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庞元英的确不是在信口开河,虽然已经事隔十余年,他造弩的手艺确实还是让很多匠人都叹为观止。
唯一不以为然的恐怕就只有霍青青了。
她实在是很怀念现代的那些激光、车床啊,哪还用这样一个一个零件地手工制作,这要是放在现代,她也一样能做——不就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嘛,有自动化加工还用肩挑、手提的干嘛?
大宋靖安候在五天之后亲手做出了、据说是史上第一张能连射十箭的弓弩——如果箭身再加改良,还有可能会更多。
那天天高气爽、晴空万里——好吧,对于霍青青而言,来到北宋做的第一件真正意义上改变历史的事,她还是很重视的。
庞元英举弩,对着远处深红色的靶心。
那个颜色——真的很像血啊。
庞元英闭眼,感觉耳边的声音嘈杂得令人心烦。
他听见弓弩扣动的声音,然后有箭身擦破空气的声音,还有——一丝并不明显的断裂声。
庞元英睁眼。
不偏不倚,正中红心——和很多年前他高中武探花的时候一样,他听见很多人的喝彩,眼神却没有一丝喜悦。
霍青青死死地盯着庞元英手里握的那把弓弩。
庞元英手下微微一抖,那弩,就在他手里碎成了碎片。
场上瞬间安静。
杨文广站在不远处,紧锁着眉。
霍青青看着庞元英身前一地的碎片,感觉心都要跳出来了。
她明明记得是这样、不应该有问题啊。
在这么多人面前出了这种事,必然要有人负责,杨文广上前一步,好像想说什么,庞元英已经抢在他之前开口。
“看来本侯多年未做过弓弩,果然还是不行。”
霍青青觉得已经快要跳出来了的心脏终于又沉了回去,忍不住有些感激又有些歉疚地看了庞元英一眼——虽然她也不明白这弩为什么会突然断掉。
庞元英蹙着眉,没再说话,半蹲下来拾起地上的碎片细细端详。
霍青青迟疑了一下,还是上前,想看看究竟是什么问题。
“这胶不行。”庞元英声音低沉,指尖拂过木片的断面,上面已经干透的白色胶体有被生生撕开的痕迹。
“有办法么?”庞元英转头看着霍青青。
后者只能连连摇头。
她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在改良弩身的时候顺便也改良了弩机的构造,想让它能射得更远——但没想到弩身的连接处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反力,被生生绷断了。
她学的是机械制造,不是材料工程——她从没想过后世信手拈来的那些牌子花哨、性能各异的胶水在这个年代根本还没有发明出来,即使她有技术能画出后世才发明的弓弩的构造,没有合适的材料,她也无能为力。
真的——没办法改变历史吗?
霍青青不知怎么有些怅然。
“算了。”庞元英叹了口气看向刚刚走过来的杨文广,“还是要到京中弓弩营去找工匠看看。”
杨文广本来脸色阴沉,却突然神色一动,好像想起了什么。
“将军,听说近日陈州府新到了一名配军,西河县人,姓凌。”
庞元英眼神一动。
西河凌家。
凌家本来就靠工匠的手艺吃饭,即便不是被征兆参军制造兵器的,也多少对这弓弩的造法有些了解,这么说来——
“叫什么?”
“凌涵——听说是,打伤了同乡的一个姑娘家,才被刺配充军的。”
凌涵?!
霍青青忍不住向后缩了缩,力图让正在说话的两个人不要注意到她。
难道是——之前打伤狄素、后来又被她哥哥狄青打伤,间接害得她霍青青刺配充军的那个凌涵?
之前包大人说,要替她、和她“妹妹”讨回公道,竟是真的了?只是怎么——又是陈州?
庞元英冷冷地看了杨文广一眼,后者退了一步,低头,半天没有说话。
天波府杨家当年在朝中的势力的确不小,杨延昭虽死,肯在朝中替他杨文广说话的人还是不少——杨文广的确托人在朝中弹劾了包拯,虽然只是小过,也足够让他调离西河县了。
去接替包拯的人,也是他杨家的故旧,那包拯离任之前原本判的凌涵刺配筱城,接替他的人却偏偏翻了狄青的旧案,说是依先例,欧伤他人,仍改刺配陈州,这一切,自然也是杨文广在背后示意。
未雨绸缪,果然是有用的。
庞元英见杨文广死不答话,轻笑一声。
“杨将军费心了,本侯便去见见那凌涵——狄青。”庞元英示意霍青青抱起地上那一堆弩箭的残骸。
难道要她也去见那个什么——凌涵?
霍青青瞬间觉得手脚冰凉。
她和凌涵之间有什么旧怨还在其次,关键是——这个凌涵一定知道,她是狄素,不是狄青!
