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晌午过后的太阳还有些火辣,却挡不住陈留城大街上行人来来往往。
闲话茶楼的少东家魏余拿着蒲扇,躺在茶楼二层斜角的藤椅上。阳光从窗口丝布上筛过,剩下浅浅的一层,轻飘飘打在他身上,暖洋洋的。
他微眯着双眼,看着一个个茶客走进大堂,目光悠闲中又带着几分不以为意。
众人皆说,闲话茶楼的雀舌茶是陈留一绝。可来这儿喝茶的人,又有几个真明白雀舌茶里的功夫。
茶楼大堂里一片嘈杂,离周老先生登台尚有片刻,茶楼伙计们却已经脚不沾地的忙了起来。这边嚷嚷要上瓜子,那头又吩咐茶水不够了,蹬蹬蹬地步子就没停过,脑门上滑下来的汗,混着茶壶里的水,一块掺到了杯子里。
茶客甲大步进门,走到茶客乙旁边,拿起那杯落了汗水的茶,一饮而尽,叫了声:“舒坦,好茶。三儿,照着给我也来一壶。”
魏余嗤笑了一声,抓了一把瓜子,慢悠悠嗑了起来。茶客喜欢听周老先生说书,魏东家喜欢听茶客们闲话。
“听说了吗,北边又打起来了。”茶客甲拉着茶客乙坐下。
“可不是嘛,前两日从城外往北去的那支人马,你听说了吧,据说有好几千人呢,清一色的银甲,骑的白马,头上还带角。”
“怎么?这么厉害,又是从哪里来的兵?”
“我听人说,那长角的马,叫驳,乃是山中异兽。禁军驳骑营听说过吧,骑的就是驳。”
“唏,这么说,连王师都派过去?”茶客甲有些大惊小怪。
魏余端起手边的雀舌茶,抿了一口,要到底了:“三儿,上来给我把茶添上。”
天热,难免喝的快。好事,平日里喝一盅的,今儿个能喝三盅。
“三儿,我这桌也麻利的。”茶客乙先前刚上的茶给甲喝了,这会不耐烦了,喊了一句,转身有对茶客甲说道:“你晓得什么,有些贵人们的私军里,也养的有。”
三儿左右看了看,还是选择先去后厨,换了雀舌茶给少东家伺候上。
这时候茶客丙走过来甲乙二人面前,插嘴说:“嘿嘿,两位哥哥这就不晓得了吧,驳兽可稀罕着呢,前两日那些人骑的,叫驳马。”
“老弟还懂这个?”茶客乙撇了撇嘴,不满意有人抢了自己风头。
“哎呀,走南往北嘛,多少晓得一点。前几日我才从申山回来。”说到这,茶客丙压低了声音,“听说呀,申山的燕侯私自出兵讨伐狄人,在北原吃了败仗,连儿子都被抓去。”
这会儿小厮刚好上了茶,茶客丙拿起喝了一口,继续说:“我估计,前几天那伙人,说不准真是王师赶过去呢。”
魏余闻言,嘟囔着说道:“什么没东没西的话也敢说。”
他伸手往旁边抓了一把,瓜子也没几颗了,顿时心烦,喊道:“三儿,上来时再给我添点瓜子。”
茶客丙听了,也学模学样地喊道:“伙计,先给我这桌上把瓜子茶水上齐了。”
魏余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拿起手里磕开了口的瓜子,就往茶客丙头上丢过去,正打中后脑勺。
“谁?”茶客丙一下站起,左右扫视,忽然注意到了魏余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有些茫然,坐下开口问道:“诶,两位,二楼斜角那个人谁呀?”
