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当日荥阳城门口,卢盖为林章挡下了二匣融合的夺命之光,顷刻间命在旦夕。黑光刮扫割截,卢盖受光背脑渐不成肉身。林章看时,他垫脚跨立,不可指爪,上下痉挛战栗,双目圆睁,张口吞舌,惨状无以复加。林章要去扶他,却被他超常大力推开。迁时良久,一卷黑屑从谜城中盘旋直上,如黑风吸水。卢盖方能缓缓转身,双手劈入谜城与白匣之间,绝周身之气分二者翻掷于地。谜城与白匣各从中消去大半,徒存两只方坛状残余。林章诡异咧嘴而笑,原来是见卢盖背脑受光处焦烂筋肉露骨而后陡然愈合,且初非肉身状物,缓缓方复如旧貌。
这一团穿云黑屑原本逞凶,不稍时消却。随后一个帷帽遮面的蓝衫女子飘落荥阳城巅,手持黑葫芦,收尽了黑屑。
卢盖看时初滞,随即大惊失色。林章面色亦显凝重。当时在场生还之人,都对城头那漫天黑屑与黑屑中的一抹蓝影毕生难忘。
远观全局的陈庆之尤为震愕。只因黑幕入地,同时带走了不知多少人性命。在当时陈庆之的眼中,那场景就仿似光天化日之下一魔刹凶灵仓皇遁往九幽,吞人噬畜,朽木蚀金,所过之处,寸草不留。
而卢盖于近前所见则与陈庆之有异。黑暗之中所逝灭无踪者,多为待毙罹火的北魏士卒。盖血气奋勇之人,不为黑幕所湮。后来陈庆之整军典士,果如卢盖之想。或城头北魏守军溃乱,也有此事很大影响。
虽说震慑了敌军因此而减少伤亡是天大的好事,但那蓝衣女子依然成了陈庆之卢盖头上盘旋的一道阴影。林章在整个过程中对那女子观察最细,反倒不以为意。林章站在卢盖身后,背对着陈庆之,自然无人能注意到他手攥了一把黑屑,默默化于掌中。
随后陈庆之在荥阳大掠三日,所得子女玉帛牛羊马匹不计其数,各部军士无论伤疲惊骄,皆暴食醉饮。终肉不能尽食,至于掷肉相逐为戏。待南立魏君元颢率大军亲来,除陈庆之卢盖林章与几名头目,其余诸人皆面显油光,腹如临产,不堪扫视。
见元颢已至,陈庆之遂整军西进。得了荥阳降兵降将的元颢坐拥十万余军马。但为了显示亲近下属,他还是选择与陈庆之同骑。
陈庆之骑术本就蹩脚,不料元颢更加脓包。一路上元颢几次催马想与陈庆之并骑,待问道“将军因何如此能征善战”一句,正要补充“有将军辅佐真乃我大魏之福”时,陈庆之的坐骑忽就奔出老远,听不清他的嘉奖之言了。
陈庆之终于甩掉了元颢,来到前军与卢盖林章并骑。他戏谑似地问卢盖道:“后面的陛下问我为什么这么能打,梓孝对此有何高见?”
