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掌柜将张仲耘一行迎进茶舍,就又将门关上了,一边喊后院的仆役将马车牵到马槽去好生喂养。
他凑到张仲耘身边,有些兴奋与紧张,小声问道:“星主突然来到小店,不知道是有什么任务?”
张仲耘扫了他一眼,沉声道:“只是路过,喊我老张就行,另外后面这几个人,都给我好生照料,特别是那个年轻人,磕了碰了你担待不起。”
胖掌柜明显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向后着重看了一下唐仁,“星主,这怎么敢喊您……”
张仲耘怒视了他一眼,胖子连忙颤颤巍巍道:“老……张你们还没吃晚饭吧?”
唐仁找到一个店里的桌子坐下,李曦也坐在旁边,杨羲用手肘蹭了一下张仲耘:“诶,刚才那个胖子喊你什么‘星主’,怎么回事啊?”
张仲耘斜睨了杨羲一眼,没好气道:“你听错了吧,什么‘星主’,你要吃什么,赶紧和掌柜的说。”
李曦听言眉头一挑,也看向那个一直拿着烟锅的老头,地肺山张仲耘,人称“张野狐”,现在竟然投身唐府,作了一名马夫,刚才他们说的“星主”估计是天机宫紫薇垣的七大星主,不知道张野狐有几星。
杨羲撇了撇嘴,显然是不信,不过听说要吃晚饭,他也不再纠缠这个问题了,这次随着唐仁小主出行,每到一个地方都有人招待,他对张仲耘的态度也有了很大的变化,说不佩服是假的,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
亏着自己以前还经常在小主面前吹嘘自己是侠盗,在江湖上很有些名声和朋友,可是出来一趟,被老张抢尽了风头,想了想以前自己闯荡江湖,入皇宫禁苑,道派名门如入无人之境,那时节身边呼朋引类,从来不缺殷勤,可后来……
摇了摇头,杨羲苦涩一笑,所谓酒肉朋友不过如此而已,前尘往事,宛如一梦,他把胖掌柜喊过来:“老板,你们这里有什么好吃的?我来的时候看这城外有一条澎湃的大江,应该不缺鲜鱼吧。”
胖掌柜在旁边点头哈腰,笑了笑:“客人好眼力,麟州在沧澜江尾,虽然不像江州那样占据水脉,但是水产从来不乏,我们这茶社后院就有一个自蓄水池,水都是让伙计在城外江里挑过来的,里面养着数尾沧澜江青鱼,还新鲜着呢,等下就给各位烹饪。”
唐仁呵呵一笑,脱口而出说道:“雨花台的乳鸽,沧澜江的青鱼,崂山的红杏,这可是食客眼中的三绝美味啊。”
胖掌柜看了看唐仁,刚才星主让自己着重照料这个年轻人,不知道这人是什么身份,竟然能让星主亲自开口交代,只是他眼拙半天没看出什么不同,这下年轻人主动说话,他赶紧竖起大拇指,说道:“小哥说的对极了,这沧澜江的青鱼远近闻名,您别看我们只是一个小茶舍,但是请的却是顶级的厨子师傅,烹饪煎炸制作糕点都很擅长,不是我夸口,就是我们这边的州牧,林邕林大人也时常带着僚属来这喝几杯茶。”
天机宫下面从属的产业,负责各处消息的获取以及联络,所以布置尽皆是顶级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接触到信息核心的人群,唐仁自然知道这些隐情,微微一笑:“那就赶紧上菜吧,让我们尝尝你的手艺。”
胖掌柜答应一声,就屁颠屁颠的跑到后院招呼去了,偌大的茶社如今空空荡荡,只有唐仁他们这一桌有人,显得有些寂寥,外面的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虽然这栋“悠然”茶社地处幽静,但是偶尔还能听见远处的哭声,随着晚风传过来。
如今正值乱世,各国之间常年互有攻伐,就算是大观这样雄立于中州的大国,也并不富裕,所谓的繁荣景象其实只存在于那些达官富贾和一些悠游文人的笔墨之间而已,真正的底层生活十分艰难。除了沉重的税务之外,还要战争抽丁,正因为这样的艰难处境,世家才会有海量的家仆私军,一些民丁为了逃避税负和征兵,都会选择脱籍为奴。
在民众这边,他们托庇在世家门下,有了一口饭吃,还不用应征,何乐而不为呢;而在世家这里,他们则有了一批可以生杀予夺的奴隶,又可以用来组建府兵,大开盐矿铜矿,灌铸私钱,牟取暴利。
只是在这种局面之下,常此以往,大观就会国库空虚,民丁户口凋零,而且这些逋逃为奴的府兵眼里只有家主,没有皇帝,是一个极大的隐患,所以唐宾鸿才曾上疏废除这项敝政。
天下民生本来就如此不堪,再加上这种突如其来的瘟疫,麟州百姓的生活也就可想而知了。这一路走来,城里户户庭门昼掩,白幡悬挂,苦不堪言,唐仁都看在眼里,他也更加能理解父亲的一片心意了。
看到唐仁刚才还开开心心,这会突然沉默不语,张仲耘有些奇怪,问道:“侯爷,怎么了?”
