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大红喜服的赵小棹站在平静无波的淹月湖边。
深夜里云薄星稀,一点点凉爽的风打转吹过赵小棹的脸颊。她垂着眼睛,苦大仇深的望着湖面,只见清澈见底的湖水下面蛰伏着一个偌大的巢穴,水生荆棘从湖底长出来,将那个黑黢黢的巢穴拱起来。
那是她师父善水仙君谢行舟居住的地方,平常任何弟子都不能入内。
可她今天还就得进去了,不仅要进去,她可能还得宿在里头。原因无他,就因为赵小棹嫁给了她师父,今天是他们大婚的日子。
“小棹子!”远远的有几个人喊她的名字,赵小棹转过头去看,只见是大师兄二师兄一行人。他们几个拿着酒盏玉盘过来了,一边喝一边吃的,脸上还清一色浮着片酡红,想来有些酒兴上头。
“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啊小棹子。”大师兄走到赵小棹面前,颇为激动的对她道。大师兄皮肤黝黑,白天看着显眼,现下站在湖边却和浓浓夜色融为一体让人瞧不清,赵小棹只得盯紧他尚发亮的眼珠子,以此判断他脸到底在哪儿。“庆贺我们小棹子!”黑黢黢的大师兄遥遥一举杯,豪迈道:“终于成亲了!”
剩下几个人也跟着起哄,赵小棹扯扯嘴角,干笑两声:“谢谢师兄哈。”
“你不开心吗?”大师兄看她一脸衰相,作势要去扯她的脸肉:“小棹子为什么不开心?师父是个上仙,你嫁给了神仙诶,你......”
大师兄力气极大,能手劈石山,要是真让他捏上脸,赵小棹恐怕得毁容。她急忙打断大师兄的动作,把这几人往回推:“今日都没办宴席,师兄们上哪儿去喝得这般模样?快回去休息好吧。”
“是别人请我们的!”大师兄道,他着实醉的不轻,断断续续道:“是小六请的,小六呢,小六人呢.......哦在这儿呢!”话音刚落,大师兄从人堆里揪出个瘦骨嶙峋的少年,正是六师兄。大师兄狠狠往纸片人一般的六师兄背上拍了一把,赵小棹看得心惊胆战,只听大师兄道:“小六说有话要找你说,我们是来给他壮胆来了!”
六师兄被推到赵小棹面前,大师兄觉得自己使命完成,领着其余人酒气熏天往回走了。
赵小棹跟六师兄面对面站着,夜风此时稍带上了点儿寒意。赵小棹觉得有点冷,她抬手抱臂,对面的六师兄瞅着她这番动作,想要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她穿,但挣扎几番又还是放弃了。
喝了酒的六师兄看着赵小棹,只觉得心窝烧得发烫。赵小棹脸小,以往大家对她只有这一个印象,但今天捯饬一下上了妆,叫人突然看清她圆巧的杏子眼,小山峰一样的鼻子,春深桃瓣一般的唇。
赵小棹穿着朱红深衣,外罩一件祥云纹绛色大袖,头发被尽数束起来胡乱挽了个髻,恰好露出平日里不为多见的细颈。
今日的赵小棹,是寒夜悄开的花,眼底映着的月光都在翩跹。六师兄看得心头泛酸,开口问她:“刚刚见你一个人站在湖边,怎么不下湖去师父那儿?”
赵小棹笑了笑:“我等红线真人一起下去。”
“哦对的,”六师兄声音渐渐低了:“礼成之时是要红线真人牵上红线的。”
说完之后,六师兄彻底安静了。赵小棹看着他梳得齐整的乌黑鬓发,和清瘦得过分的脸庞,这位六师兄是师门里最腼腆话少的人,赵小棹知道他脸皮薄,就主动像拉家常一样开口道:“六师兄今天请大师兄他们去喝酒了?他们可能喝了,是不是又狠剐一次你荷包?”
“没有......我自愿的。”六师兄连忙道:“你成亲不办宴席,我们也不得观礼,见不到你,不知道做什么,只能......”他叹了口气:“只能喝酒。”
“小棹,”六师兄道:“你想好了吗,真的要嫁给师父吗?”
