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魏余才刚起,还没等他去孙司马府上,就有城卫营的熟人来茶楼传话。
原来徐公子回到司马府上后,又改了主意,只说是事情有变,情况紧急,要马上赶去申山。今早他先一步往渡口去了,让魏余速速赶来。
魏余做事一向爽利,带了两个馕饼,背负长剑,腰藏短剑,打马就随传话人出城,往渡口赶过去。
其人刚一到漳水渡,便有军士着急领他上船,也不分说缘由,只让他速速跟上,不要耽误了行程。
魏余心中觉得古怪,正欲找个借口脱身,却见阿大从船舱里钻出来,便朝他挥手,便喊道:“魏大子(《白虎通》:大夫之子称大子,士之子称冢子,魏余的父亲魏图以前的爵位是大夫级),你可来了,就等你了。”
既然阿大在此,他也不多疑,心想也许真有什么急事,当下吩咐城卫营的人帮忙把马送回茶楼,随即转身快步上船。
人才到船上,便有船士杨帆而起,叫出俩声响亮号子,下舱力士随之划动船桨,大船直向对岸临漳城而去。
阿大领着魏余进到船舱,徐公子早已在其中等候多时了。
“仁弟请坐。”徐公子坐在船舱内,面前摆着一副粗略的地图,那把山河泼墨折迭扇放在一旁,见魏余进来,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接着说道:“事情出了些变化,我派人催得急了些,仁弟勿怪。”
“岂敢岂敢,国事为重。”魏余客气了一句,坐在徐公子对面。
“说来让仁弟见笑了。临漳城乃是鄂侯食邑,而家父又与他有些旧怨。本来这也没什么,鄂侯不理俗务多年,又与燕侯相善,不至于为难我一个小辈。”
徐公子拿扇子在地图上捋了捋,接着说:“只是昨夜我得了消息,听说鄂侯世子要为父报仇,正从下诏赶回来,一二日便到。”
魏余来的匆忙,路上吃了些东西,此时舟船摇晃,有些不适,随口回道:“徐公子身负王命,鄂侯世子也敢来阻拦?”
“一个半大小子,哪知道轻重。便是犯了浑,还有鄂侯罩着。我们能少一事是一事,今日便疾驰申山,不给他机会。”
“既是如此,全凭公子安排。”魏余是头回坐船,脑袋晕的不行。
“阿大。”徐公子唤了阿大一声,把桌子上的地图递给他。
“是。”阿大接过地图,挂在船舱墙壁上,说道:“公子,魏大子,请看这里。”
他拿手指着这幅北地山河地形图,说道:“我们现在在这,再有半个时辰,便能到对岸。先前过去的人应该已经备好了干粮,我们下船之后,不去临漳,直接走小路,去三梁山,过了狭道,就是申山地界了。”
“这,时间上是不是有些紧了?”魏余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地图上,暗自计算了一番。
这一段路大概有两百三十多里,此时已经过卯时,等下了船,到酉时天黑,差不多还有五个时辰。而上等的北原良马,一个时辰正常能跑四十里路,但是不能持久,跑上两、三个时辰就需要换马,这样的话时间就有些不够了。
“哈。”阿大和徐公子对视一眼,笑了笑,说道:“魏大子不知道,此次公子出行,公爷特意调了一舆驳骑随行。区区二百来里路,不消半日便至。”
异兽驳与良马杂交,产下的后代称为驳马,速度耐力都是极佳,六十里路一个时辰就到,连续奔驰六百里毫无问题。陈朝最精锐的骑兵都是以驳马为坐骑。
“原来如此,在下长于市井,让徐公子见笑了。”魏余慢慢适应了船舱里的摇晃之感,调回状态,边说还边笑了两声。
“哈哈,仁弟无须在意。”徐公子也附和笑了两声,转而问阿大:“沿途文书可都备好了?”
“公子放心,昨夜便已谴人先行通报去了,保证我们一路畅通无阻。”
“那便好,阿大,把地图收起来吧。”徐公子吩咐阿大一声,又想起一茬,转而问魏余说:“对了,还不曾问过仁弟早膳?”
