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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白马子云】

冬不兴师。这是基本常识。

但陈庆之并没有闲着,他率领这七千人在茅山上修建了一座道观。这座道观最终没能等来陶弘景,只等来了卢盖和林章。卢盖代陶弘景向陈庆之转达了一句话。

“弱者道之用,反者道之动。人欲代天言事,不过适得其反。”

陈庆之的心思卢盖不能完全理解,而且也并不认同,尤其是在侍奉陶弘景山中采药的日子里接触了更多道家的思想之后。他也看不懂林章,不知道这个每天只知道睡觉的人到底为什么而活着。有时候,他甚至也不太能明白自己的心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真相。

就这样,陈庆之每日与卢盖坐而论道,着马养得最好的七十人为首领,各率百人队伍轮流沿江寻视,转眼就到了三月底。

一日,忽有武帝使者来传令,请陈庆之即刻入朝。陈庆之临行前令全军休沐三日,三日后建康城北白石垒下集合。

陈庆之首先去拜见了傅大士。傅大士仍着道冠袈裟儒履,结庐苦修。

二人石台前坐了。傅大士请陈庆之坐,问道:“将军几时出发?”

消息秘而未宣。陈庆之虽诧异非常,仍恭敬道:“便在当下了。今日特来向大士辞行。”

傅大士指着鞋淡然道:“将军非常人也。一如此履,然终不可继以大局。”

陈庆之顿首问道:“正要请教天下大势。烦请大士开示。”

傅大士慈笑道:“道冠于天,天道有常;佛衣为法,佛法止善;儒履而行,儒行躬谦。天下大势?融合而已。”

陈庆之闻言一怔,伏拜再三道:“然则何处着手?”

傅大士起身道:“起于斯,继于斯。达摩尊者处,可得解惑。”言罢,即返庐掩门不出。

陈庆之顿悟拜辞。

陈庆之入朝见武帝。武帝龙椅上高坐,却显得忧心忡忡。右旁坐着一个中年贵族,装饰不似南境,也显得时时局促不安。陈庆之知道这个中年贵族便是他要护送北返的北海王元颢。元颢的局促自然是因为一身荣辱皆系武帝甚至陈庆之一念之间,而武帝的忧虑又是为了什么?

陈庆之殿前受命,与元颢互见了礼便各自收拾军马准备出发。眼见要出皇宫,一个宫人将陈庆之拦住,说武帝另有要事传召。陈庆之心知方才武帝所忧之事不便在元颢面前明言,便急随宫人去见武帝。

武帝在偏殿内缓慢地踱步。见陈庆之入见,他松了口气,缓缓道:“寡人毕生所为,以佛化性,以儒理政,而今二十七载,不敢稍怠,所成之功亦不过教化之中。盖闻北境之民亦感佛化,然魏君元宏铁腕儒行,却致家国分崩…寡人一者将祸北悖佛,二者必本儒正纲。今欲再造统一,非圣人之德何以成之?”

陈庆之伏地顶礼拜道:“自永嘉以来,伦常崩乱,天下失序。昏主贼臣多不胜数。而独陛下终东昏延害,拒兵燹荼毒,非圣人之德何以成之?”

武帝宽慰,亦苦笑扶起陈庆之道:“寡人常觉力不堪位,多曾舍身事佛。非群贤所襄,安可忝居大宝,指点山河?”旋即释然道,“罢了。此次北伐,本在保界安民,致国太平。江北之事,概任与子云。若事不谐,必全身而退,大局从长计议。”

陈庆之伏地数拜,而后起身徐徐退去。

四月的江淮有下不完的雨。元颢龟缩在江边筹备称帝之事。陈庆之率本部七千人向荥城进发。

陈庆之正与卢盖披蓑冒雨催马而行,忽见前方探马来报,说荥城抽兵北上,现下大门紧闭。陈庆之闻讯令诸军速进,到荥城城下一看,城上竟连个岗哨都没有。

陈庆之对众人道:“开城门者,城中财货子女任取之。凡遇抵挡,格杀勿论。”语毕,百十条好汉负索而出。雨中城墙湿滑,并不能阻挡健儿们走向人生巅峰的决心。不多时,城门便打开了。一名壮士拎着三个人头置于地上大喊道:“弟兄们,上吧!”陈庆之笑着微微摆了摆手,示意先头部队突入城中消灭守军,并暗暗记下了那壮士在阵阵马蹄声越发厚重的面容。

卢盖和林章打马在侧。卢盖抱拳道:“恭喜将军旗开得胜,首战成功。”

陈庆之摘了斗笠,雨水霎时间将他浇个通透。他和着雨水抹了一把脸转头看着卢盖,看不出是什么情绪道:“何喜之有?”

