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林章卢盖二人一路南行,不数日行近建康城外。时值冬春之交,冷燥多风。一个背影伫立在白石垒外的高地上。远远看去,其人形影相吊,茕茕孓立。卢盖被莫名的情愫感染了。那是一种因不能通过与人交流化解寂寞而无可奈何的悲伤。
待林章卢盖二人走近,那人已迎了过来。卢盖细细看着,来人岁过中年,寻常七尺身材,清瘦颀长,着白麻衫,简束发,踏平履,全不似为南境仕人所爱重的大冠高履、长袍宽袖之装。其秀容雅意,见之并无疏离隔阂之感。
林章前趋跪拜道:“将军,幸不辱命。”
卢盖不能置信。此人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弱不禁风,又无半点威仪,如何做得了将军?
“彦光,一路孤身涉险,辛苦了。”那将军扶起林章,又看了看卢盖问道,“这位是?”
林章看着卢盖并不说话。卢盖只好抱拳一礼,自报家门道:“卢盖卢梓孝,不过寻常道士。”
对方回了一礼笑道:“陈庆之陈子云,只作闲散郎官。”说罢他看了林章一眼,林章点了点头。他遂抚卢盖背道,“北境艰难,不妨将途中事与我细细道来。”
一路而来,卢盖对林章有种说不上来的信任,遂对陈庆之也没有什么隐瞒,便将参合陂处的异状详细说了。至于如何来到高平地界,他因忘却而不知,遂无言。林章云淡风轻地补充道:“昏天暗地后,一睁眼便是光明。如坠暗时,自暗中复归于地上。”
陈庆之叹了口气,问卢盖可否请白匣一观。卢盖咬了咬牙,把包裹放在地上揭了。几经动荡,匣上的泥渍拭尽,露出了本来面貌。匣上是一只诡异的大眼睛。看上去像是一只蛇的眼睛。四周是蛇身层层缠绕的浮雕,其形覆压交错,也不知所描述的是什么怪物。
陈庆之见此,先吃了一惊,随即疑惑起来。他吃惊的是此物与武帝手中的黑匣必大有关联,疑惑的是为何二者大小虽相差无几样式却无甚关联。它们有怎样的来历,又将预示着何种祸端?
卢盖也显诧异状。陈庆之见此心中忖道:“黑匣之事他必无从知晓。想来他所诧异者,是那匣上之眼与他所述天际门上之眼的关联。那便从此眼入手吧。”想到这,他不露声色道:“梓孝因何大讶至此?”卢盖便把对这匣上之眼的疑惑说了。陈庆之故作愁容道:“此等邪僻之事,在下全无知晓。不知梓孝可有门路追溯其渊源?”卢盖苦思良久道:“听闻南国有一莲社,个中人见识博达,神通广大,似可求问此事。”陈庆之遂应道:“如此甚好。那我们便从此处着手,追查此事。”话毕便对林章道,“皇帝陛下派人往参合陂探查,不幸遭遇尔朱荣亲军,已悉数被杀,尸体被挂在洛阳城外。陛下正恼恨此事,固梓孝行踪须妥善安排,万不可走漏消息于朝廷,以免引起轩然大波。”林章点头称是。
卢盖听了,陷入沉思,却听陈庆之又道:“此乃入城令牌。我先行入城,你们稍待片刻再行入城。”林章领了令牌行礼,陈庆之向卢盖点头致意后便默然而别。
此时二人站在玄武湖南岸的长堤上,看着陈庆之独自离开的身影倒映在湖中。偌大一个玄武湖,放眼望去,只有冰冷幽深如镜的湖面,和被拉长了的镜子里那个与时代渐行渐远的孤胆英雄。林章低头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发呆;卢盖尽觑来路之寒树,又北顾群山,茫茫然竟不知身处何地,又忘却了岁月几何。
时许,林章南望见寻不得陈庆之所在,便与卢盖往城中而去。
