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周六晚六点五十八分。
哀风怒号。
宿舍前的广场亮着惨白的灯光,一片喧闹,学生成片地聚集在楼下,散漫地站着,聊着天,等待着七点钟的点名。
学校对于这直到今天中午才临时的这个座谈活动好像很是重视,以往都是自愿参加,而这次明确要求除毕业年级之外所有年级都要在晚上统一前往。
各班的班长站在队伍的最前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前排的人聊着,目光时不时四处打量。
许多人刚刚从校外刚回来,穿的衣服很是光鲜,聊的也是颇为兴奋,大约也是因为沙暴封校刚结束的第一个周末,好不容易能出去浪的缘故。
听到某一个方向突然成片地安静了下来,不用多说,自然知道是学管到了场。
十分钟后,礼堂侧面。
在前方的人流涌上礼堂前的台阶的时候,377级管理系还在远处的空场地等待,看着身边的一个又一个队伍从旁边嘈杂地经过。
“哟,这不是扬江吗。”
扬江抬起头,转向声音的来源。周围的人也被这突然的话语吸引了过去。
说话的人竟然是辛丕,他正从旁边的队伍中从主干道向前走,望向扬江的目光轻蔑而嘲笑:“环保社大名鼎鼎的厉害人物,怎么夜不归宿要被严重警告处分了呢?”
扬江面无表情,也没有说话,看着他,又低下了头。
辛丕仿佛因为他的反应而更加兴奋了,说道:“别灰心啊,你还有机会,知道吗?一会儿进去院系的老师和领导都在,你把他们都狠狠骂一顿,说他们要害你,让他们别妨碍你呗。哈哈哈哈哈。”
他大笑着离去,旁边的人却神色各异地看向扬江。
“扬江,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旁边的人靠近他,压低声音问。
“扬江,这什么时候的事?是不是那天晚上...”
“扬江,这处罚应该还没定吧?”
“扬江...”
无数细微的声音嗡嗡嗡地将扬江整个人都包裹住,仿佛恶魔在耳边不断低语,它用锐利而细长的指爪拨挠着他的心神,让其中如乱麻一般的神思每一次被划过就变得支离破碎,凌乱地飘落、飞舞,漫天都是细碎的破裂的残片。
他痛的几乎被激怒,猛地抬起头,双目通红,环目四视,却皆是熟悉的、谨慎的、复杂的盯着他的面孔。
所有人都被他这猛然的一抬头吓到了,有的清了清嗓子便转过头去不再过问,有的转而走到一旁去,一边瞥着他一边低声地问究竟发生了什么。扬江的周围便一下子变得稀疏了起来。
有人拍了拍他的后背,扬江转过身来,才发现是李金城,杨逸、杨辰、张叶如也纷纷从人群中挤过来,站在旁边。
“你还好吧?兄弟们可以帮你一起解决。”李金城一脸认真地低声说。
杨逸和杨辰说不出话,只能用同样的眼神看着扬江。张叶如懊悔道:“我中午看到你拿箱子回来,还以为你...我早该想到的,我他妈打了一天职责召唤。我...我以为你没事了。”
扬江勉强地笑了笑,张开了嘴,过了一会儿才发出了声音:“我没事。”
“老高这种人,就是喜欢骂人的,你别顶他,他不会真的拿你怎么样的,也就是说说而已...”
“是啊,我们上次缺晨跑被发现了,他还说要给我们一人一个警告,后来连根本都没事,找都没找我们,只有发公告了才算是确定。放心吧,你肯定没事,不就一次查寝吗...”
“可是我好像看到了墙上贴了扬江的公告了...”
“啊?这...”
队伍动了,人群在暗影和阵阵大风之中朝台阶上的礼堂涌去,扬江迈开脚步,追随暗影而去,脚步的洪流掩盖了所有话语,仿佛制造了另类的安静。
他往台阶上走了几步,却差点撞到在上方的孔卢生。
孔卢生在台阶上方的灯光下站着,刻意在等扬江,眼见他来了,便靠近说:“扬江,你的事情我大概知道,我知道你情绪很低落,但是怎么说呢...看开些,就是一次严重警告处分而已,又不会影响毕业...诶,等...”
呵,就是一次严重警告处分而已。
扬江沉默向上走,穿过人流,又混入人流,将所有声音甩在后面。
穿过大门,穿过明亮的大厅,进到礼堂一楼大厅中,大部分人已经坐好了,稍显安静,只有低声的私语。
会场四处,都有班长在维持纪律,学管们或扎堆站着低声聊天,或者负手四处眺望会场,气氛已经紧张了起来,后来的学生,便也不敢多说话,顺着人流快步走着入座。
扬江麻木地朝前走着,麻木地跟着前面的人在排座中坐下,台上半圆状地摆着数张沙发椅,上面还空无一人,周围的人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师兄~”背后传来了小声的熟悉的声音。
扬江没有回头,他半陷在椅子的靠背中,恍若不觉。
台上从幕后缓缓地走出几个人,互相邀请着客气地坐下,台下便在学管和班长们的带动下响起了掌声。
“啪”的一声,台下的灯光灭了一半,陷入昏暗之中。台上的灯光则聚焦到坐在沙发椅的几人身上。
——不过是一次严重警告处分而已。
“大家晚上好,我是今天的主持人,我们在这里非常荣幸邀请到了我们蓝海深远文化的几位调研组的专家,到我们浅海大学进行有关‘青年与社团活动’主题座谈会。而我们浅海大学出席座谈会的则是各学院中对于学生社会活动组织颇有经验和心得的几位教授,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
台下的学生们稀稀拉拉地鼓掌,灯光一暗下来,氛围就变得轻下来,有人躺着靠背歪着头打起了瞌睡,有人低声地聊天,也有人紧贴着前面的椅背低着头玩手机。
暗幕下,没有人在意别人如何。
——又不会影响毕业...
“我很高兴,受我们浅海大学季校长的邀请,来进行这样一次座谈。我们深远文化从事教育研究和实践活动有着很长的历史,也有着辉煌的成就,这个相信大家都有所耳闻,这次呢,我们秉承着...”
是啊,不就是一次严重警告处分么。又不影响毕业,过了就过了,有什么关系,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就像喝药一样,一口水一吞,它就消失不见了,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有什么值得消沉悲哀的。
这样想来,人只要不死,便不外乎身体与心灵的短暂创伤,终于是要愈合的——既然终究是要愈合的,那又有什么可以在意的呢。更进一步讲,即便是死了又如何?也不过就是短暂的痛楚,之后再无烦恼,再无痛苦,那想必,死也是不怎么值得在乎的。
可是我为什么偏偏要像一条丧家狗一样,去摇着我的脏尾巴求饶,去卑微地俯下身去,舔着对方沾满灰尘的鞋子;我为什么用谄媚的笑容讨好,为什么切下自己身上血淋淋的肉奉献到对方嘴边,还惶恐地说“请您务必笑纳”?
人与人的痛苦本不相通。
我在断头台下,宾客在茶楼座上,只听得一声“午时已到,明正典刑”,鲜血飞溅五丈,头颅落地,在地上滚上数圈,落在惊恐的女人脚下。而宾客却喝彩一声“好!”觉得胸中郁气尽舒,端起温热的茶碗,一饮而尽。
只是不知饮的究竟是茶,还是血。
也不过,就是一个处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