卢盖转头看着陈庆之,半晌不发一语。待陈庆之正要怪责时,他呵呵笑道:“荥阳城中我与几位头领饮酒闲聊得知,他们中不少人与子云竟是同乡。我想子云之胜,当是仁义之上的明信所成此必胜之契吧。”
这次轮到陈庆之以卢盖刚才的姿势看着卢盖了。仿佛一语点醒梦中人,卢盖的话让他对自己要做的事在原本的稍持犹疑中蓦地豁然开朗。生前事,都是做给后来人的。
但都说教育这件事做的过了,受教育者容意惰怠退化。陈庆之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当听到洛阳街头巷尾关于新主的消息,都不禁低头莞尔吃面。
卢盖坐在陈庆之对面没什么提箸的心情。数日来的闹剧让卢盖对洛阳城里闲居的日子充满失望。他几乎每一天都是对着影子的偏折熬过来的。尤其元颢蒙蔽梁武帝架空陈庆之之后,他们每天的行动似乎都在明暗不知多少双眼睛的监视之下。
陈庆之对此却丝毫不以为忤。只是这天上午陈庆之忽然兴致勃勃对卢盖道:“梓孝,你觉得城外局面如何?”卢盖持箸挑了挑碗里的面条搅动着清汤,看着陈庆之碗里搅浑的面汤道:“恐怕已经无法收拾了。”
陈庆之哈哈大笑道:“可不正是我们的时机来了?”卢盖愕然而应。陈庆之如此从容地让元颢这种场面话说起来滔滔不绝战场上仍然只会滔滔不绝的人物如此轻易控制,正是清楚地知道北魏大军并未遭到致命创伤,总会集结反扑。而元颢蒙蔽武帝后阻绝南朝援军的洛阳,除了陈庆之,根本没有人能维系这个局面。
陈庆之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白袍军根本没有和他一起被困洛阳城,而是早早地进驻了河北北中城加固防御。元天穆收复失地的军事行动根本没有被陈庆之考虑在自己的计划之中。可以说,陈庆之北伐的目标,就是要等待尔朱荣率北军精锐来决一死战。
“梓孝,给你也派个任务吧。”陈庆之吃完最后一口面把碗举起来喝光汤后对卢盖道。
卢盖突然知道陈庆之留在城里一定另有目的,而且他不好亲自出面处理,遂谨慎问道:“事关二匣?”
陈庆之以袖抹唇吸了吸鼻子道:“据传达摩菩提北来,首入洛阳永宁寺。谜城旧事你我皆已知晓,此间事便托付梓孝了。”
陈庆之话音刚落,一骑自南驰近前来。陈庆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两眼直直盯着来人低声对卢盖道:“梓孝珍重。万不可漏了机要被不相干的人知晓。”说完即离开了座位迎了上去。
卢盖当下心照不宣。他也不转身去看,只等马上来人下马念起圣旨,便起身转入不远处的巷子里去了。陈庆之听卢盖已起身拍了几个铜板在桌上,稍拖片刻,竟一把夺了圣旨,骑上来人之马,径直往北去了。留下宣旨的使者呆立在当场,不知何去何从。
此时对陈庆之宣旨,若非用他,便是要杀他。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陈庆之都没兴趣听其中的内容。
卢盖本一路奔永宁寺而去,却发觉路上摊贩眼神有异,慢下脚步便知正有人尾随在后。卢盖只得寻闹市中行走脱身。走入闹市有间,卢盖又寻僻静处走,伺机再入闹市,往复几次,不期身后脚步声逐渐消散。他这才大踏步走出去,却被人从后一把拉住。回头看时,发现原来是林章。那滴血的短剑和嘴角藏不住的笑意让卢盖莫名有一些庆幸。这样一个同伴让人有种裹在恐惧之中的安全感。
林章和卢盖藏迹而去。就在他们离开不多时,那帷帽蓝衫女子便现身高处,用葫芦从被林章所杀之人的身上吸出黑色的碎屑,和荥阳城下所见如出一辙,黑屑飞散后,尸体也逐渐消失。另有一处吸引着葫芦的能量只在周边。葫芦感应则可,却收之不来,女子狐疑之下,被引到永宁寺外。
永宁寺中金盘炫日,光照云表;宝铎含风,响出天外。云庭经塔,净土禅垣;素帷檀香,幢幡宝盖。卢盖一见顿愕,懵挺忘失。林章问道:“待北军攻城之日,此无可念者,便作芸芸众生终亦不过一场大梦罢了。”
卢盖亦知死战之余,百年帝都洛阳或就此付之一炬亦未可知。人命介时又如何保全?
