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健想了想,正好路上缺个搭伴的,既然他愿意走,就一起走,他新鲜劲儿一过去就会自动放弃的。
就这样,崔健和列侬上路了。一路上,列侬把他当年从英国出发,辗转到了中国的事情讲了一遍,崔健明白了他为什么不知道这些年中国发生的事情,他心里觉得好笑,一个外国人,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大老远跑到这里。
第一天晚上,两个人借住在一个村子里。列侬看到这个村子很穷困,一路上,他看到的这样的场景太多了,为什么中国会是这样,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崔,我有个问题。”
“你以后别叫我崔,叫我小崔。”
“哦,好的,小崔,为什么中国很贫穷?好像是中世纪。”
“都是革命给闹的。”
“革命为什么没有让你们变得更好?”
“你去问毛主席。”
列侬耸了耸肩,转身走了,走了两步,他又转身回来,“小崔,我可以跟你谈谈吗?”
“你说吧。”
“过去我把中国的革命想像得太美好,现在我发现不是这样,那场革命是怎么回事?”
“你们外国人什么都不知道,那不是革命,是动乱。”
“你要寻找什么精神?你能找到吗?找到之后呢?”
“我高中没有上完,就离开了学校,都参加红卫兵了。”崔健指了指列侬胳膊上的红袖章,“我开始困惑,人为什么都变得那么残忍?没有人性?谁也不相信谁,都想去害别人,我们的生活变得很不安全,想弄死一个人,只要给他安上一个罪名。‘文革’结束,现实不再那么美好了,人们都变得不信任。我们的先辈可能不是这样,我想从他们走过的地方寻找今天失落的精神。我十八岁了,想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想把这次寻找当成一次成人礼。”
列侬半晌不语,他的脑袋里在翻滚着,他想理清已经混乱的思绪,去明白崔健说的一切。
“这对你有什么帮助吗?”列侬问。
“用这种方式会让我明白得更快一些,我一个人改变不了现实,但可以改变自己。”
“你是个理想主义者。”
“理想是因为很多问题想不明白才会有,我就有很多问题想不明白。如果到了你这个年纪还想不明白,那就白活了。”
列侬看着眼前这个脸上还残存一点稚气的年轻人,摇了摇头,他心里有点难受,崔健的某些话不是针对他的,却深深地刺痛了他。他分明看到了十多年前的自己。他像崔健这个年纪,正在接受歌迷的顶礼膜拜,那时候他只是一个浑身散发着欲望的少年,他和同伴们在为年轻人制造一个梦幻。因为爱泼斯坦的离去,他才开始思考更多音乐之外的问题,才有了来中国的冲动。之前他一直没想明白,理想与现实之间如此大的差异让他无所适从。现在,崔健的一番话,让他好像明白了一点什么,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迪伦离开了他。列侬越想越沮丧,想想过去他的所作所为,真的有些荒唐。迪伦心里非常清楚,可他从来不说,就算他说出来,自己也未必听得进去。
“你怎么了?累了吧?”崔健发现列侬的表情有点难看。
“小崔,你看上去很小,但你比你的样子成熟。”
“在那场动乱中,谁都会变得成熟。”
“一个人在四平八稳的生活中,会变成一个傻子。”列侬说出这句话,感觉就像是说自己。
“将来比我更年轻的人会像傻子一样生活,他们是幸福的。”
“我在美国看到的人都这样。”
“这正是我们向往的。”
78
北京对迪伦来说是陌生的,一座看上去古老而又新生的城市,以及街上那些陌生的面孔。看到这座城市,他总会想到列侬。这么多年的相处经历,他再想不到什么其他人了,如果此时跟列侬一起看看天安门,该有多好,甚至,他都能想像得出,列侬看到一些场景会是什么反应。
迪伦非常惦记列侬,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这个家伙某些方面还像一个孩子,他孤身一人,说不定这时候早就命丧荒岗了。不过迪伦又很希望列侬自己去经历点什么,不然他总是有些天真。
迪伦做的事情很简单,把侯德健的电子表送到他指定的那些小店,最初一段时间,侯德健带着他东南西北跑上好几趟,迪伦倒也愿意跟着侯德健这样跑,因为他对北京不熟悉,离开侯德健,他不知道去哪里。以前还有列侬,俩人没事还可以拌拌嘴,现在就他一个人,时常会显得有些孤单。
