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侬很激动,在他眼里,现在看到什么都是新鲜的,比在任何地方看着都让他亲切和兴奋。他环顾四周,屋子很幽暗简陋,正中央的墙上,挂着一幅毛主席像,画像已经泛黄,落满灰尘。看到毛主席像,列侬的眼里立刻流露出膜拜的神情,“鲍勃,这就是毛泽东。”说完,他看了看自己胳膊上的红袖章,又看了看画像上毛泽东的红袖章,“鲍勃,我们戴错地方了,是左臂,不是右臂。”
俩人赶紧把红袖章解下来,换在左臂戴上。
“你们在弄什么?”侯德健从屋子里出来,看到他们在弄红袖章。
“我们很想出去看看。”列侬说。
侯德健上下打量一下他们俩,“就这身打扮?”他撇了撇嘴,摇了摇头。
“我们第一次来中国,想看看中国。”列侬说。
“你们没有任何身份,出去会被抓起来。”
“我们有这身衣服。”列侬说。
侯德健没说什么,他可能觉得这两个外国人挺搞笑,也没有什么恶意,甚至他都有点不相信他们是从台湾偷渡过来的。便说:“你们不要走得太远,
快点回来。”
列侬和迪伦赶紧推门出去,来到街上。小镇不大,但很干净,人也不多,列侬的眼睛有点不够用了,四处张望。
“鲍勃,我怎么没有看见红卫兵?”
“可能还没起床,也许他们今天不上班。”
“我饿了。”列侬边说边到处找饭馆。此时列侬才注意到,路上的行人见到他们俩都直勾勾地盯着看,脸像电风扇一样跟着他们转,列侬不停地冲他们友好地点着头。他想,这里大概没有见过他们这样的外国人,觉得新鲜。但看着看着,列侬开始有些紧张,甚至有些害怕,他看得出,这些人的表情并不仅仅是好奇,而是带着怒气和和厌恶。
“鲍勃,他们好像不喜欢我们。”
“是有点不友好。”迪伦也看出来了。
两个人开始谨慎起来,尽量不去与路人对视,继续往前走。街边的墙上,刷着很多标语,已经有些斑驳,还有很多红卫兵的画像。“约翰,他们的涂鸦很棒。”迪伦指着墙说。
列侬看到墙上的大字和红卫兵像,心里稍许踏实了一些。小镇的路没有多长,走一会儿便到了尽头,俩人找了一家小饭馆,吃了点东西,便回来见侯德健。列侬有很多疑问想跟侯德健说。
列侬问:“为什么人们会那样看我们?”
“你说呢?你瞧瞧你们穿的衣服。”
迪伦和列侬看了看身上的衣服,“衣服怎么了?这是红卫兵。”
“你们为什么穿上这身衣服?”
“我们参加文化革命,我们现在加入了红卫兵。”列侬说。
侯德健乐了:“文化大革命?”
“毛主席领导的文化革命。”列侬肯定地说。
“你们是从海里钻上来的吗?”侯德健哈哈大笑,笑得列侬和迪伦直发毛,“你们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装傻?‘文化大革命’早就结束了,毛主席也不在了。那场革命,官方已经否定了,是错误的,是一场灾难。现在大
陆已经开放了,不然我怎么敢走私手表啊。”
“怎么可能?”列侬急了。
“我一直以为你们觉得这身衣服很时髦,原来你们真不知道。”
列侬和迪伦面面相觑,有点不相信侯德健说的话。
“没什么人喜欢那场革命,除了毛泽东。你们穿这身衣服上街,他们没揍你算是幸运的了。你们最好把这身衣服换了,还有那个袖章,不然我不敢带你们出门。”
“不可能,我们来之前这里正在发生一场革命,怎么可能结束?”
“约翰,我听明白了,我们一直在为一件已经结束的事情忙碌。”迪伦说。
“你们什么时候出来的?”侯德健问。
“1969年。”
76
列侬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郁闷发呆,他的双眼像失了神一样,不知所措,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一场他憧憬的革命,在他到来前结束了。那些街上不友善的目光,让他时刻感到有些恐惧。这个他本该倍感亲切的世界,顷刻之间变得如此陌生。列侬一根一根地抽着烟,他必须想明白,这场革命为什么结束了?