仁义明信,终非代谢。慈不掌兵,义不掌财。若是出卖陈庆之让白袍军白白丧命洛阳城下,其积怨所成的灾祸或更严重也未可知。林章如是闪过一个念头。
进了永宁寺,二人则循墙而走,尚须避人耳目,却不甚耗费时日,便在永宁寺塔下一处荒草遮蔽的陛墙边有所发现。卢盖似对此有所感应一般,朦朦胧胧就走了过来。陛墙下画着一个简陋的图案:一个圆圈,中间点了一个圆点。旁边还有一撇月牙。看上去像是古法“旦”字。
不知为什么卢盖凑近时隐约感受这图案上有一种蓬勃的能量扩散,仿佛其中隐藏着另一个未知的世界。
林章也看出了什么,却假意道:“既然寻得了标记,便须将之毁去,以免让旁的人寻着。”说着提住长刀就要拿鞘往那图案凿去。
卢盖心说还不知这图案何意,正要阻止,却听得一个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忽然停住,转而欲返。林章早把刀停在了半空,也不回头,只淡淡道:“既然来了,何不就此交个朋友?”
那女子也未回头,冷冰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交什么朋友。”
她正待离去,卢盖突然伸手喊道:“且慢。道友对此图案中的能量所知不少,一路又待我等杀戮时伺机作同样凶邪之事,怎能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林章也来了兴致,将所化之黑屑显在掌中道:“你是修行有成之人,当知缠怨湮灵。这也是你一路在做的事。你且看好了--”说罢他将掌中黑屑拍在卢盖身上。
那女子对卢盖生死毫无介怀,只是警惕地听着林章的话,因为她已经发觉,引她到此的正是林章所化的黑屑。待林章将黑屑拍入卢盖身上时,她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林章所提到的怨和灵是什么?卢盖闻言陷入沉思。待想到荥阳城下那些被吸出黑屑后消失的人,他恍然大悟。
穿过卢盖身体是银白色的光斑。看到这一幕,女子也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如果说卢盖不是食怨的厉魄恶鬼,那些黑屑所凝集的重怨是不会凭空消失的。卢盖身体里的什么使怨转化成了一些别的什么。
女子诧异地问道:“你…你们,是什么人?”也不知她是在问谁。卢盖虽然不知道林章为什么对种种辛密奇闻所知甚详,但一直以来,他信任林章。在见到林章所为已打开了双方关系的大好局面之后,他再接再厉地诱导道:“这不重要。至少我们的目的是相同的不是吗?集怨要有怨可集。你帮我们,很快这座洛阳城将给你带来你所无法想象的重怨。”
这次轮到林章闻言大讶。他惊讶卢盖能如此快地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明白黑屑是怨的真相,也诧异于平时从未言有不实的卢盖说起鬼话竟毫无缝隙。
“我们的目的并不相同。我集怨是为了阻止更大的灾难。而你们所做的,只是污浊世界中你争我夺的杀戮。虽然我会感到不适,但既然你们无意中帮了我,告诉你们这个图案的秘密也无妨。”那帷帽女子道。
“你觉得我们都是残忍嗜杀之辈吗?”卢盖有些茫然道。
“你们本身无论善良邪恶都不能改变你们所做就是生灵涂炭之事的事实。”女子说完从林章卢盖中间穿过,走向陛墙,毫不介意将身后留给这两个陌生人。
“要知道……(我们手里有比你用葫芦集怨更大的秘密)”卢盖话刚出口,林章一把捂住了他的嘴道:“要知道,我们的时间有限,请快说说图案的事吧。”
帷帽女子没有回应林章。她打开葫芦,一些黑屑从葫芦中流泄出来。她并指扫去,黑屑覆在旦字图案上。随即旦字图案银光大作,华照莲庭。一个巨大的影像在地上铺开。
那女子收了葫芦,抓住林章卢盖,立地蹿升,纵身落在永宁寺塔顶。
卢盖壮胆向下看去,只见一片茫茫无际的雪山飞速下移,层云望破,九天之上,一座白塔凭空兀立,自下及巅,饱览富饶,不知其高究竟。林章并那女子也为之震慑。悬视于顶,可见天台。塔白顶蓝,二者皆圆,天中露台,形如新月,可不正是一个旦字么?
白云闲懒,岁月偷可。不知多少光阴转瞬即逝。
突然蓝顶坍塌,天台崩毁。去翼中空,唯余一圆。稍时洪荒洗礼,大地复然。一秃顶老番僧手持藜杖步于塔下,响遏行云道:“心外无物,心中无法;唯去意故,可证菩提。”说完便不见了。
这时一个原本打坐却不为三人所察觉的僧人从塔顶的另一边站了起来懵懂道:“是确为忉利天俯瞰图无误。意圆为空,善哉善哉。是为何故?竟何以之?”
