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爱琳对她的家庭了解得更少。
凯文以为埃兹是爱琳的姑姑,那位带着爱琳住进了天堂谷的宅子、看起来瘦削而又忧心忡忡、有一头浓密卷发的女人。然而并不是。
“不是亲戚。”爱琳解释说,“其实连朋友都算不上,呃,这么说也不太公平,她是个朋友,不过是最近刚刚认识的,就在我离开的几个月前,在一个读书会上认识的。”
读书会都要注册许可的,因为允许他们接触某些读书会之外接触不到的书籍(不存在禁止,只是无法提供)。读者必须出具证明有破例的需要——可以是特定的学术需求,如果能给出合理解释(纯粹出于好奇不属于合理解释),也可以是通识教育的需要。爱琳曾能证明一二,这给凯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她告诉他,不过是有门路罢了,她的养母是个老师。
除了书以外,她与埃兹再无更多关系。凯文明白了为什么她没有太多热情介绍他们相识,看来她自己也并不太了解她。她居然能这一分钟万分焦虑,下一分钟就变得漫不经心,这令凯文十分困惑。“你在读书会碰到了一个女人,于是随随便便把自己的命运扔给了她,就这样?”
“好吧,我没以为这是把我的命运扔出去呢。这宅子她以前也没见过,她给我一个房间住,不管住多久都随便我,为了感谢我的陪伴,她帮我画画、做园艺,我找不到理由要拒绝啊。为什么不行呢?我喜欢她。我们读书的时候有共同的乐趣,我没有不同意的理由,并且,我觉得到了这里,也一样能卖我的纸花……也许还卖得更好呢,你们这里游客比我们那里多,再说……再说当然这里还有你……”
“那个时候你就知道我?”
“我的心知道你存在。”
她那颗节律失常的心。
他不清楚有多少是她在调侃。她真的认为他们彼此是命中注定的?他以前会嘲笑这种念想,不过现在不了,如今他同样(所以他向上帝许愿,她没有在玩弄他的感情)意欲认定,他们自始至终都沿着终将交会的轨道前行,不过毋庸置疑的是,他父母更有理由这么想。
她对父母并无记忆——她的亲生父母——这使得凯文感到更应当保护她。
“没有留信件?没有照片吗?”
她摇头。
“你没有问过?”
“我问谁呢?”
“不管谁总之是关心你的人吧。”
想到居然会有人关心她,她看起来像是颇为震惊。他之所以这么理解——大概只是因为他愿意认为直到他出现以前,从未有谁关心过她。“肯定有人照顾过你啊。”他说。
“嗯,我估计一开始是孤儿院的人,不过我也不记得他们了,只记得一种味道,像是座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是一种味道把我养大了。然后是梅雷亚德,她是当地学校的老师,还有她的丈夫亨德里。”
“他们有什么味道?”
她想了一下,“礼拜天的午后,馊了的味道。”
“他们是你爸妈的朋友吗?”
她摇头,“不认识我爸妈,好像没人知道他们到底是谁。梅雷亚德告诉我说,等我长大了就知道了,她和亨德里因为没办法有自己的孩子,就和在附近莫诺克外围的一家孤儿院联系收养。莫诺克是个偏僻的小镇,附近除了一座监狱和一家女子修道院,什么都没有。后来人家请他们去,他们就见到了我。他们挑了我,就像挑了条流浪狗一样。”
她通常喜欢说“像挑一枚橘子”,但是凯文身上的某种东西,让她想到了流浪。
“我明白是为什么。”他答道,松开了他缠绕着她的头发卷的手指。
她抬起脸望着他,看着像一朵她亲手做出来的花朵。“为什么呢?”
“你知道为什么。”
“告诉我吧。”
“因为只要看见你,眼里就不会有别人了。”他说的话意味深长。
“要是这样,你不是第一个挑我的,实在太遗憾了。”
“为什么——他们对你不好?”
“并没有,只是不亲近。”
“他们还活着吧?”
“没,呃,其实是梅雷亚德不在了,亨德里住在一家养老院,他对自己周围的世界已经没有丝毫感知了。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他以前的感知很多。”
“你不喜欢他吗?”