赵小棹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接。要问她真的想好了吗,其实没有,嫁给谢行舟甚至都不是她自愿的。
这一切都要说回上月,那时谢行舟一反常态一直未出湖教导他们修行,上天庭的几个仙君听闻后下湖去查探,发现谢行舟出了事儿——魂魄离体,只剩下一个躯壳留在湖中。后来他们发现是谢行舟在下界的庙宇被山火烧毁了好几座。
对神仙来说庙宇可是大事,他们就靠着里头的香火供奉维持灵力。既然庙子被烧毁了好几座,谢行舟自然元气大伤,仙体兜不住灵识,魂魄飘出去落入了下界找不到影子。几位仙君算了又算,说谢行舟为仙至今,之所以糟此无妄之灾,是因为还没有历过情劫。
赵小棹还记得几位白胡子老头言之凿凿的模样:“他什么劫都历过了,就差一个情劫!”
听起来真像胡说八道,可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那几位仙君找来掌管情爱一事的红线真人,几人商量了一宿,说要在谢行舟的十位弟子里找一个去嫁给他们师父“冲喜”,同谢行舟的躯壳牵上姻缘红线,然后下到凡间,跟着红线找到谢行舟,再想办法让谢行舟爱上自己,让他饱尝情爱之甘甜苦涩,谢行舟这劫就算历成了,他自然也能重回天上。
这事儿一传出来,十个弟子闻言都跟炸了窝一样的。红线真人说不管是男是女反正就得选一个,这十个人谁都不愿意,最后只好选了个折中的方法,大家一起豁拳,输的人去。
赵小棹以前猜拳回回都赢,但很不幸,这次,她就是输掉的那个人。
此刻六师兄问她想好没有,让她回忆起当初出剪子输给七师姐的场景。赵小棹当然没想好,她就没有一刻是想好了的,出剪子的时候就没想好,现在穿着喜服站在湖边也没想好。可又有什么办法,她倒霉,师兄师姐们说心疼她,也没谁真愿意把自己搭进来帮忙。
思及此赵小棹对着六师兄道:“说实话,我也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的。但不是猜拳输了么,愿赌服输嘛。还是说六师兄你愿意替我?”
她此言一出,六师兄倒是噎住了,他脸色几经变幻,最后面上只留下一片苍白。
赵小棹见状笑起来:“我逗六师兄的,六师兄快回去把,更深露重的别着凉了。”
六师兄嗫嚅半天,最终还是没把想说的说出口。他转身走了,一步三回头。赵小棹对他招招手,看着人没影了,才转过头在湖边蹲下来,叹一口气。
“赵小棹啊赵小棹,”她看着湖面上印出的自己的脸,恨铁不成钢道:“你以前运气明明挺好的啊,这次怎么会背成这样,太背了也。”
她这边叨叨着,突然有人在她肩上一拍。赵小棹以为是六师兄去而复返,刚一转头,却发现是张雌雄莫辩的脸杵在自己面前。
原来是红线真人。
红线真人披红挂绿,穿的比赵小棹还像个新娘子,他晃晃手上的朱红毛线球——在赵小棹眼里那就是一团毛线球,道:“久等了久等了,之前把红线藏得太好了,我翻找了好一会儿。”
他展示完毛线球,双指对着淹月湖一点,在湖中辟出一条水路,“时间不早了,我们现在就下湖。”
赵小棹跟在红线真人身后进了湖。其实湖底她也不是没去过,以前她下湖给师父送过几次饭,但都是把菜放在巢穴口就走。此刻她有些紧张,左顾右盼道:“红线真人,我有点怕,我从来都没见过我师父真容的。而且他要是以后知道我们强迫他和我成亲,他会打死我的吧。”
“你怕什么,左右他现在又奈何不了你。”红线真人无甚所谓的道。他领着赵小棹到了湖底,两人站在那由荆棘掩映的巢穴口,红线真人点了点最锐利的那一枝,嘴里念了一个诀,那丛荆棘就乖乖从洞口散去,缩回了湖底的泥沙里。没了障碍,红线真人抬步大摇大摆往里走,赵小棹跟在他后头,时不时被过长的裙踞绊一脚。
等真的走进这巢穴了,赵小棹打量四周,发觉此处和自己想象中倒不太一样。从前她以为里面定是阴冷潮湿的,堆满了白骨还散发着腥气,但今日看来巢穴里却温暖干燥,入口进去是一个干净规整的石道,两边墙上挂着引路灯,灯里烧着芯水草,橙黄的光从中渗漏出来。
小道尽头是一个石洞,走到此处的赵小棹发现这偌大的一个穴洞中仅有一张石榻,而她的师父正坐在其上。有好几盏引路灯从小道处飘来围绕在他周围,照亮他的模样。
赵小棹上前几步,屏住呼吸去看,却发现那是个五官模糊的泥人,黑乎乎的面门上让人瞧不清哪儿是鼻子哪儿是眼睛。
好家伙,赵小棹吓了一跳,看来传言诚不欺她。据说谢行舟真身是个又黑又丑的怪物,羞于见人,所以总是以假面目示人。以往他每次带着赵小棹他们修行的时候,要不就变成肤白貌美大美人,要不就是胡子垂地七旬翁,又或者总角小儿,肌肉铁汉等,总之绝对不露出真容。
原来是个大泥人。赵小棹腹诽着,一旁的红线真人瞧见她不动,对她道:“怎么,嫌弃你师父丑啊?”
