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听堂上老先生说书,故事与众不同,想来是个奇人。”
徐公子一手拿起折扇,敲打另一掌心,目视坐台处的周先生。
“小四,去请周伯伯下来。”
魏余挥手吩咐伙计完伙计,低头站在桌旁,又为徐公子掺了半杯茶。
“你这店家,怎么这等小气,倒个茶水也不肯掺满。”
阿大左右有些不自在,没事寻着话说。他是个武夫粗人,又是徐公子亲近之人,魏余也不好与他计较。
“你这浑人,哪懂得这里面的道理,所谓酒满茶浅。算了,你去外面候着吧。”
徐公子却不容阿大在这胡言。今日他在此撞见了一位长辈,正好有件要事求人,可不能让阿大搅和了。
周烈下到一层,走近来定睛一看,浑身一个激灵。
眼前这个公子,生得丹凤眼卧蚕眉,面中鼻如悬胆,丹唇皓齿,喜着白袍,像极了一位故人。他心中一阵翻涌,惊讶不已,好在先前小四已与他说过前事,复而他又恍然大悟,从容走到桌前坐下,还对魏余说道:“余儿,去把门关了,让伙计们都到后厨去。”
“是。”魏余早知道自己父亲和周伯伯不是一般人,长者之名,岂敢不从。
徐公子先前只是远远瞅见了一眼,此时说书人坐到自己身前,他再无疑虑,断定是那位长辈无疑。
当即恭敬地说道:“侄儿黎民,问伯伯安好。今日本是随意闲游,不想有幸见到伯伯。伯伯可还记得侄儿?”
“徐公就你一个儿子,自然记得。”
周烈自顾自惨了半杯茶喝下,又问道:“你父亲和妹妹,现在如何了?”
“父亲和阿妹一切安好。王上有意让阿妹嫁给大王子,父亲也乐见此事。倒是伯伯不辞而别,让父亲好生惋惜,这些年过得可还好。”
“魏余这孩子孝顺,打理茶楼,从没让我多费心。这些年过得清闲日子,也还不错。”周烈特意提了一嘴魏余。
刚好魏余关了门又走回到周烈身后,徐公子心中一动,对魏余说道:“伯伯调教出来的人,自是不差。我营中还缺个上士舆司马,可有兴趣?”
陈朝,爵位分为公、侯、伯、大夫、士五等九级。军制五人一伍,五伍一行,十行一舆,连带辅官共一百三十人。上士舆司马已经算是不小的官职了,再往上就是少大夫军司马,相当于一地军事主官。
魏余过去立足陈留,后面的靠山赵浩,也不过是陈留邑城卫营中士行司马,比上士还要低一级。
这个诱惑,不可谓不大。
“多谢公子厚爱,只是家父身体有恙,我又是独子,不敢从军。”
魏余婉言拒绝了,他不是个热心于名利的人,不论是中士上士,都不及他守着茶楼过安稳日子。
周烈也不想魏余从军,他见过了太多官场军中的风风雨雨,那些地方不适合魏余。
趁着两人还没把话说死,他先一步说道:“行了,你且说说,今日来到底是为何事,总不至于真是来喝茶的吧。”
“侄儿近日遇到了一桩麻烦事,本是想来散散心,却不想遇到了伯伯。”
见魏余拒绝了自己的好意,徐公子也不多纠缠,正好切入正题,“听父亲说,聂伯伯素来和屠将军私交甚好,当年也是一同辞去,不知聂伯伯可知道屠将军的下落?”