“不是非常喜欢。他是个大块头,话少,喜欢钓鱼,喜欢玩多米诺骨牌。我想他会打梅雷亚德。”
“也会打你吗?”
“偶尔也会,但这不是个案,男人都会这么做,仅此而已。到他快被送到养老院的最后几天,他的状态越来越糟了。他这种话越来越多,比如开始说‘我不欠你什么’或‘这里不属于你’,还会朝我砸东西,不过那个时候,他的意识已经不太清楚了。”
“你就从来没有发现之前你属于哪里吗?”
“我属于莫诺克孤儿院。”
“我的意思是,谁把你送到那里去的?”
她耸耸肩,让他明白他的问题令她疲惫了。
“对不起。”他说着,补充了一句,“但是现在你属于这里了。”
II
像往常一样,醒来的时候她状态很差。眼睛肿了,头发黯然失色地纠缠在一起,皮肤比实际年龄老了一倍。她去过了哪里?
她也想知道。
一开始凯文认为这是他的过错。他夜里辗转反侧,或许是打鼾、嚷嚷声惊扰了她的睡眠。不过她告诉他一向都这样——这不是起床气,而是一种濒危物种才能感到的荒凉感,就像是她一睁开眼睛,却发现这个世界上没有自己的同类。
他做了个鬼脸。“谢谢你。”他回答。
“我一醒来要面对的世界不是你。”她说,“还得花一会儿工夫,我才能意识到你的存在。”
“那怎么会这么荒凉的?”他想要知道,“你醒过来的时候,你是从哪里回来的吗?”
“我要是能告诉你就好了。我自己也想知道。”
莫诺克。凯文猜测。他看到一家冷冰冰的孤儿院,方圆几里空无一物、毫无生机,而爱琳赤着脚站在窗口,眼神空荡荡的,等待有人能发现她。
纯粹的戏剧性。不过对凯文而言是大半的生活。
想到她等待着被发现之际,正是他等待着发现之时,这赋予了他对她的爱意一种对称之美。
她诉说的一切唤起了他的怜悯,而怜悯构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好理由让他去爱。他先感到狂喜,继而是沉甸甸的责任:这两种情感都要求他严肃对待,而两者的结合让这种严肃的感情变得神圣。
他无法将她从她的梦境中解救出来,然而他能够让她醒来的世界更好。感觉到她醒来的动静那一刻他便下床开窗,让她醒来的时候面对光亮、海的味道以及海鸥的鸣叫。不过有时候光线太过猛烈,海的味道太过刺激,而海鸥的鸣叫也像是嘲笑。“它们听起来和我的感觉很像。”她说。
是说这些海鸥也是一样,在承受物种之荒凉吗?
所以他只好在每天清晨飞快地决定,是否要拉开窗帘。
不过在海水狂躁的时候,他们仍然能听到海湾的呼啸,动静声有如一个巨人张开嘴将水吸进去而后又喷了出来,风浪狂暴的时候,他们甚至能看到泡沫。
“让我想起鲸鱼吐气的声音。”有一回她说,“你还记得那段吗,《白鲸》[36]里说鲸鱼的气流‘在正午的空气之中腾空而起、闪闪发光’?”
他不记得。
“但是这本书你看过?”
他看过。几年以前。《白鲸》是一本经典长篇小说,虽说还不至于听之任之让它绝版——尽管多数版本都是绘本——它至今还能买到,是基于渔业社会对它的兴趣,它是遥远的传说而非本国多灾多难的近代史,以及它的开篇语“叫我以实玛利[37]”——那个旨在恢复社会稳定的大规模社会试验借用了这一名称。
以实玛利行动。
“我们应当一起读读。”她提议。因为凯文说他能记得的非常少,只有亚哈和鲸鱼,当然还有以实玛利行动。“这是我最喜欢的书。”她告诉他,“仿佛描绘的是我自己的人生。”
“你曾经追捕过一头大白鲸?那头白鲸会不会就是我?”
