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我们浅海大学的青年培养和社会实践活动是学校的亮点特色之一,结合了学生会、学生社团和自发的学生组织,在学校院系和社团管理部等部门的统一指引下,开展了覆盖面广、形式内涵丰富、思想性较深的一系列活动。”
“嗯。这个我们也有所耳闻,我们来之前,在和季校长通电话的时候,他特意提到了,你们有一个‘环保社’,不仅在校园中宣传环保思想,还在前几天的沙暴中开展了校园救援?这个我当时听到倒是很震惊——同样是大学生,是通过一种怎样的方式完成这种角色和心态的转变的呢,以及你们开展了什么样的专业训练?”
问完这个问题,台上浅大一方的老师教授们集体懵了十秒有余。
没听说呀?环保社?救援?这都什么跟什么...
上面的人尴尬缄口,下面的人更是手足无措,陈雪锋坐在第一排靠右侧的位置,急忙掏出手机打了电话:“环保社什么情况?什么时候还搞过这种活动?台上的院系领导压根都不懂!你把最近他们搞的活动都告诉我!”
“(清嗓子)是这样。这个环保社呢,据我了解,也是我们学校最近,针对持续来袭的沙尘暴天气新组建的社团,旨在...”院系领导开始打太极。
对方兴趣未减,又问:“那么,是否是学校授意开展与救援工作有关的培训,还是学生自发开展的呢?因为啊,蓝海受到世界环境危机影响,沙暴可能成为一种普遍的灾难,在这种背景下,帝国可能要推出地方自治自防自救的法令,你们的这一举动无疑是有远见和前瞻性的,我们对此比较感兴趣。”
台上的院系领导们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不知谁来作答,又应该如何作答;这个时候,台下的陈雪锋挂了电话,忙站起身来,微微弯下腰,朝台上各种致意使眼色。台上的院系领导正在张望,看到他便秒懂,忙说:“这方面,我们社团管理部的陈雪锋老师对情况非常熟悉,可以请他来为我们讲一讲。”
陈雪锋接过话筒,站了起来,台上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紧张地腿都稍稍有些颤抖。
“这个...环保社在学校坚强领导和社团管理部的悉心引导下,最近开展了一系列活动...”他像是背台词一般把刚刚从季芸清那里听到的话八九不离十地复述一遍,然后剩下的就开始编故事,“关于沙尘暴中的救援啊,这个是我们环保社的特色项目,是其他所有学校的同类社团都没有过的。我们的环保社,自己组织相关知识的了解学习,自己开展模拟训练,并在上一次的沙尘暴中开展了一次啊这个模拟的实战演练,结果非常的成功,这个主要归功于学校领导的大力支持...”
台上本来还在懵逼的领导们,听的心花怒放,颇为得意,看着对面坐着听的认真专注的调研员们,十分受用。
——如果说台上是瞩目中各显神通的*海滩*,而台下,则是一片昏暗中的嘈杂的*浅海*。
郑泽道、辛丕和常天凯三人坐在一起,郑泽道疑惑不已:“你们还搞这种?”
常天凯一脸茫然:“我...我他妈明明没搞过啊。”
辛丕不屑地说:“刚才他明明说的,校长给他们提的,总不至于校长在瞎扯淡吧?编一个没有的东西,考验一下下面人圆场的能力?”
“我...我真没搞过什么救援啊。沙暴那几天我记得一直呆在宿舍里和他们打麻将来着。”常天凯也急了,“难道是我他妈失忆了?”
面面相觑。
另一边。
尹罗廷心里震惊不已:这件事明明只有他们组的那几个人知道,校长是怎么知道的?而且竟然在这么重要的场合提了,也就是说,他们中有某个人与校长非同一般的关系,却一直不显山不露水。这个人会是谁呢?自己和李俊不可能,这个是知道的;扬江?怎么看也不像...大一的三个人?搞不好是那个张晓静?到底是谁呢...
大一区域,王申被旁边的几个人凑过身来:“欸,王申,你不是参加了那个环保社的吗?被校长点名表扬了啊!牛逼啊!你真的救人了吗?”
王申一时间不知所措,摸了摸脑袋,乐呵呵地笑了笑:“呃没...大概是吧。”
陆雨嘉听着周围的女生们小声而兴奋地议论着,时不时地还问她关于环保社的问题,她一一耐心地回答着,时不时还露出微笑,然而心中却不知不觉思绪凌乱了起来。
不知道台上所指的是不是她与他的那段经历,关于风沙,关于被困,关于救援。如果真的是的话,那么好像现在全校都要知道了...
