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回忆越觉得可疑,而我知道,在心底我已认定他和马尔斯.亚伯是同一个人,这才是我初见他时熟悉他声音的缘故,这记忆并非来自苏醒前,而是不久前。
我们逃出列车时之所以没有对那醉汉有所怀疑,完全是因为我们也在心虚,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我们已将所有的戒备放在了人类身上,从没有想过与我们同一战线的吸血鬼或其他超自然会对我们加以陷害。
在列车陷入黑暗的那片混乱中,他去了哪里?他是消失了还是留下了?哈德斯和他交手了吗?
然而现今只有一个不会出现在帝国的人可以回答我的这个问题了。
哈德斯……他死了吗?我感到惊讶,外边的我的同族吸血鬼们还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而我几分钟前猜测得知自己或许陷入了马尔斯.亚伯的阴谋,可能因此而丧命。
而且,我不知道帝国外的哈昔新花园的情况以及哈德斯的生死。但我却依旧坐在这柔软的椅子里,无动于衷,犹如一个只能思考的瘫痪者,或者无情的预言者。
“如果你是个好心的灵体,就告诉我该怎么做。”
我突然说出了这句话,在我想到对我纠缠不清的老妇的鬼魂时,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助手,我像只孤舟,黑色的大海张开血盆大口,浪要吞没我,我在这威胁下,竟找到了岸口。
这是惊险中的万幸,我觉得我安全了。
她会教我怎么做吗?就像教我如何使用自己潜在的力量那样。
“你会活下去的。”她来了。
我熟悉她的声音。
我曾经十分反感她,甚至可以说是害怕她,我希望她远离我的生活,即使导致她死去的罪魁祸首正是我自己。
但这一刻我听见她的声音却倍感欣喜,我心中仿佛蹿起了一团火苗,我连忙向身后的声源处看去,却连半点鬼影都看不见,我心中的火苗一下子又灭了。
那不是我的幻觉!
我能肯定的只有这个。可是她在哪儿呢?
“为什么不出现?”
“我需要你的帮助。”
终于,我从软垫椅中站起来,将房间里上上下下搜寻了一遍,不放过一个角落。
她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弃我而去?
我不知道自己正在经历着什么,我觉得自己在衰老,我可能不久就会死去。
马尔斯.亚伯说他要夺走我的生命。他一定会做到的。
可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念了什么巫术咒语吗?
我终于想通他为什么离开了。这意思就是,无须他动手了。
我的身体不再那么有精神了,我的脑子给我传达着一种危机感。
我要死了!我在衰老,直到死去!
我又开始左顾右盼,寻找一个新的事物——镜子。
它使美者欢喜,丑者忧愁。
穿衣镜!
我在套间的某处发现了这虚假又真实,叛逆又顺从的东西。
它虚假叛逆,却又其是,你伸右手,镜中却伸左手,你伸左手,镜中却是右手。
而它却能照映出最真实的影像,是的,不会再有什么比它更真实,它近乎愚笨的做出的相反动作就是真实,所以它既真实又顺从。但我们不知道它的本质是什么。
《哈扎尔辞典》记载阿捷赫公主不老不死,因为她的眼皮上有一串致人死的咒语,连写咒的巫师也是闭上眼睛为她写的,她的女佣们清晨为她梳洗时都蒙着双眼,因此,在她睡觉时没有人能加害于她。
一日,为排解无聊,她的女佣为她奉献了两面镜子,一面可以看见照镜者的过去,一面可以看见照镜者的未来。
阿捷赫公主同时望向两面镜子,她被来自过去的自己和未来的自己紧闭的双眼上的符咒同时杀死了。
她是被自己杀死了还是被镜子杀死了?
这是她至死都不得知晓的可悲。
如今我从这镜中看见了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邪恶的镜子里是我吗?
与我一样的错愕,一样的难以置信。我上一次照镜子就在不久前,我苏醒的那间废宅里,那时我引以为傲的金色鬈发哪儿去了?
为什么现在的我像是顶着——窝灰色的杂草?我眼角的皱纹何时冒出来的?我抬眼时额头为何会有一道道沟壑?
我所见的衰老已然超出了我的承受范围,任何一个女人的苍老都会超出她们的承受范围。
但我是吸血鬼!我是永葆青春的种族!我不老不死,除非紫外线使我的肉身毁灭,但这种死亡方式对我来说也是不成立的,我现在就站在青天白日下!