她吻了吻他,心不在焉地,好似他是个需要安慰的孩子。她蹙起了眉心。“我没把自己当成亚哈船长,你个傻瓜。”她说,“捕猎是男人的事儿,我站在白鲸一边。”
“想多了,男人和你一样,那头鲸比捕鲸的人高贵。”
“不过我打赌,你根本就没想到原来你是那头鲸。”
“你是说你觉得自己是那头白鲸?原来你整夜都在游泳,想逃离疯狂的亚哈?怪不得你看起来筋疲力尽呢。”
“整夜都干了些什么我是不知道,不过如果这是在说我的整个白天,这种说法真是太好了。”
她这话是当真的吗?
“整个白天?真的吗?”
她微微地一顿。“好吧,要是我回答说是真的,会有什么结果呢?如果你问我有没有真的听到游艇的桨橹声紧紧跟随身后,那么我会告诉你‘没有’。不过人家会说他们后背有风,说的是一种自由自在的感觉。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身后一片宁静的欢欣——没有,从来没有这么奢侈过。也许是一转身其实什么都没有,但也不是那种让人愉快的空荡荡。从来没有过好事来激励我,但凡转身的时候没看见什么坏事,我就认为是好日子了。”
他没法不把这些话当成针对自己的。他是她背后的风吗?他是不是让她愉快的力量?“你整天都没法解脱,”他回答,“一想到这个我受不了。”
“呃,我解脱了。和你在一起,我就解脱了。不过这时候才是最大的危险,因为我忘了防备。你记得描写鲸鱼哺乳的那段话吗,‘安详地沉醉于嬉戏与喜悦’?”
他不记得了。他想知道她是不是打算一段段地引用掉整本小说,他记得在他还小的时候,他的父亲就这么做过。并不是《白鲸》——别的,某些更阴暗、更为反讽的书,直到他妈妈来干涉。“你要对孩子干什么?”他曾听到她这么发问,“把他变得和你一样?”很快,他父亲就把他的书都锁了起来。
“就是这样,不管什么时候我有这些感受,”她继续说道,“不管什么时候,我感到宁静、闲适、爱或者被爱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我就会觉得肯定很危险。在我的世界里,我不懂别人是怎么理解被爱的。以前梅雷亚德晚上会给我掖被子,我说不要亲我,我会睡不着的,要是你亲我,接下来肯定会发生可怕的事。亨德里想送我去看精神科专家,也许更好的是把我送回孤儿院去。梅雷亚德不同意。她认为孤儿院该对此负责,她相信那里一定对我做过可怕的事。”
“你觉得有没有?”
“老天呐,你和我妈一样,人人处处都在遭遇可怕的事,穷追不舍有什么意义?总的来说,我觉得你能说在一个具体的事件里,恐慌什么时候开始萌芽,有可能它无以名状,不过日期你还是知道的。一段为期五年的恐慌,一段长达十年的恐慌……而这个,是千年的恐慌。”
他想知道,是不是她过度地沉溺于怀旧的恐慌中,是不是把自己过度地戏剧化了,正如他一样。“一个只有一条腿的怪人穷追不舍了一千年,实在太长了,爱琳。”
“只要你高兴,尽管拿我开心吧,我也知道听起来有多么地疯癫。但感觉上,那不仅仅是我,不只是今天的我,或许是昨天之前的我,那个始终在跑啊跑啊的是早年的我。那是更早的我。不要笑,你也有自己的古怪之处。这感觉好像某种预示似的——就好似我一出生就在逃避着什么。我想这是有可能的。可惜我亲生父母并不在,我没处去问。”
对的。她过度演绎了她的故事,然而他爱她,也许是太爱她了。“我们可以努力去寻找他们。”他答道。
“别这么乏味。”她飞快地回答,她认为自己必须得警惕他热切的渴望。
她的粗暴令他退却。不过他还有一个问题。他跪下去反反复复无数次地检查信箱时,他心中的畏惧并无形状,没有具体哪个形象浮现在他眼前,他能为自己种种的预防措施盘衡出理由,然而却无法勾勒出它的形状。但是,她有亚哈。这只是修辞,还是她真的见过此人?“是不是有一个有血有肉的亚哈来接你——”
“你等一下,”她答道,“我说过他‘来接我’吗?这听起来有点像等梅雷亚德和亨德里来接我呢?难道我在等他们‘来接我’?你一定是认为我心理病态,像说双关语一样把希望和恐惧随意替换……”
“我没这么想过。”他答道,生怕他们就此开始论断彼此,“你的心理正因为是你的心理,所以我爱它,但我想问的是,亚哈对你来说,到底是个泛化的概念,还是实际上你会想象他带着他的奚落来找你。”
“奚落?”
