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一处偏僻巷弄,一个小小阁楼里面灯火明亮。阁楼下层大门紧闭,唯有二楼上有一个人影跪坐在临窗的木床上。
张仲耘看着眼前的景象一阵唏嘘,一个白发隐隐的老者正趴在床沿上,床上有一个衣衫破烂,口角溢血的公子,死相痛苦。在这两具尸体旁边有一个面色淡然的中年男子正在慢慢品茶。
突然那品茗男子皱着眉朝着前方“空气”说道:“朋友,既然来了何不现身!”
张仲耘没想到这人竟然能看出自己的化形之法,倒是有点手段,想了想也不再躲藏,那一缕烟雾缓缓扩大,慢慢变成了一具人形,眉宇之间和张仲耘十分相像,那“烟雾”好奇道:“你能看破我的形迹?”
龚千运本来只是有一点怀疑,不过出于谨慎出声诈一下,没想到真有一人跟随云老头潜行到此处,看来刚才发生的一切这人都已经看到。
他按下心中的惊讶,看着眼前这位烟雾凝成的老者,定了定心神,恭敬道:“阁下莫不是唐府的人?”
张仲耘看他倒也还镇定,笑了笑,嗯了一声。他刚才也看明白了,那个死去的赵公子是于滇国的皇子,具体是第几位皇嗣就不清楚了,那个姓云的老者约莫是于滇国里的一个小门派长老,因为想依附皇家,所以供其驱驰。
于滇国介于大观和西凉之间,其国西南就是大秦,是一个只有四州之地的小国,可谓是在夹缝中求生存,本来应该安分老实才对,现在竟然跑到大观都城行刺当朝首辅,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
这龚先生大概是这赵公子的幕僚一流,不过看他言谈之间,身份估计不低。
龚千运看到眼前这个神秘人承认自己是唐府的人,心中一时也不知是该感慨还是酸楚,都说唐宾鸿不过是寒门起家,并且由于新政与大观的世家有所龃龉,在大观唐家算是被孤立的存在,没想到府内竟然有这等道门高手,而且刚才云老头还说到一个雕青剑客,唐府当真是深不可测。
他看了一眼惨死的公子哥,这赵兴睿在国内想着压他那哥哥一头,夺了储君之位,竟然兵行险招来扰乱大观。可他那猪脑子想不明白,就算他成功杀了唐宾鸿,他那小小的于滇又岂能承受住大观的雷霆之怒,到时候大观百万雄师压境,他那只知道醇酒妇人的皇帝老子,必然要将他交出来给李曦泄愤。不过这些话他是没有说给赵兴睿听的,他跟随赵兴睿不过是另有图谋,只是眼下看来,这大观的水太深,恐怕不是自己能够涉足的。
既然如此,也不用多想了。
龚千运站起来指着赵兴睿和云老头的尸体说道:“阁下也看到了,这主事的二人已经自相残杀,我不过是一介闲云野鹤,还请阁下高抬贵手,放我离去。”表面上这样说,暗地里龚千运手里早已偷偷扣住了从袖子里运出来的两颗灰色圆丸。
张仲耘笑了笑道:“说不得还要请你跟我走一趟。”
龚千运挑眉怀疑道:“就凭你这具分神法身也想留下我?”
张仲耘也不答话,心念一动,一缕灰雾向前缠绕而去,龚千运看到那灰雾缠身而上,速度极快,也不再虚与委蛇,抓住墙上挂的桃木剑就向灰雾斩去,可是那灰雾虽然形状飘渺,但是触碰之下却像藤条一样坚韧,震得龚千运虎口一疼,桃木剑差点脱手而出。
龚千运心里大骇,心想这回算是踢到铁板了,自己这点功夫在人家眼里根本不够看的,所有的机会就在那两颗丹丸上了,只不过那铅汞圆丸十分阴毒,伤人伤己,不到万不得已,他实在不想动用。
那灰雾先缠住龚千运的双腿,倒提一扯,将龚千运像风筝一样甩了起来,直砸得屋内杯盘狼藉。龚千运被缚在空中,还在勉强稳住身形,用桃木剑不断砍伐灰雾试图脱困,一边开口乞求道:“我跟姓赵的不过是萍水相逢,何必为难我?”
