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北的混乱逐渐向全城扩散,竟达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而卢盖所关心的,却只有陈庆之的境况以及他接下来的安排。
赵遗庵本来对洛阳城中的情况有很多想法。但见卢盖急往北中城去,林章相随,她也只好一同前去。
一路上兵荒马乱,也不只是哪来的乱军左右突驰,胡乱砍杀。林章随手杀死拦路数人。余众见林章不好惹,便纷纷避开了。卢盖三人因此还算顺利地直驱通往北中城的吊桥前。
北中城远远望去像是一个生火不及时的砖窑。被熏黑的城墙上飘着黑烟,看不到守城的士兵,甚至连残旗都没有几支。直至走上吊桥,三人方才看清,北中城外不远处密密麻麻的魏军铁桶般将北中城围住,尔朱大旗也在对面依稀可见的高地上。
守吊桥的都是老相识,把他们让了进来。三人进了北中城,见陈庆之还是老样子,不紧不慢地坐在稻草堆上看着西北天出神。
“这么多日不见,我还以为你们逃离这是非之地了。何苦又回来。”陈庆之见三人近前,索性闭上眼睛仰躺过去,语气中透着些疲惫道,他甚至都不关心赵遗庵是什么人。
“我随子云而来,当善始善终。况且小别而已,怎么会许多日?”卢盖笑着答道。林章和赵遗庵各自神情怪异,仿佛陷入了深思。
宋景休抹了一脸黑灰回头笑道:“嘿,好家伙,这北中城都打了数日了,感情你们是专程赶来给我们办后事来了。”各位头领和陈庆之闻言也哈哈大笑起来。
卢盖三人大讶,不想秘境之中转瞬过去许多时间。但想起眼前事急,卢盖也只得自收拾了心绪道:“如今时危,子云有何打算?”
陈庆之没说话,看了看林章。林章一早将谜城与白匣带在身上,如今取下放在众人眼前。卢盖看了看二匣,又看了看北边黑压压一大片人头,想起达摩关于昆仑之底的那些话,一时间觉得眼前的处境有些不真实。现实是,他可能很快就要在这里和杀伤前来的北魏军队同归于尽;而他还被达摩寄托着一个拯救世界的重任,这个重任听起来要比眼前两军交锋的打打杀杀重要得多。难道自己要背弃这些人苟且逃离吗?
林章似乎看懂了他的困惑,同他轻声道:“你要去便去罢。此处有我们挡在这里,多少拖延些时候。你快马加鞭,只是别往洛阳去,很快也能寻个去处。大丈夫何患不足以立身。巴蜀西南偏安,安度余生亦非难事。”
卢盖闻言低着头陷入了深思。林章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得意,他并没能捕捉到。
仁义根本乃天性,非可得可控之事也。既为天性,则自然流转而已,念强行仁义,往往过矣。天地虽大,却又有何处可让无根之人托身?天生仁义,植根性情。性者明身,情者及人。既明身于大势,又怎能舍及眼前之人而就远?想到这,卢盖对陈庆之道:“子云即命人在城中燃起大火,然后率众沿河南撤诱敌。此处我与彦光自有安排。”
陈庆之闻言愣了一愣,旋即明悟,即派人按卢盖所言行事。不多时,北中城火起,对岸骚动起来。见一片染着灰的白袍军结阵南撤,北军立明旗帜,喊杀声震天动地,旋即大队人马沿桥攻来。
北中城桥头叉起火柱,陈庆之又派人堆积杂物,军马前后驰至,撞作一团,连人带马有数对因此跌入黄河中去了。
北军势大,军马连番撞击北中城燃烧的前门,竟将火门撞翻。后骑直飙入城中。忽然城头银黑光华交错四射,几骑人马倒飞而出,猝不及防间与后军撞翻在一处。然军马冲阵,不会因小挫而收止。黄河对案的北军众将分明看见,后续冲上去的军马,直如风吹而散般逐一化作了黑尘。
卢盖这次吸收白匣的力量毫无迟滞,只是身上面上皆是灼伤的创口。那银中带黑的光芒仿佛是回家一般自觉涌向卢盖的身体,卢盖也只当是饱餐一顿。不消片刻,谜城白匣都化作虚无。卢盖见那些倒飞出去的兵士双眼之中满是恐惧,不由自主地冲上前去触碰他们。那些后来被卢盖触碰到人,无一不化作黑尘。每有人死在眼前,卢盖身上的创伤就得到一定的修复。
河对岸有人眼尖,看出冲城的骑兵被一个人打散。尔朱荣知晓干系重大,便下了命令。不多时大批弓箭手已满弦就位,向桥中间瞄准。
林章追在卢盖身后,眼见对岸箭雨盖了过来,不得已就近插死两匹无主战马去为卢盖遮挡。而卢盖此时神智全失,并不认得林章,回头见林章眼神中的慌乱有一种不同于恐惧的坚定,便带着如同婴孩的好奇,试探性触往林章。
