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一天,人界一年。行走在生死轮回路上的生魂才走了旅途的一般,走马灯的场景都没能够看完,队伍中的一个魂魄,被一股力道牵引着,拖拽回沟通了人界的道路上。
白色的魂魄被一股力量小心的包裹住,苏翎牵引着那个魂魄,一点点输入力量凝实它的外貌。
周围的温度似乎下降了些许,而苏翎只是淡漠的,不停歇的,讲力量灌输到那魂魄之中。一点点,就像是在宣纸上被描摹,子钰渐渐地,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越来越清晰,五官也越来越明朗。
当苏翎收回手时,魂魄脱离了她的掌控,一点点转过了头,就像是受到指引和召唤,一魂一人的视线,直直的撞在了一起。
“寒兄?!”子钰一瞬间红了眼眶,疾步上前伸出手,却触碰到的是一团松散的空气。
苏翎看了一眼,却一言不发,伸手摘下一片树叶,指尖轻轻挥动,绿色的竹叶上飘荡出一丝丝细细的绿色丝线,闪着幽幽的光芒,随后一道道丝线被缠绕交织在一起,最后凝成了一个翠竹笛的模样。
那竹笛虚浮在苏翎的掌心上方,她走了几步,靠近子钰,随后轻声说道:“你不是要完成这绝弦歌吗?还在等什么?”
那白色的魂魄,动作虽有几分的迟缓,却也是眯着眼睛,对着子钰微笑,带着几分暖意,随后又接过苏翎用竹叶精华做成的竹笛,向她行了一个礼。
子钰挥开长袍,坐在了琴的面前,开始了那未完成的演奏。
天衣无缝的演奏,默契到已经无法用其他任何来形容,天地之间旷然苍茫,四周回荡的只有这荡气回肠的弦歌。
让他想想,当年大病一场的友人,拖着病体,只为了与他再合奏一曲。然而一曲未罢,从翠绿色的竹笛的孔隙之间,溢出的却是友人鲜红的血液,滴落在地上一瞬绽放成大朵大朵刺目的红。
笛声那时,已然呜咽,已然无法流畅的进行下去。
那日绝弦,抱的是死志,是诀别。
今日,又是含着别样的思绪。琴音,或相同,或不同。
心境,到底不可能再复原,终究不再是那一日的诀别,所能演奏的感觉了。
一曲终,云雀都呜咽着落在树枝上哀鸣,子钰闭上眼睛,一滴泪却猝不及防的掉落在手背上。那片白色的魂魄,带着笑容缓缓消散了去。
没有寒暄,没有告别,没有任何别的情绪,只是为了知音,为了弦歌。
“此一去,当是诀别。”子钰低低的嗓音忽而响起,随后,似乎是为了发泄一般,猛地抬起了手,带着满胸膛满肺腑的情思,一边弹琴一边放声高歌。
旷世之音,要行云都停住步伐,震得树叶都在沙沙作响。苏翎之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血液中沸腾汹涌,几乎都要被这歌声唱出满眶的热泪。
她就这般安静的立在一旁,静静地等待那个已然乱了心神的琴师,有些痴狂的弹奏着手下的琴。音乱,曲却不乱,没有乐谱的限定,没有什么技巧的探讨,然而这琴艺,却足以称得上仙曲之衔,闻者,无不心神震荡、驻足聆听。
然而不知过了多久,因为长时间的演奏一根琴弦骤然断裂,断裂的琴弦就像是锋利的兵刃,那琴师修长好看的手指上,划过一道深深的血痕。然而他却是加重了力道,继续唱下去,而后,似乎是刻意为之,琴师带着一种深邃的,无法言述的神情,手下用力,将琴弦一根、一根的挑断。
琴音,戛然而止。歌声,也止住不再。
“小公子……”琴师抬起眼帘,一双眼睛却满是血丝,仿佛大哭了一场般的模样,那声音都沙哑的不像样子。
那个断绝所有琴弦的琴师抱着琴身,缓缓地,深深地,对着苏翎行了一个大礼,他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大抵是过度疲惫,琴师对她说道:“多谢。”
这一曲,等了太多年,几乎就要成为心结。那个魂魄还是年少时的模样,而留在世间的人,却因为心有所忧,蹉跎的不成样子,只要可以弹琴的地方,就是琴师的归属,苦苦寻觅另一个知音,另一个可以替代他的知音,然而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这一桩心事,如今当真是终了了。
子钰来到苏翎的身前,低下头,抱着琴说道:“待我葬了这琴,从此,我便完全的属于你。”
说罢,也不留给苏翎辩驳的机会,径自向竹林的深处走去。