卢盖也摘了斗笠,任由雨水浇灌,笑着道:“卢盖此行,不过是见证将军一路凯旋之后,寻求机会解开静轮天宫的秘密而已。”

陈庆之狐疑道:“侍奉陶公一年有余,如今见真章时,你果真作如此想?”

卢盖仰天释然道:“我总归不是个合格的道士,心中总要怀点仁柔,做事多少行些义利,方不违上善若水的觉悟。国家大事,杀戮军机,则不是我所能考虑的。或许仁义见亏,这一路有需要我赎罪的时候罢了。”

陈庆之低头看着马前的水洼,马头的倒影被乱雨打散。他神色迷离道:“军中更要讲仁义。能仁故能严,有义自有勇。古之名将吴起、卫青藉此于危局中卫国拓土。但我所凭借的,是明信二字。明生智在眼观,信生平在心念。观念一如,莫不可征。”

卢盖拱袖垂首道:“谨受教。”

陈庆之轻夹马腹前趋道:“梓孝与我同入城去看看吧。”

陈庆之一声号令收拢军士,打扫战场。所斩敌军二三百人而已,各人皆面有杀意。开城掷首那名壮士在人群中尤显意锐。陈庆之唤道:“首开城门的好汉请上前来。”壮士闻言挤过人群上前倒提兵刃拜道:“属下宋景休,参见将军!”其声金清玉润,倒不似莽夫。陈庆之接下来一言让卢盖愕然:“宋景休,是谁与你同开此门?”宋景休指向其他三人。陈庆之又问姓名。三人报了姓名,分别是鱼天愍、杜承燧与杨忠。卢盖一一看了,中有相识。那杨忠竟是初到建康时驾车送他到方山脚下的年轻随从。此时杨忠正一直朝林章使眼色,仿佛在炫耀什么。而林章并没打算回应他。此时听陈庆之道:“宋鱼杜杨四人,听本将将令。限一个时辰之内,凡城中所有,任尔取之。去吧。”这一声令后,三人即刻奔入城内。唯杨忠立在原地不动。

不稍时,鱼天愍转回,扛着一头猪,提住一口锅。宋景休随后而来,却是两手空空,一无所获。杜承燧许久不归。

鱼天愍动手杀猪,使所部数人起灶生火烧水,欲稍解众军腹中饥渴;宋景休则询问车马行济北动态,请战睢阳。

陈庆之闻宋景休所言,略一思忖道:“如今梁国之敌累北海变乱,又得荥城失守战报,睢阳必骤征行伍,坚拒我军。景休之意,在敌未整聚时,急攻破之。此知我也。”宋景休复请为先锋。

陈庆之粲然一笑道:“敌欲坚拒,必起城寨,以求互为犄角,此自疲也。然我饱餐之后,整军而进。敌疲我锐,亦轻取之。”

杨忠附和道:“如此,我军新获猪羊可以在睢阳城内下灶了。”

陈庆之立即下令,全军生火做饭,又派人去城中寻猪羊;令鱼天愍所部食后四下警戒;令宋景休所部去睢阳城外探查军情。不稍时,杜承燧来归,引众军取荥城粮仓,杀猪宰羊,饱餐之后,士气大振。午后稍歇,陈庆之率众连夜向睢阳进发。

睢阳守将丘大千曾是陈庆之的老对手,他们在涡阳之战就有过交锋的经历。

陈庆之对卢盖道:“梓孝可知我是哪里人?”卢盖摇头。

陈庆之对后面的杨忠耳语了几句,然后令人摸不着头绪提起了古代吴王夫差的故事。

“昔吴王夫差与晋争霸中原。越王勾践乘机起兵复仇。夫差闻讯大惊。众臣给他出了个主意:若能速胜晋国,则回兵可平越乱;若当即转回,必腹背受敌,败亡在即。对此梓孝有何看法?”陈庆之勒马徐行,队伍行进的速度不知不觉中慢了下来。

卢盖挠头道:“道家重根基。当连夜弃辎重袭越,迫使勾践回军。继而于途伏击之。必固后方,乃可言其他。”

