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远离圣地亚哥市中心的一家日本餐馆门口,儿子再三关照:“要想进这家白浜寿司店,一定要先鞠躬行礼,然后规规矩矩坐好,不要乱说乱动。不然的话,会被白浜师傅赶出去的。”
“不要吓我,哪里会有开店的老板要把顾客赶出去的?”话没讲完,隔着店堂的玻璃拉门,只看见一个威严的日本老头站立在寿司吧台的后面,那副腔势,只差佩带一把大刀,就是一个凶狠的武士了。一时间只好把没有讲完的话收回到肚子里,缩手缩脚地跟在儿子的后面——鞠躬行礼,然后坐到吧台的角落里。
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发现这家寿司店简单到了简陋。局促的店堂间,一眼可以看到棉布暖帘后面的厨房。厨房里有一个矮小的女人在水池旁边清洗器具,她弯腰弓背,整个人都好像要钻到一只木桶里去了。店堂的正当中是一条木质的寿司吧台,后面只有十一张高凳,高凳后面靠墙的地方,还有三只小方桌,那上面摆着“已预订”的牌子。
坐在吧台另外一头的是一对老美夫妇,他们正毕恭毕敬地从白浜师傅手中接过两片红白相间的肥鲔鱼寿司,一边用日语说:“谢谢,谢谢。”
寿司做到美国人也会点头哈腰,倒是少见。吧台当中有三个圣地亚哥大学的音乐系学生,看样子是由其中一位日本学生带过来的。旁边还有一对韩国情侣,那个女孩子一面孔的白粉,五官都好像画上去的一样。这时候又走进两位亚洲人,一坐上来就用日本话说:“先来一份加州卷……”
不料站在寿司吧台后面的白浜师傅突然不开心起来,他竖起了眉毛大叫一声:“什么东西,出去,给我滚出去!”
旁边的韩国女孩子一吓,把面前的酱油和芥末也打翻了,男孩子立刻放下筷子站起来对白浜师傅说:“可不可以再给我们加一点酱油?”
白浜师傅两只眼睛盯牢了对着他竖放着的筷子,更加瞋目切齿:“你这是要我死吗?没有,滚出去!”
就在这个当儿,一个倒霉的黑人踏进店堂,他的另一只脚还没有放稳在门槛里,白浜师傅已经控制不住地发起了大脾气:“出去!滚出去!我这里客满啦!打烊啦!关门啦!”
奇怪了,午饭的时间,客人不多,怎么会“已客满”?“这个白浜师傅有毛病啊?怎么一点人情也不讲?老板骂顾客?生意也不要做啦?”惊吓之余偷偷揣测。而周边的食客们一个个都瑟瑟缩缩地草草收场,沿着墙根溜了出去,只留下那对老美夫妇和我们了。
这时候,老白浜好像松了一口气,他看了看空落落的吧台,满意地从台板底下摸出一条掐头去尾不到一指长的小鱼,专心致志地用一把小钳子,把其中细小的鱼刺一根根地拔出来,开始制作Shinko寿司。我知道在许多寿司店都吃不到这种鱼,不仅因为这鱼的尺寸特别小,只有在繁殖季节才能捕捉得到,还因为制作的工序太繁琐,弄不好遗留了一根鱼刺,刺到食客的喉咙,那是不得了的事情。
白浜师傅一边操作一边开始说话,他说:“不是我太凶,而是有些人太不尊重寿司,什么叫加州卷?传统的日本寿司当中根本没有这道寿司卷,还有筷子笔直地冲着我,这是对我最大的不尊重。我是不会为这种不懂寿司,不懂规矩的人做寿司的。”
以前只听说过一些优秀的寿司老师傅很厉害,有时候因为一句话一个举动不对,就会被他们赶出店堂,他们视寿司为圣物,一点一滴都不能玷污,这次算是亲眼领教了。不过还好,接下来白浜师傅开始平静,他说:“我很忙,假如这里都坐满了人,我就没有办法和大家交谈了。我把寿司放到顾客的面前,因为好吃,顾客高兴,顾客高兴了我也高兴,我们就会交谈,变成朋友。这就是我的人生,我的追求。所以只要店里有一半客人对我来讲就是客满了。现在很好,四个客人,一会儿还可以来两个,安静清爽。”
这下我明白了后面三张小方桌上摆着“已预订”三个字的意思了,只是还不明白的是:“难道你是不要赚钱的吗?”
