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江燕白一下子把桌上的钱按住了,扬江怔住了,却听他说:“哪有只送一条的?送礼一般都是成双。”
扬江沉默了,江燕白看着他,等着他的动作,老板则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又低头玩手机。
气氛僵住了。
江燕白见他迟迟不动,大概知道他的心思,便转头对老板说:“老板,烟包回收吧?”
“嗯。收的。”
“我们今天下午买,如果晚上就回来退,能不能少点折扣?最多三个小时吧。”
那老板抬起头又打量了两人一眼:“十个点。”
江燕白走到柜台前,凑近说:“别吧老板,时间很短,最多三个小时,要是三个小时没来,按市场价,哪怕二十个点都没问题。而且,”他压低声音说,“你离我们学校最近,给点面子,以后多带人到你这里”。
那老板犹豫了一下,挥挥手:“行吧行吧。反正我今天一直在这,不行的话你就快点过来,就收你二十块钱。”
江燕白这才从柜台上起身,又转过身,看了扬江一眼,低声说:“这种事情没办法,如果能用几百块钱解决,那还算好的了,无非就是之后省个一两个月的事情。不行去食堂吃饭我请。”
说完之后,他又说:“你自己再考虑一下吧。”说着,江燕白便反身走出了小小的店铺。
扬江看着钱包中仅剩的几张钞票,目光久久凝结住了,他的喉结动了动,嗓子一片干涩。
店铺外,乌云更加浓密了,大风开始吹拂,卷起地上的落叶河塑料袋,在天空中漫飞,仿佛与前两次沙尘暴相同的前奏。但是根据气象报道,今天风沙不会再来。
——最近过的怎么样?身体还好吗?缺钱用吗?
——如果有什么事情,不要一个人硬撑,有什么事还可以跟家里说,知道吗?
——如果能用几百块钱解决,那还算好的了,无非就是之后省个一两个月的事情。
——只是犯了一次小错误而已,没必要真背个处分吧。很多人说会消除处分也会有记录的,最好还是谨慎一点...
扬江闭上了眼睛。
睁开眼睛,他终于从钱包里又掏出了二百一十块钱,把这薄薄的三张钱递到柜台上。
老板收下钱,熟练地从后面柜子顶上拿了两条烟放在玻璃柜台上,又拿出一个黑色塑料袋装好,驾轻就熟。
扬江接过塑料袋,反身面无表情地走出店铺。江燕白看着他,点点头,无言地往回走。
他走在大风吹过的窄路上,手里拎着的塑料袋被风吹的阵阵响动,感觉里面装的东西,似乎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沉重,似乎要带着他的手臂,将他整个人拉垮,然后倒在地上。如果就这样倒在地上,也没什么不好,躺倒在地上,贴着地面,永远都不要起来。扬江想。
扬江曾经会对卑躬屈膝嘴脸感到恶心的吃不下饭,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也会用一大笔连出去吃饭都不舍得的生活费,即将去佯装谄媚地讨好一个他感到厌恶甚至是仇恨的虚伪嘴脸。
讽刺的是,他还深信不疑地认为这种卑鄙的“潜规则”的应用者和受益者都是可耻的,是人格上的矮子,这种交易正是“黑暗”的代名词。
那么此刻的他又算的上是什么呢。
扬江想起走廊里怒不可遏的吼声,那咄咄逼人、居高临下的质问;想起校门口孤独的身影,堆着笑请求保安通融最后还是拒之门外。
这是深渊。
而这,也正是现实。
大风吹过,扬江的心,慢慢地失去了温度,成了冰冷的硬块;厚重如铅块的黑色乌云下,无数凡人如同蚂蚁一般行走世间,混沌的天地中,注定的事情正在注定地发生。
*****
宿舍楼下。
下午三点五十分。
“你得先准备一份书面检查,写的越长越好。进去之后,先给他,然后少说话,等着他骂你,骂的越狠越好,等他骂完之后,你就开始承认错误,如果可以的话顺便再吹他一波,然后,东西,最后给,明白吗?”江燕白低声叮嘱道,“千万不要进去就给,你就装在包里,最后再拿出来。”
扬江沉默着点了点头。
“我一会儿还得去一趟礼堂,晚上有一个什么座谈会需要提前布置安排,你把我的话记住就行了。”江燕白说,“到时候你自己发挥好一点。”
告别江燕白,扬江缓缓地、无力地上楼,进了宿舍,在床铺上坐下。
一整天一直在宿舍里打游戏的张叶如对此还一无所知,他瞥了一眼扬江:“哟,买啥好东西了又?”