“来时吃了两个蒸饼。”
“这怎么行,一日奔行,人马俱劳。阿大,去准备些吃食来,正好也把雪茶拿上来。”徐公子笑怪了一声,吩咐阿大出去。
舟船摇晃,魏余没什么食欲,只是盛情难却,赶路确实消耗体力,也就没有拒绝。
阿大离开之后,船舱内一时无语。
空气安静了几息,徐公子率先说道:“仁弟以往可有远行过?”
“年前购茶时,去过中亭。”魏余一板一眼回答道,复而又想起些,接着说道:“我倒是会骑寻常凡马,却不曾骑过这驳马,可需要找个人与我同乘?”
“哈哈哈,仁弟不必担心,驳马温顺,与寻常马匹无二。我身边亲卫驳骑,都是一人双马,倒时候我叫阿大把他的坐骑给你让出一匹来。”徐公子今天好像心情格外好,总是爱笑。
“那小弟就谢过徐公子了。”
“哎,你我二人不必客气。屠将军与我父亲以兄弟论交,我又年长你几岁,仁弟若是愿意,便唤我一声兄长。”
徐公子何等身份,这番言语已经不是简单地谦和有礼了,说是赏脸抬爱,也一点不为过。
“兄长厚爱,那愚晚也不客套了。黎兄。”魏余没有拒绝的余地,做人不能给脸不要脸。
“哈哈哈,魏弟,甚好,甚好。”徐公又是连笑了好几声,恰好这时候阿大拿了糕点、雪茶与一应茶具进来,一一摆在桌上。
“船上简陋,贤弟勿怪。”
徐公子先告罪一声挥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接着拿起雪茶,倒入壶中,又加了少许清水,边做便说道:
“不过这雪茶可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只可惜没有上好的雪水,或无根水相配。不过此茶得天独厚,便是用寻常泉水温煮片刻,所成茶水,也颇有神异。一口入腹温暖,味苦凛香美,劳乏全消。”
魏余茶道造诣不低,从小便和这些东西打交道。他一看此茶,形似白菊,洁白如雪,便知是当世稀罕之物。这下也没了什么吃东西的心思,手里拿着糕点往嘴里放,心神却全落在徐公子手上茶壶里。
“嘶,黎兄,我听人说船上不宜用明火,况且舟船摇晃,难免影响火候,不如我们到申山落脚之后,再来细品?”一念至此,魏余又有些惋惜,如此宝物,糟蹋了可惜。
“哈哈,贤弟勿扰,只管先用点心,今日愚兄亲自为你温茶。”
只见徐公子拿起那把山河泼墨折迭扇,刷地展开,承住紫砂茶壶。接着便有血气自其上缓缓溢出,包裹住茶壶,慢慢加温。
“今日我算是开了眼了,茶叶竟然还有如此温煮之法。”魏余打心里佩服徐公子,这一手血气外放,借器温茶的功夫,可谓极佳。足够的茶道造诣,深厚的血气修为,刚好合适的宝器,缺一不可。
“哎,不过是靠着外力取巧罢,不值一提,贤弟精研茶性,才是正道。”徐公子一心多用,温茶的同时还要与人说话,却又没有丝毫慌乱,游刃有余:“正好,我再与你讲些北疆狄人的琐事。”
“兄长所言,必有高见,我当洗耳恭听。”魏余闻言,放下了手中糕点,正襟危坐。
“不必如此,你我兄弟,莫要拘谨。你吃你的,我只说些闲话而已。”
徐公子微微吐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漳水以北,有三侯一伯。
鄂侯任远当年参与夺嫡之争失利,削爵罚地,如今只剩临漳一座食邑。天下人皆说鄂侯自此萎靡不振,终日沉迷声色犬马,娇奢淫乱,不足为虑。但其人早年交友广泛,天下群雄,多愿给他些面子,故而能不招惹便不要多事。”
魏余点了点头,附和说:“能参与王位之争,失利后还能保全齐身,鄂侯确实不可小觑。”
“燕侯姬舒,则据有淮阴、申山,背靠大山,盛产异兽珍宝,又与北狄通商,养马贩于天下,财货富有。其人素有大志,自称北三侯之首,又不甘于区区一地,一边和狄人做着生意,一边又年年上书陈王请求北伐。只是上书把牛皮吹破了天,好不容易给他逮着机会出塞,结果吃了这么大一个亏。”