“啊,是我口误,你这个样子让我很紧张,其实我想说的是鱼叉[38]来着。”
她凝望着他,“口误?”
“怎么,那你说是什么?”
“深入你灵魂的探照灯。”
他的表情恼了。“我知道你是顾左右而言他,但我不计较。”他说道。
她吻他。“是的,你没跟我计较。不过我们不是在比赛,对吧,我也不是在拿你开玩笑,只是因为这个口误,明显是你的作风。”
“这话怎么说?”
“好啦,就因为你害怕调侃,对不对。你担心别人一旦了解了你,就会戏弄你。”
话到这里她把他困住了。他只能说这种指控并不公平,然而这么说却恰恰证明了她的指控是对的。小心眼?我吗?
另一条路,她也把他困住了。幽默感这事儿,他不正是她的良师益友吗?不正是他,在她因为他取笑她的肥脚踝而大发雷霆时,跟她滔滔不绝地说着玩笑的真谛吗?那么等玩笑落到他身上时,他得多么轻松地一笑而过呢?
看来对她而言,他们同困于一隅。外表精致得如同远古时代的羊皮纸稿,他们是天生一对,骄傲得只要一针就漏气,随便谁心怀爱意地望上对方一眼,刹那间便会心碎。
他能明了她在想些什么,然而她能主动如此深刻地洞悉他,还是让他感到受宠若惊。这意味着她认为他是有趣的,并且她是关心他的。
他去冲澡,给自己一些时间。虽然他经常要冲澡,然而他拧开水龙头时总会发出那如释重负的呻吟(或许是得到了豁免?),获得拯救的叹息声是如此之深切,她担心他的心脏就要从胸膛被抽出来了——这些声音听着像要么是他头一回冲澡,要么就是最后一次享受了。开始的时候,她好奇这是不是某种私密的性仪式,这让她感觉有些奇怪,不过后来有时候她和他一起洗澡,他也一样会发出这种声响来。她弄不明白,冲澡只不过是冲个澡而已,怎么能将他就此屈服的重大意义投射其中呢?也许这是他的死亡,所以他地动山摇地吐出一口气。也可能是他得以新生。
等他再回到卧室的时候,浑身湿淋淋的,有如一头海豹,看起来实在是累坏了。她松了口气。
“接下来还有呢,你懂的。”她说。
“接下来还有什么?”
“更多冲澡的机会啊。”
他本来以为她会说的是,“更多生活的机会”。
“接下来还有没有,你永远也不能提前知道。”他答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聊我的话题:我是谁还有我在逃避什么,已经聊得足够多了,一开始的时候我们聊的是鲸和你——你是我见过的最不像鲸的生物了。”
“没有算上我的肥脚踝,对吧?”
