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都通往河东的官道上，十几匹快马跑得浑身是汗，一个文官模样的人骑在马上，身子渐渐向前倾，头慢慢伏在马脖子上，脸贴近马的鬃毛，旁边一个着武官府的官员见状，把自己的马并过来，伸手抓住对方的腰带，两匹马并在一起，速度慢了下来。
武官大声喊道：“前边不远，过了这个山头，有一个村寨，叫敬家村，我们到那儿歇一下，找点水喝。”
文官模样的听到耳边喊叫声，努力抬起头来，看着武官道：“唐国公，多谢，我真没用，第一次出来督粮，还劳你帮忙。”
李渊道：“王大人，先不要说话，节省力气，你是劳累加上天热所致，坚持一会，前边过了山头，就是一个村庄，我这一路很熟。”
文官点点头，坚持坐直了身子，两匹马慢慢分开。
跑过山头，一个规模不大的村子显现在面前，树林下掩映着几十户人家，官道从村子左边绕过，到了村头，马队慢了下来，李渊对另一个官员道：“士廉老弟，我记得这个村子有一个老郞中，在村子后边，我们去那儿，让他给王大人抓点草药，今晚我们不行就借住在这里，天气太热了，随从们走了一天，也都累了。这鬼天气，还不到芒种，倒热得受不了。”
高士廉点点头：“我先进去看看，你们随后。”
他带着两个随从跑进了村子，李渊几个在村口等候。一会，里边高士廉高声吆喝，示意他们进去。
李渊点点头，众随从一起簇拥着进了村子，里面有几个百姓探头探脑，李渊双手抱拳，大声喊道：“乡党们辛苦了，我们是过路的官兵，如有打扰，请多谅解。”
一行人随着李渊来到村子后边，高士廉三人在一所房子前边已经拴好了马，这户人家院子前有一棵大槐树，李渊让随从们扶了王文同下马，一起来到郎中家里。
郎中见来了一队官兵，有些惊慌，站了起来，院子里有几个病人慌忙朝外跑，李渊道：“先生莫慌，打扰众位了，抱歉。我们是过路的，我的一个朋友有些不太舒服，请郎中帮着看看。”
郎中六十多岁的样子，听了李渊的话，又安心坐下，示意把王文同扶过来，两只手上试了脉，低声说：“并无大碍，这位大人身体素来弱一些，再加上劳累、天气炎热，大人想要拿药就拿些，不愿意拿，歇歇，多喝一些水，喝一点绿豆汤也就了。”
王文同听了，觉得不好意思：“李公，都怪我，耽误了大家的行程。”
李渊道：“是怪我，路上催得得太急了，没有考虑到你，我们行军打仗已经习惯了。这样，先生，能不能推荐一个住处，我们今晚就在此歇息一晚，人马用度一切照付，最好能提供一点绿豆汤，让我们解解暑气。”
郎中为难地说：“官爷，不是小的不同意，实在是地方偏小，小的草药倒是不少，绿豆这年头可是稀罕东西，我这里真是没了。大人你看，前边一百多步，向西拐，有一个大院子，是我们村敬大户家的宅院，他一家都跑到外地了，现在闲置，你们可否去那儿借住，绿豆的事，大人不妨去百姓家里问问，看谁家有存的绿豆，熬上一锅汤喝了，明天就好了。”
李渊谢过郎中，一行人来到那个院子，到了门口，李渊大吸一口凉气，院子没了大门，里面一个人也没有，院子里长满了杂草，只剩下东侧院墙处有几间完整的房舍，其他都被烧坏了。李渊站在院子里看看，对高、王二人道：“院子有些荒凉，不过这几间还可以住，让随从们分头去百姓家里买粮、找水，再找些马料，打听谁家一存放的绿豆找些来，我们这在这里歇息一夜吧。”
王文同让人扶着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高士廉对李渊道：“唐国公，你和王大人在此歇着，我带人去寻些粮食来。”
高士廉带着众随从分头而去，王文同歇了一会，觉得好受了一些，李渊看着他面容有所好转，高兴地说：“郎中医术很高，说没事就没事，你好好歇着吧。一会找来绿豆，熬点汤喝了，就好了，王大人不是行伍之人，加之天气炎热，很正常的事情。”
王文同本来坚持要跟着来灌东督粮，目的是一路上监督李渊，没想到自己的身体不争气，抱歉道：“王茉本想着协助唐国公，为朝廷分忧解难，没想到身体不争气，给唐国公添麻烦了。”
李渊笑道：“我们一起出来督粮，就是一家人，谈什么麻烦。是我要求走得太急了，明天开始，咱走慢一些，一天不超过三百里地，前边快到河东地界，我们不需要太急了。”
正说着，一个随从在门口叫道：“大人，这个老汉有事求见大人。”
李渊一看，随从身后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年人，脚上没鞋，提着一个破布袋，眼巴巴地看着李渊。
李渊问道：“老人家，有何事要找我们？”
老汉放下袋子，颤巍巍地说：“将爷，老汉家里没有粮食，只有半袋绿豆，听说大人们正巧需要绿豆，献给将爷们用吧，老汉不要钱，只求大人一件事，我有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叫敬盘陀，从小喜欢使枪弄棒，这不，前些日子一声也没言语，跑到汾阳投了盗贼，还带着人把我们本村最大的一户给抢了，大户一家死得死，逃得逃，这个院子就是......”