卢盖林章自大夏门入城来,远远见陈庆之站在华林园外的街口,身后停着一驾马车。陈庆之起初本打算邀卢盖往别馆居住,仔细考虑之后改了主意,决定借卢盖道士身份之便,令其暂寄方山崇虚馆,并受上清派所辖。而上清派大宗师陶弘景,与莲社亦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卢盖倒无疑虑推辞,从容登车。林章自然同往。驾车的年轻小伙子似与林章熟识,兴奋呼道:“大林子,路上好好与小爷聊聊驰骋江北的快意之事。终日只在建康喂马,都快淡出油了。”
林章面无表情地坐在卢盖对面掩了车门,对那小伙子的话置若罔闻。陈庆之见此忍俊不禁道:“小杨子,速去速回。路上仔细驾车。”
“小杨子”闻言干劲十足地甩着花鞭对车中道:“大林子你可坐好了,小爷这就出发了!”语毕马车一溜烟窜了出去,片刻便消失在城南的街头。
陈庆之自回别馆。他取水平壶,坐于炉上,看着炉中摇曳的火苗,心道:“谜城此物大不详,那白匣亦非祥瑞之物。两者相遇又不知是何变故。帝之所欲,乃长生不死之道?国祚永昌之法?又或者仅仅想看看以己文治武功的帝力功德能否镇得住接连颠国覆主的妖邪,来证明自己是天命所归?”人心就像那壶中水,世事便如火苗。若壶中水太满,火苗反复拂扰,水终要沸而溢出壶外,误伤于人。陈庆之赶忙把烧开的水壶从炉上取下,沏了茶。
帝心已满,若不将火移了,终有大祸。
次日,陈庆之易服觐见。武帝见之大讶,笑道:“子云今日必不来下棋。庄重如此,所为何事?”陈庆之拱手成礼道:“臣窃闻行之不彰,当核于心;外之无就,必省于内。陛下圣德昭彰,自有群贤襄政,垂拱于国。然寒山堰将竣工,黄河忽夜雨成汛坏之,数十匠人溺去无踪。此天意示警,寓内流余祸于外,陛下不可不察!”帝闻此言,如生芒刺,不悦道:“子云之意可是指参合陂事?前番朕纳卿所言,又探得魏多民乱,应接不暇,故作布置;却不料尔朱荣劲旅如张口袋早伏于途,遂使前功不就。朕正苦恼此事,卿今反来说此是朕之过么?”陈庆之从容伏地对曰:“事由陈庆之起,怎敢推罪于陛下!只是如今臣为陛下谋求解此疑惑,惑既不解,反遭连番挫折,更使国境生害。可见,此物有祸国之虞。若仍将此物阴藏于陛下之侧,臣觉大为不妥。”武帝色稍缓,淡淡道:“如此,子云可是又想到了什么好办法?”陈庆之伏拜起身拱手道:“既然祸自臣起,臣自然责无旁贷。不令此物为别有用心者窥伺,又可助益于国事,臣或仍有二策可行。”武帝始笑问:“子云今日反倒是来下棋,既有后招,却藏而不露。快与朕道来。”陈庆之答道:“或于内生祥瑞,或于外起妖邪。”武帝默然良久,踱于殿中。陈庆之当然明白,武帝是在权衡搞大动静又不被人窥伺的代价,遂不多言。武帝忽疾趋骤问道:“如何是生祥瑞?如何令起妖邪?”“此须方外高人指点。”陈庆之拜伏于地道,“如臣尚可托付,愿陛下以此物托臣。臣亲携之往拜‘山中宰相’,必得妥善之法以报陛下。”武帝沉吟数息,扶陈庆之道:“朕与子云,推心置腹。子云自为之,不必如此。”陈庆之闻言郑重再拜方起身而退。
随后陈庆之斋戒沐浴数日,入宫拜过武帝,请了“谜城”,便出城往东南去了。
方山之上崇虚馆外,四五年轻道士正在台地中习练导引之术,屋檐下还有一些老者在道士们的护理下浸泡于盛有硫磺水的木桶中调理老年杂症。陈庆之寻馆登台,见林章正仰卧于人影外的林翳之中,眼珠下转看着山谷中发呆。
“梓孝呢?”陈庆之倒不慌张。他自知林章不会不顾大局。
林章没有挪动位置,他翻眼觅叶隙汇集着透过来的光线,语调游离道:“将军,您瞒着陛下做这么多事,于您有什么意义呢?”
