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院子里,迎头碰上在庭中负手而立的黄灵川。
因为府里大小事情,又兼世道不平静,这两日里他并没回王府去,就连晚间的下处都安置在了大哥哥院子里。
住在一个府里,晚上倒是不好见面了,但是好在,只要有个正经的理由,白天里,可以大大方方的见面了。
“三小姐妆安。”
他彬彬有礼的模样,让三小姐突然觉得慌了神,这样近的看着他,目光炯炯,眉目成书。
因为来得仓促,他今日穿的是无他同住的大哥哥的衣衫,不同于常日里的劲秀潇洒,越发显得温文尔雅。
“大公子万福。”
三小姐姗姗来迟,此时这行礼多少有些下意识。
突然被她这样客气,他倒是不适应了,伸手去扶她,却被她缩了一下躲开了。
他的手悬在了半空,她尴尬地笑了笑,说:“我刚刚从那不洁净的地方来,晦气的很,别沾染了大公子。”
他听她说完,笑了,笑得那样释然,说道:“如此,也不妨。东西我带来了,只是或许锋利,不知道三小姐做什么用。”
三小姐伸手指引,说道:“大公子随我来。”
两个人一路来到小厅,这个地方,他上次坐在这儿,还是四小姐的生母给布料下毒那次。
现在看来,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只是光阴轮转,让人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黄灵川此时若有所思,三小姐看着他,也不好打断他的思路,也就那么坐着,低着头,不说话。
玲珑因为是三小姐近身行走的人,得到了应有的重视,一顿操作猛如虎,现在除了还是要吃用去毒药丸,活蹦乱跳的,几乎是个没事人一样。
她端着茶水站在门口一看,这光景,真是天下一绝了。
这样一对呆头鹅,也真是辛苦了两家老人有眼光给撮合到了一处。
再换言之,这在人前如何人灵秀聪慧的两个人,无人之处对坐,竟是这般的不设防备。
“咚咚咚。”玲珑伸手敲了敲门,她敲得声音很轻,三小姐抬头看她,黄灵川也缓过神来,也没等小姐说话,她就端着茶水进来了。
“大公子慢用。”玲珑把这带盖儿的茶盅子摆在手边小几子上,也没多逗留,转身去给三小姐上茶。
若是换作旁人,她必然是要替自家小姐同人家客套一番的,但是眼前这人是自家小姐未来的夫婿,小姐有自己的相处之道,没得她聒噪的份儿,她也很不该在这样的地儿抓尖儿要强的。
茶摆好了,她就往旁边站了站,轻声对小姐说:“婢子去外面伺候着,就站在门口,听着招呼就来。”
三小姐微微点头,玲珑便退了出去。
“不知……”
黄灵川话刚出口,三小姐就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当然,这样复杂的神情,他一丝一毫都没有错过。
“刀在这里。”她不想他问,那么他可以什么都不问。他只需要把刀交给她,然后望着她,等她说话。
三小姐伸手从小几上取过这把刀来,为了防止她受伤,来的时候,他还特意细心地包了一方帕子在那外头。
“果然是把好刀。”三小姐赞叹道。
黄灵川见过她的衣裳上的破损,深谙此道之人不需太多,只一眼就知道,是把利器。
只是,三小姐这是什么表情?
他看着她,她的神情中带着凄楚,又有许多耐人寻味的不值得……
他想安慰她的情绪,但是这样羞人的事,他的身份来说,不知道,或者说装作不知道,是不是或许会更好些……
“这样的秋水之刃,赭龙错金,不是凡品吧?”
