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炽热,晒得人屁股疼。
不对。昏昏沉沉的赵小棹觉得自己不仅屁股疼,浑身上下更是像要散架了一样,这肯定不是太阳晒出来的。
她想扭动了一下身子,发现动不了。想抬手,发现手僵得很。赵小棹一凛,睁开眼睛,只看见一片广阔湛蓝的天,这天还在晃悠。
而事实是——当然不是天在晃,是她自己在晃。赵小棹终于清醒了,她听见车轱辘滚动的声音,身下是潮湿的车板,原来她躺在了一辆牛车上,至于她为什么动不了。
因为她被绑起来了。
赵小棹嘴里被塞了团布,她左顾右盼,发现两边皆坐着一排豆蔻少女,全部都在打盹,而自己则躺在中央。
赵小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昨日红线发了疯般的将她往下界拉扯,然后她重重掉在一个地方昏了过去。
所以现在这幅被五花大绑的情况又是怎么回事?
这些麻绳并非一般的绳子,赵小棹挣不开,她嘴里被塞了布条,又念不了诀,只得像条濒死的鱼一般用力摆动几下,有个少女被她这阵动静惊醒,睁了眼,而后神色关切道:“你醒了?”
她说话十分小声,赵小棹动得厉害,那女子伸手摁住她,同情道:“你别费力气了,这麻绳被下过咒的。”她低低道:“我们这行人是被卖去做婢女的,今日晌午赶车的人牙子载着我们路过一处田坎,在那儿发现了你,你昏倒在草坡上不省人事,正好我们昨夜有个姑娘逃掉了,”
她顿了顿,“人牙子就把你搬到车上顶替了。”
这是土匪行径!赵小棹闻言气得七窍生烟,就算是谁随意落只猫啊犬啊在外头,也不能抱着就跑吧?更何况她下来可不是去做丫鬟的,她是要去找她那倒霉师父的!
她眼睁的通红,咬着布条呜呜嗯嗯,那姑娘轻轻叹口气,小声道,“你想说话?可我现在不能扯掉你的布条,嬷嬷不喜欢吵,你要是哭闹她会拿鞭子打你的。”
赵小棹动得更厉害了,她不怕打,她就想扯了布条,这样自己就能念诀施法解开绳子。
前头赶车的牙婆子听见动静,道,“那个小红醒了?”
那姑娘答,“是的嬷嬷。”
赵小棹看着自己的红衣裳,明白过来那“小红”就是自己。
“正好,”赶车的牙婆子道,“马上就要到辛火山镇了。”
赵小棹闻言没动了。
辛火山镇她是听说过的。下界人妖鬼三族共存,妖族所居之处统称为密域。密域有许多,皆由一些有名望的妖怪占据领地进行管制,辛火山镇便是其中一处。
此镇依阴山而建,只在日暮交替时分显露真容,镇主为艳名远扬的雪浪姬。赵小棹爱看话本子,曾在上头上看见许多雪浪姬的轶事,传言道她有无数男宠,但凡是她看上的貌美男子,她都必须要娶回自己的府邸,不惜一切代价。还有传言道,雪浪姬之所以一直貌美如初,就是因为她坚持煮食豆蔻少女,她府上经常会买进一批又一批符合要求的婢女供她享用。
想到此处,虽然不知道自己跟这群女子究竟会不会被卖进雪浪姬府中,赵小棹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见她安静了下来,脸色又不太好,先前那姑娘拍了拍赵小棹,柔声道:“别怕,我会照顾你的。”她弯出个柔软甜美的笑:“我叫芙卿。”
赵小棹只点点头,她垮着脸,觉得十分后悔,后悔在淹月湖的时候整日吃吃睡睡,没用心修炼,到现在也只会念诀玩小把戏,现在落入这个境地,只能变成条砧板上的鱼肉。
牛车晃晃悠悠,赵小棹被颠得好生痛苦。芙卿实在心善,又将她从中间扶起来坐着。赵小棹皱眉看着四周,牛车缓行在一条小道士,两旁都是没有尽头的草浪。
明明荒无人烟,此刻前面那赶车的牙婆子却高喝一声,发出极为尖锐的声音:“要到了!”
车板上的姑娘们被她惊醒,陆陆续续的抬起头看四周。赵小棹很疑惑,四周明明渺无人气,怎么就要到了?