“哈,这不是抱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阿大在旁边听着乐,也随口插了一句。
“这话说得倒也没差。”
徐公子转头看了看阿大,轻笑一声,又继续说道:“须侯祁寿,年不足三十,便据有漳口、北安、刀鱼三城,实力为三侯之首。只是老须侯病故的突然,留下个烂摊子,听说他与后母吉夫人很是不和,一心忙着内斗,十分力用不出一分来。
至于夷伯吉省,其人盘踞南复、依干、兴水三处东夷旧地。老夷伯曾僭越称王,与中原断绝往来,吉省即位后,倒是有派人入京请罪,不过两地隔绝已久,其余的,我也知之不详。
近年来北原的狄人日益强大起来,而北方三侯又皆不足用。一旦开战,必然祸及中原南北。哎。”
“容小弟说一句不当讲的,非我族类,必有异心,如今一时退让,即便换来两三年北地安生,恐怕会遗祸将来啊。”陈留靠着漳水,过河便是北疆,一旦北方局势糜烂,必定会遭殃,魏余此话其实也有私心,但所言不无道理。
“确实如此,故而我此行还要去一趟北安,解决好须侯的家事。须侯麾下猛将如云,兵强马壮,只要不耗在内斗上,守住北疆不难。甚至若有我王支持,再进一步反攻北原,亦非不可?”
“如此就好,弟弟再多问一句,既然夷伯吉氏已经入朝请罪,东夷这支人马,是否也能够为我朝所用?”魏余此时脑中思绪涌动,想到一处,便说一处。
“这一点我也有考虑过,只是实在不知东夷虚实,此去北安,也有派人打探一二消息的意思。东夷若能为中原所用,区区北狄,又有何惧。只是贤弟须知,人心诡异,吉氏不尊王化已久,心里恐怕已经不愿做中原人。”
“原来如此,黎兄远虑,北地局势尽在胸中,弟弟佩服。”魏余称赞了一句,这会已经有茶香四散开来,清香扑鼻,勾得他把注意力又放到了茶水上。
“贤弟谬赞了。全赖王上之策,我哪有这等格局,不过是个倒嘴跑腿的。”
此时茶水正好温热,徐公子说完话,亲自掺了两小杯,一杯递与魏余,一杯端起细细品尝。
魏余早等不急,虽然恨不得立马夺过来一饮而尽。不过他也知道,茶要细细地品,当下按住心中躁动,端起茶水,轻抿一口,顿觉神清气爽,百穴通畅,连浑身血气运转都快了几分,早起的疲惫也一消而散,连呼道:“妙极!妙极!妙极!”
“此茶取自天山雪顶,每年产量极少,不过我家倒还藏有两罐,贤弟既然喜欢,我便送你了,阿大,一会下船就传信让人送来。”
“谢过兄长厚赐了,北地之事,兄长若有差遣,但说无妨,余必全力为之。”这一下阵戳中了魏余的心头好。其人平生淡薄外物,唯有父、伯二人与茶不可舍弃。
舟船忽有一阵晃动,茶杯里撒了不少茶水出来。魏余见之,心中十万个可惜,当即端起茶杯,两口抿干。接着便有军士前来敲门,原来不知不觉,闲聊之中,舟船已过漳水,到岸了。
“走吧。咱们速速启程。”徐公子缓缓起身,准备往门外去,却见魏余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知道此人是真心爱茶,当下又吩咐阿大说:“去找个水囊来,把壶里的雪茶装上,正好给贤弟路上解疲。”
“是,公子。”阿大从军士身上摘下个水囊,眼中颇有些不屑,灌好茶水,递给了魏余。
魏余正愁该怎么处理剩下的雪茶水,牛饮实在是暴殄天物,喝不完又可惜。徐公子如此安排,实在是再合他心意不过了,全然没有注意到阿大鄙夷的眼神。
徐公子领头,魏余等人紧随其后,出了船舱。
魏余目及之处,一片繁华,旁侧码头,往来苦力车马不绝。远处,有直道绵延,百余骑银甲白袍,马刀带鞘,整整齐齐地立在旁边。再远处,直到尽头,有雄城而立,隐约可见。
徐公子立在船头,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说:“临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