她在仍旧热情不减的交谈中用余光深深地瞥了一眼前面两排的那个身影,而那个很有可能明白这一切的人,此时仍然近乎颓然地坐在位置上,活像是一具没有生机的躯壳。
*****
*深海*。这里是扬江的意识世界。
只有无限的安静。隐隐约约从浅海中传来动静,被包裹在深水的混沌里,听不清,也无意去听。
这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扬江漂浮在这一片深海里,感受着沉重的水压从四面八方而来,压的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任由流动的海水将他摆弄,在深层的涌流里缓缓翻滚。
他已几乎不堪于这汹涌的深层水流,在无边的黑暗里,随着暗流涌过来的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气泡,在气泡中浮现着扭曲的画面、传出模糊的声音,在他面前浮游而过,然后又在远处破灭。
他抱住脑袋,死死地按压着,竭力想要抑制住这些画面,然而它们只是闪现地更快,在他的脑海里无限地播放着。
——走廊里阴翳中的怒吼,低声的恳求。孤零零的母亲,在林荫路中开向天边的出租车。
那张面对面吃饭的男女的照片;一幅沙画,山谷间漂流的船;风沙中一个大号加长的雨披。
昏暗,温暖,柔软。
花瓣中的眼泪。冰冷。
如何比的上天魔的言辞与自信?他以金缕为衣,以珠玉为冠,笑吟吟地走去,琼花便只能任他折枝。
花落满地。
嘲笑与辱骂。众目睽睽,无数的眼睛,无数的眨着的眼睛,冷漠的眼睛。被无数从地上生长出来的藤蔓捆住,眼睛通红,既然入局了,就必须要决一胜负。
挥出一剑,砍断它的手臂,它却狞笑了:你还有几剑的力气?缠住不可挣脱,直到耗尽而死。
一张经研究决定罪大恶极罪无可赦的判决书。
被五行山压住,被符咒捆绑,被连着整座大山安置在一台狭小的牛拉的囚车上,去接受日光的灼烤。
求饶。那么跪下!
匍匐,我错了,求求你网开一面。抱着腿,被踢开,滚开。用匕首划开自己的大腿,鲜血淋漓的肉,请您笑纳。一口痰落在眉心中央,唾面自干,何人被侮辱?又是何者被损害?
可怜而又可悲的软弱嘴脸,这条爬虫是谁?反正不是我。
这个人应该被雷电劈中,应该浑身着火,直至烧焦他的每一根须发,烧尽他的肌肤腠理,露出白骨,成为一具骷髅,在他自己的坟墓前对着自己的碑跪拜。
因为他做了自己不可饶恕自己之事。
他背弃了自己亲手植下的荣耀之树,挖断了它的根,仅仅为了搪塞与粉饰,使得它的树叶皆尽枯萎。
此人吾必弃之。
不要跟着,不要跟过来!
求求你离开,再也不要出现。
滚!
飞出一脚,那具骷髅便碎落一地。奇怪,为什么我感觉轻飘飘的?世界在离我而去,它在低语。
世界在说些什么?
我又究竟是谁。
从那具倒地的散架的骷髅头颅的空洞而悲哀的双眼中,看到了漂浮着的支离破碎的自己。
哦。这就是我啊。
哦。哈哈。
原来是我被我自己,亲手毁灭。
——
昏暗的礼堂里,还遍布着低声的嘈杂。
台上的座谈仍在继续“我们浅海大学始终认为新历当下环境的大学生应当掌握一种新的素质,有很多人认为学校是所谓的‘象牙塔’,但我认为学校更像是一个‘小社会’,如何把这个小社会与我们广阔的社会相连结,是我们不断的追求,同时也需要以深远文化为首的高端文化资本对我们不吝支持...”
台下的嘈杂声却一下减弱了许多。不少人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回头看去,只见在座位席后方,汪明全正站在走道边,一个学生神色懒散,一副才睡醒的样子,此时却已经是神色惶恐地站起身低头站着。
“...没睡够是吗?你哪个专业哪个班的?懂不懂规矩?有一点学生样子吗!待会结束散场了,你就给我站在这,让你们学管老师领你回去!”