霍青青心念电转,脚下突然一滑,身子直直往地上弩箭的脆片上摔了上去。
咬牙,闭眼,拼着摔个骨折也比去见那凌涵强些——以她霍青青不多的刑法知识,她还知道这女扮男装代兄受过的瞒天过海之术,在北宋可是要杀头的。
霍青青隐约感觉在即将倒地之前有人托了他一把,然后她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似乎被人揽进了怀里。
庞元英?
她现在对这个刚刚救了她的人没有一点感激之情,只觉得似乎有什么厄运即将降临——霍青青忍不住牙齿都在打颤。
庞元英这回可以肯定这个狄青很怕他了——明明自己刚才救了她,结果她不仅没有一点感激之情,反而满眼都是恐惧,好像还有一点愤怒。
眉角忍不住有些习惯性的上挑,庞元英放开揽着霍青青的手臂,语气淡漠。
“抱着——跟本侯来。”
霍青青确定她是躲不过了,闭着眼睛有些赌气地将地上那一摊残骸抱起,缩着头跟在庞元英身后。
而另一头,在陈州府衙,范纯仁已经完全失语了——一个靖安候,再加一个抚远将军杨文广,三天两头的跑到府衙上来要人——什么时候他陈州的配军变得这么抢手了?
凌涵前脚到了陈州府衙,后脚就被杨文广派人提到了陈州军营,接着就听说什么当朝靖安候想要见他——接二连三的冲击已经完全把他一个从小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下小少爷给震懵了。
“本侯想知道,这制弓弩所用的胶,可有什么不同?”庞元英声音清冷,甚至根本没有抬头看跪在下面的凌涵一眼。
凌涵不自觉地一颤,只是他原本跪在下面就吓得有些发抖,此时突然一颤,却也没有人看得出来。
“回侯爷,小人不知——”
“既然不知,留着无用,杨将军——”庞元英的眼睛依然盯着手中的折扇,好似全不上心。
“侯爷,小人曾听家兄凌铮说起过有一种特制的胶,可制连弩。”凌涵当下顾不得其中厉害,慌忙抢着开口。
庞元英“啪”地一声合起折扇,猛地敲在案上。
“凌铮是你哥?”
“是。”凌涵慌忙低头,只觉得庞元英眼中寒气逼人,一刻之间,令人不敢直视。
“那胶的制法——你可听说过?”
“家兄一直不肯将那胶的制法传人,”凌涵微微犹豫,道,“不过家兄说过,那胶原本是京中弓弩营顾师傅的独门手艺。”
顾师傅。
庞元英眼神一厉,随即放缓下来。
“本侯知道了。你去吧。”
凌涵却不起身,犹豫着又道:“小人还有一事——是关于侯爷身边的这个配军——”
凌涵阴冷的目光从霍青青身上扫过,后者当即吓得退了一步,徒劳地试图将自己藏的更深些。
凌涵和狄家兄妹本就是有旧怨的,不然,他又何以被断配陈州?要指望他不指证自己,简直难于登天。
“你的话太多了。”庞元英淡漠开口,瞟也没有瞟霍青青一眼,“既是本侯留在身边的人,不管你知道些什么事,都要当作你不知道。”
庞元英的话,不寒而自厉,隐隐透出一种上位者慑人的气势,连霍青青也不禁一时为那气势所慑。
凌涵浑身一抖,趴在地上,张了张口,终是没敢再说下去。
庞元英也不看他,冷笑一声,起身信步出了营帐。
“狄素。”凌涵一时未敢起身,跪在地上,看着霍青青,一脸怨毒。
霍青青微微地舒了口气。
这个庞元英,有时候人还真是不错——不过,难道她这么快,就已经纳入庞氏的党羽范畴了?
霍青青有些迟疑地看了一眼依旧不敢起身的凌涵,一时好奇,伸手拿过庞元英落在案上的折扇。
扇面简单干净,未画鸟兽,只题了一首辞。
霍青青看不懂,只觉得那字虽用小楷写成,却是大气非凡,落款处用了红印,霍青青细看去,依稀辨出是“六一居士”几个字。
六一居士?霍青青手上一颤,自己拿的竟然是欧阳修的真迹?
她还能隐约记起韦欢之前写的文里后来嫁给庞元英而无辜短命的欧阳怡——欢欢说,历史上的庞元英的确娶的是欧阳修的女儿。
那这字——
霍青青忍不住轻笑起来。
从一开始,欧阳修与庞家就是累世之交,什么交易,什么利用,不过从一开始,那个狄青,就注定是个弃子。
弃子而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