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瓢泼大雨,雨刷已经开到最大挡也看不清前路。儿子只好就近把小车拐进高速公路的出口处,停稳在一条陌生的马路旁边,这是2014年夏末发生的故事。
那时候我们正在美国东部,马萨诸塞州西部的坦格伍德附近度假。长期以来我已经无所谓在哪里度假了,只要是一家三口可以聚在一起对我来说就是满足,就是休闲,就是我的幸福。这次来到美丽的伯克希尔山脉之下,是因为无意中在网上发现我们的Timeshare(分时轮流租用的度假别墅)在那里有个空位。这大概是因为坦格伍德音乐节已经闭幕,热闹的场地一下子被抛弃,变得萧条,于是我们立刻乘虚而入,从东西两岸赶过来了。
到了近处才发现,这里不仅有着优美的自然风光,而且幽静迷人,刚刚参加了音乐节又匆匆离去的音乐家们,好像把他们音乐的灵魂遗留在这里了。我们三个人坐在一片无人的草地的尽头,想象不出在当今这个繁华的世界,怎么还会有这么一片净土。远远地仿佛飘过来一曲充满古典韵味的舞曲《我们跳舞吧》,我想我们三个人都陶醉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昏暗,我们起身离开,不料却撞入了那场暴雨当中,我们迷路了。
我们迷路了,迷失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镇里,周边的住房就像童话世界一般,朦朦胧胧地被烟雨笼罩着,关键时刻,GPS出了故障。再一看,前台上油箱告急的指示灯也亮了起来,真是祸不单行。我说:“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冷?”
儿子说:“旁边好像有家咖啡店,先进去喝杯热咖啡。”话音未落,我们三个人已经推开车门,抱着脑袋,“噌噌噌”争先恐后地蹿了出去。先是踏进了人行道旁边的一个小花园,小花园里长满了花花草草,当中有条石板铺的小径,我们谁也没有注意看门前有没有招牌,就直接推门进去了。
“啊哟,对不起,我们好像走错门了,这里是私人住宅啊?”丈夫率先表示歉意。
门背后钻出来一个壮实的中年美国男人,颈上挂着一架佳能照相机,看到我们连声说:“没有没有,这里是咖啡店,‘咖啡和摄影’,欢迎,欢迎。”
“咖啡和摄影?”我有点摸不着头脑,这两件事好像相差十万八千里,一点也不搭,似乎找不到主题。再一看我们踏进的是一间普通人家的客厅,而且是没有收拾过的凌乱的客厅,沙发上和茶几上铺满了乱七八糟的摄影广告,当老板的——现在我知道这个壮实的中年男人就是老板了,他一看到我们这三个不速之客,立刻把广告胡乱地卷到一边,给我们让座。我说:“小心,不要把你的东西弄坏了呢。”
他说:“没有关系,本来就是坏的了。”说着,就到旁边开放式的厨房里开始摆弄咖啡。
房间里暖融融的,有一种温馨的感觉,我轻轻走到沙发旁边,刚刚坐下去又立马跳将起来,老板看见我的举动,不好意思地说:“这里来往的客人太多,一张沙发没有过多久就会塌陷,坏掉。已经订购了新沙发,只是因为下雨还没有运到。”
“不是不是,不是因为沙发,而是我面前这幅名为‘Xkeken cenote’的天然水井照片!”我不会忘记这是2010年发表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上的一幅照片,由摄影师约翰·斯坦梅耶拍摄的。
记得当时,在打开那本新寄到的杂志的一刹那,第一眼就被这张照片的惊艳震呆了。我好像真的看到了墨西哥玛雅人所说的地下世界的入口,我以为世界就是应该这个样子!清幽的天光滑过深奥的树林,点亮了宁静的湖面,反射出了一个人的生命。这种安逸和恬静不正是我心里的净土吗?此时此刻,当我面对这幅原版照片,我感觉到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好像被它擒拿住了。
这幅原版为什么会悬挂在这里?我转过身,两只眼睛紧紧盯牢那个身穿T恤,满脸大胡子的咖啡店老板,难道他就是约翰·斯坦梅耶?是的,他就是曾经赢得美国国家杂志奖的新闻摄影师约翰·斯坦梅耶。
约翰·斯坦梅耶长期在非洲、欧洲、印度等地开展他的摄影活动,他的照片因为反映了人类的苦难而为人所称道。因为“天然的水井”我关注过他以“水”为主题的摄影,那里面是跨越国家、民族,全世界的对水的渴望。为了拍摄,他曾经在非洲十天十夜没有洗澡。后来还自我调侃:“人,在最初,就是不洗澡的。”这真的是充满了人本身的原始味道呢!
现在,这位经常在《时代》和《国家地理》等发表作品的著名摄影师,就站在我的面前为我煮咖啡。这时候我注意到他煮咖啡的壶十分奇特,是一个包裹着金属的玻璃“瓶子”,上面伸出拐着弯的玻璃管子,仔细看过去,他的咖啡豆不是用纸袋包装的,而是用麻袋。他把麻袋里的咖啡豆舀出一大桶,足有三四磅,然后放进一个老式的机器里打磨,最后一勺一勺全部都填进那个玻璃咖啡壶里。
我以为这下好了,大功告成马上就要喝到这位摄影师的咖啡了,可是没有!我看到我等候已久的咖啡,不是流出来的,而是一滴一滴地滴出来的。这要滴到什么时候啊?
“不要急,只有喝这种滴出来的咖啡,才可以喝到最纯正的咖啡味道。”约翰说。接着他又告诉我,这只老式的咖啡壶,还是他在日本的一家旧货店里发现的。那时候他途经东京郊外的小镇,一眼就看到了这只被丢弃在角落里的老式咖啡壶,立刻买了下来,并且长途跋涉抱回了家。
“这有多麻烦啊?沉重不说,还容易打烂。”我说。
约翰走到咖啡壶旁边,这咖啡壶足有他大半个人高,他就像抚摸自己的孩子一般,摸了摸咖啡壶的颈身,然后轻轻地说:“这是我的追求。我一向追求的是原始的完美。就好像要拍摄这幅Xkeken cenote的天然水井,那是我站在灌木丛中整整三天,终于等到了这个极致的画面。”
整整三天?闷热、疲劳、臭汗、虫咬,这是又脏又累,呕心沥血拍摄出来的令人心旷神怡的画面,在这画面里注入的不仅仅是他对艺术的追求,还有他的灵魂。想到这里,我端起约翰递给我的咖啡,看着那幅“天然水井”问:“‘咖啡和摄影’对你来说是什么关系?”
“咖啡是我的生活,摄影是我的生命。”他的回答,把这两件好像相差十万八千里,一点不搭的事情一下子拉拢到了一起。
第二天,雨过天晴,我们试图回转到那间“咖啡和摄影”用早餐,可是小车在周边的城市转来转去,就是找不到那个小镇,我简直怀疑昨天雨中的“咖啡和摄影”是一场梦,可是手里面却实实在在地多出来一张约翰·斯坦梅耶亲笔签名的明信片。回到家里以后,我把明信片装进镜框,然后挂到我的书桌前,每天都可以看着它,想象着有一天我会回去找到那个小镇,再去喝一杯那里的冰滴咖啡。
2015年初冬
写于美国费城近郊Swarthmore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