陈庆之怔了一怔,随即转头看向山间缭绕的岚霭,突然信口吟起一首诗:“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林章闻言挪了挪身子,没有说话,仿佛陷入了沉思。陈庆之又笑着补充道:“我虽不欲令陛下知我所行,但陛下也未必真就不知。陈庆之这一生所能做的,也仅仅就是揣测一下陛下面前的棋局如何发展,努力往对陛下的江山有利的方向用自己作为棋子填补那暗藏不利的可能性。至于所被填补了的空缺会将不利扭转给谁……此事则不是我这个小人物所能忧虑的了。”
卢盖正从山谷中来,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老者。于林间闻陈庆之吟诗,老者笑意满满地捋须颔首,卢盖则震撼于江左逸士的自性风流。作为臣子,陈庆之以白云自比,安闲自在,心无君王社稷;但赤诚不改,初心不易,唯致的益人,能得真假之超脱境界。而卢盖于北境所见,人人务以儒学教化致仕奉君,谋身家显贵;家家必得仁义根本修睦延和,图子孙经营。陈庆之所为所想,竟与之全非一概,两相分明。仁义得来何用?根本又系于何者?这些想法动摇了卢盖一直以来的坚持。但波澜浩瀚,只可自弭于内,终难能示人。
老者登台见了陈庆之,大笑道:“子云窃诗,却不想被主人撞见了吧?”陈庆之循声而顾,急忙上前笑着施礼道:“早候陶公多时。”这便是鼎鼎大名的华阳隐居陶弘景,看上去与一般老山医也无二致。此时卢盖也已上前来,向陈庆之深深施了一礼。陈庆之还礼。
陶弘景并没有太多的客套,也不问朝廷事,只招呼陈庆之沿着他二人上来的路返回山谷之中。陈庆之将谜城递与林章,向林章卢盖分别使了个眼色,便跟在陶弘景身后往山下走去。林章卢盖知他有话想单独和陶弘景说,遂故意徐徐挨下台阶,分开了一段距离。
“陈庆之失礼,请教陶公,如今天下不宁,当何作为?”陈庆之紧跟在陶弘景身后,低声问道。
陶弘景回头饶有深意地看了陈庆之一眼,拈须道:“子云固知北境乱生,但也说破南国安泰之下所藏的动荡,可见有非常人之大见地。”他继续往山下走了几步,淡然道,“既如此,老朽倒很好奇,当此之世,子云欲何作为?”
陈庆之看着陶弘景前面延伸入雾气之中的台阶缓缓道:“魏乱于军,梁患于政,但此二者皆尚不足为大祸以致于动摇国本。故陈某不才,愿以身为筹,借此多变之机,使国运之争中我朝可稍占天时。”
陶弘景停住脚步,掐指算来,长叹一声道:“将军来年春必出师,且大利。如听老朽之言,甚至竟全功亦可。”
陈庆之并没停下。他又往陶弘景身后挨了几步。只是如此令人惊喜的预测,又是出自陶弘景之口,似乎反而让他平添了几许离愁似的忧伤。
见他如此形容,陶弘景复笑着转身往下走去,从容道:“子云欲兴师建功,何以闻大利竟如罹祸?”
“江山为国也,非一掷可定。必历沧海桑田,遂知福祸相依。陈庆之之大利,或将转为国之祸端亦未可知,利岂不忧?复何为乐?况陶公方才既算得大利之兆,因何长叹?”陈庆之越发恭敬,谨慎地跟着陶弘景的脚步。
陶弘景闻言哈哈大笑,笑罢低头问道:“梁之患尚隐而不显,自不当即能乱国;但魏之乱已烽烟四起,子云又如何肯定不致于动摇其国本?”
陈庆之郑重道:“以其民力尚未衰。”说罢他抬眼北望,似透过这层层雾霭望见了北境的芸芸众生。
陶弘景顾陈庆之疑道:“既如此,子云何故欲行此不明之事?”
陈庆之负手稍停,侧脸看着绕身岚霭,淡然一笑道:“若以谜城与谷中之物押注,或稍明否?”