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乍一开口,竟然问的是这个,认真回答说:“本朝初,《太祖钦定百兵制量度》中有记——刀。身不逾两尺。刃薄于明纸。光如虹。而平如镜湖秋水者。试。初。破而不痛。血如注而不染纤毫。是为割鹿刀。从锋刃上看,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神兵,当日祖父曾得先皇恩赐,有一把差不多的内制雀翎刃,锋刃光泽皆类似,只是不如这把的外鞘考究。”
三小姐仍旧认真把玩着这把赭龙割鹿刀,口中念念有词:“乍一看,赭龙盘旋,细看金蟒伏之,错金之工不过近两年才在京中盛起,此物之主倒是心怀天下啊……”
“是秦王。”黄灵川答说。
三小姐抬头望着他,等他解释。
他说“我已经派人查过,此物确实是秦王之物。有不少人见过它。”
“秦王……”
三小姐低吟着这两个字,眸光深了深,全然没有注意到黄灵川坐在一旁,觉得她的声音听在耳中有一种让他吃醋的好听的。
“嗯……”他轻轻地虚咳了一声。
三小姐抬头看他,面露不解之意。
黄灵川倒是索性不装了,端得是四平八稳又如何,常日里若是不立下规矩,日后这小媳妇儿教导起来只怕是要更难。
想到此处,黄大公子索性把脸一抹,丢了王孙世家的端正,把坐姿往三小姐那边一倾,同她四目相对之时脱口而出便是一句惊天情话!
他说:“如我所愿,愿卿此生有所思时,所念,皆吾身、与名。如卿方才那般,念旁人,我这里是不痛快的。”
他这意思分明是你这么念着别的男人的名字我不乐意!老子吃醋了!!!
说着,他还真真地往自己心口拍了拍,神情像妩然。
这样火辣辣的眼神和情话迎面扑来,三小姐几乎要招架不住了,一边满脸羞红说他学坏了,这样贫嘴贫舌的,一面脱口而出地说:“他有什么好念的?就是念他也是盼着他不如意才好的!”
话才说完,三小姐突然觉得是失言了,忙抬头看向黄灵川,黄灵川却在这时候突然靠近她,握住了她的手,说:“你要他如何不如意都好告诉我,我替你去做。只要你念我,不念他。”
手掌中传来的温热,眼前的人亦深情款款,这样的人,她衷心喜欢。
三小姐突然觉得对着眼前这个人,她完全可以放心交接,她想要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他,让他帮她心安。
她把另一只手也放在了他的手上,叫他附耳过来,有话要说。
黄灵川高大的身躯伏低靠近,感受着软玉温香的她柔声低语。耳畔听她娇羞断续地说起四小姐其实已经失身于短刀的主人,这样折辱门厅的事情她可以不禀告父母,却没法不付诸报复。
当然,她没好意思说的理由还有一个。
她有理由怀疑,当时四小姐拿着刀子一边割破她的衣服一边要认真划花了她的脸这事,是秦王主使的,这份恨,总是无法磨灭的。
关于那衣衫凌乱之事,她是不敢提的。
她所知的,也就只有裤带齐整,守宫砂犹在。
想到守宫砂,她突然红了脸。
这事本身就是让人羞怯的话题,可是……心中不免还是想要同他说清楚。
家中姐妹出了这样的事,落在男子眼中,大约是会十分在意的吧?
三小姐心中做此念头,口中说话都怯了几分……
“我……”
她的脸更红了,眼前之人同她牵过手,也同骑夜行过,依偎对泣过,可是……
同他说这个……
总是觉得太羞耻了!
“怎么了?”
黄灵川从方才同她对面说话,两个人就越来越近,她是刚刚沐浴更衣,熏香过才回来的,清清爽爽的一个小姑娘,只画了画眉,点了点唇,干干净净的,如画中仙一般美好。
只是这小仙女时不时地会走神,眼睛也不直视他,间或瞟一眼,脸色也不好,红了白,白了红的。看在他眼里,一时情不自禁,就动起手来……
他抚上她的脸,果然,红润的脸儿滚烫滚烫的。
她看了看他的手,羞中带愧地低下了头,他更要问些个什么的时候,听她蚊子哼似的开了腔,她说道:“我……我不是那样坏的女子……”
此言一出黄灵川倒是愣了,怎么平白无故说起这个?方才说话,一切正常啊!