尽管汪明全压低了声音,那种威严的气势仍然一清二楚,围观者莫不噤若寒蝉,纷纷回过头去,只见汪明全这一呵斥,其他学管也纷纷在走道里游荡起来,各个面目严肃,眉头紧皱。
原本低声的嘈杂彻底消失了,睡觉的被身边人推醒,玩手机的把手机收回袋子里,笔笔直直地坐好,连椅子后背都不敢靠,作出一副聚精会神目不转睛看着台上的架势。
昏暗中只剩下不停游荡的学管,一片阴森肃然。
台上的座谈还在继续。
“请问,有没有学生代表交流的环节?我们想问一问学生的看法。”
“呃...这...呵呵,因为也是临时组织,比较仓促,暂时没有安排特定的学生...”
台下却有一人蓦然地高高地举起手。
众人一下子将目光聚焦到了他身上,此人竟然是常天凯。
“这位同学,请讲。”
常天凯却并不起身,他看着台上的诸位学校领导,直到其中一位微微低头,他才站起来,说道:“诸位领导好,我就是你们刚才提到的那个环保社的社长,我叫常天凯。”
陈雪锋坐在一旁,虽然心里紧张,但还是饶有兴趣地看向了常天凯。而这几乎也是台上几乎所有浅大方领导们的共同心理状态。
“沙暴救援,是我想出的特色社团主题;其实,在最初申请成立的时候,我就有这样一种愿想:如果在我们的校园里也出现有人被沙暴困住的情况,我们能不能也当一回救灾救难的英雄?这一想法本来我觉得太过大胆,但是后来得到了社管部和学校高层领导的支持,于是我便策划了这样一次演练活动...”
台下几乎所有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常天凯此言一出,不由得引起了不少低声议论:
“我靠,环保社这么酷的吗?我还以为是那种无聊的老套社团...”
“欸,你当时不是报了吗,怎么没进?亏了呀。”
“...年底加分估计还要涨,早知道我也去了。”
而另一边,坐在一起的尹罗廷和李俊听的目瞪口呆。
“我靠...呸!真他妈不要脸。”李俊忍不住骂道,“真就有脸往自己身上揽,老尹,要不然你检举揭穿一下他吧,他妈小人得志,这能忍?”
尹罗廷沉声道:“浑水摸鱼,他吃定了上面的老师领导没一个知道具体情况。下面的人就算有明白的,大概也不敢出声讲话。”
“那我们来讲啊,把事情一说,他不就出大丑了?”李俊急道。
“你傻啊?这什么场合?我们都是浅大的,自己爆料自己,这么多院系领导在,怎么能说这种话?真要说了后果不堪设想。”尹罗廷说,“而且这个时候,所有人都盯着场面上,这么多学管,汪部也在,谁敢轻易说话?常天凯的胆子倒是真的大。”
尹罗廷有些感慨地朝前看去,常天凯站在观众席左侧偏前的位置,汇聚了几乎全部的目光,连幕后控制舞台效果的工作人员,都移了一支灯光过来,照在常天凯身上,好让台上的诸人能看的更清楚一些。
这就是聚光灯下的人么...
场下有许多人不约而同地如此想到,情绪各异。
——然后,在他们的视野中,毫无征兆地突然站起来一个瘦而高的身影。
发生地极其突然,大多数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座位席上突兀地站了一个人,潜意识觉得他大概是起身上厕所,但是张扬了一些,应该低着身子悄然走过去;然而那个人影只是站立着不动,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看,有个人站起来了...”
“怎么回事...他是谁?”
“...不知道啊...”
“不知道...”
常天凯还在作着他的即兴发言,突然觉得气氛有一丝怪异,这种怪异的气氛在低语中蔓延;他有些迟疑地放慢了语速,左右看着,却并未看到什么异常,但他分明看到了周围的目光都在向后看去。
于是常天凯也下意识地半转过身去,用余光瞥了一眼身后:他一开始以为自己看错了,回过神来还若无其事,但是很快又瞥了一眼,然后话语便在惊讶和一丝隐隐的恐慌中戛然而止。
又是他...