可在这青天白日下,我清清楚楚的看见镜中可怕的影像。
更可怕的是,它还在变化!更加苍老,更加接近死亡。
我哆哆嗦嗦地将盘在脑后的头发放下来,这费了不少时间,我不愿承认这是因为我的手不太利索了,我更愿相信是那帮该死的女佣盘得太复杂。
当我看见我的头发确确实实成了另一种毫无光泽的灰色,我的手触向脸庞时被这粗糙的肌理吓了一跳。
几分钟!短短几分钟!从我来到这房间不到半小时!就见证了马尔斯.亚伯的翻脸,黑夜与白昼瞬间的交替,以及我顷刻间的衰老过程。
我看着自己,大脑一片空白,面前站着的,根本就是个穿着年轻女子衣物的老太婆,就像曾收留我的那位拉斯维加斯老妇一样。
对……像她一样……简直一模一样!我回想起我几次所见的老妇的鬼魂,偶尔我会发现她逐渐变成了我,或者另一个我逐渐变成了她,我曾以为那是幻觉,但我现在果真变成了她!
那是一个可怕的预示,可我怎么会变成一个和我几乎毫不相干的人呢?我几次看见的鬼魂真的是拉斯维加斯的那位老妇吗?
我之所以这样不确定,是因为我真的忘了那位活着的老妇长什么模样,而只剩有关那鬼魂的记忆。
我为什么会变成那个鬼魂?她究竟是谁?
刚才我还听见了她的声音,她说我会活下去的,这句话是我唯一的希望,唯一使我面对此番情境而不绝望的希望。
好,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我该寻求一个活人的帮助(而不是一个鬼魂),那个灵体已经给了我希望,我相信我不会死,我必须得相信。
我该寻求一个地高权重,拥有压制马尔斯的力量的血族的帮助。
有谁愿意帮助我?我想我早已知道答案了。
血宿“阿波罗”。
我在马尔斯的衣橱里毫不留情地捣鼓了一阵儿,找到了他们躲避紫外线直射的黑袍子,它能把我全身上下裹住,不留一处可乘之隙。
当然,我穿上它可不是为了遮阳,而是为了遮住我这衰老的吸血鬼体态。
衰老的吸血鬼,这真是可笑!如果我们的种族也有新闻媒体,那么有关我的报道就是——“最愚蠢的受拥者”。
如果在暮年之时受了初拥,那么永生之年还有何意义?尤其当这主角还是一个女性之时,她拿什么来掩饰她同样永生的衰老容貌?
如果以上的一切都值得原谅,那么“阿波罗”能原谅我吗?他能原谅一个几小时前还年轻貌美,几小时后却迈向衰老与腐朽的“帝国新娘”,如他一直所说的那样,让我成为他的王后吗?
我觉得这不可能,连我自己都厌恶镜中这张脸,旁人怎么会喜欢呢?
可我别无选择。当一个人别无选择时,任何一种选择都是他的救命稻草,这就是我此时面对的生命中的悲哀,病急乱投医,投靠一个我不怎么喜欢,还可能随时失去掌权儿无法帮助我的人。
像我多次曾意识到的那样,我不了解我自己,该如何从这衰老的厄运中走出去,我无法自救,我连马尔斯是如何办到的都不知道。
他没念一句拉丁文咒语,他所做的唯一一件针对我的事就是骗走了我的鸡血石。
然后他就消失了!
没错,他仅仅拿走了鸡血石!
我有个大胆的猜测,我自己也震惊了,但我完完全全信服了它:那块鸡血石就是我的生命。
假设马尔斯.亚伯的目标是我的命,而我的生命是那块鸡血石,这就可以成为他扮作醉汉揭露哈德斯的身份以及抢走鸡血石的原因。
既然他知道离开鸡血石我必死无疑,那他定了解我,如同至亲那般了解——我的父亲绝不会愚笨到告诉外人这个秘密,以此说明马尔斯应该不是外人,可马尔斯说他和我父亲关系并不友好,这该作何解释?
他说鸡血石并不属于我,他只是拿回了他自己的东西,难道鸡血石真的是他的?为什么会在我身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