“原来是找老屠夫的。”周烈砸了咂嘴,指了指魏余,说:“那你要问他,老屠夫是他爹。”
这下子徐公子心中恍然,难怪先前看不上自己给的好意,屠将军的儿子当个舆司马确实是屈才了。
其实只要他事先打听一二,不难发现,这茶楼的老东家叫做魏图,说书先生叫做周烈,把两人名字倒过来,正好就是聂邹、屠维。
想到此处,他立马说道:“原来是屠将军之后,果真虎父无犬子。常听父亲提起屠将军,引以为兄弟之交。不知将军如今可还安好,民当亲自拜见。”
魏余虽然对周伯伯和父亲有些猜测,了解不多,但他当知道的,还是晓得,言下说道:“公子过誉了,我这便去请示家父。”
“不必了。”
人未到而声先至,话音才落,魏图便走了出来。其人径直来到桌前,抽出靠椅坐下。
“父亲。”魏余先问了好,见其父微微点头,他才从周伯伯旁走到父亲身后,站立不语。
“屠将军安好。”徐公子看着眼前之人,面貌上倒与记忆中没有多大差异,只是行步缓平,没得当年龙盘虎踞的气势。
“聂邹、屠维早就死了,活着的只有魏图周烈。”魏图却不客气,直言直语说道:“还有,我不是什么将军,有什么事直说。”
“侄儿确实是遇到了一件麻烦事,要拜托屠伯伯。”
“你爹拥兵十万,连陈王都要给他三分面子,谁敢找你的麻烦。”周烈不温不火的说道,清闲日子不容易,他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徐公子略作苦笑,直言说道:“大概是月前,燕侯的儿子姬续跑到北原打秋风,不巧遇上了北狄王帐,被抓了去。燕侯气不过,率军出关,又中了埋伏,出师不利,只能退回申山。”
“哼,北狄有这么厉害吗?”魏图哼了口气,幸灾乐祸地说道:“姬舒不是自称‘智将’吗,怎么给狄人占了便宜。”
徐公子却不知道,魏图与燕侯姬舒有段旧怨。后者曾用计骗过前者,而前者又曾经出塞伐过北狄,并且大胜而归。
“我二人隐退多年,早不问世事,公子若是想要请我二人领兵,就不必多说了。”周烈先一步把话堵死,不给徐公子留机会。
“那倒不是。”
徐公子自知当年文王高管厚禄都没留下二人,心中并没有抱那不切实际的幻想。
“北疆多年无事,全赖狄王约束诸部落,陈王亦不欲与北狄开战。只是燕侯独子落入狄人手中,他不肯罢休,陈王才令我领五千西军往支援。我亦不想徒生战乱,故而苦恼。
听闻北狄王赤奋若曾在祖父帐下效力,与屠伯伯私交甚好。北狄拿着姬续也没什么用,只望屠将军能不辞辛劳,前去劝说一二,侄儿愿以血食十车,铠甲五十副交换之。”
“哼,他姬舒的儿子,自己没本事救回来,要我去求人?”
魏图本来不是个小心眼的人,只是当年燕侯欺人太甚,他便是不去找他麻烦,已是天大的宽容了。
“这,战乱一起,大军粮草输送,苦得还是北地百姓,伯伯就权当是为了生民走一趟。”
徐公子左右有些不是办法。魏图曾是他祖父的心腹爱将,在前朝降将之中,声望颇高,西军之中,有不少老人还记着当年这位“军中大丈夫”,他只能用大义相请。
“是吗?”
周烈在旁边不紧不慢的问了一句,又继续不温不火的说:“祁氏固守丛云关,抗拒夷狄,只要你再守住淮阴一线,北狄人也进不来吧。怎么,难道徐公子不愿意为生民守国门?”
此言又把问题原方不动地还了回去,徐公子一时也不知道怎么答复,只能尴尬地笑了两声。
说到底,徐公黎氏的根基在西疆天山一带,没必要为了燕侯家的破事出力。将来就是陈王鼎力,把北狄打下来,也轮不到黎家来分好处。
无人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魏图思虑了良久,最后先开口打破了疆局,沉声说道:“当年我是与赤奋若交好,只是如今十多年未见,他又当上了北狄王,还拿不拿我当兄弟,我也不知道。再退一步说,要我拉下脸去帮姬舒求人,绝不可能。况且我这身体大不如前,经不起去北狄折腾一趟。”
“不过,却也不是没有办法。”
说到这,周烈突然开口打断了他。周、魏二人多年相交,互有默契,周烈既然开口了,魏图也就把原先准备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周烈看了看茶杯,喝干了,目视魏余。
魏余会意,提起茶壶又掺了半杯茶。
周烈轻抿半口,继续说道:“我和老屠夫都老了,折腾不动了,但是魏余还年轻,稍后我二人给他件信物,让他代父出使北狄,徐公子觉得如何?”
“老戏子。”
魏图不晓得周烈此番言语是何道理,微侧看向这位老伙计。周烈伸手按住了他的右手,打住了他下面的言语。处于多年相伴的信任,让魏图选择暂时按下不发。
“如此亦可,那侄儿就先谢过两位伯伯了。”
徐公子满心欢喜,这问题恼了他几日了,便是只有一点希望,也不肯放弃。
魏图没有管徐公子,而是面向魏余,问道:“余儿,你可愿意?”
徐公子已经完全没了品茶时的从容,急切说道:“魏兄弟,你若应下此事,我即刻就派人面陈王上,赐你符信使节,加爵少大夫。之后不论事成与不成,我都承你一个人情。”
话说道这个份上,其实魏余已经没有拒绝的理由了。他固然不想离开自己茶楼的一亩三分地,但也不想给父亲和周伯伯惹来麻烦。
既然周伯伯有意如此,父亲也没有直接拒绝,于是他回复道:“不知道公子几时动身?”