那笑容,包含着看不真切的割舍与说不通透的深沉。卢盖远远望了,稍感理解他的执着诚恳;陶弘景微微摇了摇头。
山谷之底就在眼前。这里雾气萦回,不辨方位,幸得陶弘景引路在前,四人不多时来到一个被藤蔓遮蔽的山洞前。陶弘景沿着下行的通道挪步在前。四周一片昏暗,滴水可闻,陈庆之赶忙把林章卢盖叫到身边,四人一同向洞底走去。
突然洞底传来隐隐约约的亮光,并伴有时冷时热的温变。洞穹可见霜花,脚下却生绿苔。陈庆之大奇止步,但未发问。卢盖见状到:“将军勿忧。此乃地脉火龙上涌,洞壁寒泉下沃,极冷极热相交,万物是生之象。”陈庆之点了点头,正要挪步,忽闻陶弘景因问道:“子云可知此处何地?”
“崇虚馆下山谷,当仍在方山无疑。”陈庆之边走边答道。
陶弘景又问:“可知此地因何叫方山?”
陈庆之不解。林章突然开口道:“方山,以其四壁光滑如印,又叫天印山。此本为上古时期达地天通的十二座圣井,能通过秘术引导天地能量,绝地天通时天降方印镇覆之,以绝后世之妄,故得此名。”他说着说着陷入了陶醉之状。在场诸人,包括陶弘景,闻言无不大讶。陈庆之低头陷入了沉思。
陶弘景顾问道:“小友可曾听闻十二罗天圣域?”
林章突然意识到什么继而闭口不言。此时明晃晃出现在四人面前的是一个映着红光的洞口。陈庆之走出幽暗的壁洞,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个烟囱状的空间。沿内壁有一条盘旋下行的梯道。俯瞰洞底,岩浆如烹羹状泛起,红热之力,直冲穹极。可能是因为热量吸引了外山的藤曼延伸而来,仰视其上,各种叫不出名的植物纵横交错,将上方如井沿一样的洞口死死遮住了。
洞底有一人,已先四人一步注意到彼此的存在。而陈庆之一眼看到了熔岩泉上不知被什么力量托起的白匣。
不多时沿梯下行的四人即来到熔岩泉边。
火眼浑周天然一道围垣。围垣外是四面沃入的寒泉遇熔岩而化的硫磺水。这道围垣高尺余,巴掌宽,通体灰色,外观如覆鳞。依兀石而成一段突起,状似龙头。一侧树起石碑,上篆飨龙台。
碑对面立着的那人狼头斗篷覆面,身材瘦削,觉陶弘景来亦不见礼,对其他三人更如未见。陈庆之先行拱手一礼,正待请教称呼,陶弘景扶住他道:“此乃陆修静陆师高足,唐明唐载煜。”又转而对唐明道,“此乃宣猛将军陈子云,特来此代朝廷全全处置此间事。”
陈庆之以为陆静修仙师羽化至今已有五十余年,唐明此人应和陶弘景年岁仿佛。不料唐明闻陶弘景之言揭下了狼头斗篷,看上去竟只是一个弱冠少年。
唐明先开口道:“将军可知唐氏由来?”
陈庆之疑惑摇头道:”愿闻其详。“林章卢盖也在一旁认真听着。
唐明徐徐言道:”唐氏出自陶唐氏,唐即以陶器煮汤之意,以后世道家语理解,即抽离物质本身的能量以尽其用。陶唐氏族是以制烧陶器的职业作为氏族名和族徽的,小道一脉传自后汉白狼王氏族,祖上皆以韩规(巫师)为务。昔年有幸随父亲来到南朝,小道从陆师三洞真言感应,悉得妙谛觉悟,遂自习道,乃被同修捧为陆师弟子,虽与有荣焉,却亦曾怀忧惧之心,恐辱圣明。而这借水火使物稳定敛散的法门,亦不过是陶唐一脉累世经营之务。小道逢此大观,忝任其事而已。“
说罢唐明以秘术操控白匣贴近熔岩泉,匣上则有银光如烟而散;稍稍升起时,未及飘散的银光则磁吸而敛。陈庆之见此稍解其意。
陶弘景笑道:“子云当知,天道人心,皆是能量。我辈所究,不过是能量运行变化的规律。昔齐邹衍辨阴阳五行,知土以载德,有金木水火之变。天地万物莫不如是。如人之生,则有四柱之批,是以载德之身得天地父母金木水火之能量多寡,因此具金木水火某天赋居多。而金水为敛,木火为散,即天地之道,能量之变,莫不在阴阳交合能量敛散之推演内。”
卢盖顿悟道:“道理与陶器烹羹为养如出一辙。就如这寒泉熔岩相激,寒泉变成了可用于药浴的硫磺水,而熔岩则凝成了天生祥瑞飨龙台。一敛一散,得敛得散。如此看来,相反的能量融合,则彼此显露各自的真相。阴阳相妨,相得益彰。”
林章忽然没头脑地说了一句:“是啊,孩子,只是父母的真相而已。”
陈庆之忽然福至心灵,招呼林章取过谜城对众人道:“陶公与诸君细想,谜城者暗,白匣者明,此非暗合阴阳之理乎?”