张仲耘好整以暇地将那灰雾往回一拉,“砰!”将龚千运重重地摔在地上,龚千运摔得七荤八素,一口鲜血直接喷出来了。
张仲耘笑着说:“阁下现在愿意跟我走了?”
龚千运咬咬牙,面色阴毒,看着张仲耘,一字一句道:“是你逼我的!”
话刚说完,龚千运便将手中捏的两个铅汞丹丸重重拍向地面,轰的一声,一道磅礴之气突然在房间炸开,房中桌椅杯盏之物好似全然不受影响,唯有张仲耘所化的灰雾似受严重撞击,身形摇晃,颜色变得稀薄了不少,摇摇欲坠,唐府内,靠在楹柱上的张仲耘突然闷哼一声,一丝鲜血从喉间涌出。
龚千运自己也不好过,眼、耳、鼻都溢出了鲜血,看上去十分恐怖,那道家铅汞制作的丹丸,上面有道门符师绘制的丹箓宝篆,最伤神魂,就算自己的神魂还在体内,脑海中也像被针刺了一样,不断嗡鸣,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慌忙离去。
张仲耘的分神这时已经是强弩之末,只能看着龚千运慢慢消失在一片灰雾中,不一会,那缕分身也彻底烟消云散。
唐府中堂张仲耘缓缓睁开眼,神色凝重,轻声喃喃道:“子母丹。”
堂下尸体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严敬看到张老儿难得有些严肃,倒也有点疑惑,不过他才懒得深思。
张仲耘想了想又来到了两槐庄,房间内唐仁静卧在床上,唐宾鸿和徐无鬼已经走了,唐宾鸿还忙着回去写奏折。
唐宾鸿想多派几个人守在这里,被唐仁拒绝了,本来唐宾鸿还犹豫不定,经过身边丑陋剑客的首肯之后才勉强答应。两槐庄内就唐仁一人点烛高卧,张仲耘进来后,唐仁侧着向外看去,目光炯炯有神,丝毫不是刚受剑伤的公子哥模样。
张仲耘拉了一个座椅到床前坐下,看了看唐仁冷如寒霜的脸色,静静说道:“进府一共十四名刺客,俱是横练功夫绝佳的金刚境好手,两名临时起意来到风雨园准备杀你,被我赶到擒杀;十二名在正厅偶遇唐公,被十几名忠仆以命挡住,后被徐无鬼尽数屠戮。”
张仲耘顿了顿接着说:“除了这十四人,还有一个在外围以分神观战。”然后张仲耘将自己追随黑影进阁楼,他们一伙自相残杀,自己又被子母丹伤了神魂的事情一一说了出来。
“子母丹?”唐仁冷哼一声,这帮子附骨之蛆也掺和进来了,还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还有于滇国,弹丸之地,小国寡民也敢来捋大观虎须,真是不知死活,所谓天下将乱,妖孽丛生。
唐仁看了看张仲耘嘴角隐约的血迹,淡淡道:“明天我去找一下二娘。”
顿了顿,唐仁接着说:“那些死的人,你从我账上多支点银子补偿,另外,后院我收留的江湖舍人,让他们换上家丁服饰护卫在父亲身边,这些事你去办,就不要让父亲知道了。严敬那边我会去打招呼。”说完就转过身子不再言语。
听到二娘,张仲耘眼光闪动,点点头就往外走。
一番折腾已经快要五更天了,唐仁的右肩传来阵阵疼痛,他微微皱眉,似乎只有没有人的时候,这位唐府二公子才能表露自己心里的脆弱。他静静望向房顶上的雕梁,心里想起十二年前,那时候他还是一个五岁的孩童。
淳熙二十四年上元佳节,大观都城长安,夜晚热闹非凡,前门街上人山人海,各坊巷张棚结彩,样式包罗万象,有金凫银雁、白鹭转花、黄龙吐水各色机巧,巷衢之间横亘长绳,挂五色纸绳,谓之“挂采”。
当然这些民间商贾和勋戚大邸还是有差距的,勋戚门前更加奢华豪糜,结鳌山灯,高数丈,有山海楼阁神仙之状,其内灯烛点燃后,光彩相煊,楼殿人物纤眉毕现,非常生动好看。
小唐仁就坐在父亲唐宾鸿的脖子上随着四处观灯,无数花灯玩赏不尽,那年听说皇帝刚刚平定南诏,因此那次元宵准备的分外热闹,长安主道上,天子设备灯棚,两边有长数十丈的彩纸长龙,鳞爪飞扬,中间是一座层楼高的灯山,上面雕刻山河星斗,花果玩器还有各色福禄人物,就如海外仙山一般。