茶客乙抬头一看,笑着说:“哦,原来你不认得,那是茶楼的少东家魏余。”
“看来又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白面小子。”茶客丙唏嘘道
“哎,老弟别看他面貌青涩,可是个厉害角色。之前有位刑官来闹事,他一句话,城卫营的人立马就来了。这在陈留市井,谁敢不给他几分面子。”
“唏。”茶客丙闻言,转身朝魏余抱了抱拳。
魏余砸了咂嘴,没理他,小声嘟哝道:“还以为是个有种的,没想也是个缩卵的怂货。”
刚好这时三儿快步上楼,把瓜子茶水一并添齐。
魏余端起茶闻了闻,说道:“火候正好。”
他正打算端起茶来细细品味,斜眼一下,忽瞟见了中堂的两个人。
其中一个黑衣劲装,生得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端茶来咕噜咕噜喝下,哪里是在喝茶,分明是在漱口。
倒是另一个,青纱头巾束发,穿白云锦袍,座旁放着一把山河泼墨折迭扇。喝茶时慢慢端起,先揭开茶盖细细观察,再送到鼻前微微嗅闻,然后才轻轻抿了一口。
白袍儿喝完茶,抬头一看,目光正好对上魏余,两人相视一息左右,又互送一笑。
时候差不多了,周先生先提起紫砂壶,饮茶润了润嗓子,拿起惊堂木,“啪”的一声,前一息还闹闹嚷嚷的茶楼,此刻立马就安静了下来。
座中茶客,或正做,或饮茶,或摇扇,皆神态自若,而无言语。
唯独白袍茶客一眼瞥见了屏风后周老先生的容貌,面色大变,与同桌大汉耳语一番。大汉听罢,随即出门而去。
“听南道北说一说,喝茶问事闲话多!今个大伙赏脸来听我说书,咱先得谢过当今王上。本朝民风开放,王上不拘小节,才有这么一段故事流传。”
魏余没多大兴趣,都是些听腻了的老故事。周伯伯就是说出花来,也还是那么回事。总不至于说康王还留了个遗腹子,再弄出一套复国报仇的戏码来。
他又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斜眼瞟了下茶壶,里面茶水不多了,今儿个天热,得省着喝。
“话说回来,这事也巧。文王歌罢,兴致所致,不料收尾之时用力过猛,所带宝剑击中聂邹甲胄肩吞,竟给折断了。”
周伯伯就是这样,说起书来滔滔不绝。明面上茶客们都说是冲着雀舌茶来的,实际上这些不懂茶道的人,来喝茶不就图听周伯伯吹个乐嘛,再就是借个名,沾点文气。
“这下可把降将聂邹给吓坏了,其人立马双膝跪地,说道:‘罪臣该死!冒犯陈侯。’
不过文王那是何等胸襟,缺不计较,抚掌大笑,说:‘聂大夫何罪?此剑随我征战二十年,今朝折折,正是天意。天下已定,宝剑无用,故而断之。聂大夫弃暗投明,开城有功,不但无罪,反而有功。”
“唏。”魏余可不信这鬼话,谁要是敢把自己的剑给弄断了,先砍了再说。那句话怎么说得来着,“剑在人在,剑断人亡”。
“且说其时大势,京都虽破,还有少将军黎庶,拥兵十万众,虎踞陈留,引为一患。文王问及左右,十七路诸侯,竟无人敢讨之。倒是降将之中,有个前巡城卫军司马,名唤赵治,表字子义,乃是黎庶姑父,自愿作檄文一篇,请往陈留劝降十万大军。
此人果真有本事,单骑匹马,只凭一纸檄文,两瓣唇舌,不出一日,便引得十万大军来降。”
魏余挪了挪身子,藤椅坐久了对腰不好。他低声自言自语道:“周伯伯的功力有些减退了呀,怎么故事里还编出个漏洞来。从戈阳到陈留,一个来回,怎么也要两天。可别叫人传出去,影响了茶楼生意。”
“陈留既定,天下则平。文王感于天命,取九牧之金,以康朝宫室之藏,铸成一鼎,外雕大陈山河社稷图,内刻伐康十八诸侯铭文,共有十句一百四十字,正对一王二公四侯十二伯。”
周烈说道这一顿,耳边似有沙沙之声,端起了茶杯。
“唏,周老头,你说错了罢,明明是徐公黎、鄂侯任,你怎么说成了徐侯黎、鄂公任,小心公爷砍了你的脑袋。”
忽然有个年轻茶客挑住了老先生的毛病,鼓噪了起来。
魏余端着茶杯的手一顿,坏了,让人给挑出毛病来了。
周老先生却十分淡定,隔着屏风,客客气气回话:“这位看官好耳力,不过这里面却是另一段故事了。”
魏余缓了一口气,到底姜还是老的辣。三儿忽然快步上楼来,几步窜到他身前,着急开口说:“东家,不好了,来了个找事的。”
“你先别急,缓口气,说说怎么回事?”
“方才后堂来了个壮汉,说是要包楼清场。”
魏余还是躺在藤椅上,眯着眼说:“是什么人啊?”
“我问了,他也不说,只是让我快点去办事,也没见拿银钱出来。”
“茶楼哪有包场的理,跟他讲规矩了吗?”
“说了,都说了,可是那人就是不听。”
“三儿,你来茶楼也有些日子了吧。”魏余语气中颇有些烦躁,“这点小事还来找我,下次再有这样的,叫城卫把他抓进去,关两天得了。”
“我想着这点小事,不用大费周折,就让人把他轰走了。这会儿那汉子又回来了,还带着几十号人,把茶楼给围了。”
闻言,魏余慢慢抚手坐起,转视小厮三儿,“来的是谁的人?城南老刘?西城马二?还是城东的大胡子?”