“鲸不长肥脚踝,据我所知,亚哈也没有。”
“是哦,他肯定没有两个脚踝。”
假如此前他并没有爱上她……
不管怎么样,都最好到此为止吧。他们两人都这么想。但是他想确定地知道,和他在一起,她的感觉是安全的。还滴着水,他把她推倒在床上,羽绒被拉过来盖住了他们。
轻柔,意欲保护。
不过他想知道,他们有没有做得太过了。
要是他问她的话,她会回答是的。
III
正是他的天性害怕被奚落,他想知道他们会不会成为村里人议论的对象——那个稍稍古怪的车工总的来说,是个自我封闭的家伙,那个卷头发的北方纸花姑娘小他好几岁。但实际上,村庄不会因为他们自行出双入对就要有所行动,即便是村里的其他人并不像这对情人那般随心所欲、自行其是。人们在海水冲撞的动静、海鸟捕获鲭鱼的轻声呼唤、理所当然的性活动中生活了漫长的亿万年,唯独城里人发现这叫混乱。
再说了,村里人还有其他值得八卦的事:一桩双重谋杀案。在伊塞尔·温斯托克的拖车后厢里发现了两具尸体:洛温娜·摩根斯顿和伊塞尔·温斯托克并排躺着,尸身浸满了对方的鲜血。一个人的血,况且这么大的量,并不会自行找到去路,流到对方的尸身上。所以这是个有着双重意味的下流把戏——不仅仅是凶杀案,体液能如此这般恐怖地混合于一处,警察认为这个把戏是为了注解另一种体液的混合:在遭受攻击的那一刻,摩根斯顿和温斯托克毫无疑问正在激烈地交合。
“抓了个现行”这个段子在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没人怀疑凶手就是洛温娜的丈夫阿德,是阿德抓到了他们。不过阿德·摩根斯顿去哪里了?好几个月以来,村里没有人见过他,自从他陪老婆看了个小病,电闪雷鸣地冲出了医院以后就没再见过,至于说这小病,在他看来,没必要摘掉他老婆的胸罩,他并没亲眼看到胸罩摘下来,只是听说医生解开了搭钩。不过村里很多人都能证明,他老婆的乳房很漂亮,而他是个好妒的家伙。
“吸气。”他听到医生命令她,“吐气。”而后片刻,“拉开。”
等他老婆看完病衣衫整齐地出来时,他已经不在候诊室了。
海达拉·戴奇没怎么为到底是谁犯下这桩罪行而烦恼,她操心的是犯罪时间。“只要你想做,什么时候都是好时机。要是你想听听我的看法呢,伊塞尔有点太招惹人喜欢了。”在“友好的渔夫”,她对其他酒客说,“反正要是你有我那样的丈夫,搞搞和死差不了多少。”
帕斯科·戴奇无视话里的攻击:“她从来都是声嘶力竭、尖叫不休的。”
他老婆踢他的小腿:“你怎么就变成专家了?”
“谈起洛温娜·摩根斯顿,人人都是专家。”
海达拉又踢他的另外一条小腿:“曾经的专家,接下来你要当谁的专家?”
帕斯科的专家意见,不管是不是路人皆知,还是引起了警方注意。这不是因为他是嫌疑犯,他并没有犯罪的体力,就好像他老婆看穿了他的一切虚张声势,因为她相信他根本没有不忠的体力,他在角落里手淫,当着她的面,告诉她想的是别的女人——他的不忠顶多不过如此。
“你能感觉到,这是迟早的事。”他对古德金探长说。
“你早就知道这家子出问题了?”
“谁都知道啊,不过很正常呐,咱们谁家没问题呢?”
“既然这样,你怎么就觉得人家要出事呢?”
“终归有信号的,就像暴风雨之前,你头痛一样的。”
“是他们的婚姻发出的信号吗?这个被杀害的女人有情人?”
“得了,那和她一起躺在血泊里的究竟是什么人?”
“你告诉我啊。”
帕斯科耸肩的姿势,表示这是一个人尽皆知的臆测。
“那么你知道的,她丈夫都知道吗?”古德金问。
“他知道她见异思迁。”
“他是不是个暴力的人?”
“伊塞尔?”
“阿德。”
“这个地方到处都是暴力的男人。女人也很暴力。”
“你是说这里有很多人都可能是嫌疑人?”
“暴风雨要来的时候,暴风雨就会来。”
“但别人这么干有什么犯罪动机?”
“你要什么动机呢?老天要打雷有动机没?”