等迪伦慢慢熟悉了这些网络,侯德健就不必亲力亲为了,他可以腾出时间往返于南方和北京。同时,他教迪伦说汉语,很快,迪伦便可以简单对话了。
侯德健每隔两个星期就去南方一次,运回一些电子表、服装,他的生意越做越大。迪伦也很高兴,他从侯德健那里拿到的薪水也越来越多,侯德健不在的时候,他帮助发货,收钱。
半年后,侯德健告诉迪伦,他终于开了一家电子表厂,不用走私电子表了,同时他还开了一家服装厂。侯德健说,要送迪伦一个礼物,几天后,侯德健扛着一把吉他回来了。这是侯德健托人从香港买的一把吉他,迪伦拿在手里,像入伍了很长时间的士兵第一次拿到枪一样兴奋。这样,没事
他就可以弹吉他唱歌了,那种失去已久的创作冲动在他抓到这把吉他的那刻起又复苏了。
那些摊主店主往往都是在周四来上货,这样在周末可以卖得很快。周末是迪伦最清闲的时候,几乎没有人打扰,他可以专心在屋子里弹吉他。
周末下午,迪伦一般是把屋子收拾干净,然后坐在沙发上,抱着吉他开始唱歌。他先把自己以前写的歌唱一遍,很多歌已记不清歌词了,旋律他甚至都忘了,当年唱歌的情景,感觉像这里的环境一样陌生。他会唱一些老歌,从汉克·威廉斯到铅肚皮,从伍迪·格思里到皮特·西格,只要他能想起来的歌曲,他都会唱一遍。有时候他会想到列侬,便会唱几首“披头士”的歌曲,感觉列侬就在他的面前。
一阵嘭嘭的敲窗声打断了迪伦的歌唱,他回过头,见窗外站着一个女孩,手里拿着一个旅行包,示意他开门。迪伦站起身开门,把女孩让了进来。
女孩手里夹着一根烟,进门后,环视了一下,说:“衣服都在这儿?”
“是的,都在这里。不过,请你不要在这里吸烟。”
女孩瞟了一眼迪伦,把手里的烟头往地上一扔,上去用脚捻了一下,然后扭着走到衣架前,若无其事地挑起了衣服。迪伦第一次看到中国女孩很自然地扭动身体,虽说女孩看起来有些单薄,但足以让迪伦感受到性感气息。没一会儿,女孩便挑出了十几件衣服,她抱着衣服扔到了沙发上,指着那堆衣服对迪伦说:“一样三件。”
迪伦到储藏室给她挑衣服,等迪伦抱着衣服出来,那女孩坐在沙发上,在摆弄着吉他,见迪伦出来,她顺手拨了一下吉他,说道:“你还喜欢玩这个?”
“你也喜欢?”
“我不会,我哥哥他们前几年总在后海跟人碴这个。”
迪伦没听明白女孩的话,看着女孩愣了一下,然后他拿起桌子上的计算器,算起账来。
“你刚才唱的那首歌挺好听的。”女孩在一旁说。
“对不起,我算账的时候不要打扰。”
算好账,迪伦冲女孩说:“一共四百块钱。”
女孩拿出一摞钱,数好交给迪伦,然后把衣服装进旅行包中。
在跟迪伦交往的这些生意人当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女性,她们大都是三十多岁,有时候事儿多,问这问那,对他这个外国人也很好奇,还要跟他翻来覆去砍价。每次迪伦遇到砍价,他的中文立刻就变得很糟糕,最后那些人实在没有耐心,便也作罢了。迪伦很喜欢这些北京人,看上去有点单纯,也有点市侩,他出手的东西还算抢手,让他免去很多口舌。今天这个女孩,他从来没见过。她看上去也就十六岁,已经学会了吸烟,刚进门那一刻,让他想起了詹尼斯·乔普林。
“你还在上学吗?”
“我退学了。”
“为什么?”
“上学没劲。”
迪伦笑了一下,摇摇头。
“哎,你能给我唱首歌吗?”
迪伦觉得这女孩有种咄咄逼人的架势,他猜这是北京女孩的性格,比较直接。他拿起吉他,坐在沙发上,想了想,不能给女孩唱他写的那些难听的歌曲,得给他唱一首好听的。迪伦慢条斯理地拨着琴弦,在找感觉,然后,他唱起了伍迪·格思里的《这片土地是你的土地》。女孩盯着迪伦的双手,一动不动地听着。迪伦很久没有这样面对一个女孩唱歌了,他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能感受到,歌声唱出来有个归宿。唱着唱着,迪伦开始伤感,他离开那片土地有很多年了,东部,西部,那些他熟悉的地方勾起了乡愁,他低着头,看着地面,眼前浮现的是他十多年前经历的场景,还有他们离开美国时在高速公路上一起唱这首歌的情景,他想起了那几个永远失去的同伴。他的歌声变得有些异样,里面带着一股情绪,一种让他控制不住的情绪,那是孤独,过去一直萦绕在他心里却没有像今天这样强烈。唱着唱着,迪伦停下来了。他像凝固在那里一样,一动不动,若有所思。是的,迪伦想家了。
“好听。”
迪伦仍低着头。
“哎。”
迪伦抬起头,眼眶有些湿润,把女孩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
“它让我有些伤感。”
“这歌唱什么的?”