三儿畏畏缩缩,面脸胆怯的说,“好像是城卫营的人。”
“什么?”魏余一惊,动作一顿,复而立身站起,神智全清,低声问道:“你看清楚了?有没有见着赵大哥。”
“那到没有,不过我好像见着孙大夫了。”
“你看清楚了?”
“远远望了一眼,看衣服是城卫营的人,肯定错不了,带队的我就没看太清了。”
“那你肯定是看错了,孙司马总管陈留军务,怎会任人驱使?”陈沿康制,地方官中,以邑宰为首,军司马次之。
说到这,魏余忽得想起前堂上座的那个白衣雅士,转而改口问道:“那个汉子是不是满脸横肉?”
“对的对的,额角上还有块疤,一脸的凶相。”
“唏。”魏余倒吸一口冷气,心中暗道,今日这事恐怕不简单了。当即吩咐三儿道:“你先去找小四,让他去后厨提一壶上好的雀舌来,然后再去后院找我爹,把先前的事再说一遍。”
说完,他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从二层后梯下到坐台屏风,低声说:“周伯伯,外面出了点事,您先停一停。”
周烈刚抿了口茶,听见魏余言语,拿茶盖刮了刮杯口,答:“好。”
魏余从侧方下到一楼,吩咐小厮遣散茶客,每人给退两百文茶钱。
他自己则走到白袍雅士桌前,恭敬问道:“在下魏余,是此间茶楼东家,不知君子来小店有何贵干?”
“既是茶楼,自然是来喝茶听书的。”
恰好这时另一个伙计小四提了茶过来。
魏余伸手接过,浅倒了半杯,递给白袍雅士,说道:“这一杯便是小店招牌雀舌,请君品之。”
白袍雅士看了魏余一眼,轻轻笑一声,举杯轻抿,品而言之:“雀舌茶甘,轻滑生津,只是这茶本该味远香清,这一杯为何如此香浓?”
“饼茶研碎,取平山甘泉,炭火慢煮,至将沸未沸,加入茶末。茶水混合,杓出沫饽,置熟盂中。继续烧煮,茶水融合,波滚浪涌,灌入熟盂,沫饽甘而茶味香。”
“原来如此,我本以为雀舌茶嫩,火煮则苦,只可热水冲泡,未曾想还有如此技法。”
“先前那段故事君子也听了。既听过了书,品完了茶,可还有事吩咐?”魏余俯首站在一旁,三尺之内,目无惧色。
“嗯?”白衣雅士一愣,转而恍然大悟,向外喊了一声,“阿大。”
先前那个满脸横肉的大汉应声跑进来,垂首站在白衣雅士生侧,回刀:“公子,阿大在。”
魏余闻言,心中剧惊,他清晰地听见,阿大称呼白衣雅士为公子。
公子,即公爵之子。陈朝如今只有两公,阚公年少,尚且无子,而另一位徐公,麾下西军有精锐十万,猛将如云,权冠诸侯。
难怪孙司马要亲自带人过来。
徐公子又品了口茶,说:“不是让你去请人吗,怎么回事?”
“公子,我去找这店家,要他清场,谁知有个小子不知好歹,把我赶了出了。公子又不许我动手,我只好去找些帮手来了。”
“你倒给我卖起乖来了,罢了,此地的军司马是何人?”徐公子笑骂了一声,转而问起他话来了。
“啊?公子,我只想着叫人,忘了问那厮叫甚。”阿大摸了摸后脑。
“孙望。”魏余这时候才压下心中震惊,面色不变,帮言附语道,“城卫营军司马叫孙望。”
“原来如此,阿大,你先让孙司马带人回去,我晚些再去他府上拜会。”徐公子吩咐完阿大,又转过头来,笑道:“还没介绍,黎氏子民,素爱品茗,路经此地,听闻闲话雀舌为陈留一绝,特来品鉴,果然名不虚传。”
这时候小厮们已经把茶客都请走了。虽然不少人心有怨言,但看着两百文赔钱,和外面几十号甲士的份上,也无人敢多言。
偌大的堂子里,只剩下徐公子一位客人。
“公子过誉了,不过取巧而已。公子可还有吩咐?若是没有,在下不敢打扰公子雅兴,就先行告退了。”
魏余把自己的态度尽量放低。他素来不喜欢伺候权贵,只是眼前这人,其父权势滔天,贵不可言,实在不敢得罪。
“且慢。倒还真有件事要叨扰店家。”正待他想要转身退下,徐公子忽然开口喊住他:“可否请屏风后那位说书人下来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