜六儿联手把他做掉了。如今害得自己明面上身份暴露,卜六儿冒了天大的风险,才让自己假死脱身,日后也不能再继续潜伏了,只能返回武成。
而周烈听到余辅的话,心中颇为不舒服,其实一直句话他想要说出来,只不过之前为老屠夫着想,一直没开口,这会儿他也不想忍了,一句话轻飘飘就说出了口:“你可能不知道,那块余龙玉不是我给魏余的,而是本来就是他的。你信余,有些事,你应该清楚。”
余辅闻言,大惊失色。
“什么?我,那。”他一下失了主意,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消息,而且之前还与那少年动过手,岂不是罪该万死?
不过到底是细作出生,他立马稳住了自己的心神,改口说道:“仙师法旨确实是让二位与在下一起回武成,这该如何是好?”
这时候,魏图不温不火的说:“你和老戏子回去吧,我留在茶楼等他。”
周烈看着魏图的双眼,目光坚定,他略作思考,决定顺着老屠夫的心意。
老屠夫当初做这个决定实在是不明智,白白帮别人养了十几年的儿子,最后不论成没成事,他都讨不到好。自己当初不肯接下这个差事,也是出于此。
从这个角度想,也许让老屠夫留在陈留也不是坏事。于是他抢在余辅开口之前说:“我看就这样吧,国师倘若有什么责怪,自有我去解释。”
见他这么说,余辅也不多言,当即说道:“那边如此。不过方才我暗中打探,发现这陈留城里暗流涌动,自怕近日里会有大事发生,多留恐生便化。聂将军今日就和我先走,屠将军留在城中,这几日最好闭门谢客。”
闲话茶楼关了几天,周烈的消息也落后了不少,不过既然余辅敢在自己面前说出此事来,只怕真会有什么变故。他也不是什么矫情的,办事向来雷厉风行,于是说道:“那便走。老屠夫安心在家待着,关几天门不打紧。”
“嗯,到武成待代向国师问安。”魏图向来不善言语,也不多说。
二人告过别后,周烈便与余辅并身出门,转四道口上了马车,连夜出城往南方而去。
魏图在堂中目送周烈,待人影消失不见,才起身关上了门,并没有注意到门外的灯笼。随后便回到后院,继续躺在了藤椅上乘凉,四下只有些许虫鸣,寂静着,他心中便开始了思虑。
老戏子不在,自己就要多动动脑子。今天这事明面上看是过去了,实际上一切才刚刚开始。既然国师让人直接找上门来,还要自己二人去武成,想来应该不只是为了一块余龙玉。
难道时机已经成熟?
眯着眼,忽然有蚊虫飞过。这秋日里的傍晚,凉快是凉快,就是虫子太多了,自己一身血气,对这些东西来说太有吸引力了。魏图也懒得管它,靠近了自然会被自己的气息震死。
他想着想着,突然就想起了魏余小的时候,自己也是这么躺在这。那孩子懂事,跟老戏子读了一天的兵书之后,明明枯燥得不行,却不想出去和街上毛孩儿厮混,非跑到自己这来扇蚊子。屁大个人,身子还没有蒲扇大,举着扇子左扇扇又舞舞,好像开心得不得了。
“啪。”
今个的蚊子格外有些嚣张了,居然敢飞到自己脖子上来,魏图顺手就把他解决了。
风渐渐大了起来,却不怎么凉快,甚至带着一点腥味。
接着就是喊杀声。
哭泣声。
击鼓鸣号声。
若是往常,魏图一定会去看看,再不济,也会叫三儿去看看。但是先前老戏子提醒过自己,那今日,就不管闲事了。
说到底,这里是陈留,龙兴之地,出不了大的乱子。顶了天,不过是哪家犯了罪,私兵拒捕,官府连夜行动罢了。
蚊虫渐多,他打算回房休息了,起身到一半,又突然停住,连带着,好像周围的风也停住了。
空气一片寂静,魏图头上又细汗冒出。
这种感觉,好多年没有过了。气机锁定,生死一线,好像又回到了当年,沙场之上,匹马夺旗。
他甚至没有去想,余辅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偷偷摸进来,二者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凭借这多年从军的经验,魏图感觉到,四周呼吸三长一短,再除开自己,来了三个人。一个在院墙后面,一个躲在茶楼檐角,还有一个藏在里屋房上。
连呼吸都掩盖不住,这三个人都不算高手,最多是刚刚气血外放。放在当年,自己就算躺在藤椅上,都能收拾了这些毛贼,现在却要逼得自己集中心神,担心一个不慎,交代在这里。
空气慢慢灼热了起来,那三个刺客先忍不住,抢先攻来。
檐角的那个刺客身形矮小,第一个腾身跃起,甩出三道尖锐菱刺。
院墙后的刺客体型高大,随后腾空翻墙而过,手中并无兵器,只是握拳直冲而来。
房顶上那个出手最慢,腰细身柔,辫发盘头,是个女刺客,手里拿着一截长笛,侧步拉开距离,低声吹起。
魏图暗道一声稚嫩,这三人初一露手,他就知道对方深浅。
矮个子的在空中用暗器,身形稳固,血气最强;高个子的气势雄浑,也算不错;而最后那个女子,不过靠着笛声这种旁门左道才勉强气血外放,笛声虽然能影响神智,却碰上了自己久经沙场,心神稳固,不足为虑。
今日便要这些宵小知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当下他单手握住石桌,起身的同时发力掀起,挡住暗器。
随后,魏图鼓动体内气血,外放充斥院内,一拳朝高个刺客轰出,隔空而击,打得对方连退好几步。
笛声传来,只见他长吸一口气,心脏随着猛得跳动,有军鼓轰鸣之声传出,震得女刺客一口鲜血吐出,口中笛声一停。
军中大丈夫,可不是吹的。不过三两下之间,便破了刺客们的联手攻击,老戏子叫他屠夫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此刻魏图得势不饶人,柿子专挑硬的捏,身形连闪,直奔到矮个刺客身前,一掌竖劈而下,正中刺客天灵盖。
“三弟!”
“老三!”
另外另个刺客见状连忙出声,不过已经晚了。一掌之下,他便杀了最强的矮个刺客。
魏图转身,并不着急,有三个刺客,自己留一个活口就是。
“谁派你们来的。”他刚开口说了半句,突然觉得自己脖颈一热,体内血气不受控制,一口鲜血涌入口中,被他强压下。这会他已经动不了了。
这是中毒的迹象,是什么时候?
难道是先前那只蚊子?
对面的壮汉还想冲上来,被女刺客一把抱住。
“先撤,他中了血毒,这会儿又运转血气,迟早是死,我们先走。”
大汉看了魏图一眼,满目仇恨,不过终究是理智占了上风,翻墙遁走了。
魏图努力想要压住体内躁动的血气,却只是徒劳无功。空气中的燥热味道越来越重,他再支撑不住,一下倒在地上,双目怒睁。
他心中不甘,苟活于世,偷生十八年,留下了太多的遗憾。想要开口拜见,嘴张了半响,却一个字也卡不出来。
王上,将军,恕末将死罪。
大火扑来,引动无主血气燃烧,尸体被毁得面目全非。
是夜,陈留大火,有贼兵入城,烧伤抢掠,军司马孙望亡于乱中,百姓死伤无数。前朝遗老屠维、聂皱,皆葬身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