林章对要发生的事心下了然,却已无法再做什么,嘴角露出一抹释然的苦笑。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人影横插在卢盖手掌即将触碰到林章的间隙中。随即漫天的剑雨将桥面层层铺满,浑如板上生刺一般。
陈庆之密切地注视桥上的情势。就在漫天箭雨覆桥而落的霎那,黄河上游天云色变,怒雷翻滚,一阵不正常的历风刮断了陈庆之几缕鬓发。他甚至来不及去向箭雨坠下卢盖等人生死如何,一场更可怕的变故便猝然而至。
仿如来自洪荒尽头的崩流从天而降。河面上翻滚着红褐色的滔天浊浪,其中夹杂着层层叠织的泥沙,幻化出如蛇似豺的巨口,瞬间将生死未卜的三人连桥一同吞噬。桥上未及撤出的北军纷纷被卷入泥流。那贪婪的巨口似未得到满足往陈庆之的白袍军骤笼而来。两岸众军无不看呆。陈庆之惊中乍定,失声大喊道:“上高处!”白袍军众人听令回神,还未来得及恐惧,便被泥涛拍下,生机断绝。
北军统帅尔朱荣看着消失在滚滚泥龙之中的白袍军,心中百感交集。虽然他并不是第一次冷眼旁观黄河吞噬这许多活生生的性命,陈庆之甚至曾将他将公卿大臣投入黄河视为乱北良机,但他此时的心境与昔日截然不同。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对陈庆之有一种奇怪的惺惺相惜。毕竟他杀的那些都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国家蛀虫,六镇军民的公敌。如果说对立面的对立面就应该是最亲密的盟友,那陈庆之此来的目的,与他河阴之变时杀伐决断的宗旨倒是如出一辙。只是他始终难以相信细作的结论上所描述的那个战无不胜的年轻人竟力弱不堪骑射,且曾一度只是陪帝王下棋的跟班。
对真正的强者而言,遇上当世宿敌,却发现实力上并不对等,这是怎样一种莫大的遗憾。或许,如此收场,就是再好不过的安排了。
杨忠回头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宋景休解脱中稍带兴奋地望向自己的神色,以及陈庆之对宋景休投去赞许却疲惫的目光。一天后,他被渡河的北军救上岸来,尔朱荣并不盘问他任何事,只是没有理由地把他带在身边视作亲信,赋予他权力,分派他任务,给予了他巨大的信任,以致他在日后攻梁的作战中,是如此地不遗余力且发挥出色。
人的归属感乃至自我认同是可以被信任与背叛的振荡频率改变的。
早不知消磨几多光阴。卢盖死里逃生,却是在懵懂中经历,只觉大梦一场;林章已记不得是第几世为人,似那般凶险遭遇无恙,亦深感庆幸;只有赵遗庵似哭似笑,看得卢盖浑不自在。耳边生风的他眨了眨眼四下看去,一个高大僧人一臂挟住自己飞行在空旷的溶洞里,他身后背着赵遗庵,林章紧跟在后面时不时回头去看那一片望不到头的黑暗。
卢盖愕然问道:“这是?”赵遗庵抽了抽鼻子道:“赵家先祖方士,我的太爷爷赵隹。”即是太爷爷,看上去怎与中年僧汉别无两类?卢盖浑难置信。赵遗庵看出了他的心思,遂道:“你可还记得,达摩祖师在秘洞中对我说什么?”卢盖仍不解。赵遗庵继续道:“我见桥上情急,自觉必死,遂把珠托在手上。那泥涛覆及我等,便是这个局面了。”林章疑道:“听闻当年赵家是龙虎山天师弟子,怎地做了僧人?”赵遗庵又解释道:“我太爷爷既是赵隹,也是佛图澄。他老人家追溯曾年旧友所遗秘辛,发现有人窥伺怨的秘密,遂令弟子寇谦之建造静轮天宫,得灵以抗怨。但大计未成,他老人家便被人害了。只给我父亲留下了那个葫芦。而如今化在你身上的白匣,就是静轮天宫得来抗怨的灵。当年数家覆灭,只为寇谦之千叮万嘱,必得保此物不可为邪魔外道所掠,否则末世将临,人间将陷永夜。如今,他们应该算是没有白白牺牲。”只是赵遗庵的太爷爷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顾匆忙赶路。
卢盖摸了摸自己的身体,算是听明白了。如今他完成了几大家族的使命,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没落从心底升起。他不由仔细打量起神僧佛图澄,该是一个怎样的奇人,能令无数人为了他的事业前赴后继,不惜以身护持。
