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王胖子的雅轩,那个小菩萨蛮便被唐仁抛在了脑后,不知这次帝陵郊祭老师王闿运是否在随行之列,唐仁转了几圈便来到那个熟悉的梧桐别院内,高声道:“老师在否,学生唐仁拜访。”
天一阁内静谧幽深,半晌,王闿运沙哑声音传来:“唐仁这次带酒来了吗,如若又没带,可先去沽清酒三斤。”
唐仁眉头微皱,感觉事情十分反常,自己这个老师一般都会喊自己的字“长庚”,不会喊唐仁,而且老师虽然嗜酒,但是从来只喝浊酒,不喝清酒。
他曾经就此事问过王闿运,王闿运解释说清酒为圣人,浊酒为贤人,我虽当仁不让,但是还未跻身圣人之列,不敢僭越。这话虽然迂阔,但王闿运就是豁达与迂阔并存之人,眼下却让自己去买清酒……?
唐仁抬头看向天一阁,故作随意说道:“这次本来是找王浮闲聊,顺道来看望老师,确实没有带酒,老师等着,我这就去买三斤上等清酒。”
转身离开,一步步朝着梧桐别院月门处迈去,青石板上随意散落着梧桐树叶,唐仁脚踩在树叶上咔嚓有声,数十步的距离仿佛天涯之隔,唐仁感觉背后已经被汗水浸透,最后一步,已经到月门处了。
唐仁头也不回,一脚刚准备踏出,一道浑厚声音响起:“小友既然来了何必再走,要说酒,我倒带了不少,不妨上来同饮。”
话语一出唐仁就感觉一股意念落在自己身上,如丝帛缠绕,唐仁一脚悬空,不敢动弹,背对着天一阁,心里在快速思索脱身之策,嘴上说道:“原来老师有朋友拜访,如此更不敢叨扰了,改天再来看老师。”
唐仁一用劲,脚步向下一踏,竟然纹丝不动,唐仁心一横,金刚元力涌动,气脉中那条金黄色龙身昂首嘶鸣,唐仁低喝一声,又是一踏,脚向下沉了半寸。
“咦?”天一阁内传来惊诧之声。
那声音接着说道:“有点意思,不过,小友今天还是上来喝几杯为好,岂不闻‘却之不恭’?”
王闿运叹道:“既然如此,唐仁便上来吧,这次姑且饶了你空手而来之罪。”
唐仁动弹不得,也无办法,便答应道:“既然老师也这么说,我就不走了。”
说也奇怪,唐仁回身往阁楼走去时那股子怪力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唐仁硬着头皮踩着木楼梯往二楼攀登,刚一露头便看到老师王闿运盘膝而坐,正对面有一背对楼梯的老者,儒者打扮,亦是盘腿而坐,刚才的声音应该就是此人发出。
唐仁走到老师旁边,这才看清那人面目,两眼点漆一般明亮,面目苍老沟壑纵横,颔下一部如瀑长髯直拖到盘坐的双腿上,那老者也在打量着唐仁,轻笑道:“你应该是南人吧?”
唐仁不敢怠慢,拱手道:“老先生慧眼,不知先生是……?”
王闿运让唐仁坐下,指着长髯老者说道:“这位是我的小叔,紫公山王俭堂。”
那老儒士面色冷淡,“我与王家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唐仁倒吸一口凉气,老师王闿运的小叔,那得多大年龄,百二十岁得有了吧?没听过王家有这号人物啊,唐仁坐在中间一时摸不清状况,不敢出声。
王闿运若无其事地用自己的酒葫芦喝酒,自言自语般说道:“当年哀帝在位时,你见朝政日非愤然辞官,离开大观后,你为了证道与白鹿洞书院山主蔡泽在无稽崖激辩三日,可惜儒家性命之学、王霸之辩你都论不过蔡泽,自此后你道心蒙尘退居紫公山,并扬言斩断俗世羁绊,不再开设书院误人子弟。”
说到这里,王闿运轻笑一声,看了一眼老儒士,语气颇有讥讽之意,“与王家没有任何关系,小叔,您这是羞愧之余由儒入佛,出家了啊?”
不理会王闿运话里的嘲讽意味,儒衫老者淡然道:“三教同源,幽微实一。不过我此次下山可不是和你说这个的,该说的话我已经都说过了,大观李曦倒行逆施,妄起杀劫,现在诸国合纵,大观倾覆只在一念之间,你要是能劝住你这个好学生则罢,你要是不能,”
老者顿了顿,冷哼一声,“那就早点安排好王家的退路吧。”
王闿运朗声大笑,拿手指着长髯老者,“小叔,想不到您龟缩名山三十年,不仅儒术变得驳杂不堪,连胆子都变小了不少,君子死社稷,安所逃?”
王俭堂看见王闿运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怒极之下一掌拍出,掌风鼓荡,唐仁坐在一侧被掌风波及,上身不稳,直接晃荡在地,老者一掌拍到王闿运神庭上三寸处,突然收手,掌风凌厉去势不减,王闿运须发皆张,面色却若无其事,“小叔,怎么,不动手清理门户了?”