迪伦凑了过来,蹲在列侬旁边,他非常清楚,此时此刻列侬的心是破碎与绝望的,列侬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他付出了几乎是生命的代价换来的一切竟是这样。迪伦也感到非常失望,至少他没有看到革命到底是什么样子,没有满足他的好奇心。他在想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接下来该何去何从,这必须跟列侬商量。按照以往,他习惯站在列侬的对立面,现在他不知道对立面在哪儿了。不过首要的事情还是先稳定住列侬的情绪,这家伙一定绝望透了。
“约翰,我和你一样,心里非常难过,这就是事实,一个国家的现实不能按我们想像的那样存在。这个结局很让我们失望,可我们得到了别的东西。我们一起历险,九死一生,我们之间建立的情谊,没有中国之行,它都将不存在。”
列侬没说话,那只夹着香烟的手开始颤抖,甚至颤抖得无法把烟嘴放到嘴里,列侬的眼泪委屈地哗哗流着。迪伦能听见,列侬轻轻的啜泣声和眼泪落在地上微弱的“啪嗒”声交织在一起,列侬的脸上、胸前和地上都湿成了一片。
“约翰,我们可以重新开始。”迪伦轻声地说。
列侬木木地摇着头:“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只要活着,什么都会有。”
迪伦越劝,列侬越伤心,他开始哭出声音,哭声越来越大,表情越来越夸张,他摘下眼镜,双手捂住了脸,最后变成号啕大哭。
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列侬的哭声渐渐弱了下来,迪伦见状,赶紧安慰他:“好些了吗?”
“鲍勃,我真希望这是我在利物浦家中做的一个长梦,它不是事实。”
“我们确实做了一个梦。”
“十年前,我在思考人性问题,我希望在革命中找到答案,原来答案竟是这样。”
“人性不一定在革命中改变。”
“革命是最彻底的。”
“约翰,你太浪漫了。”
“所以你是个机会主义者。这一路上,你从来都随遇而安,你对未来没有任何向往。如果我说,咱们停下来吧,你就会说,好吧;如果我说,咱们前进吧,你也会说,好吧。你是一个没有任何看法的人。”
“我们出发的时候,都不到三十岁,充满理想情怀,不冷静,恰恰我们有了一个不冷静的机会,我们一路上不断把它放大了,我们都绑架了自己,不断给自己找理由。世界永远不是我们想像的那样,这就是事实,我们没有能力去改变,但我们从来都没放弃过用异想天开的方式去改变世界,这个世界才变得乱糟糟。约翰,浪漫,可以感受到一次刻骨铭心的爱情,如果浪漫变成革命,一定是灾难。侯德健说,过去十年是这个国家的灾难,我不知道这场灾难的原因,你看看街上那些人的目光,惊诧中带着愤怒,就是因为我们身上这件衣服,它一定给这里的人民带来了极大的痛苦。”
“所以你回来就把衣服脱掉了?”
“这是对他们的尊重。你也不要再穿它出门了。”
“不,它是我的信仰。”
列侬很激动,迪伦沉默了片刻,说:“我有一个建议,侯德健说他要去
北京,需要我们帮助,我们也需要他帮助。”
“你是说跟那个商人一起混?”
“不,他比我们更了解这里,我们现在对中国一无所知。”
“你从商人那里学会的就是贪婪与无耻。你去吧,我要继续革命。”
“约翰,那样很危险,现在一切都变了。”
“革命从来都是充满风险的,你是个胆小鬼,这我早就看出来了。”
迪伦站起身,他没有想到列侬如此顽固,不敢面对这个破碎的现实。再跟他继续争论下去毫无意义,便说:“约翰,保重,我会一直在北京等你。”
“喂,你们商量好没有,到底去不去北京?”侯德健从屋子里出来,站在门口问。
迪伦走过去,说:“我去,他留下。”
“他留下,留在这里干吗?”
“那是他的事情。”迪伦说完进了屋子。
侯德健看出来了,这俩人闹得有点不愉快,便走到列侬跟前,问道:“嗨,你不想去北京?”
“嗯。”
“在这里做什么?”
列侬抬起头,说实话,他有点不太喜欢这个商人,感觉不太诚实。他瞥了一眼侯德健,“革命。”
侯德健不解地皱着眉头:“那你去瑞金吧,那里是中共革命的基地。”
“告诉我怎么走?”列侬站了起来。
侯德健摆着手说:“我不知道,上学的时候历史课本里讲过围剿‘共匪’,知道有这个地方,你去问问别人吧。”说完,侯德健找到一张纸,写下一个电话号码递给列侬,“希望你革命成功,如果失败的话,到北京打这个电话可以找到我。”
列侬收起号码,坚定地说:“我会告诉你成功的消息。”
在他们分别之前,迪伦做了最后一次努力,希望列侬放弃。
“约翰,你一句中文都不会说,会有麻烦的。”
“我可以学。”
“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
“鲍勃,我现在变得比过去还勇敢。”说完,列侬走上前紧紧抱住迪伦,“我走了,等我好消息。”
列侬收拾好东西,出门上路。就这样,他们分道扬镳。
“你那个朋友看上去有点怪。”侯德健说。
“他和你不是一路人。”
“他像个孩子。”
“中国真的不革命了?”