警官挠着他的脑袋:“要是谋杀案和老天打雷一样,没有动机可言的话,留给我的是很长的一串嫌疑人名单。”
帕斯科点了点头:“但也只能如此了。”
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去了亚伯拉罕港的谷仓舞会。他老婆以为他太懒了不可能不忠的,她错了。
IV
登斯戴尔·克罗普利克慷慨大方地提议,他的《鲁本港简史》可以半价卖给警官几册,因为估计这本书对他们调查有帮助。千真万确,他告诉古德金探长说,暴力的潜流存在于他们的社区,但暴力之所以看上去少见,只是因为处在一个非正常的情境当中:自从“出事——如果真的出过事”之后,鲁本港就弥漫着超乎寻常的绅士之风,坦率来讲,这种风气不合时宜——详情请参看《简史》第三十五至三十七页。但是,请问鲁本港为什么要对此付出代价呢——见面要鞠躬、削磨掉棱角、言必称抱歉——而它在事件中仅仅扮演了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啊。登斯戴尔·克罗普利克搞不懂。即使真出过事,也不是在这里出的事。“出事——如果真的出过事”发生在城市里,却要指望村里人、他们的孩子以及孩子们的孩子们一起承担束手缚脚、改名换姓的生活方式。但凡要有谁乐意听听的话,依着他个人的看法,洛温娜·摩根斯顿案的发生,是令人快活的恢复原状,一个像鲁本港这样的村庄,本就拥有令人自豪的勇士史,人们就应该互相杀戮……因为看见古德金探长扬起了眉毛,他又补充道,万一这是什么激烈的争端造成的。
“那么,照你看,激烈的争端是什么造成的?”警官发问。
“这就得问凶手本人了。”登斯戴尔·克罗普利克答道。
“那令人自豪的勇士史指什么?”古德金追问道,“这些地区很多年都没出过什么勇士了。”
登斯戴尔·克罗普利克并不打算讨论这个问题。“勇士的消逝”正是他第一章的标题。不过这并不意味着近年来村庄没有赢得这样的声名,正是由于它过度敏感的个人主义、它强烈的警戒之心,这些特质得以盘据此处,并且保存得原汁原味。每当涉及外地人,那些可恨的外来蚜虫,登斯戴尔·克罗普利克的立场远不止一点点互相矛盾,他需要观光客买他的手册,但总体而言,他宁可没有观光客。他想要对着他们歌唱鲁本港的荣耀,在那最光辉的岁月里它叫路德维诺克,然而他又不想让他们因为他的缘故着了迷,以至于永远不打算走了。他觉得,路德维诺克——鲁本港这个称呼对他是一种刺痛——的荣耀恰巧在于它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它以环绕的悬崖为壁垒,仰仗大海的庇护,享受粗犷的男人以及狂野的女人的陪伴。在鲁本港还叫路德维诺克的年代,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纳——要是你听说过他的话,探长先生——经由此地,深深地被当地的这种特质感染。那些年月里,丈夫和情人、农夫和渔夫、海难客以及走私客,都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解决他们的怨憎,有如他们在远古时期的所作所为,他们并不求助于法律或者其他外来的指手画脚。正是在这个地方,坐在小旅馆的窗前,瓦格纳看着路德维诺克的男人像一头一头的公鹿,面对面地迎向彼此,听到敬拜酒神的女人失声痛哭,望着血液飞溅作着曲,直到他的手指酸痛。我于此地感到了别处前所未有的活力,他在给玛蒂尔德·韦森多克[39]的一封信里写道,“我真的希望你在这里,和我在一起。”[40]
《路德维诺克的沙滩》,是此后瓦格纳为村庄写就的歌剧(献给玛蒂尔德,那段时日是她给了他前行的力量),鲜有公演,对此登斯戴尔认为并非是作曲有任何的瑕疵,而是源于这时代矫情的虚情假意。
“一切都是那么地值得赞美。”古德金探长同意道。恰巧,他不仅仅听说过瓦格纳,他的外曾祖父深深钟爱这位作曲家,还因为忠实于如此的激情,在自己的衣柜里悄悄收藏了为数不多的一些瓦格纳纪念品,甚至他还能哼唱出少许歌剧的曲调,他甚至哼了几小段《齐格弗里德牧歌》,让克罗普利克明白他也是有文化的人。但是,“一切都是那么值得赞美,然而我手上有一桩非常凶残的双重谋杀案,而不是拉开几个飘飘然的醉鬼。”他是这么说的。
“你的意思是?”登斯戴尔·克罗普利克想知道。甭提探长还会哼哼几句,单单听说探长知道瓦格纳,便已经惹恼了他。他希望瓦格纳属于他自己。
他坐在炉火畔他最心爱的椅子上,不管什么天气“友好的渔夫”都生着火。大部分的夜晚,登斯戴尔·克罗普利克坐在炉火边,腿部浮起一团蒸汽,套着沉甸甸的水手毛衣,在火边摩擦着双手取暖。他渐渐地培养出了这样的技能,要么控制话题,要么就听之任之。他知道事实的真相,不过你愿不愿意听他的观点,这可取决于你自己。
“跟我说鲁本港如今又开始干以往它最最擅长的勾当,对我来说,于事无补。”
登斯戴尔·克罗普利克耸了耸肩。“难说呢。”他说道,“要是你能更了解这地方的男人,懂得他们的心底永远燃烧着公正和荣誉的激情。”
“我怀疑公正和荣誉的激情与洛温娜·摩根斯顿、伊塞尔·温斯托克的谋杀案毫无关系。”
登斯戴尔·克罗普利克用一根被火烤得红通通的手指指向警官。“这你能肯定吗?”他说,“一百年以前,这里曾发生过一桩很有名的案子,死了五个人。两个本地女人,她们两个的丈夫,另外还有一个情人。他是谁的情人?没人敢确定。我说的是鸡奸吗?也许我正是这意思呢,唯一能肯定的,他是个外来的蚜虫——这就更像鸡奸了,他们很多人都是同性恋,从这国家的北部或东部来,不管是哪里也不重要吧,终归不是这里就对了。验尸官认定这是一伙为爱所困的傻瓜,他们去了山崖顶,脱掉了衣服,看着太阳落了山,吞了药丸。你是怎么想这个案子的?”