台上坐在软沙发中的诸人,也随着常天凯话音的戛然而止而反应了过来,看向那个孤零零站在坐席中间的站着的,沉默的高而瘦的一个男生。
“这位同学...是有什么想交流的吗?”台上的主持人迟疑而礼貌地问。
汪明全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门离开的观众席,暂时离开了;而几乎是最先发现这一异常的学管们脑袋里想的都是同样的三个问题:这学生怎么回事?这是哪个专业的学生?汪部人去哪了?
他们处于短暂的发懵状态,没人反应过来,也没人有所动作,高渐辛本站在礼堂最边缘低头看手机,听到异常之后才抬起头,看到那个站起来的学生的侧脸,和他那似曾相识的阴冷眼神,心中一下子一片空白,只冒出一个下意识地念头:糟了...
陈雪锋反倒成了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他睁大眼睛,猛地离开席位,沿着排座的边缘开始朝那个站起的男生的地方快速接近。
台上台下没有人知道他想要干什么,所有人都在茫然和惊讶中等着他的开口,气氛尴尬、僵硬、让人动弹不得,然而他只是沉默地矗立着。
舞台控制的工作人员,将灯光移到了他的位置上,打在他的脸上。
众人这时才看见——
他竟然...还闭着双眼!
*****
有光。
那光穿透了海水,将自己整个人包裹住,然后向上浮去,直到顶点,在那一瞬间,脱离水面。
扬江睁开双眼,从意识的深海中醒来,黑色的眸子有一种冰点下的寒冷。
周围光亮耀眼,一片模糊。
隐约看到无数双眼睛在阴影处透过光线看着自己,隐约有嘈杂的琐碎低语,隐约有人在跟自己说话。
扬江却并不想明白他们究竟在做什么,他只觉得这里吵闹、燥热。
他转过身去,沿着座椅靠背与无数腿的缝隙中,向外穿行,一直走到过道,那令人生厌的光芒去不知道为何一直跟着他。
扬江站在过道中间,抬眼望去,无数陌生的脸、无数陌生的神情。他缓缓地原地转动,直到将这座礼堂昏暗中的密密麻麻的位置与上面坐着的规整的密密麻麻的人收入眼中,才用鼻子轻哼了一声,转身向上一步一步走去。
他隐约听到背后有人一边向自己跑来一边叫站住,又有一个熟悉的女声说,我听到了他说他身体不舒服,然后那人便喊,只是身体不舒服,没事。
他只是微微低着头浑然不觉,沉默着、脚步不停地向上走。
吵闹,燥热。
他走到黑暗的、封闭的、高大的门前,用手去拉,沉重的大门打开了一个缝隙,从缝隙中吹出凉风。
于是他停顿了一下,接着用力将那对开的沉重的门猛地拉开,两扇门砸在墙上发出了“砰”的巨大声响。
巨大的声响在整个礼堂中回荡,夹杂着似乎遥远又似乎迫近的惊呼声。
冷风从巨大的豁口中一下子灌入开了空调的温暖的礼堂大厅,就像是开了闸的洪水,风声呜呜,那是来自礼堂外的大风声响,而且似乎下大雨了,磅礴的雨声覆盖了一切,异常安静。
扬江穿过入口,走到明亮空旷的大厅中。汪明全倚靠在一边的墙上,一边抽着烟一边低头看着手机。
扬江眼见汪明全皱着眉头看向自己,似乎想要开口训斥,他停下脚步,转头面无表情地看了对方一眼。
汪明全短暂地怔了怔,稍低头,看了一下自己手里燃着的烟,又看到了身边摆在墙边的那块“严禁吸烟”的牌子,然后清了清嗓子,说了一句“厕所在礼堂侧面”,便掐了烟,匆忙转身向礼堂里走去。
礼堂外在下大雨。惨白的路灯只能映亮一小片路面,上面反射的黯淡光芒的水洼中无数涟漪永不停息。漆黑的夜幕中只剩下雨声和风声。
扬江走出玻璃门,站在屋檐下,无数雨点和溅起的水滴打在他身上,一片冰凉。
天空中沉厚庞大的漆黑乌云中响起了隐隐翻滚的沉闷雷声。
天际划过一道闪电,猛然之间照亮了天地,照亮了雨幕中的整座城市。
短暂的片刻后又回归黑暗。
*命运之轮已启动。
警告:镜像命运之轮重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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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您人生顺利。*
雨声更大了。
人生顺利...呵。
扬江仰起头,摘下眼镜放在袋子里,深吸一口气,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暴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