但很快她就明白了牙婆子的意思。此时夕阳西下,暮霭沉沉。随着天色渐渐暗下去,赵小棹看见原本空旷无物的草坡上突然浮现出些海市蜃楼般的东西。先是一座黑漆漆的山,而后是错落有致的高阁,接着是次第点亮的灯火,来来往往的人群。
原本安静的前方喧嚷之声乍起,渐渐的,一座依山的城镇,在这日暮交际时分缓缓出现在赵小棹她们面前。
“这就是辛火山镇。”芙卿对她道。
赵小棹看向城门,就在这时,她左手腕上的红线像感应到什么似的,突然扯了她一下。
红线真人曾说过,红线能将她带到离谢行舟较近之处。据方才芙卿所言,自己是在田坎被捡到的,那么那田坎就是红线拖她前去的地方,离这辛火山镇也不过半日车程。
赵小棹心想,难道谢行舟就在这镇上?
她在那边思索,这边牙婆子则架着牛车直直朝城门口去。将要进城门之时,门口守着的几个护卫将她拦了下来,“何人?!”他们问道,声音浑厚凶狠。
车板上的姑娘们都缩了脖子,赵小棹转头去看,只见那些护卫清一色黑斑脸,鼻长颌短,皮黄骨瘦,乃是一群豹子妖。
牙婆子掏出块黑玉腰牌交予他们看,“我是奉了雪浪姬大人之命前来办事的!”
赵小棹心中咯噔一下,还真是雪浪姬。
豹子妖们见了雪浪姬府中的腰牌,便后退给牙婆子让了道。牛车一路驶进了辛火山镇,牙婆子心情很好,街上往来的人有认识她的,笑道:“你这黑心山猪婆,又上哪儿去搜刮的这些好东西回来?”
牙婆子啐了一口,“关你何事,仔细你那问长短的嘴!”
赵小棹听出来,牙婆子倒还挺自豪的。
她打量着四周,觉得这辛火山镇与自己想象中倒十分不同。作为密域,此处与凡人居住的城镇其实并无二致,小摊小贩到处都有,茶楼酒馆数不胜数。这里的妖怪们一个个都是人身,来来往往“大娘”“大哥”的打着招呼,赵小棹咋舌,心想看久了还真容易被此处的烟火气欺骗,叫人以为这就是个普通城镇。
但这普通城镇又有一点不普通。赵小棹发现这里四处都挂着红灯笼系着红绸花,家家户户门前皆贴上一个艳艳的囍字,也不知是有什么好事。赵小棹收回目光,算了,反正有什么好事也不关她的事。
牙婆子驾着车穿过长街,渐渐的,先前那些屋舍之景慢慢消失了,主道两侧变得荒无人烟。牛车从喧嚷驶进寂静,最终停在了一座巨大的山门前。
山门口站着两个管事打扮的人,牙婆子栓好牛,跟他们打了招呼。
“下来下来。”接着她拿鞭子绕到牛车后头来赶姑娘们,少女们便一个一个从板上下去,芙卿扶着赵小棹走在最后。
赵小棹抬头看,瞧见那山腰上伫立着错落的重楼飞阁,一大片宛若烟霞的辛夷花映着黛瓦朱甍,比她天上那淹月湖还像仙境。
赵小棹又将视线向下移回山门处,只见石门上头正刻着雪浪二字。
她手腕上的红线突然又是一扯。
这一扯的力道虽比不上那日将她从天上拖下来的力道,但也着实不小了。芙卿没能拉得住她,赵小棹咬着嘴里布条呜呜嗯嗯了几声,整个人被带着往前跑了好几步,然后砰一声摔在山门跟前。
她摔着的姿势诡异,像给那几个管事行了个大礼。
为首的人见状笑起来,“山猪婆,你这又是从哪儿掳回来的人啊?”
牙婆子恨铁不成钢的把赵小棹拎起来丢回姑娘群中,雪浪姬说过要安静听话的,可要不是之前那个跑了,她能随便找个人充数吗。
“也不瞒几位兄弟,都是老主顾了,”牙婆子凑过去道,“昨夜里跑丢了一个,这个是我今日连忙寻过来的,现在不太听话,但左右是个软骨头小姑娘,回头你们多抽几鞭子就长记性了。”
说着,她还举起手里的鞭子,作势朝赵小棹那边挥了一下。
为首的管事笑了笑,“行,那我先点点人头。”
他开始算人数,这边赵小棹被芙卿扶着,心里却惊疑不定。
倒不是被方才作势要抽她的牙婆子给吓着了,而是因为她手上那红绳。
方才要进城的时候,这红绳就扯了她一次,此刻要进雪浪姬府邸,这红绳居然又有反应了,而且拉扯她的力道比之前更大。
赵小棹心里隐隐有个猜测,她怕是歪打正着,真的找到了谢行舟所在之处。
既如此,她也不急着从牙婆子和管事手底下逃跑了。
那管事清点完人数,又一一看了众人相貌,轮到赵小棹的时候他扯掉她嘴里布条,转头对着牙婆子道,“山猪婆,你别是拖了个哑巴过来充数。”
赵小棹答的比牙婆还快,“我不是!”