陈庆之绕有深意地看了卢盖一眼,似有赞许之色道:“历来兵为事政,正应如是。”说罢打马向前,卢盖不明所以,只得赶忙驱马紧随其后。

正当启明星将落,一小队人马掩夜迎面驰来。细看了乃是宋景休所部。宋景休也不下马行礼,勒马对陈庆之道:“果如将军所料,我等远观睢阳,外起九座城寨,皆筑成不久。如何攻取,请将军示下。”

陈庆之叫来宋景休、杜承燧、苏启三人道:“今下睢阳,只在正面三城。宋景休率千人连夜伏于左城下,天亮之后,杜承燧率两千人攻中城,苏启率两千人攻右城。中右两城开战,宋景休须速下左城。尔等三军务必节制生死,以占城拔旗为务。申时之前,将请北海王入睢阳。”

三人皆领命而去。鱼天愍打马上前请战道:“将军何不派某攻取一城,以赏儿郎?”

陈庆之道:“正有要事托付。”又叫来杨忠,对二人道,“天亮开战,正面三城攻克与否,是慑敌要务。但此事不难。难者,值此之际,勿令其余四城来援。特安排你二人各率五百军马,搅扰四城之敌,勿令出援。”二人领命而去。

卢盖茫然道:“此务剧难。尚有一千余众,何不皆付之?”

陈庆之慨然一笑道:“夫差没能如梓孝所料般深谋远虑。他选择了与晋国决战,一场没有后继的决战。而事实上,造成的至多是震慑的效果。但这种震慑,此时对我军而言,已然足够了。”

卢盖随陈庆之策马疾驰,对他的话虽不甚解,但却感到十分平静。这可能是被陈庆之的某种心态感染了的缘故。东方的天空渐渐有一层白晕遮住灰蓝,天将大亮了。

来不及起灶做饭的睢阳守军被惊天动地的喊杀声驱尽了睡意。

西南城寨的东边城头上,一群白盔白甲的军士也不知道是多少人,如同天兵天将般随着漫过城围的阳光落在了城墙内。城寨顿时大乱。宋景休一见奔命的大都是些泥瓦匠或杂役,根本没有像样的敌人可以让他斩来请功,便只好驱众放火,落旗而去。

梁国都督丘大千赶忙登城略敌。睢阳城下一彪军马雁阵横陈,皆身着白盔白甲,胯下骑白马,军容整肃,杀气腾腾。为首一将,赫然是当年的老对手陈庆之。

陈庆之在城下笑着向丘大千喊话:“丘都督别来无恙否?何不请在下入城叙叙旧?”

丘大千强作镇定道:“睢阳七万壮士,硬寨九座,不知陈将军此来带了多少军马?”

此时一人骑马至陈庆之面前,呈上西南城寨的旗帜。

陈庆之大笑道:“如今还有硬寨八座,不知折损壮士几何?”

宋景休部早破城寨,与鱼天愍杨忠二军穿流袭扰,睢阳城外一时间恍若陈庆之的跑马场。

睢阳城中讯令往复飞传,皆是南军略寨纵火的消息。丘大千越发骄躁,喝骂道:“南蛮子欺我太甚!速速与我决一死战!”骂毕正要下城,东南驰来一彪军马,皆白盔白甲骑白马,为陈庆之扩阵一倍。

原来东南城寨新筑,北墙未竟全功,木栅竹围,被杨忠率军烧塌。杨忠遂驰军杀入,数千魏军腹背受敌,顿时大乱,不久寨破。

丘大千闻讯,颓坐城头,顿时无措。陈庆之不清楚,但他却很明白。中城寨和东南城寨里的五千人马并城中一万多人马是他仅有的倚仗。九座城寨不过是他临时征发民力所布的疑阵。待敌人攻城时,可以出奇兵攻击敌帅,以达到牵制甚至退敌的目的。城中精锐都被元晖业应元天穆征讨北海邢杲调走了,他除了用民夫充个大排面,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丘大千看了看头顶上正午的太阳,找不到可以遮蔽的阴凉。陈庆之却让军士在城下吃起了荥城没吃完的熟肉。丘大千突然起身,密令亲信取了弓箭从旁偷袭陈庆之。林章眼锐,掇弓一箭对射而去,射落了来箭,还射杀了偷袭之人。一军山呼威武。丘大千越发丧气。