唐仁想了想,反正出行一遭,有的事情能救则救,以前有个老人经常对自己说,天道五十,大衍四十九,留一线与人争,要想改变命格,就得多行善事,天地之气,暖则生,寒则杀,故性气清冷者,受享亦凉薄;唯和气热心之人,其福亦厚,其禄也长。
也因为这个老人的教导,唐仁才在做事中常与人留一线,希望积攒一点福运。这些年来收留落拓江湖人,虽然有一点掩人耳目的意思,但是更多也是因为唐仁的善念发心。
他对张仲耘说道:“春夏主生发之气,按理来说不应该有这样的疫情,此事不同寻常,你去查看一下。”
张仲耘知道唐仁的性情,便点了点头。
这时胖掌柜摇摇晃晃,双手端了一碗水煮青鱼上桌,堆笑道:“我听几位在聊这桩瘟疫?”
杨羲赶忙接过香味四溢的水煮鱼,放在桌上,歪着头问道:“怎么着,老板知道些详情?”
胖子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心中畏恐不安,看了一眼张仲耘的神色,见他并没有表示反感,便站在旁边说道:“这个疫情十分凶险奇异,事情要从半个月前说起,有一天城隍庙内文武判官的造像忽然碎裂,城隍老爷身上的金漆也剥落殆尽,露出了木胎泥塑,就是从那一天之后,瘟疫忽然就像大风一样开始在城中蔓延,林邕林大人也想了不少办法,但是根本没用。”
胖子露出恶狠狠的表情,接着说:“不知道是城中的哪几个泼皮,晚上趁没人时刮了金箔,捣毁了判官像,人们都说是因为惹怒了城隍,才降下了这个灾祸,惩罚一城的人。”
城隍是《周宫》八神之一,属于神道体系里面的神仙,负责护佑一方平安,有神位,可以受香火,凡夫愚妇把这些当成触不可及的虚幻,但唐仁他们却知道,城隍是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在武周之时,一些神道要受人皇册封,只不过如今各国战乱不息,天下没有一统,神道之间也很混乱。
还有些菜品,胖子又准备回后院去端上来,临走又神神秘秘的说道:“还有就是,诸位晚上可千万别出去,最近死的人太多,阴气重,有不祥之事;我这几天经常听到路上有兵甲之声,有时候壮着胆子往外看又什么都没有,但是那种声音确实真是存在的,我身边的伙计们都听到了。”
张仲耘不耐烦的让胖子赶紧去端菜,少在这里危言耸听,胖子不敢惹怒星主,匆忙的走了。
李曦从进店开始一直没有说话,坐在旁边静静倾听,唐仁朝他瞅了一眼,也不管他,径自夹鱼吃,鱼肉刚一入口就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味道果然不凡,虽然唐仁以前在长安也吃过沧澜江青鱼,但毕竟都没有这个新鲜。
青鱼虽好,眼下唐仁却没有心思细细品味,刚才胖子的话让他陷入了沉思,城隍必须要吸收一城人的香火来淬身,不然久而久之,神力就会自然消散,如果真是如胖子的猜想,是一些泼皮贪恋金纸,将城隍庙捣毁,那么城隍也不会做这样竭泽而渔的事情。
事情另有隐情,但是也可以从胖子说出的消息中知道,这必定不是一件自然发生的疫情,调查点,可以放在城隍身上。
随着一阵的大快朵颐,几个人吃的汗流浃背,着实畅快,天色已经彻底的黑了下来,唐仁吃完,推开大门,凉风吹来,感觉到阵阵的舒爽,夏天就要到了!杨羲翘着一个腿正在剔牙,张仲耘默默来到唐仁身后。
唐仁斜靠着门扉,远远向前望去,黑暗中有一些浮动的磷火,也就是民间说的鬼火,偶尔还能听到时隐时现的啜泣,分外凄凉,天空的月亮被乌云给遮住,只有一些稀微的月华,唐仁闭上眼,叹了一口气,想起一句话: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