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寒食便清明,雨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大观皇帝銮驾和朝臣仪仗从长安城承天门出,侍卫在路边前警后跸,行人禁绝,队伍浩浩荡荡绵延数里,冠盖不绝。
清明时节雨水霖潦,道路泥泞难行,随行侍卫、太监们冲风冒雨脚不时踩进深泥里,虽然不敢出声埋怨,但都面有难色。
队伍正中是皇帝銮驾,由两头玄特拉动,传闻特是龙和驴气息交感所生,长相酷似马匹,千里独行,特的每个蹄子上都有青色气旋,轻微震荡,在泥淖里健行无阻。
皇帝銮驾后紧接着是一群黄色僧袍的和尚,大概数十人,手上拿着些经幡,木鱼,铜磐等法具,领头的一个老和尚慈眉善目,长须皤然,紧跟着皇帝的车驾,踏泥无痕。
唐仁和唐宾鸿骑马走在队伍前半段,队伍两边都有禁卫身着轻甲夹持护佑,一些文官穿着朝服被雨水滴成了落汤鸡,狼狈不堪,唐仁骑在马上四处观察,一边用内力运行小周天,一股热浪在周身蒸熏,稍微能保持一点衣服干燥。
这次随行的人数很多,二品以上京官几乎全都到齐,唯独帝师王闿运没来稍显奇怪,六部尚书尽皆骑马跟在唐宾鸿两侧,世家子弟也来了不少。
王浮,苏翳槐,沈三白,姚羽,窦温这些都是唐仁熟识,就连王家那个一天到晚在佛堂念经的小和尚王孺童这次也来了,唐仁刚看到他混在那帮龙渊寺的和尚队伍里,不停在讨论什么,估计是在说些佛经奥义。
从长安城外渭水西出到景阳山帝陵大概有三十里路,一行郊祭队伍从晨曦微露出发,至此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行程已过大半,众人都有疲惫之色。
一行队伍深一脚浅一脚拖拖沓沓向前迈进,官员之间少有交流,皇帝銮驾内锦裘厚褥铺垫,靠在其中如坠云端,加上玄特步履轻捷,车驾内李曦根本感觉不到颠簸,他闭着眼靠在暖枕上,外面的风声雨声脚步声兵甲晃动声尽皆消逝,天地在这个狭窄车厢内仿佛坍缩成一点。
李曦本一身居末位的亲王庶子,血脉稀薄与皇位无缘,可大观接连三帝昏沉庸愦,子嗣断绝,这才让李曦以一介旁支逆势而起御宇登基,惊讶了天下人。
李曦幼时寓居长安,无事时练笔养气,无笔便用树枝在泥土上刻画,长此以往,笔力雄健汪洋,如春来大江解冻,磅礴恣肆,自武周以降,世家豪门以奢靡相竞,碑碣鼎铭皆尚柔媚骨体,李曦生于微涂,笔力独健,豪于一时。
王闿运初见李曦时看到他在泥里写的一首诗:“雪压枝头低,虽低不着泥,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大为惊艳,评价说“此子笔势如狼吞,有帝王之相。”
叮嘱他不得外露,又让其改变笔法,韬光养晦等待时机,这件事直到李曦称帝后才公之天下。也正因为这桩公案,后来李曦才又让王闿运执教东宫。
队伍依着渭水前进,慢慢走过一个山脚,左边丈高崖壁下是湍急的渭水,右边是突兀的山壁,道路瞬间变得逼仄起来,队伍阵列开始改变,人声喧闹,不一会儿,声音愈来愈大,渐渐有人马嘶鸣凌乱之声传来,后面的队伍慢慢停下,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
銮驾锦裘内,李曦突然睁开眼,眼神渊深。
弯曲泥泞的道路拐弯处,山崖峭壁上有一棵水桶粗的五针松,底部深深扎根于碎岩之中,有一支伸出的枝干正好拦在道路上侧,横斜的枝干上方此刻正端坐着一个白衣老者,双目紧闭,一根混元精铁棍横在膝前。
雨势渐大纷披如珠玉,打在松叶上闷闷无声,等凌乱雨水砸到那老者身边一尺时顿时被蒸腾殆尽,化为烟雾,老者周身好似熔炉一般。
前部禁卫见此怪异情状立马喝住队伍,毕竟是皇城禁卫,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大雨倾盆之中胆敢拦皇帝的御驾,肯定不简单,来者不善,几个甲士连忙跑回去报告。
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个队伍都狐疑躁动起来,唐仁以及一些高官贵戚还在岩壁的这一边,被山体挡住视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队伍突然乱了起来,应该是出了什么状况。
唐宾鸿驱马前进想查看一下,祖敬、苏易简、王士禛等都聚集到了一起,这时前面回报的兵士也回来了,一个在首辅唐宾鸿这里汇报前面情况,另一个轻捷甲士朝着皇帝銮驾跑去,报与圣听。
随着如蛇蜿蜒长行的队伍缓缓停下,正中端坐于松枝上的白衣老者睁开眼,眼睑略有深红色,异于常人,他看着拐过岩壁才露出一小半的队伍微微皱眉,慢慢将膝上精铁棍两端的布囊取下,将铁棍拿在手上,然后用另一手持布囊仔细擦拭,旁若无人,仿佛在把玩一件文玩玉器。
后面的指令还没传过来,前面将士也不敢妄动,便有一个仪仗扈从出列,对着前方头顶上的奇异老者拱手高声道:“此是……”
话还没说完,只见那白衣老者突然从上空中掠下,一棍挥出,夹杂风雨,重若千钧,雨幕被撕开,天地都仿佛为之一顿。
“砰!”一声闷响,那先行扈从被砸得倒飞而出,骨骼碎裂,越过数十人方才重重落地,口鼻溢血,气若游丝。
一石激起千层浪,前部禁卫从震诧中惊觉,纷纷抽出御制陌刀,列成雁形阵列,屏息以待,那老者轻呵一声,激射而起,在空中连踏,如燕子抄水一般点在阵列禁卫的头颅上,一步杀一人,势如奔雷。
“我今天来只为擒杀大观皇帝李曦,余者退避。”
老者这一声以雄浑元力激荡而出,山谷传音,轰轰余响,整个随行队伍都已经听到,纷纷惊骇。
眨眼之间老者已经越过拐歪处,他看向中间的銮驾,冷哼一声,激射而去,唐宾鸿看到刺客身影穿梭在雨幕中如同鬼魅一般,高喊一声:“护驾!”