白浜师傅好像听到了我心里的疑问,便说:“开店做老板就是要赚钱的,但在赚钱的前面还有两个字,那就是‘尊重’,尊重寿司也是尊重自己。”说着他就用两只手为我儿子端过来刚刚拔光小刺的亮晶晶的Shinko。他对我说:“孔太太,这片Shinko是我专门为你的儿子孔桑准备的。日本人相信,吃到这种鱼就是幸运,一年只有两次机会。每次我得到这种鱼,就会打电话叫他过来,年轻人,事业正在向上,需要神的保佑。”
听到他讲这些话,我感动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作为一个独生儿子的母亲,看到远离自己的儿子,会受到别人的关怀,这是最令我感激不尽的了。于是,我立即起身,对着白浜师傅真心诚意地鞠躬行礼。
这时候白浜师傅又端出两片螃蟹腿寿司,啊哟,这螃蟹腿怎么不一样的啦,一口咬进去既结实又有弹性。白浜师傅笑道:“这不是美国人喜欢的阿拉斯加帝王蟹,而是日本雪螃蟹,日本雪螃蟹才是真正的螃蟹,味道丰富。阿拉斯加帝王蟹根本不是螃蟹,只有六条腿,是虫!一点螃蟹的味道也没有的。”
听到这里,想起来以前吃过巨多的阿拉斯加帝王蟹,真有些哭笑不得。还好正当时白浜师傅端上来一片黄尾鱼寿司,这片鱼通体透亮。下面的米饭粒粒饱满甜润,白浜师傅教我不要添加任何调味料,直接放入口中,整个人都融入到极其深奥的美味当中。
白浜师傅看到我喜欢,立刻起劲起来,他又让我尝了蓝鳍金枪鱼等等,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厚蛋烧(Tamago),卷起竟然不断,可见咬进去的感觉了。至于端到儿子面前的则是皇帝三文鱼子,这鱼子在其他地方没有看见过,好像包裹着一层薄薄的衣,白浜师傅说:“孔桑的最爱,特别提前一天腌制。”
接着白浜师傅又告诉我说:“鱼子好坏相差很大,一般的是鲱鱼子,有些高级一点的日本超市就可以买到,然后是三文鱼子,再高一档的就是皇帝三文鱼子,再高级的我这里也没有了,是一种螃蟹子,孔桑要吃的话,只好到日本去找了。”
早就知道日本人对寿司的要求很高,特别是一些年长的日本人。听说在日本东京银座有一家高级寿司店“数寄屋桥次郎”,那里人均花费300美元以上,还得三个月前就要预约,甚至还会预约不到。那个老板都有九十多岁了吧,在纪录片里看得出他是一个非常严肃的日本人,好像笑也不会笑的,但是制作出来的寿司非常讲究。连奥巴马也到他的店堂去过,还说:“这是我有生以来吃到的最美味的寿司。”
虽然还没有机会去日本,但可以在美国的圣地亚哥吃到白浜师傅的寿司也是非常幸运的了,因为白浜师傅也有同样的风格,视寿司为他神圣的事业。在他寿司台上的每一片海鲜,都是他自己清晨到海湾旁边的鱼市去挑选来的。他不会因为价格而降低他的品质,宁可回答顾客“没有”,也不会把不够他的标准的食材放在他的寿司吧台上。问及他怎样选购到最新鲜最优质的海鲜时,他敲了敲自己的胸口说:“靠心。”
我无语,这时候他的太太走出来说,他们的大米都是一定要从日本运过来的,不能太新也不能太老,每一粒米都由白浜师傅亲手淘洗,白浜师傅很认真地说:“这是因为我对食材的尊重。”
讲到“尊重”,儿子特别提醒我注意白浜师傅的两只手,这个男人怎么会有这么精细的两只手?他不抽烟,不用香皂,不涂护肤用品,甚至不用卫生手套,为了不让他的寿司沾染上异味,于是不断地到水龙头底下冲洗他的两只手。
我看到他的两只手已经洗到了泛白的地步,他说他的寿司的真谛完全要靠这两只手才可以体现出来。不同的米饭、不同的食材,都是通过这两只手上的手劲和手法,有松有紧、有多有少,其中微妙的平衡,造就了食物本身美妙的滋味,让人回味无穷。就好像艺术家对艺术作品的执着追求,令我们赞叹。
这天离开白浜师傅的时候,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感觉到了寿司的精髓,那就是“尊重”。无论是对人对物,哪怕是一片小小的寿司,都应该怀有尊重的心,如果我们每一个人都这样,生活就会变得平和许多,这不正是我们老祖宗的训导吗?
2014年元月
写于美国加州圣地亚哥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