林章答道:“毕结因果,自然意圆;了断三六,何以弗之?”
这僧人瞠目结舌惊悟道:“高见高见,小僧神光见礼。不知高士托宿何处,小僧或可往见?”
林章正色道:“将欲受果,汝其南矣。”僧人神光闻言似有所觉,双手合十深躬一礼,从塔顶跳下,踉跄站稳,匆匆出了永宁寺奔南去了。
卢盖瞪着林章,眼中闪着一种既像崇拜又像鄙夷的神色,还藏有一些不知是什么的其他意味。
帷帽女子听了林章的话也陷入了深思。见神光离去,她缓缓道:“此旦字,应为震旦之意。震旦者,中国也。相传太初之时,群魔乱世,凶兆流行;天地无光,生灵涂炭。诸圣克魔于天境,震旦之民献祭其灵以封之。”
卢盖疑惑道:“你是说,留字之人是古震旦遗民?……那这字上的能量……是封印上古群魔所献祭的灵?”
帷帽女子忽然转过来,卢盖觉得她瞪了自己一眼。那女子却突然平静道:“我没有说留字之人是古震旦遗民……但这字上的能量是灵,大抵是不错的。就好像……你身上的能量一样。”
照此说法,卢盖林章二人同时想到谜城之为物,必来自上古群魔;白匣所具,乃是震旦之灵。想到这,卢盖瞪圆了眼睛涨红了脸,霎时汗流浃背,不知所措;而林章则不动声色地敛了气息,死死盯住了帷帽女子。
卢盖突然如梦初醒般指着女子大声嚷道:“那那那那你所收集的东西……你你你你是上古群魔的后裔吗吗吗?”
林章本来准备握刀的手突然无力的垂下,哈哈大笑起来。
那帷帽女子对卢盖的“设身处地”感到不可思议,但她却没有挖苦,只是十分冷静地补充道:“我所收集的,确实是上古群魔所遗留下来的重怨。但这也是世代人们心中的怨。”
卢盖突然镇定了下来,他冷冷地盯着帷帽女子充满悲伤道:“也就是说,为了让世间少一点怨恨,你用被你所杀之人的怨杀更多心怀怨恨之人。而你这些所收集来的群魔重怨,能够阻止更大的灾难?”
林章听了卢盖的话接着问道:“你是谁?要阻止什么更大的灾难?你又如何知晓如你所做之事能阻止你口中更大的灾难?”
帷帽女子怒从心头起,提住葫芦道:“我是谁并不重要,我也没有义务像你们解释任何事。你们需要从我这里知晓的,是留下这个图案的人,应该是一个和你一样的人。”说话间她指向卢盖。
“这么说来,我倒很有可能是能够进一步解开图案秘密的人了。不如这样,你来赌一把,你告诉我们你是什么人,我们告诉你图案藏了什么秘密,我如果能够揭晓图案秘密的话。”卢盖知道自己刚才的话莽撞了。但他很快转过劲来弥补道。
帷帽女子从塔顶跳了下去,落在图案所在的陛墙边。林章卢盖二人也跳了下来。女子道:“我叫赵遗庵,是个寻遗迹诛邪祟、平衡天地气脉的方士。兑现你的承诺吧。”
林章突然将短剑横在卢盖咽喉道:“如此重要的秘密,岂能为你一个不相干的人知晓?不如让我杀了他一了百了。”
卢盖将手格在短剑上一推,掌心抹出一条口子,泛着银光的血流了下来。他对林章无奈笑道:“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情开这种玩笑。”说完走向旦字图案。
赵遗庵的身体有一些不自然地僵硬。可能是林章的玩笑她没能及时领悟的原因。
卢盖站在图案前,将流血的掌心往旦字上一对。霎时间银光四射,先是从图案上射出,随即延伸至卢盖的伤口七窍。见此情景,林章赶紧去抓卢盖,以期将他和图案分离开。赵遗庵也来助臂。却不料这威力非比寻常,林章和赵遗庵与卢盖相接的手竟也挣脱不下。放射的银光也蔓延到他二人的七窍。不稍时,银光乍敛。只是三人凭空消失不见了。