忽然佛图澄骤然降落,放下卢盖与赵遗庵,林章猝不及防滑出好远,才努力止住身形,折返回来。三人皆不明所以地看向再度缓缓升起的佛图澄。
任谁也想不到,就在林章方才频频顾首的黑暗之中,一道光火四散的红色能量柱喷射而来。灵巧闪过的佛图澄手劈能量柱一把抓过什么,随后光火湮灭在不远处的前方。
佛图澄缓缓降落下来开口道:“少年人,好大气概,纵览人世间也算罕有。”
此时卢盖林章仔细一看,佛图澄手上拽着的衣襟,竟然来自一个旧相识。唐明。
衣衫褴褛的唐明咳了几声,就势在地上盘腿坐了起来,良久才打起精神道:“唉,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众人不解何意。佛图澄突然沉声道:“我本来时间就不多,眼下看来,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你们理应知晓,我等现已不在尘世,而今之计,唯有一意向前,方有九死之机。速速离去,万勿迟疑。”
赵遗庵只是不愿走。佛图澄对林章道:“几人之中,数你果断,还不速决,更待何时?”林章明悟,背起唐明,拖着卢盖与赵遗庵就走。
佛图澄哈哈大笑道:“上次来时,便遇你如索命恶鬼。还自讶如今怎地慢了这许久。难不成你还有吃饱的一天?原来是被这少年人拖延了。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走出不知多远距离,佛图澄的声音逐渐渺茫。换卢盖背起唐明,林章背起赵遗庵,二人拼命奔前。不多时,忽然一片淡蓝色洞壁换了幽暗周遭。林章卢盖不自觉慢下脚步,唐明赵遗庵自挣下地来,四人齐齐注视着面前一座简陋的琉璃小庙,不明所以。
这庙只一间淡蓝色方丈许亭室,由琉璃浑然雕筑。上挂墨匾写着三个飞篆:水缸庙。
细看庙中果然陈有羊脂白玉般水缸一口。
四人迤逦上前,只听水缸忽然说话:“戴着狼头的小儿,你只顾自己一行四人活命,却不管天地气运,妄图以不死邪阳之力对抗阴神灭道,如今那孽畜跑去九界夹缝,你可知做下了泼天一笔孽债?!”
唐明道:“它怎就去了九界夹缝?”
水缸喝道:“这水缸内唤作离渊,便是直通九界夹缝。”
林章道:“既如此,我等追去便了。”
水缸道:“蠢材,蠢材,九界夹缝岂是方寸之地,追去便寻见了。即便你等去它一处,殊不知九界夹缝乃无主之地,它如蛟龙入海,难逢敌手。若非在这二九重泉下无气运可食,你道它真畏惧那九子鬼母吗?”
刹那之间,无数合抱藤曼状触爪从幽暗之中袭来。它们突破淡蓝色的空间中,如铁凿穿冰,嗞喇作响。
四人看时大骇,一时脑中晕空,没了主意。林章冷静下来道:“我们不如进入水缸暂且逃生,再作后计。”
水缸突然哈哈大笑道:“且不说穿越离渊生死迷途,又不知各散何处,单单刚逃过去的孽畜,便是你们的催命符。”
赵遗庵冲水缸嚷道:“进又不敌,退又无生,那你说怎么办?”
那些触爪已将小小一座水缸庙罩在当下,如同海啸即将倾覆一叶小舟。半空中的琉璃光晕裂痕四散,仿佛眼前的世界随时都会崩塌瓦解。
水缸神秘道:“你们也发现了,这九子鬼母也并非来去自如。这里不是她的地盘,所以多少有些阻碍。只要你们各放一滴血在缸里,心中祝愿与此地共生同契,你们的意志便能决定九子鬼母所遇阻碍的强弱。如今生死一念,试试何妨?”
林章把心一横,拿出短剑割破手指滴了一滴血。其余三人也纷纷照做。最后临到卢盖,有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逝,他没抓住要领,咬了咬牙,也放了一滴血。
没想到水缸中一道赤红之光贯流辰野,那些壮如牛马的触爪霎那间凝冰板结。一个身着异族服饰长着红色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出现在庙脊上,他提着一把四棱八角的怪壶,另一手把五指一收,那些冻实的触爪纷纷化了飞霜。一些霜尘中逃去的寄生小鬼纷纷被那壶吸了进去。
林章立即知道被骗了。卢盖也抓住方才的要领,知道水缸要的只是他的一滴血,遂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救我们?”