无数的人涌到这座煌煌灯山下,神情兴奋,感受着这股盛世气息,也祈祷着新年风调雨顺。
唐仁跟着父亲四处闲逛,突然人群中“出现”了一个的中年人,他长相非常普通,身穿一袭青衫,肩上挑着一个担子,担子里放着些刀具,那人是那种看一眼放在人群中你就再也找不到的类型,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让小唐仁久久凝视,那人正在四处观灯,好像察觉到了唐仁的目光,也转过头来看向唐仁,面露惊奇,似乎好奇这个小孩怎么这么看着自己,他撇过人群,本来拥挤的人群被他轻易拨开,仿佛自动避让他一般,小唐仁更加觉得这人奇异不凡了。
那人走到唐宾鸿身边,看向小唐仁,用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笑问道:“小家伙,你看我干嘛?”
唐仁皱了皱鼻子,低头看向自己的父亲,发现唐宾鸿正在若无其事地观灯,身边唐府的下人也好像没看到这个人,自己仿佛到了另一个结界中,耳边的人声都消失不见了,他顿时害怕了,晃了晃自己的小脑袋,眨巴着眼睛,结结巴巴地狡辩道:“我……我没看你啊。”
“嘿嘿。”那中年人看到了小家伙四处张望,也不说破,本来还没到他下山之时,这次只不过是静极思动想出来看看这大观皇帝李曦,没想到竟然被这个小家伙识破行藏,也是缘分一场,想到这,他定睛看向小家伙红扑扑的圆脸,见他唇红齿白,眼神明亮,不禁动了惜才之心,不觉捻出手指细细掐算,然后看向小家伙,叹了一口气,这孩子岁数虽小,但是身上劫云笼罩,以后一生恐怕时乖运蹇,不得顺利。
小唐仁看到这神秘人过来后,盯着自己,又是掐指筹算,又是自顾自的叹气,鬼鬼祟祟的,不知道他是弄什么,便鼓着嘴问道:“叔叔,你叹气怎么?”
“你这么早慧的还真少见,可惜了。”中年人摇头道。
小唐仁这时已经看出面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卖刀客是个异人,此时话里又有些蹊跷,他当即肃容,正正经经地对着这中年人拱了拱手,有板有眼地说道:“先生何以教我?”
这下刘渊是真惊到了,本以为这小子只是有点怪异而已,没想到还是看轻他了,小小年纪竟然如此老成,这般的宿慧,莫不是哪位上师乘愿而来?
刘渊有些犹豫,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小子,知道现在多少年吗?”
“大观淳熙二十四年。”小唐仁毫不犹豫回答道。
“十二年后,天下将乱。你们府上身处漩涡之中,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刘渊捏了捏唐仁的小脸蛋,说着从担子里挑出一把包着牛皮的短刀塞在唐仁怀里,“你倒是个伶俐人,可惜羽翼未丰,于事无补啊。行啦,江湖相逢,言尽于此了,你好自为之吧。这把刀就卖给你了,不要钱,以后我自会来取。”
说着刘渊就闪身消失在了人群中,在刘渊捏了一下唐仁的脸后,唐仁突然觉得周围的人声又嘈杂了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热闹的长安。
刘渊走在人群中也有点好笑,这点事对于他来说不过是顺手为之,至于是善缘还是孽缘,他是不在乎的,只不过,自己今天竟然和一个四五岁的顽童如此认真的以平辈口吻交谈,说出去外面那些人不定得惊讶成什么样子。
刘渊却不知他走后,那个坐在自己父亲脖颈上的少年,正一脸认真地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人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