李渊心里一酸：“老人家，进来说话吧，请坐，没有座，只好坐石头了。”
老人寻一块石头坐了，笑笑：“我们庄户人，天天与土坷垃打交道，什么不能坐，没有那么多讲究。老汉就想官爷帮一个忙，如果哪一天遇到我儿子，或者是这个逆子被官府抓了，请官爷多多美言，饶恕一二，好歹给老汉留一条根。”说着哭了起来。
随从掂着那袋子绿豆，李渊看了一下说：“老人家，我们是过路的官兵，去河东公干，不是捕盗的官兵，也不是地方官府，你儿子的事不归我们管，不过，如果我遇到你儿子，或者你儿子被官府抓了，我会尽量帮忙。你就这一点绿豆了，我们不能收，你还指望这点粮食活命呢，这样吧，我身上还有一点银子，送给你，留着应急吧。”
老汉跪了下来，死活不收李渊的银子。把袋子提起来，倒在石头上：“大人，小的实在拿不出什么东西孝敬大人们，这点绿豆无论如何要收下，老汉饿不死，山上的树叶、草根，牛的野鸡，跑的兔子，老汉都能充饥，大人能帮帮我，救救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老汉死也可以瞑目了。”提着袋子，擦着眼走了。
李渊掏出银子，让那个随从硬是塞到老汉的袋子里。老汉嘟囔着：“清官呢！世上少见了。”
随从们渐渐回转，有的提着一点面粉，有的抱着一抱干草，放在马前边，马儿低着头嚼了起来，发出脆脆的声响。
高士廉带着几个随从买了一点小米。
李渊问道：“村子粮食很少吗？”
高士廉点着头，叹息道：“百姓可怜，到处找不到粮食，去年大旱，老百姓没有收成，今年又让官府收了一批军粮，很多百姓已经开始吃树叶了。”
李渊叹气道：“从开皇末到大业九年，不到十年的工夫，百姓穷得吃不上饭了。”他对一个随从说：“把这个老人家的绿豆熬了，大家都喝点汤解解暑吧。”
几种粮食凑在一起，做了一顿晚餐，就着绿豆汤，李渊几个和随从们吃了饭，王文同身体好了许多，随从们收拾一下房间，准备睡觉，外边一阵脚步声，那个老汉又回来了，手里握着一块玉，对李渊道：“大人，您给了小的那么多钱，小的是没法报答您了，小的有一块玉，不是什么好玉，平时看不上眼的东西，从小的家里也传了三四辈子了，送给大人，有朝一日见着我那逆子，权作个见证，知道老汉所言不虚。”
李渊看那块玉，是一块很普通的小饰件，玉质也不好，听了老汉的话，就收了下来，说道：“好了，放心吧，老人家，只要遇到你儿子，我会尽量帮他的。”
第二天一早，李渊道：“我们趁天凉快，早赶路吧，前边还有盗贼，小心为是。”
众人骑了马，一齐出了村，村头，老汉站在路边，微笑着和一行人告别，李渊大声道：“老人家，请放心，我如果见到公子，一定把你的话捎给他。”
出了村，打马离去，远远的，老汉的影子一闪一闪，李渊感慨地说：“这里民风太好了，老百姓朴实、勤劳，就是让连年的战争祸害了，你们看看，地里的禾苗长不起来，今年的收成又好不了。”
高士廉答应着：“是啊，老百姓的日子太苦了，他们盼来盼来盼去，也没过上好日子。”
王文同已经恢复了体力，骑在马上大声说：“眼下没办法，皇上的第一件事就是打下高丽，等打下高丽，再考虑老百姓吧。”