陶弘景思索来龙去脉,亦豁然开朗道:“子云真好见识。”
唐明淡然道:“将军之意,欲以寒泉熔岩为器,敛散此二者以相融。此事容易,一试便知。”说罢一道符箓顺势贴在陈庆之手臂上,谜城随即缓缓飞起,悬于白匣之上。
陈庆之翻手抚看,却再寻不见那符箓了。
唐明转箓画符,念念有词,空中法印回环,黄蓝交光,将谜城与白匣围在其中。五方谒帝,四法尊神,皆被请来镇在当场。只见谜城缓缓下降,与白匣相接。
二者相接的瞬间,黑芒四射,银光乍起,飨龙台上明暗交替,不能张目。两道黑光分别射向陶弘景与唐明,两道银光则往陈庆之三人射来。陶弘景与唐明二人皆有天人本领,各显神通偏折了黑光,却不巧黑光偏与那银光一处,四道光芒眼看射中陈庆之。忽然陈庆之面前一个身影闪过。
这道身影随即撞在陈庆之怀里,将陈庆之也撞飞了出去。好在林章率先反应过来,将陈庆之扶停。
原来是卢盖。
陈庆之托起卢盖的头,看着他胸腹间一个烧焦的大坑,立即对贸然提出这个建议感到后悔;陶弘景赶忙上前来看卢盖的伤势;唐明则迅速而镇定地分开谜城和白匣,散了法阵。
林章把耳朵贴进卢盖嘴边,听到他极其微弱道:“师父…这…也是一种义利罢…”语罢卢盖便昏死过去。陶弘景赶忙让陈庆之林章将卢盖扶了,给他渡真气。
不多时卢盖转醒,悠悠然仿佛一场大梦。胸前的巨大创口竟缓缓愈合了。透过被打穿的道袍,他看见那几株参合陂乱葬岗处采得的幽灵草也受到波及,突然惊喜道:“这幽灵草至阴之物,而我的血肉当属至阳之物……此等机缘巧合下的阴阳相交,莫不是我愈合创伤、起死回生的理由?烦请陶公助我!”
陶弘景对着突如其来的变故也感无所适从,哭笑不得道:“老朽当如何相助?”
唐明远远瞥见那几株幽灵草,没有说话。
卢盖道:“以术作炉,用此天地水火,炼化所余幽灵草与我的精血。”卢盖想到自己的丹方上所记载的内容,幽灵草和九色鹿之血,幽灵草得来已属不期,九色鹿何处寻之?今天眷开示,必要尽力一试。这天阙丹一成,自己救万民的理想便不在话下了。
陶弘景被卢盖献身科学的精神感动了,大笑道:“既如此,那老朽便献丑了。”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香炉,在上面贴了符箓。瞬间一个巨大的光炉法阵罩在飨龙台上。
唐明叹道:“陶公竟请出圣器昆仑丹祖,好大手笔!”相传此物乃是魏伯阳梦游昆仑,见昆仑丹塔圣迹有感,以上古异石所制。凡炼化天地间的能量,皆可以意控而不散。求长生者皆梦寐以求之。陶弘景笑笑不答话,可能是操控此物须全神贯注的缘故。
卢盖心无旁骛,将幽灵草置入炉中;陶弘景也如唐明前法,在卢盖手上贴了一道符,在符上用手一划,血线飞出。陶弘景手引之入炉,专心炼制。卢盖手上的符寻不见了,贴符处不见伤口。
用时良久。
陈庆之见卢盖活蹦乱跳兀自异想天开,便放下心来,令林章收好白匣,自收了谜城。
待得丹成时,陶弘景满头大汗,收了小香炉状的昆仑丹祖,将一粒黄豆大的赤红丹药递与卢盖。卢盖伏地叩首者三,双手接了丹药,放入小瓷瓶中。
唐明在旁玩味地看着卢盖没有说话。
陶弘景转向陈庆之道:“子云仍打定主意南祸北害?”陈庆之默然点了点头。
“子云,你就不怕为后人延祸吗?”陶弘景无奈叹了口气。
陈庆之突然笑笑道:“我亲往造此孽,顾不得后人了。”
陶弘景锁眉摇头悲叹道:“子云,子云,赤诚如你,也着了此相。罢了,罢了,天公作为,我等凡夫俗子静观其变就是。”
陈庆之解陶弘景之意,只得拱手谢罪。陶弘景抓着他的手道:“子云,前番你我谈及当今天下之作为,老朽最后一言表明心意。无为过后,当知过往岁月静好。无为难也哉!”