“我不敢不敢。”赵小棹摆手:“而且师父不管美还是丑,那都是我师父不是。”
她拍着马屁,马屁主人却没半点反应。谢大泥人还是一动不动坐在哪儿,毕竟他现在是个正儿八经的壳儿。
红线真人哼笑了一声。
还差最后一礼未成。赵小棹爬上石榻和谢行舟对坐,红线真人给他俩一人斟了一杯酒:“这可我亲自酿的羡鸳鸯,上天庭里都没几对能喝得上。”他递一杯给赵小棹,又在谢行舟那看不清眼睛鼻子的脸上费力找到了嘴,给他灌进去。
“交杯酒交杯酒,”红线真人催促拿着杯子的赵小棹:“快喝。”
真是太马虎的交杯酒。赵小棹却不敢耽搁,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羡鸳鸯实在名不符实,又辛辣又苦涩,像碗毒药,酒水入喉的时候赵小棹被呛得眼眶发红,泪水都要流出来。红线真人却没管,而是把那团红毛线球拿出来道:“我们删繁就简哈,直接给你俩牵线了。”
赵小棹嗯了一声,放在膝头的手抓紧了衣料。
见她坐好了,红线真人对着毛线球念道:“鸳鸯织锦,河汉一条,来——”,话音刚落,一根红线就从毛线球上嗖的一声飞抽出来,蜿蜒缠绕着飘在半空中。赵小棹盯着那根红线,红线真人双指在又在赵小棹和谢行舟腕上一点,轻轻道:“去去烟波!”
那红线便自行落下来,一头绕上赵小棹的手腕缠了一圈,另一头则围绕着谢行舟的壳来回转,然后嗖的一下消失了,只剩下赵小棹自己腕间一圈细细的红。
“真人,那头的线没了,”赵小棹见状扒拉一下红线真人:“它怎么不缠我师父的手?”
“不是没了,就是隐起来而已,你太没见识!”红线真人恨铁不成钢:“它刚刚围着谢行舟的壳只是为了感知他的气息,现在这线窜下下界去寻他人了,如果顺利的话......”
红线真人的话还没说完,赵小棹突然感觉自己系了一圈红的那只手被一股莫名的大力拖拽了下,扯得她整个人从石榻上直接跌下去。
“如果顺利的话,现在它就能找到谢行舟,然后将你拖到离他比较近的地方。”
“虽然不是直接让你出现在他面前,但已经省了许多力气了。”
红线真人平静无波的补完还未说完的话,赵小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扯她的那股力就突然加大了力道。赵小棹另一只手本来还扒着石榻的边缘,可一瞬之后她就感到手中一空,回过神的时候那拉着她左手的力已经将赵小棹整个人拖出了湖面,一路拖向腾云台,然后扯着她,直直从上天庭往下坠。
赵小棹吓得大叫,鼻涕与眼泪齐飞。哭着哭着赵小棹明白过来了,此刻她左手手腕上的红线正勒得肉生疼,想必是这红线的另一端雷厉风行,立刻找到了谢行舟的所在,正拼了命的拖她去找他。
风声在耳边肆虐,云海被一层层破开。千斤坠一样急速下落的赵小棹觉得自己的魂都几乎被吓出去了,此时她回想起当初同其他师兄师姐豁拳的场景,悔得肠子都青了。
要是当时自己再犹豫一下,出了帕子,应该就是七师姐嫁给师父了吧。
穿云破风的赵小棹欲哭无泪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