卢盖睁开眼,警惕地扫视四周的黑暗,一点微光可见二人在侧,依稀辨得左为林章,右为赵遗庵。
除了消耗甚剧,也并无其他不妥,卢盖勉力起身道:“这是……”
林章望着头上一个个阴恻恻好像作俯瞰状的巨大面孔道:“一个鬼地方。”
卢盖追着林章说话的回声向上望去。比永宁寺塔下对旦字图案的感应强烈百倍,有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卢盖往上走去。卢盖绕过林章,径直走向林章旁边的黑暗。
原来是一条上行的阶道。卢盖越走头越痛。待走到那些俯瞰的巨大面孔前时,一些可怖的画面突然撕裂他的脑海。吞天的猪嘴外露的齿缝间是渺小而残缺不全的人体,巨大的鸡头如啄虫般啄死一只虫子大小的狐狸,猫的后脑脊背被撕破,钻出一只大象般的老鼠……
卢盖感觉周身的感知都变得僵硬。
与此同时,林章和赵遗庵的脑海里也各自侵入了不同的画面。
狰狞于斧钺烹灼中的穷凶极恶者震慑着林章的神经,及身可感的沸热与利刃切割的血冷让林章在幽惧中生出了轻微仿如兴奋的战栗。他的内心腾起一种复仇的倒错之念。
赵遗庵的面前是无数奇形怪状的鬼脸。一个茄子似的的黑气泡状鬼脸,双眼冒着幽蓝的火光,突然一口将面前一个人畜无害的圆形笑脸吃了大半。那微笑还露在尖牙之外,眯眼的表情已湮灭于虚空之中。类似的情况在赵遗庵面前无数次重复。大吃小,强吞弱,无休无止。
三人在情绪感受的拖拽下跌跌撞撞沿阶而上,感觉自己的身体若涤荡于水、似扶摇于风般昏沉沉地流动着,忽然间光明乍现于眼前。
唯有卢盖以袖遮面。赵遗庵有帷帽,多少隔了些强光,林章则眯眼盯住。二人生怕遗漏了华光中的任何一点真相或者不能及时防备即将出现的危险。
一个肃穆沉缓的声音传来:“三毒迷性,六欲坏法;汝虽知义,却未得道。”
闻听此语,三人各自想到方才来路上所见。独独林章所忆者,添了一句永宁寺塔顶对神光说的一截话:“了断三六,何以弗之?”
待视线稍稍适应了,卢盖放袖抻颔而觑,大惊失色。所见者:伏蚁众生悲啼,立地金刚怒目。修罗斗劫杀,天人应衰数;苍鹰赤犬各不谐,蛇蝎心肠固流毒。煌煌三千界,纵横鬼神路;十方屠戮可济俗,无尽慈悲难自渡。
金刚怒容,修罗狰面,天人笑口,众生啼目,鹰犬蛇蝎凶狠状,三六化身阴毒形,端的一个惨见周遭,围了一个秃顶老番僧背后三个年轻人。
厮杀声,惨笑声,呻吟声,咒语声,诸般噪乱,一时安静。老番僧仍是塔外虚影中的老番僧,声音却低沉沙哑了些许。其言道:“昭昭六趣,空空大千。若非因缘,何以天人?贪生饿鬼,嗔入地狱,痴堕生畜,切记切记。”
赵遗庵应道:“大和尚勿故弄玄虚。你留震旦图案所待者,今在此处。有甚托付,何不明言?”
卢盖和林章琢磨老番僧的话,自知先前所见分别为畜生地狱二道,亦猜得赵遗庵所见必饿鬼道,言指天人,困贪嗔痴,因自平息了几分妄念,透彻些许作为,忽听赵遗庵之语,便齐齐望向老番僧。
老番僧转过身来,缓缓打量三人,柔靡的目光突然坚毅非常,口称善哉道:“贫僧达摩菩提。如是我闻,前百千万亿兆京垓秭穰僧沟涧正载极至无量劫时,鸿蒙伊始,天地寻开,是为太初。中天圣人不拘品次,殒身立道。众善均之,即震旦之民。又十万劫,魔从天降,威量无匹,天地竟毁。诸圣制轨以成仪,集震旦之灵封魔于昆仑大壑之底。至此,圣流为灵,魔散为怨,化生六道轮回,次第演于人心善恶。”
三人听得呆了。卢盖只懵懂问道:“人世间的善恶竟是太初时的生命所化?”