“唱我们美国。就像你们唱从北京到广州,从东边到西边。”
“那有什么伤感的啊?”
“因为那是我的国家。”
“你挺大一人还挺爱激动的。”
“我很久没回去了。”
女孩停顿了一下,说:“行了,不跟你贫了,我走了。”
迪伦站起身,拎起地上的旅行袋,把女孩送到了门口,女孩接过旅行袋,放到自行车后座上,拿起绳子,五花大绑地把旅行袋捆紧,用手扳了扳,很牢固,然后麻利地拧开车锁,抬腿“啪”的一声踢开支架。这一连串动作,迪伦感觉她完全不是一个看上去还有些柔弱稚气的女孩会这么熟练做出的事情,一个本该在这个年纪念书的人,过早地走进了成人世界。
“哎,下次你能再唱几首歌吗?”
“当然。不过我叫罗伯特,你以后叫我罗伯特。”
“萝卜,这名字真好记。嗯,我叫王菲。”
“你喜欢唱歌?”
“喜欢。”
“哦,你等一下。”迪伦好像想起了什么事,跑回屋里,没一会儿,迪伦手里拿着几盘磁带,递给了王菲。“这是我在台湾买的,一个很有名的女歌手。”
王菲接过磁带,翻来覆去地看着。
“你知道她吗?”
“不知道,那边的人我们都不知道。”
“送给你,也许你会喜欢。”
79
列侬跟着崔健走了快半年的时间,他的热情随着距离的延伸慢慢变得冷却,崔健热情依旧,这让列侬非常别扭,他开始验证自己的错误,开始讨厌自己,怀疑自己过去所做的一切。他不再讨厌崔健的理想主义情怀了,他在这个年纪有资格、有理由去这样憧憬,这对崔健来说就是意义。一路上,列侬看到的历史遗迹就是革命,他穿越在几十年前弥漫着硝烟的战场,那些故事既让他怦然心动又让他匪夷所思,历史的真相让他慢慢明白,中国已不是他在英国想像中的那个中国,革命这个词,不过是他们当年在《露西带着钻石在天上飞翔》中勾画的那个童话世界中突然冒出的一个东西,那绝对是在一种精神LSD作用下产生的幻觉。现在,这股精神药劲儿过去了。
列侬变得格外清醒,他不再跟崔健探讨革命的话题,每当路边的人们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这两个狼狈的人,列侬都会下意识看看自己身上这件衣服,它从一个象征真正变成了一种另类,没有人再像他这样打扮,他绝无仅有,与众不同。列侬想,这时候如果手里有把吉他的话,会更酷。于是,他买了一把吉他,没事的时候可以用它来打发时间。
“如果我们没钱了,可依靠这个挣钱。”列侬说。
“你会弹吉他?”
“我原来是个歌手,唱过很多歌曲。”
“这东西好学吗?”
“很简单,如果你想学,一天就能学会。”
路上,列侬一边唱歌一边教崔健弹吉他。他希望崔健能转移一下兴趣,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比一根筋地去寻找什么终极精神更有趣的事情。
崔健很快掌握了弹吉他技巧,路上休息,他可以笨拙地弹唱下来一两首歌曲。列侬不再想跟崔健探讨那些形而上的东西了,当他再次回到音乐中,才知道,那种失而复得的快乐才是他一直需要的,以前他是强行关闭了这扇感性的大门。每当他唱得特别痛快的时候,他都会突然停下来,怀疑一下自己过去这么多年为什么要放弃给他带来快乐的东西。
“你在想什么呢?”崔健问。
“我在享受它给我带来的快乐。有一天你也会从中享受到快乐。”
崔健点点头,“但我不太会唱歌。”
“把你心里想说的唱出来,就这么简单。”
“我现在想说的就是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这能唱出来吗?”
“对,这就是歌词,非常精彩。”
“这怎么能是歌词呢?”
“歌词就是有情感的话。”
“原来这么简单。”
崔健看了看表,说:“我们要到遵义了,这段路不好走,天黑前我们要到那里。”
几个月来,每到一处,列侬总会用求知欲很强的口吻问:“这是个什么地方?发生过什么?”崔健会用羡慕、佩服和向往的语气把这里当年发生的一些故事叙述出来。而这次,列侬似乎没有兴趣再问这些问题。
倒是崔健很认真地说:“这个地方很重要,是当年红军长征的转折点,在这里,他们开了一个会,决定了他们的命运和未来。最主要的是,毛泽东从此开始领导红军。”
“在这之前他做什么?”
“逃命。”
“他很相信一直走下去会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吗?”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