“真的,你相信我,你的朋友会来找我们的。”
“你这么肯定?”
“革命让他们变得贫穷,人不喜欢贫穷。过去大陆人就是斗来斗去,这些年,他们就是这样过来的,人都变坏了。跟大陆人做生意,你必须要把自己变得更坏,才能做好生意。”
“这跟美国一样。”
“还不一样,你们是因为贪婪,他们是因为穷困。这是我做生意得出来的结论。我原来是个歌手,上大学唱过歌,还组过乐队,但我更喜欢做生意。对了,你有兴趣做生意吗?”
“我会给你搞砸的。”
“你只要按我说的做就行了。”
77
列侬一个人,朝着一个陌生的方向走去,他坚信那个理想就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他花了十年时间,他不能放弃。对迪伦的放弃,他预料到了,这反而让他变得更加坚定,迪伦是一面镜子,让列侬看到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中国的现实让他感到吃惊,这里的人民生活得很艰苦,他们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年轻人身上看不出活力。人们都在用诧异的目光审视着他,开始他不习惯,后来他适应了,在中国,他还没有见过一个除他之外跟中国人不一样的人。每当他看到这些,都会有冲动,坚信革命可以改变这些人的穿着、表情和生活状态。
列侬必须面对很现实的问题,他无法跟这些人交流,每当他凑到一个人近前想说点什么,对方总是害羞、慌张地躲开。甚至,吃饭都成了问题,每次他吃饭都是看别人吃什么,自己点什么,好吃不好吃他都无法决定。
一天中午,列侬来到一个镇上,镇子很大,他进了一家饭馆,服务员递过来一张菜谱,列侬每次看到菜谱,脑袋就大,他看了看饭馆里的人,试图参照别人的吃法决定自己吃什么。但这次不巧,其他人桌上还没有饭菜。
列侬尽可能用全世界人都能明白的手势比画,服务员瞪着眼睛就是不明白。没一会儿,列侬便有些急了,“我要米饭!米饭!”可服务员还是不明白。
一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走了过来,用英语说:“我能帮你吗?”
听见有人说英语,列侬很激动:“谢谢,谢谢。”
男孩帮列侬点了吃的,这是列侬吃的最开心可口的一次。吃完饭,列侬出门,看到刚才给他翻译的男孩正在修理自行车,便走过去跟他搭话:“谢谢你,我终于吃到自己想吃的饭菜了。”
男孩很认真地说:“你应该懂一点汉语。”
列侬很好奇,问道:“你为什么会英语?”
“跟我爸学的。”
“你的车怎么了?”
“坏了。”男孩踢了一下自行车。
“我可以帮你吗?”
列侬弯下腰,没一会儿便把自行车修好,男孩很高兴:“谢谢你。”
列侬非常开心,这段时间,语言障碍让他无法交流,他都快憋死了。总算遇到一个能交流的人,话就像打开闸门的水一样哗哗地往外流。
“你叫什么?”
“崔健。”
“我叫约翰,我从英国来的。”
“我从北京来的。”
“北京离这里很远吗?”
“很远。”
“你骑车过来的?”
“对。”
“你很勇敢,你是旅行家。”列侬竖起大拇指。
“不是,我只是想了解革命历史。”
“太好了,我也想了解你们的革命。”
“你是研究历史的?”
“我希望能组织一支红卫兵队伍,革命!”
崔健听到这句话笑了:“你别开玩笑了,现在已经没有红卫兵了。”
“所以我们要成立一个红卫兵组织。”
崔健这时开始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外国人,“你会被抓起来。”
“为什么?”
“跟你说不清楚。”
“你为什么对革命感兴趣?”
“我只是想重新走一遍长征路,当年他们走过两万五千里。”
“你一个人要走两万五千里?”
“是的。”
“为什么?”
“去寻找一种失落的精神。”
“了不起,太了不起了。崔,你要寻找什么精神?”
“我说不清楚,我们这代人身上已经失去了很多传统。‘文化大革命’快把国家搞垮了,到处都是灾难,我们都很茫然,脑袋里都是空的。”
列侬皱着眉问:“那为什么不能用革命解决?”
“就是革命才让我们变得这么糟糕。我们不能念书,没有安静的环境,到处都是运动,跟你说你也不明白。我该走了,再见。”崔健说完推起自行车便走。
列侬赶紧追上来,拉住崔健的车,说:“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吗?我有很多问题不明白,也许你能告诉我。”
崔健看着列侬,他觉得这个人很奇怪,“你要想好,至少要走上一年。”
“你找你的精神,我找我的答案。”列侬攥着拳头坚定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