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府偌大的守缺书斋内，唐宾鸿与唐仁并身而立，看向书斋外的假山曲水，丛丛绿竹掩映在太湖石旁，太湖石瘦、秀、奇，作为园林景观最是事宜，绿水湖畔栽有几棵巨大的垂杨柳树，仲春时节淑气氤氲，黄鹂在柳树内鸣啭歌喉。
唐宾鸿感慨道：“黄鸟又叫鸧鹒，仲春时‘鸧鹒鸣’，南北皆然，但是江南的黄鹂叫得更欢。我们唐家本是南人，因为我自己的仕途，举家搬到了长安来，除了十年前我扶梓回到江南，将你奶奶落叶归根之后，便再也没有回去过。你这次奉旨办事，务必要小心妥当，事情结束后，可以绕道去昌平郡看看，也顺便去看看你施补华施叔家的近况。”
说完，声音竟然有些哽咽，他伸出手试探性的放在唐仁头上，想摸摸但是又放不下，就这么悬置在空中。
唐仁何尝不知道父亲的思乡之情，但是他那拳拳的报国之心，又禁锢着他在长安这座城中，让他鞠躬尽瘁。唐仁点了点头，答应道：“等到事情结束，我会去江南昌平故地看看。”
唐宾鸿背过身去，说道：“嗯，东西都收拾好了吧，走吧。”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
唐仁也过不惯这种场面，沉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走了，父亲不必相送，在家要保重身体，不要太过操劳。”说完，唐仁冲着唐宾鸿的背影鞠了三次躬，然后就离去了。
唐宾鸿身躯微颤，但是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字，只是将手举过头顶，挥了两下，然后放下而已。
长安朱雀门，杨羲独自骑一匹马，张仲耘架着马车缓缓往行驶而去，守门吏将马车拦下，例行检查，唐仁掀开车帘，探出头来，发现现在的城门守卫倒是比较严格，可能跟最近的刺杀事件有关，加上宫闱中传出皇帝危重的消息，大观上下如履薄冰。
下车后他和张仲耘站在一旁，看着一批守卫在车子里翻动，不一会，一个穿甲兵士出来了，朝唐仁拱了拱手示意可以放行。
唐仁点了点头，又翻身上车。
马车缓缓行驶，走过放下的吊桥，沿着官道前进，离长安越来越远，一路草长莺飞，张仲耘笑嘻嘻地又将腰上铁烟枪掏出来，卷起烟丝，悠闲地抽了起来，杨羲在马上好奇问道：“我说老张，咱们这次随着侯爷出来游历，是往哪个方向走啊？”
张仲耘从出长安后心情就好了不少，他看了一眼杨羲，微眯着眼，说道：“往南方走，去看看十万里苗疆，听说苗寨里的姑娘们都水灵的很，那眼神就跟湖水印碧一样清澈，和这长安青楼窑姐可不能同日而语啊。”
杨羲露出了男人都懂的表情，嘿嘿一笑道：“都说苗寨里的那些姑娘惯会下盅，你老张就就不怕中了招，被别人迷得神魂颠倒，像个傀儡一样？”
张仲耘哈哈一笑：“我不怕，你问问侯爷怕不怕。”
杨羲也跟着大笑，转身朝着车驾内看去，但是半晌没有声音。
“不会睡着了吧？”张仲耘有些疑惑，自从出了长安城门，唐仁就没有说过话，他一直想远离长安那种倾轧的官场环境，如今第一次远行，怎么一点都没有动静呢，属实有点不同寻常。
车驾内，唐仁身侧，摊斜着一个披散头发的男子，生的剑眉入鬓，鼻梁隆准，面如刀削，他看向唐仁，嘴角含笑：“怎么了，小侯爷，为何不说话？”
唐仁满脸苦笑，屁股一挪，移了两三寸距离，朝着男子拱手小声道：“圣上白龙鱼服，潜入到臣的车内，不知有何见教？”
李曦收敛笑意，叹了口气，看了看唐仁，目光是有欣赏也有些难以捉摸的意味，他感叹道：“唐首辅真是养了两个好儿子。”
唐仁连连摆手，忙称不敢，“圣上谬赞了，要说我哥哥是人杰那还勉强算是，但是我……”他苦笑一声，接着说道：“整个长安城谁不知道我是个二世祖。”
李曦眼光中精芒闪烁，平静说道：“坊间都说唐家二子，长子如龙，次子如犬，我却觉得并不是如此，世人都被你蒙蔽了啊，就说车前这两个人，就不是等闲之人能够驾驭的了。”
“不过是跟随着我混口饭吃，哪来的驾驭一说，再说他们也就是落拓的江湖人而已，哪有什么本事。”
李曦捏了捏手，慢条斯理地说道：“骑马的那个我不认识，就说这个抽烟的车夫，应该就是地肺山的张野狐吧，真想不到堂堂一代谋主竟然能甘心做唐府一个马夫。”