马队过了几个寨子，到了一处开阔地带，一片山林望不到头，官道像羊肠一样发出白色的光，李渊看了看，举了举鞭子：“大家精神振作一下，前边可能就是那个老汉说的盗贼出没的地方。”
来到山下，上边一阵喧闹声，树林里闪出一百多个衣着褴褛的百姓模样的人，举着铁钗的，拿着大刀的，还有提着木棒的，堵住去路，为首的是一个大胖子提着大砍刀看着李渊几个道：“哪里来的贪官，识相的，乖乖给我留下马匹、钱物，老子留你们一条狗命，否则，定杀不饶。”
李渊心里想，百姓真是逼得没法活了，都聚到山上当起盗贼了，看看他们，李渊想只要朝马屁股上抽几个鞭子，还是很容易闯过去的，他们都是徒步，是追不上马匹的，但是，他没有打马，反而停了下来，拱手道：“好汉，我们是督粮的官兵，一不是地方官府，二不是你所说的贪官，借个道吧。”
那胖子把刀扛在肩上大笑：“天下乌鸦一般黑，老子不管你是什么官兵，没一个好人。老实下马，快快滚蛋，晚了，老子后悔了，你们想走也走不了。”
李渊冷笑道：“好汉，你看看我们带的刀枪，也不是泥捏的，我们的马都是久经沙场的良驹，我们是跑也跑得，杀也杀得，但是，我不愿意这么做，我要与诸位交个长久的朋友，我们是督粮的官兵，以后从河东征的粮食要源源不断地从这里送到辽东，所以，实话告诉你，我们不想得罪各位，我们交个朋友吧，兄弟们如果缺少粮食，等我下次路过，一定给诸位留下一部分粮草。好汉如果就是不同意，我还有一个法子，我们到了河东，请兵过来围剿，到那时，可就要寸草不留了，好汉，何去何从，请你斟酌。”
胖子怒道：“你少拿河东官兵吓唬老子，我敬盘陀是吃饭长大的，不是你吓唬大的。河东那几个鸟官兵，你去问问，他们敢到老子的地牌吗？借他们一个胆也不敢。我知道，你们的皇上要征辽东，粮食想从这里过，先过了老子这一关再说。”
李渊笑了，从身上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敬盘陀：“好汉，可是敬家村人？这块玉，认识吗？”
敬盘陀接过玉看了一下，狐疑道：“你从哪里得了这块玉？”
李渊把昨日在敬家村留宿的事说了一遍，敬盘陀不言语了。
李渊道：“你可是想好了，我看你父亲年老可怜，答应了他，没想到这么快就遇到你，你要是非要和官府作对，那我也没办法帮你。”
高士廉拍拍马，走过来帮着说：“好汉，你以前也是种地的百姓，因为官府压榨才走上这条路，李大人不怪罪于你，回头是岸，我们只是借路，你还占你的山，下次路过，我们会给你们一点粮食，如果非要与官府为难，你这几个人，河东官兵治不了你，还有朝廷。朝廷现在用兵辽东，眼下顾不了你们，等朝廷抽出手来，你们这几个人能抗得过朝廷大军？听说没有，齐州王薄、孙宣雅、郝孝德十万人，可是比你的人多吧，还不是让张须陀一战扫除干净？”
敬盘陀想了一阵说：“我可以放你们过去，你们可要守信。”
李渊笑道：“我们只是督粮借道，怎么会不守信呢？李某还要劝你一句，最好早早收手，回村当个老实的百姓吧，你的父亲可是盼着你呢！告辞！”
敬盘陀摆摆手，手下让出一条道，李渊几个打马朝河东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