红胡子中年人缓缓道:“你们可以叫我胡须先祖王。我是你们的祖先,所以想听听你们来做什么,就先救你们一救。”
唐明翻身拜道:“先祖王在上,小子白狼一族后人,生有大惑,祈请先祖王解答。”
其余三人大讶。那红胡子只是把手一抬制止唐明道:“早知你必有此问。否则也不会不惜灭却轮回,跑到这无岸之地,把那孽畜从九子鬼母的捆缚中释放出来。”便向三人道,“你等三人却是为何而来?”
卢盖赵遗庵面面相觑,他们连这里是哪都不知道,又怎么知道为何而来。林章突然道:“我等受人之托,来平灵与怨。只是智力隘陋,不知身在何地,将往何处,如何可平。”
胡须先祖王闻言捋须哈哈大笑,对林章道:“你随借体重生,不枉两世为人,虽爽直许多,智力却有所退步。一旁的小子,你可悟得?”
卢盖见问,效唐明口吻揖对道:“先祖在上,小子虽同样不解,却知此行不虚,应来之地必由此处。”
林章赵遗庵大奇。先祖王笑道:“你且说来。”
卢盖又要向水缸里滴血,先祖王一片飞霜把血滴托去道:“你所料不差。此境确为先民所造,先民之血可将之激活。便回答之前三问吧。”
卢盖恭敬揖了一揖。
“此地名为无岸丹牢,与昆仑仙塔对立并,非是尘垣。早千百多年,有人破仙塔逃入凡尘,塔中异兽,亦尽皆逃去。其中帝江吞食天地时空,烛九阴与犼贪取气运,鲲鹏嗜愿,应龙好六欲,九婴喜七情。生灵万种,修全者则近天道,得末者则近畜生道。是为灵之所用,无非先民之固有者而已。若想平怨,到得昆仑仙塔,一切自然通透。”又向唐明道,“诸般因由,如你所想。三十六年前白狼一族的诅咒,并非天灾,而是人祸。你在现场得到的证据,也确实是犼的图腾。只是为害之人,亦必为犼所害,何须你苦苦追寻?”
赵遗庵问道:“不知……我太爷爷现在怎样了?”
先祖王淡然道:“早已不在人世之人,重见即是天大机缘,又何必执着再三?”
唐明颓然坐倒,林章大喜,卢盖大惑,赵遗庵五味杂陈。刹那间一声巨响,水缸庙对面幽暗的溶洞轰然崩塌,一只巨大的眼睛左右扫视,打量着洞中几个渺小的存在。想必这就是那九子鬼母的真身。没有时间再留给众人发问,先祖王划开四四方方一道门,当中鎏金灿烂,对卢盖四人道:“速速离去,不可耽搁,我只能为你们拖延她三个甲子。”
赵遗庵听了腹诽道:“三个甲子,一百八十年,我等都作古了。又何必急在一时?”唯有唐明大惊,令众人速速穿门离去。
四人穿过一道又一道门,恍如飘在空中,又似徜徉水里,只是一道门后热过一道。每次穿门而过后的心情,就仿佛明知有人再戏弄自己,却又只能听之任之的无可奈何。
最后一道门内光火四耀。四人穿门而入,来到一方焦土,炽热无比,如在炉膛之内。眼前一座巨大山峰拦路,状似砖窑的烟囱。
唐明惊魂未定道:“方才所在,名为壶中境。乃是大荒破灭时仅存数方仙境之一。那胡须先祖王想必是曾化身玄壶子的太初圣人,即是壶公。神仙录语:片刻壶中境,天上易春秋。又民谚曰: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人间三个甲子,于壶中境岂非只有片刻?”
这时脚下剧颤,地层忽然崩裂塌陷。下方无边火海,怒焰翻卷。好在地表一层无色之屏托在那里,四人方不至于坠落。只是俯视所见,惊得四人屁滚尿流,魂飞魄散。竟是一张能盈湖照巨大无比的美人面目,口内满是獠牙,狰狞嘶吼着冲出火海,向无色屏撞击而来。她的巨爪率先触及无色屏,好似地裂天崩,嗞喇巨响,锐穿人耳。
那女魔头一蹴未就,跌回火海,翻涌飞溅的火浪砸在无色屏底砰砰作响。林章眼锐,见那山峰底下有个光亮小门,急令三人奔去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