王俭堂转怒为笑,收回手掌,“你终不能左右大局。”
王俭堂又看了一眼被他掌风带倒的唐仁,问道,“这是你学生?”
王闿运点点头,瞪着摔倒的唐仁,狠狠踹了他一脚才咬牙切齿地说道:“得意门生!”王闿运看唐仁装傻充愣的样子有点气不打一处来,但他也能理解唐仁的处境,在朝为官着实不容易,他唐家势力寒微,虽然借着裙带关系,娶了公主,与皇室牵连上了,但是自古帝王情薄,这点人情又能支撑多久,这点事情料想唐仁心里也明白的很。
再加上他父亲唐宾鸿一心削弱世家力量,造成他在朝堂之上变成众矢之的,现在是有皇帝支持,但是一朝乱起,那时候推出前面遭殃的无疑就是唐家了,所以唐仁他孑然一身不做官,其实又何尝不是一种逃避与无奈呢。
王俭堂不知道王闿运心里的想法,从他怀里抢过酒葫芦饮了几口,看着唐仁问道:“十七八岁的根骨,却只有金刚境的修为,武道进境颇慢,但你体魄坚实非常人可及,恐怕是得了什么奇遇吧?”
唐仁本打算在旁看着两人争论一直置身事外,没想到这两人刚还剑拔弩张这会就和颜悦色地聊上了,还把矛头指向了自己,便说:“是得了别人传法。”
王俭堂眼睛微眯,冷声道:“将这身浑厚元力移花接木,倒是好手段,只可惜了那位正主恐怕从此断了武道念想。”
王闿运也是现在才注意唐仁的武学功底,他也没想到这才几天不见,唐仁就能得到如此机缘,不过眼下不是询问的时候。
唐仁想起何晏清的样子,对于王俭堂的话不置可否,这场买卖何晏清想必是心甘情愿,只不过王俭堂猜错,而唐仁也不知道的是何晏清非但没有在武学上受阻,反而连跨两重境界,直入知命,至于根基被毁对于何晏清以后的影响,则只有天知道了。
王俭堂看见王闿运沉默不言,也不想多说了,叹口气道:“我和你打个赌如何?”
王闿运问道:“怎么赌?”
王俭堂指着唐仁,“你说他是你的得意门生,好,我们便以他为赌。”
王闿运便道:“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王俭堂道:“你赢了,我便退出长安,永不再干预王家的事情;若你输了,则要带领王氏脱离大观。”
王闿运看了看唐仁,不知为什么,他这一生徒弟无数,门生遍布朝野,就算是当今天子也是出自他的门下,但他唯独对这个唐仁有种莫名的信心,当下便点了点头。
王俭堂见王闿运答应,便对唐仁说道:“你可以走了。”
唐仁连忙站起,恭敬行礼:“那我就先回去了,老师,我下次肯定带酒来。”
唐仁小跑离开后,王俭堂淡漠道:“你教学生的本事倒是一如既往的差。”
出了王府唐仁浑身绷紧的劲力才松懈下来,那周身游弋的金龙也仿佛顺畅了许多,刚才王闿运以为唐仁在装傻自保,半对半错,刚才唐仁是真的感到了一股压力,那种命运不在自己手中掌握的感觉让唐仁十分不适。
长安城风雨欲来,比唐仁预料的还要凶险一点,他一身金刚境的实力在大势面前多少显得有点微不足道,武道上有一句话,“练武不练功,到头一场空。”唐仁却恰好相反,有一身数十年的上佳桩功,又新得真言密宗大金刚灌顶,如今只差杀人技了。
其实这些天唐仁一直在考虑学习什么,学剑,学刀,学棍还是学戟,经过重重考虑唐仁还是决定学拳,拳法刚猛霸道,又不需兵器,取舍用藏存乎一心非常贴合唐仁的心性。
前几日他已经让二娘她们搜集了几本上佳拳谱,俱是能修炼到武道绝巅的江湖珍本,只等到借口南下出长安后便能操练起来。
唐仁想到此处,嘴角不觉挂起微笑,轻夹马腹,马速渐快,唐仁仿佛看到了自己拳势如风,浑圆周至泼墨不进的气概,胯下全身乌黑四蹄翻白的上好良驹纵意驰骋起来,路边摊主行人被奔马所惊,高声斥骂。
一直跟在后边的羽林卫甲士见状也狂奔起来,暗骂这纨绔竟敢在长安纵马,要是伤了人,必定要让他的首辅老子吃挂落儿。
马长嘶,人惊呼,耳边风声愈疾,唐仁心潮澎湃,感觉自己体内精血如热浆滚动,气海内游动的金龙润物无声,此时消耗得飞快,金龙身躯散作点点金光补充到四肢百骸之内,这些年唐仁一直隐忍,如今大劫将至,他却仿佛放下了心中一直悬着的大石。
数十年阴间算子,我就做不得阳间豪客吗?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长安街道,人仰马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