扬江鼻子里轻哼一声,神色却愈发苍白落寞。他站起身,坐到位置上,开了台灯,趴在桌子上好一会儿,然后才拿出信纸来开始写。
检查书。
这次我犯错误的主要原因...
似曾相识的场景,似曾相识的文字。心里感到悔恨,是因为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吗?心里感到痛苦,是因为背负了不应该承担的责任吗?心里感到空洞,是因为对自己没有关系也没有多少钱而觉得失落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那些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扬江停下笔,抬起头,看着台灯映在墙壁上的昏黄灯光和细长的影子。
而究竟又有谁能知道,他敏感而脆弱的心此刻到底正在被什么痛苦地折磨呢?
有一把刀,在他的心脏上,一刀接着一刀,切成流血的薄片,作为睁开眼看这个世界的祭品。
五点十分。
奔跑的喘息响彻昏暗的走廊。
扬江停在一间房间门口,里面透出明亮的灯光。
直到他停下脚步,他心中的那份强大而可怖的阻力才开始再度生长。扬江看着那扇从小块玻璃里透出光亮的门,久久地站在面前,提着浅大书包地右手轻微地发抖。
门里面却传来疑惑而严肃的声音:“哪位?请进。”
扬江努力抑制住右手的颤抖,用左手按下了门把手。门“吱呀”一下开了。
坐在办公桌上的高渐辛抬眼看了一眼扬江,立马变了神色,低下头去,继续写着什么。
扬江低着头走进去,反身将门关上,默默地站在桌前。
“高老师...”他一开口,才发现他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沙哑了,听上去就像含了一口沙子一样干涩,“我...”
高渐辛仍没有抬头,冷笑:“我是真没想到,你还有脸过来,是因为害怕了?”
“不是的。”扬江低声而卑微地说,“我...我是来交检查的。”说着,他颤抖着从包里拿出六页纸,差点都把纸撕坏,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高渐辛拿过纸,皱着眉头看了一眼,然后放下笔,将纸撕得粉碎,“啪”一声随手丢进了旁边的纸篓里。
“你的处分决定书,我会让人邮寄到你的家里,让你家长看看你到底在学校里过的怎么样,是个怎样恶劣的学生。不是学校不管你,是你太放肆了。如果你来是想让我撤销你的处分,那你可以直接滚了。”
扬江的瞳孔在放大,看着纸篓里的那团纸,眼角轻微地抽搐。他的右手还感到酸软而劳累,可是此刻也紧紧地握住了书包的带子,将它用力地捏地发抖。
——邮寄到你的家里。
——让你家长看看你是个怎样恶劣的学生。
——在学校过的还好吗?嗯,挺好。
它剧烈地刺激了扬江的神经,他感觉脸上迅速地发烫,从每一个毛孔里都传来被针刺痛的感觉。
“我知道我真的错了,但是...”
“我说的话你没有听到吗!我说,你,可以滚了!”高渐辛猛地一拍桌子,吼道。
他桌子上的那支笔被他用力一拍打飞出去,落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在一片沉默中格外清晰。
扬江的双眼失去了焦点,就像是一个失去了灵魂的人,短暂的片刻后,他一下子快步走到桌前,一把将包按在桌上。
高渐辛被扬江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他一下子站起身来,质问道:“你干什么?”
扬江从包里拿出了那个长条的黑色的塑料袋,放在桌上,努力挤出了最后一丝笑容——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是怎样的,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语气是怎样的,他只知道自己脑袋滚烫,说出了最后的话语:
“您看这是我的一番心意,只求不要告诉我家里...”
高渐辛短暂地愣神,看了那塑料袋两眼,又伸手去打开,看到了里面的烟——然后一下子怒不可遏:“你这是在侮辱我的人格!给我滚!”
他拿起那塑料袋,朝扬江猛地扔去,砸中了后者的脸,然后掉落在地上,从塑料袋里露出蓝田河红白相间的包装。
“滚蛋!”
声音在办公室里回荡。
所有轮廓仿佛在这一瞬间模糊了,跌入了谷底,倒在一片石头之中,一片黑暗,一片荒芜。只剩下绝望。
扬江低着头,僵硬地如同行尸走肉,他缓缓用手去捡地上的袋子,却一连三次没有捡起来。
他惨然笑了一下,不知道究竟在笑谁,又是在笑什么,抓住了袋子,拿了起来。又低着头,从面前的桌子上拿起他的书包。
然后他回头,开了办公室的门,右手的塑料袋便又掉了。
“拿走!快拿走!我今天不可能收的!”
他弯腰捡起来,提在手里,出门,门也没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