“这事儿我怎么想对我的案子毫无帮助。”古德金回答,“这伙人是自杀,不是被谋杀。”
“除非,”克罗普利克继续说了下去,“除非村民们出于对外来人的反感和仇恨——这也合情合理,认为他们有责任处置这五个罪人。倘若是这样,这案子不是集体自杀,而是一桩以公正和荣誉为名的群体袭击案。”
“所以你认为,整个村庄的人一起消灭了洛温娜·摩根斯顿和伊塞尔·温斯托克?”
“我这么说了吗?我一个剃头修脸的,只不过对本地历史有些兴趣而已。我知道的一切,都是从读过的书上来的,还用了这个,”他的两根手指做了个两端分岔的叉子姿态,指着他一切尽收眼底的眼睛——“只是很久以来,这里的人被压制了,他们互相之间的狂热约会有着令人自豪的历史,却一直以来不能表达,万一他们的天性反抗这种压制,人能干出些什么谁也不知道——不管独自一人还是成群结队——”
“好吧,你可以说这个叫狂热约会,不过我称之为罪行。”
“那么,这就是我们的分歧所在。”登斯戴尔·克罗普利克笑了。
此后,为了表示他是个值得信赖的男人,他免费给警官剪了头发,理发的整个时候他都在哼唱布伦希尔德对沃坦唱的最后一曲咏叹调[41],求火焰守护她的睡眠不为任何老不死的蚜虫惊扰。
V
凯文·柯恩远远地避开了种种恶毒揣度。偶尔,他也会与洛温娜·摩根斯顿调调情,都是在他们两个都喝了太多的时候,最近的一回是篝火之夜[42],他在村里的停车场吻了她。他不是个喜欢又拉又扯去亲亲的人,要是他吻一个女人,那也是因为被她嘴唇的轻柔唤醒,而不是因为他想伤害它们,对凯文来说,亲破嘴本就不是他表达欲望的方式。
洛温娜·摩根斯顿的嘴唇吻起来妙不可言,深切而又玄奥,她灵活的舌头还带着木头焚烧的麝香味儿。
“吻你有如吻火焰。”他向她俯过去的时候,这么说道。
“你本该是个诗人,你呀。”她说着,咬他的脖子,直到血细细地滴在了他衬衣的领子上。
而现在,有人杀了她。那个被发现死在她身边的男人本来也很可能会是他。
爱琳渐渐地感觉到了他低落的情绪。“你和那些人很熟吗?”她问。
“这得看你说的熟是什么意思。”他答道,“我认识她,见面会打招呼。伊塞尔我听说过,不过从来没见过,他是酒吧驻唱,不是本地人。大家都知道洛温娜喜欢有音乐才能的人,她丈夫阿德就在教堂弹管风琴,那是个愤懑不满、喜欢揶揄[43]的家伙。要是一百年前,他会和他的弟兄们拎着灯火站在悬崖顶,专门诱引船只朝岩石开过来,而后他就可以开怀大笑地掠夺海难船只了。假如说是他杀了他老婆,那也不过是继承家族传统而已。”
“但要是他这么干,”爱琳说,“只会毁了他自己啊。”
“难道我们不都这样吗?”凯文回答。
她没说话,看着他。这个时候,他们正穿着防水胶鞋,手挽手地在山谷里漫步,泥水飞溅。那条叫乔丹河的涓涓细流已经涨到了河水的规模。树在滴滴答答地滴着水,倘若就此以为大自然在悲泣,那是纯粹的幻想罢了,然而凯文就是这么认为的。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们不都这样吗?”