“好,甚好。我今夜着人入京,明日一早我们就启程去。符节诏书等物,直接走下诏城发往申山。”
徐公子连叫了两声好,喜上眉梢。
“那我明日该到何处去寻徐公子?”
“我晚些还要去拜会孙司马,想来会住在他府上,你明早便直接来他府上寻我吧。”
略微平复辛情,徐公又想起先前打发走的那个孙司马,当下也不多留,拜谢告退离开了茶楼。
是夜,闲话茶楼后院。
魏余站在一旁,周烈躺在旁边的长藤椅上,挨着他手边的石桌上还有个木盒子。
“知道你有一肚子疑问,又不敢去找你爹说,想问什么就问吧。”
周烈闭着眼,手拿蒲扇轻摇。
“咱们跟徐公黎家有什么关系?”
“你父亲是老徐公黎宏账下的,现在的徐公黎庶当过他的副官。我以前也在军中任过职,算是有点交情。最重要的是,我们都是康朝降将,前朝遗老。”
“伯伯为何让我去?”
“你不去我去?还是让你爹去?我们这些前朝旧人,不互相帮持,早给人欺负没了。再说你也大了,该出去见识见识了。对了,你的血气练到什么程度了?”
“月前打通经脉,周天畅通,如今还在温养脏腑,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内满。”
“武夫六境,练血,周天,内满,通达,养器,夺寿,算起来,练血你花了五年,周天又用了七年,如今才刚刚进入内满,终究是缺了血食,有些慢了。”
“余儿愚钝。”
“你猜猜今天那位徐公子到哪一步了?”
“兴许已然内外通达了?”
“呵,看见他随身带的那把山河泼墨折迭扇了吗?宝光内敛,实而不华,人家已经养器了。不过你也不用着急,他自小血食不缺,到这年纪有此境界也正常。”
“伯伯怎么看那位徐公子。”
“能屈能伸,表面上谦和有礼,实际上傲骨内敛。就是还嫩了点,喜怒未能收放自如,脸皮也还不够厚。日后多加培养,是个可用之才。”
“余儿明白,此行伯伯可还有什么要叮嘱的?”
“赤若奋我不熟,问你老子去。不过能成一方之主的人,不会被一点旧情左右。至于燕侯的儿子,也就他老子把他当个宝。事不可为,则自保为先。”
周烈一连说了好些话,歇了口气,拿出一个木盒,说道:“这里面是把短剑,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但也还算锋利。对了,还有这个,你也拿着,兴许能用的上。”
周烈也不睁眼,一边说,一边又用从怀里拿出一块方珏。
魏余收下木盒,又接过方珏,拿到手中把玩了一下。
这块方珏很薄,大概只有寻常方珏一半厚度,一面刻着一个“余”字,另一面则是一片光滑。
“这是什么?”
“一个老物件,你收好,平日里不要拿出来。行了,找你爹去吧。”
周烈还是不睁眼,等到魏余转身走后,才把盖在脸上的扇子拿开,眼角已经湿润了。
魏余转身走到厢房门前,敲门得了应允后进到其中,恭恭敬敬叫了声:“父亲。”
“该说的老戏子都跟你说了吧。”魏图坐在床上。
“才问了周伯伯过来。”
“嗯,此去要多小心。我和赤奋若多年未见,也不知道他变成什么样了,你万事小心,以自保为上。”
“儿将远行,心中不舍。”
“老子怎么教你的,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别整天想着窝在茶楼里混吃等死。”
魏余一向害怕他老子,从来不敢多言,只说道:“父亲珍重,三儿勤快,小四老实,有事多使唤他们。”
“我还走得动,用不着你操心,看着你这窝囊的样子就来气。”
“那儿子告退了。”
“慢着。”
魏图说着说着转过身去,在床头翻找了几下,从夹层里抽出一个木盒。
“这把宝剑名为甲辰,乃是先王所赐,用的是紫庚精铁浸泡虎蛟血铸造而成,重七十二斤,剑柄有处机关,柄下有短刃可以射出。你素来喜欢用剑,剑法也还有些成就,出门在外,总归要有把防身的兵器。”
魏余接过木盒,打开一看,只见宝剑,长有四尺一寸,剑身赤红。随手舞了两个剑花,十分顺手。
“好一把宝剑,多谢父亲厚赐。”
“到了北狄,就给赤奋若看宝剑,他便晓得。行了,东西也给你了,滚吧。”
“儿子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