挨到午后,陈庆之一军七千人马尽数集结,正南三座城寨皆沦为焦土。阳光下一片惨白好似潮水般淹没了丘大千的侥幸期待。他在亲随的搀扶下,命人开了城门。

卢盖细想来,陈庆之和他聊夫差旧事时缓了马速,那时军士应正在换装。如今回望军容,雪袍寒锋,银鞍白马,确令敌望之胆裂。遂不禁感叹道:“子云此等震慑,或逾古人多矣。”

陈庆之哑然失笑道:“夫差当年三万劲旅,左红右黑,如火如荼。我今所复者,不过其中军之容。或夫差当年中军用白,与我之所求不尽相同吧。”

重赏宋苏杜鱼杨等人及诸军,陈庆之便令休整,也派人向北海王告捷。

“去对北海王说,陈将军已克复梁国,请北海王移驾。其他一概不提。”卢盖突然拦住了传令兵,如此交代道。陈庆之微笑着点了点头。

元颢率众连夜赶至睢阳,与武帝定下在梁国称帝的约定使他欣喜若狂马不停蹄。但第二天一早知道自己被骗了,元颢正要找陈庆之理论,却才发现陈庆之早已率部拔营扑考城而去。

睢阳之战对陈庆之所辖这只如猛虎出闸的白袍军来说连热身都算不上。他们迫切地需要一场真正的胜利来证明自己,以争取更多的赏赐。

睢阳本是汉封国梁国枢要所在,但守城的军队实力过于不堪,陈庆之的部下们甚至没有经过真正意义上的拼杀就拿下了这块兵家必争之地。元颢也看中了这样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根据地,故此速来。但从睢阳将士的口中,陈庆之得知北魏征东将军济阴王元晖业率领两万羽林先锋军暗中占据考城,扼守了睢阳向荥阳进发的通道。所以他需要元颢率众前来,为他看守睢阳,盯住降将丘大千所部,他才能安心北上,放手一搏。

一连休整数日。

临行时,卢盖见睢阳城被陈列着许多老旧如木塔状物,下有滚轮,便问陈庆之为何物。

陈庆之道:“此为井阑,攻可接城而进,守可陈弓而退,可惜战场上移动太慢,已难当大任。”

卢盖疑道:“我等要务,在入考城。若能将此物出其不意列于城下,岂非大功告成?”

陈庆之虽不觉此物可用,但认为卢盖所言是为有备无患,万一用上,当建奇功。只是移动井阑迁延时日,考城城防做得更加坚固了。

考城地界水网交错,岸边大小舟楫无数,概为凿弃。卢盖从陈庆之驱马于川前望。陈庆之不禁慨然道:“当年谢广陵之于淝水原不过一以贯之。渡水而战,古来难为。”

诸河回环于考城外,凭索桥通行,元晖业深悉本谋固守拒敌而已,遂毁桥据城而守。数日苦雨,致使湍流骤汛。陈庆之临水而叹,一时间无计可施,只得下马巡行,从长计议。

卢盖也随即翻身下马,不意药葫芦松脱,即坠水而去。卢盖呼喊已不可及,却见一人影从身后翻覆,追取葫芦。卢盖转念一想,虽掷回葫芦,人岂非落水难救?不禁以“小心”呼之。只见那人空中巧身转轮翻起,长刀旋扭而去,复捉远鞘以穗挂葫芦,葫芦先浮水中,人后踏足其上,腾挪回返,长刀挽负,带起葫芦,一手提住,还于卢盖眼前。

正是林章。

陈庆之见此大喜过望道:“梓孝彦光可知谢广陵如何决胜于淝水?”

卢盖正擦拭葫芦,被陈庆之问得一呆。林章面无表情道:“以沙包夜填河中,趁雨后水浑,秦王自大退让之际攻于不备。”

卢盖懵懂道:“如今所见,以沙包填河,恐不可取……”

陈庆之兴奋地看了看卢盖手里的葫芦,又转头瞪着远处的考城城墙道:“梓孝谬矣。谢广陵所教我等,在于敌所不意之处,全力击之。今诸将即便能以沙包填河,也不可便即破城。但说到令敌所不意,何人能出淮阴之右?”

林章木然道:“可是要效法韩信木罂渡河?”