说罢,他转身向上指了指。卢盖唏嘘无言,只觉他仿佛一下子老去了。
出了山谷,陶弘景和弟子们交代了,只身前往茅山采药,唐明也自寻去处了。
陈庆之对卢盖道:“梓孝可侍奉陶公时日,必有广益。我入朝办妥诸备,便令人来接你二人。”说罢取过谜城看了林章一眼,便下山去了。卢盖目送陈庆之离去,低头不言。
林章问他想什么,他答道:“这世上的仁义,真的一定要做些什么吗?或许,仁义原不该只在心中?…”
林章笑了笑,从草丛里折了一支草茎叼在嘴里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你终会知道的。”
他的话回荡在卢盖耳边,仿佛是高深莫测的预言;卢盖看着他没入林翳的背影,就如同看到了一扇连接着未知前路的大门。
话说陈庆之转回建康,城中天现异象的传闻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原来飨龙台作法当日,西北天中现了一只巨眼,方山上空腾起大片黑云。只是片刻就消散了。陈庆之眉头一皱,心有计较。正赶上武帝使者候在别馆门口,已等了多时,陈庆之赶忙请进馆内,却是洛阳又出了大事。据说因天现巨眼,尔朱荣以此为由,指群邪乱政,谋害天子,将胡太后和新天子投入黄河,纵兵杀死公卿贵胄两千余人。陈庆之闻此拍手叫了一声好,即请入宫见驾。使者只当他见敌国多难落井下石,却不知他正愁没有理由劝武帝下定决心把祸根送走,这下什么都不必担心了。
陈庆之见武帝后,向武帝描述谜城的危险性并有保留地转达了陶弘景的话,比如明年春出师可大胜这个预测。北境之乱是乱之始,尔朱荣河阴之变正是所部涉及参合陂静轮天宫秘密者在谜城感应下起灾变云云,听得武帝深感一统天下的伟业就在眼前。于是武帝赐陈庆之节杖与金银,令他招募军队以待时变。
六月,陈庆之募兵七千人,山民盗匪,奴隶囚徒,三教九流,无所不有。他向这群人许诺,在山里养马一个月,只要人马和谐,就能为他们免除过去一切不幸,获得中军军籍。这些人被带到陈庆之指定的地方一看,大吃一惊。七千匹马,清一色的白马。或许这个向他们许诺的人,是上天派来解救他们的神仙。而他们有幸能养护这里的天马,自然不遗余力。
一个月过去了。这些人互相交流养马的心得,彼此相处融洽。马被养得膘肥体壮,精神威风。
陈庆之如约恢复了他们的自由,并许下了第二个承诺。一年之内,能经受严格训练,致阵容严整,调度得宜,行伍得力,每人可得田十亩,白银十两。如效果超出预期,提前兑现亦无不可。
十月,仅仅三个月过去,陈庆之就来兑现了他的第二个承诺。
这一次,所有人把他当作神一样膜拜。
陈庆之不久前受封了飙勇将军,奉命护送降梁的魏北海王元颢北还。他知道,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