管事见她会说话,将册子收进怀中,转身道,“行了,跟着走吧。”
姑娘们排成一排,赵小棹依旧和芙卿走在最后。她们跟着两个管事进了山门往上走。
管事带她们走的山道应当是条小路,陡峭狭窄,一行人很费了些时间,终于到了雪浪姬府邸的后门处。
雪浪姬府内装扮喜庆,与外头街道上的如出一辙。进去之后赵小棹看见四处悬挂着喜字灯笼和红绸花,仆从们于院中来来往往。带她们进来的两个管事先给她们分了厢房,让她们今晚就先歇息。
厢房两人一间,赵小棹和芙卿被分到一起,两个人住了最小的。
进了住的屋子,芙卿给赵小棹解了绑。赵小棹趴在窗边,“这里今夜怎么这般热闹?刚刚进镇的时候我也瞧见了,到处都是张灯结彩的。”
芙卿跟着她一道坐下来,“你还不知道,今日是雪浪姬迎娶第八百八十位男宠的日子。”
“这位男宠人称八公子,我们这群人,就是为了服侍这位八公子才被急急买进来的。”
赵小棹皱眉,“可这里仆从也不少啊。”
芙卿指指自己的脸,“但雪浪姬要找丑的。”
“她不允许长得漂亮的人进八公子的院子,要是进去了,就得被扒皮。”
赵小棹意会过来,这雪浪姬是怕自己的八公子跟着漂亮丫鬟跑了。她细细打量了一下芙卿,不甚赞同道,“可你哪里丑了?”
芙卿笑笑,“丑的。雪浪姬府中都是美人,我们这样的在人界或许是中人之资,在这里就算奇丑无比了。”
赵小棹回想起上山这一路上见过的人,包括那两个管事,无一不是肤若凝脂眉目秀美,就连刚刚在厢房门口碰见的那个去洗夜壶的,也是个难得的漂亮姑娘。
她明了了。
对赵小棹而言容貌不是很重要,所以她很轻易的就接受了自己在这里算是个丑人的事实。她被绑了一天,腰酸背痛,外头热闹听了一会儿就撑不住倒在床上了。
迷迷糊糊之间她和芙卿还聊了聊彼此,芙卿是凡人域的女孩,被家里卖了换钱给弟弟交束脩。赵小棹想起自己以前也有个弟弟,但她现在已经记不起弟弟的样子了。
芙卿问她从哪儿来的,赵小棹撒谎不写草稿,说自己家离这里很远,她是逃婚出来找情郎的,因为没带够干粮盘缠,所以饿晕在路上。
“然后醒来就被绑了。”说到这里她还是很气。
芙卿道,“是我人微言轻救不了你。”她顿了顿,“日后要是你想逃,我一定帮你。”
赵小棹现下有别的打算,只转身道,“没事。”
她困意上涌,讲完这句没多久就沉沉睡了过去。
然而她到底未能一觉好眠。还未到下半夜,赵小棹就被砰砰敲门声惊醒。外头有人让她们全都出去,赵小棹窝在被子里骂了几句,最终还是迷迷瞪瞪的从塌上爬起来,睡眼惺忪穿了衣服出了门。
今日被送来的这一批婢女现下全都出来了。院中站着个面生的嬷嬷,赵小棹偷偷看了几眼,见果真如芙卿所说,雪浪姬府里就连上了年纪的嬷嬷也是姿容艳媚的。
白日里那两个管事正毕恭毕敬立于她身后,俯首道,“白嬷嬷,人都在这里了。”
白嬷嬷很急,拿着灯笼上前照了一圈婢女们的样子。赵小棹排在最末,等照到了她的脸,白嬷嬷立刻就把她拉出来,“你最丑,就你了,现在就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