唐仁默默不语，张仲耘的外号知道的人很少，看来李曦在背后作了一番调查，只是不知道他了解到哪一步了，难怪上次帝陵郊祭要自己陪行，但自己这些年在长安行事荒诞，他为什么会注意到自己？
官路上行人依稀，两侧的水田里白鹭纷飞，农户正在弯腰插秧，蓝天白云映衬着农户的身影在水里移动成景，马车颠簸前进，张仲耘和杨羲不断的开着荤素夹杂的玩笑，春风飘拂，吹动了车帘，露出了车里一个中年人和一个少年相对而坐。
李曦歪头看向窗外，远远望去，漠漠水田，农民正携家带口弯腰在田里劳作，稚子带着篮筐里面的饭站在田垄上，一派熙和景象，他不由得想起川西夫子虞翻曾写过的一句道诗：“心底清静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说的就是农户插秧映在水田里，农户向后，影子却向前，人生境界也有些类似。
“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知道你的事情？其实要怪就怪你太过聪明，这些年你韬光养晦，活成了一个长安城中的二世祖，留恋于烟花之地，勾搭些江湖中人，也没有犯过什么大错。你错就错在六年前胆敢算计皇室。”
李曦佯装恼怒，冷哼一声：“六年前你父亲上疏削藩；建议裁剪世家府兵入官军，又想让他们收纳的逋逃家仆上税，导致朝野失色，一下子你们唐家把亲王和世家都得罪了，你父亲岌岌可危，一夜之间弹劾他的奏章在我书案上码的比笔架还要高，就连千里外毗邻黄海的并州县令都泣血上奏，恨不得骂你唐家十八代祖宗。”
“就在这个关头，我的女儿突然回来茶饭不思，忧伤成疾，我召她的贴身婢女一问，原来是她私自溜出宫门踏青，路遇一白衣男子，爱慕难舍，因此生病。”说到这，李曦有些好笑，直视着唐仁，问道：“你说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唐仁心里一直好奇李曦为什么会对自己感兴趣，原来是因为六年前的事，李曦说的没错，六年前父亲唐宾鸿有感于大观藩王强势，世家盘剥民脂民膏，连连上疏，可惜内外时机不成熟，加上唐宾鸿又想毕其功于一役，导致唐家风雨飘摇，危如累卵。
当时他穷极之下就想出了和皇室结成裙带关系的办法，便利用自己的哥哥唐君，找了个借口，故意让他在三公主路过的地方练功，又在三公主身边的丫鬟身上下了点迷咒，此事便水到渠成。
至于后来唐君在百官面前封侯进爵，迎娶三公主，不过是李曦向百官表明的一个态度，后来削藩和打压世家的事情自然搁置，但是一些人也不再敢肆无忌惮的攻讦唐宾鸿了，这场闹剧也就这样不了了之。
“竟敢算计到我的身上，还是一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不得不说这确实让我震惊，从此之后我便对你分外感兴趣，我在想是什么让一个小子如此老谋神算。这越是了解，我越是惊异，你在外面表演成混世的败家子，可是内地里却在这偌大的长安城布满了暗桩。”
李曦娓娓而谈，看向车内半空，眼神突放异彩，“这些还不是让我最为震惊的，直到三年前，在一次偶然中，我发现你竟然与横亘五国的势力天机宫关系很深，这才真让我大开眼界。”
李曦前面说的事情唐仁还能处之泰然，直到听到“天机宫”三个字，他才猛地浑身一颤，有点不可思议的看向李曦。天机宫自数十年前创立，便在诸国之间享誉盛名，以贩卖消息聚集了海量财富，可谓富可埒国，它的立场一直保持中立，也从不贩卖军情，诸国对之又惧又恨，结构分为三垣：紫微垣、太微垣和天市垣。紫薇垣是天机宫的战力组成，有七大星主；天市垣负责底层的商业贸易，涵盖有三百六十行，上至织锦货盐的官商利润，下至妓女乞儿等下九流都有涉足，隐藏于各国的朝市之间；而太微垣最为神秘，在天机宫的总部之中，负责测算消息命数与天下大势，里面的人尽皆是从小就聋哑的弃婴，被天机宫收留养育，这些儿童因为眼耳双识在胎中时就已丧失，所以心性纯净，道和自然，对于钻龟陈卦，命运卜算等术数运用异于常人，正是他们组成了太微测算。
人人都知道天机宫，但是没有人知道天机宫的总部所在，传闻它凿山为室，引江为池，内含有一栋天机楼，制作精巧，高七十二层，每一层楼可以往复回旋，上面挂有悬天梯，可以供人攀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