至于苏翎,倒很是乐意坐在那块大石头上等待子钰的归来,她需要在这里冷静下来,那些被深埋的思念,如今倒是被这人不负责任的全部勾了出来。啊,当真是旷世的琴师,在小倌管这样一个勾栏苑里,绝对是一种埋没。如果在军队里让他高歌一曲,思乡的,无畏的,什么都来唱一曲,不知会让多少人丧失斗志,也不知会让多少人沸腾热血。
这般想着一些荒唐的构思,大量耗费力量的苏翎,此刻在这般安逸的环境里,不由得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渐渐地趴在了石头上睡着了。
待葬琴归来的子钰看见石头上已经熟睡的苏翎,不由得无奈的摇了摇头,走上前伸手将她抱起来,转身向竹林外走去。
二人一个熟睡,一个耗费了许多的体力,也不知子钰如何想的,竟然就这么一路抱着苏翎回去。
一到门口,却正好与花决明撞了个罩面。
子钰将苏翎的脸转向自己的怀里,尽量不让花决明看清怀里的人是谁。而那戴着黑金半脸面具的三皇子,只是微微勾起了唇角:“子钰。”
子钰对着他行了一个礼,语调温柔:“今日有些疲惫,还望公子见谅,待改日子钰必定好好补偿。”
“补偿倒是不必,我只是好奇了许久,这鸾凤阁的主人,我何时才能拜访。”花决明的声音沙哑锈钝,然而其中慢条斯理的语气,清清楚楚的就是一句直白的威胁。
“这老板的事情,我一个琴师怎可能左右,还请公子莫要为难子钰。”子钰对着花决明温和一笑,即便是满脸的疲倦,却依旧好看的让人眼前一亮,满是春色。
说罢,子钰抱着苏翎往厢房走去。
花决明看着迎上来的接待,只是笑笑,却不再开口,随意的扔下一锭银子,打发他们别处去了,自己倒是轻车熟路的坐在了一旁,也不叫人陪同,旁若无人的开始自斟自饮。
子钰抱着苏翎,将她轻轻的放在床上,复而转身去脱苏翎的鞋子,然而当握住了苏翎小巧的戏水墨色绣鞋时,他转身,带了几分深意的看了一眼苏翎,随后无奈一笑。
“原来是个不安分的小姑娘。”
脱了她的鞋子,便不再动作,为她掩好被角,径自走到了贵妃软塌上休息。
至于花决明,却被请到了高阁内,这一次,最终是见到了鸾凤阁的幕后老板。然而当见到那人的那一刻,花决明有片刻的惊讶和怔愣,随后,就像是一副早就知道了的表情,叹了一口气,缓缓露出一个优雅的笑容。
“这应当不是我们初次见面了罢,谢家公子,谢东篱。”他走上前几步,幽幽的开口说道。
对方也似乎是一副不在意的模样,谢东篱举起了酒杯,饮下杯中的美酒,随后眯着一双漂亮的狐狸眸荡出一个好看的笑容:“不知三皇子殿下,多次来寻谢某区区一介布衣商人,所为何事?”
“鸾凤阁内精妙,既然是商人,我这里有一桩生意,不知公子可有兴趣。”花决明在谢东篱的对面落座,取下脸上的面具,露出了带着几分苍白的脸。
谢东篱在见到他的长相的那一刻,分明是一愣,随后便很快的释然,也理解了方才花决明说不是初次见面,这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了。他稳了稳情绪,脸上倒也是不动声色,只是微笑着反问:“不知殿下的筹码能不能让在下心动。”
“啊,我知道你不是一般的商贾。”花决明顿了顿,“恐怕钱财一类不能够让谢公子太过心动。但是有一件事,想必公子一定心动。”
“哦?何事?”谢东篱仿佛来了兴趣,挑眉看着花决明,眼中尽是一片笑意,水光潋滟。
“你的命。”花决明的嗓音粗哑,忽而带着几分凛然的寒意。
“自然感兴趣。”谢东篱很快意识到了,面前的这人,不知在什么时候,给他下了毒,然而面上却不表露,依旧是一副商人笑意盈盈的模样,“三皇子殿下如今是在威胁?倒是当真不知我一介商贾,还能让殿下如此记挂着,竟然不辞辛劳的亲自来给我下毒。”
花决明却是凛然了神色:“我没有与你开玩笑的心情,我的要求很简单,助我,颠覆这北幽王室。”
“好。”这一下,却是答应的干脆利落,简直就像是儿戏一般的轻率。闻言,花决明却不再纠结和开口,虽是愣了一会儿,却未多做停留,丢下了一个小瓷瓶后转身离去。
谢东篱捏着那个小瓷瓶,在手中上下把玩了一番,随后打开瓶塞倒出那一粒解药,一口吞下后微微一笑:“还真当以为是怕死才答应你的吗?啧,这世道,当真是越来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