陈庆之越说越激动,说着说着大笑起来:“令敌不意……古往今来多少豪杰,将助区区陈庆之成此奇功?郭奉孝水淹下邳,关云长水淹七军……梓孝,彦光,皆当世之杰也!我自要得兵仙显灵之助,再续此计以垂范后人!”语毕他转身向三军诸将一一下令道,“杨忠听令,速去就近寻来一切陶瓮瓦坛轻便木材;苏启听令,速去上游截断水源;杜承燧听令,率众于桥头休整断桥,务必不令一人折损;宋景休、鱼天愍听令…………”

考城上的羽林军见一千余士卒在河对岸修桥,不禁哈哈大笑。他们的首领元晖业深感其中暗藏玄机,但四望之下,皆是纵横涌动的水脉,打穴操船皆无望,难道敌人还从天而降不成?

就这样莫名其妙过了三天。

是夜,诸流决来,多数考城守军皆成了水中鱼鳖虾蟹。一幢幢高与城头齐平的黑影乘着夜色中洪涛拍岸之声的掩护挨上了考城城墙。宋景休鱼天愍所率先锋天不大亮已悉数登城,喊杀声震碎了星辰穹影,掉落了破晓黎明。经过一上午的奋力搏杀,考城之战以元晖业被擒落下帷幕。上万涡流中挣扎登岸的羽林精锐稀里糊涂做了俘虏。

原来陈庆之令众以覆船四平成浮垒,辅以木罂,载以井阑,做成洪流中的云梯,以助宋景休鱼天愍等壮士成了大功。

北海王元颢闻讯而至,见元晖业受执,欲揶揄之,陈庆之阻拦道:“此正直君子,如非临战,岂可以此相待?士可杀不可辱,此析理人所共知,况欲为人君者乎?”卢盖并一军将领闻言更嘉重其义。元颢只好悻悻而去。

魏之拒敌精兵既陨,梁地悉平。陈庆之入大梁,未遭寸兵之拒。

北海王元颢被陈庆之在元晖业事中一激,越发急不可耐,甫入大梁,便以燃篝火奉太牢此等陋仪草草称帝。陈庆之只顾取得补给,速速发兵,对其人其事甚感荒唐,故虽烦多其请,皆为不屑一顾。

得益于睢阳的井阑,陈庆之把考城所得的七八百辆租车稍加改造后携而出梁国往荥阳进发。时值五月,天气平和。陈庆之与卢盖乘租车略岸逆河西进,浊涛洪流,咆哮肆恣,令人闻声气壮,心潮翻卷。

对陈庆之兵进洛阳此举元颢本大不满意。因为据梁国称帝自守,已得数万之众;南有萧梁后援,北扼考城可称雄于河南。但终不是自己打来的天下,陈庆之执意西征,元颢也没办法。

西征的白袍军正沿黄河急速推进,兵锋直指魏都洛阳。一只不知名的鸟落在了租车队伍中唯一的伞盖上。

卢盖仰见鸟身投在伞盖上的影淹没在黄河水的轰鸣之中,突然对陈庆之道:“这世上有两种可怜的鸟,大约是一切人间生活的真实写照。”

陈庆之淡淡一笑道:“有一种应该是笼中鸟。”

一旁骑马的林章面无表情道:“另一种是无脚鸟。”

卢盖腾身而起,难以置信地瞪着二人。那鸟吃了一吓,飞走了。

元颢大梁称帝仪程虽简陋,声势却不衰。为了扩大影响力招降纳叛,他还专门派人四处散布消息。北境方面得讯,一早做足了准备。魏左仆射杨昱、西阿王元庆、抚军将军元显恭率羽林禁军倾巢而出--北魏战斗力最强的皇室部队七万人,入荥阳据守。经河阴之变,这支部队的成色虽稍受损,但荥阳古来坚城,以刘邦临战之鄙能,曾凭此地抗西楚霸王三月,可知其坚不等闲。

陈庆之却并不太担忧。他率众绕至荥阳西北,于高处陈兵,对众军道:“荥阳城拔即入洛阳。两城囤积足使安家。谁愿做先锋?”杜承燧宋景休所部皆踊跃。

鱼天愍想说什么,陈庆之打断他道:“杜承燧一军战功卓越,今便任先锋攻城;宋景休鱼天愍率部向西北警戒,遇敌援兵不可交战;苏启所部居中策应。”又叫来杨忠,附耳交代其事。