达摩道:“中天圣人所立之法,唯平衡而已。善恶者,皆是能量,故有善恶之所用。善者生之能,恶者死之量。善恶消息,不可时已。”
赵遗庵语中含怨道:“也就是说,有人太善良的话,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会比没有这个善良人在的时候更坏一些对吗?”
达摩道:“所言无虚。”
林章不屑道:“既然如此,慈悲渡世如您老不远万里来到中原,难道是为了让中原人比以往更坏一些?”
卢盖听了哭笑不得,赵遗庵心中忽有所悟。只听达摩平静如水道:“非也。乃是重怨集结往去了不可去之所在,对等之灵也将在世为恶,更生怨孽。”
卢盖拱手道:“愿闻其详。”林章看着一旁陷入沉思的赵遗庵没有说话,静静地等待着下文。
“昆仑大壑之底,本为聚魔之地。魔必得怨以蚀灵,故诱良善集怨而化生。”说罢他一伸手,赵遗庵腰间的葫芦就飞了过去。
赵遗庵大叫道:“只有轻生或起杀念的人才会被怨所蚀。他们不死,心中的灵没有发挥作用,怨恨驱使的行为却会造就更多的怨……与其这样,不如让我用这些怨复生那些死去的至善之人不是更好吗?”
达摩仍是平静如常道:“怨确实可以再造皮囊。但据老衲所知,女施主所欲复生之人,必不可依此而行。”说完,周身一片灿烂,所现九品巨莲一朵,星影月华,光照人心。林章与赵遗庵见此,心生善念;唯卢盖向达摩走去,头上竟也现了朵莲苞。
达摩手心一亮,葫芦并其中的黑屑都化作烟尘飘散。一枚浑圆带有特殊纹路的珠子出现在达摩的手心里。赵遗庵根本来不及做什么,便听达摩又缓缓道:“人受怨之极,目必生变如蛇色金,是为天龙魔眼;受灵之极,血必生变凝华色银,是见星月法莲。”此时卢盖也不自觉抬起手,和达摩掌心相对,随即各有粘稠如血的银色液体从掌纹中渗出来包裹了悬空的黑珠。
良久之后,达摩收止神通。已变成银色的珠子缓缓飘到赵遗庵面前,赵遗庵双手捧接。
达摩道:“原以为昆仑之下,必老衲圆寂所在。如今看来,天意早有决断。怨起灵及,善恶生灭,虽曰人心,岂非天道哉。施主既步步为营,且尽管放手施为。老衲自有余事劳心。”
达摩口中虽未名言话对谁说,三人听了,却各想心事。赵遗庵想到当年为何取来此珠,今日遭遇,是达摩点化自己将珠子归还来处;林章以为达摩不耻他的算计,想到当年的宏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卢盖觉得达摩话中的意思是,需要一个有星月法莲的人去昆仑之底,中和群魔所聚之怨,守护人世灵怨的平衡。而那个人,如今似乎是他了。
达摩仿佛看见了三人各自的想法,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四周的各种形象訇然崩塌,光芒先敛后散。一阵恍惚,卢林赵三人翻坐在永宁寺塔下印有旦字图案的陛墙边。那图案再无半点灵能反应。
待定了定神,三人正各怀心事不知言之所起,突然听闻城北隐隐有喊杀声飘渺传来。林章立即顺声赶去,卢盖赵遗庵自然紧随其后。原来洛阳北城门发生了暴乱。赵遗庵忽闪喜色,一瞬则逝;林章狐疑待观;卢盖大惊失色,急寻守城将士问陈庆之所在。
问过三人方知,陈庆之已率军入驻黄河北岸的壁垒北中城,对洛阳城里发生的事全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