“我这么说了?”
“你是说了。”
“我不知道啊,我估计我感受的是这事儿的悲剧性。”
“但这并不是你的悲剧。”
“某种意义上是我的悲剧,这里是我的村庄。”
“你的村庄!你平常可不这样说话。”
“确实不会,你说得对。可能我只是对死亡有病态的好奇心吧——融入其中的兴奋之情。”
“到现在你还有兴奋之情,我真是大吃一惊,你们这地方诸如此类的事还不够多吗?”
“谋杀案不多吧,嗯,其实有过几回,不过哪回也没这次这么血腥。”
“在我们那地方也有……”她指着自己肩膀的上空,就像他遇到她那天的姿势,样子颇为滑稽,好似她在扔盐,“……上头那儿也有的,指的是北方没错吧。人们并不幸福。”
“我想,我说‘我们不都这样吗’正是这个意思。我们所有人的结局都不幸福。你自己也说过,每个时辰你都走在对不幸的恐惧之中。”
“我说的是不幸吗?我行走在被追杀的恐惧中。”
“喔,那么……”
“喔,那不值一提,根本不一样。鲸鱼知道谁在身后追杀它们,但它们还是能平静地哺育后代。这个险你必须要冒,我还是注定要幸福。”
“我只是引用你自己说过的话。人们并不幸福。”
她的双手压住他的脸庞,拽他的嘴唇,试图把他阴郁的唇线挤成一个笑容,“但我们会幸福的,我们会的,对不对?我们?你和我?”
他任由她在他脸上扯出了一个笑容,对她的爱在他眼睛里燃烧。混合了保护欲和欲求的爱情。有时候她看起来忧郁、神秘而又激烈,就像一只猛禽,猎手就是她自己。不过另外一些时候,她无助得像一个小姑娘,那个从身后的远方福利院被拣出来的孤儿。
“没有。”他同意了,“我们没有不幸福。不是你和我。我们不一样。”
真的,他们做得有点过了。
接下来的那个礼拜,他被询问与洛温娜·摩根斯顿是否相熟。
没有你的音讯,然而日子在一天天地过去,我想知道我做了什么让你如此残忍。我眼所能看的一切,唯有能令我想起你的我才看得到。假如我知道我会发现路德维诺克有如此这般的美妙,我绝不能应允你说服我自己独自前来。每当我想起我所写下的那一切,一切有关人类复兴的,以及为了使人类变得更加高贵而实践的所有作为,我发觉此处人们的生活,履行的正是我所理解的高贵特质,这让我欣喜。自然,有的时候,即便是同样的事,有人有所觉察而有人一无所知,而正是如此才能赋予一个地方或者一个人宜人的气息。不管是故意为之的意图,还是缘于机遇巧合,路德维诺克呈现的是未受到那些我在其中度过了一生的欧洲城市的影响,这些城市野心勃勃的劫掠欲望以及毫无善意的表现让生活变成如此之磨难。从早上醒来到夜晚入睡——可惜你不在身边,我的爱人!——连我的耳朵都感到仿佛身处天堂,远离那招人讨厌的、乱七八糟的喋喋不休,那真假音互换的咯咯笑声。而在别的城市……让我无时无刻不感到它们的存在。这地方的人们几乎有如回到了纯净的年月,在那时候人类因为能与土地相连而心存欢喜,也尚未被某个毫无激情的种族的胡言乱语污染——没有激情,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词可以说——这个种族对土地、艺术、英雄传奇,以及他族人类的命运都冷若冰霜。
我亲爱的人儿,我真的希望你在这里,和我在一起。
你的R——作者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