一边策马往刺客那里狂奔准备拦截,其实哪里用他喊话,一批精卫甲士早已将銮驾团团围住。
唐仁看到父亲竟然策马迎着刺客往上冲,一时呆住,他连忙纵身一跃跳到唐宾鸿的马后,用手拉住缰绳回转方向,唐仁用双臂环住唐宾鸿沉声道:“父亲,这时候你上去有什么用,你一介文臣,何异于送死。”
唐宾鸿哪里能听得进去,一边奋力挣扎,一边高声呼喊:“速速护驾!”无奈唐宾鸿力气挣脱不了唐仁的束缚,不过倏忽之间,那老者已经越过唐宾鸿这里,直奔皇驾而去。
唐宾鸿目眦尽裂,唐仁冷眼朝中军看去,他倒不信李曦会没有丝毫准备,而且这旁边的王家,苏家人也没有奋力救主的意思。
銮驾后黄色僧袍的老和尚双手合十,低声口诵佛号,僧众也尽皆停下,跟在老和尚旁边。
玄特右侧有一个头戴红顶花翎,身穿仙鹤蟒袍补子的中年阉寺,眼神阴寒,面容丑陋狰狞,他走路时一直半低着头,压着宫帽,仿佛怕自己的样子惊吓到了别人,此时他听到声响抬起头来,看着在队伍上空步步连踏的白衣人,嘴角咧开,好似在轻笑,低声喃喃道:
“邵武密溪,中王神柳白猿。”
白衣人在空中似乎听到了这句话,讶异地朝阉寺这边看了一眼,手中棍棒不歇,砸得近卫队伍阵型大乱,齐云浦重甲披身,坐立马上,手持大戟,眼看这刺客离銮驾越来越近,急忙双腿猛夹马腹,枣红马吃痛之下,长嘶一声一跃丈远,马势奔腾一往无前。
白衣人一心朝着中军銮驾飞进,根本不曾顾及到齐云浦的动作,等到齐云浦临身,两者相距已经不足两丈了。
齐云浦左手持缰绳控马,右手持戟,顺着马匹冲击而去,泥水四溅,眨眼之间已经来到白衣人身侧,他猛地用戟向下一砸,白衣人拿棍从右肋撩拨而上。
“噔!”金铁相交之声传来,直震得战场旁的甲士耳鼓嗡鸣。
侧身而过,齐云浦右臂震麻,微微颤抖,虎口有血迹渗出,他调转马头看向白衣人,只见其已经从空中落下,站在泥地里,正一脸讥讽地看着自己的右手,齐云浦深吸一口气,他生平以膂力自负,没想到此人巨力犹在自己之上,实在不可思议,他强行控制住自己微颤的右手握住大戟。
白衣人身陷重围,但是丝毫不见慌乱,他四周环顾了几圈,深深看了一眼先前出声的中年阉寺,而后便看向马上的齐云浦,轻笑道:“大观卫将军齐云浦,手持重戟,倒有一股子蛮力,可惜凭你,今天救不下你家的主子。”
齐云浦也不答话,俯下身子,握紧大戟正准备再次冲锋,那个红顶花翎的貂寺说话了:
“你乃一头白猿偶然听法开了智窍,占据一处密溪灵地修炼,才能练到如今这具人身,论蛮力,齐将军自然比不过你这个畜生。”
那个面容丑陋声音阴寒的太监慢慢踱步,向着被围困的白衣人走去,闲庭信步,好似没有感受到此地的杀机,“只不过,我很好奇,你柳白猿修成人身不易,为什么要到此地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