城上杨昱并二元见陈庆之军容严整、马踏流星,租车疾驰、烟尘滚滚,皆摇头慨叹;城头守军不知就里,见敌军骄阵从驱、策马飞扬,也不觉见紧。

稍作准备,杜承燧军两千人便开始攻城。陈庆之卢盖林章于远处观望,只见一城皆是士卒,密不可破。杜承燧连番冲杀俱不顺利。自早至午,两军皆疲,互有损伤。

忽见北来两军,乃是宋鱼所部。荥阳守军严阵以待,却不见敌整阵来攻。

宋鱼二人带来的消息令陈庆之陷入沉思。原来魏帅元天穆将大军自北席卷而来。现尔朱世隆与王罴已率过万骑兵,入据虎牢。尔朱兆鲁安二将率胡汉步骑杂军一万五千人,正奔荥阳杀来。元天穆本部大军连山结岭、人潮盈野,随后掩至,浩浩荡荡正不知有多少人马。

消息在白袍军中不胫而走。军无战心,人人思退。一片震悚战栗之情弥漫于众。卢盖脸色阴沉,攥了攥手指。敌军漫山遍野掠来,所求自非退寇则已。关键时刻能冷静思考的人还是太少了。

陈庆之拍了拍卢盖僵硬的臂膀对众军道:“各位自可沿黄河退去。介时敌必轻骑逐来。便算我等丢弃一切,若退至大梁将如何?”杜承燧道:“自然是据城而守。”宋景休此时头脑清楚,对杜承燧道:“你可敢想那守城的北虏若不开城,我等是何下场?”全军静默不语。

陈庆之哈哈大笑道:“吾至此以来,屠城略地,实为不少;君等杀人父兄,略人子女,又为无算。天穆之众,并是仇雠。我等才有七千,虏众三十余万,今日之事,义不图存。吾以虏骑不可争力平原,及未尽至前,须平其城垒,诸君无假狐疑,自贻屠脍。”

杜承燧请命再战。陈庆之止之,令宋景休鱼天愍所部攻城。杜承燧疑惑,却问不出口,心中有如虫噬。

宋景休鱼天愍早憋足了战意,两千士卒如出闸猛虎,涌向城墙。陈庆之亲为擂鼓助威。杨昱军对这支新上来的队伍认识不足,准备好的火油没及时备在城上;又想侥幸倚仗北援,不肯力战。谁料一通鼓未尽,宋鱼二人已杀上城头。陈庆之硬撑着敲完一通鼓,力竭倚鼓颓坐,回身看时,也没想到一通鼓真就成了事。不知谁引燃了城中火油,大火焚天,绕城而烧,城头敌军益乱。卢盖生怕城中敌军乱中杀出,威胁到陈庆之,便急寻林章。可巧怎地也寻他不见。四下追迹,只见林章暗自取了谜城与白匣,来到火舌外吐的城门前,正要将二者融合。

卢盖大惊失色,往城门飞驰而去。林章将白匣稳稳落在谜城上,取火源灼之。可能是温度不够,烧了好一会,隐隐有放光的征兆。卢盖赶至,想把二者分开,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到。城门烧塌,倒覆而来。二匣周围益热。忽然明暗交替,黑光四散射出。情急之下,卢盖只得转身扑掩林章。陈庆之正寻二人不见,苏启军中飞马来报,尔朱兆鲁安一万五千人马前后一盏茶间便杀到,请早做决策。陈庆之便寻杜承燧去了,也没看到城门前的乱象。

见了杜承燧,陈庆之吩咐他与魏军北援接战,不打走卒,不战汉兵,专认胡骑拼死。杜承燧此时方得要领,亦知绝无侥幸,遂勒众背城列阵,望尔朱兆先头骑阵冲杀。尔朱兆见来敌不过区区两三千人,仅自军半数,又无后援,遂呼众相击。不意两阵正相交时,左右坡上忽滑来租车数百,尔朱兆所部军士大骇,勒马还走,自相践踏者甚众。苏启即令租车逐之。可怜鲁安万余军马,先头数千步卒即当碾轧,枕藉而死者无数。后军马惊,自相冲驰。杨忠又率众从两旁杀出,大声鼓噪,尔朱兆鲁安阖军乱马万余匹,如犁地般贯入元天穆山行大军,中军遂溃。杜承燧乘机令所部掩杀,杀得鲁安率千余残军乞降。尔朱兆元天穆不知所踪。尔朱世隆在虎牢关上望见元天穆大军溃乱,趁夜弃关逃去。

魏主元子攸闻讯,单骑出洛奔并州而走。

此一战后,陈庆之威震华夏,无愧武之雄名。因麾下悉著白袍,望者披靡,后入洛阳,有童谣曰:“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兵万马避白袍。”一军自发铚县至于洛阳,十四旬平三十二城,四十七战,所向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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