“怎么这样说?”
“我……我不光自己弄心思,还拐带着你一样不学好,要同我一般去算计人。你岂不是觉得跟那些个使心计,弄心眼儿的坏女人一样了?”
原来如此,他同亲密之人常日里闭门筹划,哪个不比这个厉害,她一个闺阁女孩儿,不过是要给自己争口气,算得什么坏呢?
他正觉得不知作何反应,只是笑了笑,还真是个傻姑娘。
面对他的笑意,三小姐慌了。
他为什么要笑?
他在笑什么?
是不屑一顾么?
于是,黄大公子眼看着这个姑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跟他翻脸了!
她甩开同他一起紧握的手,抽身而去,留下了只一个晃神就错失良机的黄灵川。
他下意识地回身,只长臂一揽,便将她环外臂弯里。
她的背紧紧的被禁锢在他的胸膛,他的唇刚刚好贴在了她的耳廓尖尖上,冰凉。
她仿佛是生了大气的样子,气鼓鼓的挣扎。
他只用了一句话,就安抚住了她。
他说:“我没有旁的意思,从始至终,你都是最好的你。”
听他如此说,她也不再挣扎。
“你大约忘了,若是论起复仇这件事,我是你祖宗!”他的声音低低的,有一点偷偷摸摸的意思。
所以,她的耳朵尖儿,热了。
他的手环在她的腰上,修长的手指让他的手显得有点儿大,大到再往上错一点儿,往下错一点儿,都会被三小姐的绣花鞋跺一脚。
既然说开了,自然也就不哭不闹了,三小姐让黄灵川放手,黄灵川却不放,他此时就是想做个无赖,贪图一时半霎的温存。
他心中迅速地计算,最后忍了忍,放开了手,却不许她离开,一把握住了她手,低声问她……
“还有两个月,除了这事,你还有什么不痛快的么?”他声音低沉,让她一时听不出因由。
“也……没什么,此事不是一家之事,听父亲和哥哥说的意思,如今这事翻到台面上来了,也不是三两日就能切结的。我也不指望什么……”三小姐懂的。
江山易主这件事,每日里都千变幻化的机缘,可是真的说起来,太平天下,绝对没有一个人是敢做一朝变换的天子的。
黄灵川点了点头,眼光却仍旧望着三小姐。
换言之,她并为听出他话中的深意,也不知道她是真的不懂,还是装的。
于三小姐而言,她承认,她是装的。
闺中女子最会的就是装,不是伪装,就是一心一意地装。
她被他这样拉扯着,这样一再靠近,若是再这样下去……
她不敢想。
终究还是太快了。
她莫名的慌张,想逃。
她由衷的知道他好,可是……身不由心,亦或是心不由己,她总是不敢面对。
他越是主动热情,她越是想逃……
“不早了……”她说。
他一愣。
“大哥哥那里我很是挂心,劳烦你帮我去瞧瞧,可好?”三小姐这是在撵他走了。
他由衷的舍不得,可是这个地方也不是他能长久地站着的。
所以……
去她所请,他告辞离去。
黄灵川依依不舍地出了门,玲珑和灿儿在门外送了客才回来。
灿儿端来了茶水,给三小姐斟了一盏茶,瞧着黄大公子走的时候一切如常,这三小姐怎么反而不高兴了呢?
三小姐回顾了一下桌上那把短刀。
“找个匣子仔细收好,别叫人瞧见了。”
私自收藏这样的东西算是僭越,是大不敬的罪过。
虽然黄灵川说是两个月内把这件事揭过去,想来人间也不是尽如人意的。
三小姐独自走出小厅,碍过帷幕走进她的卧房里去了。
天凉了,昼也短了,哪怕一天照旧是十二个时辰,也不过须臾之间,日光就暗了。
三小姐走到窗边,打开窗扉,院子里的许多树已经变得枯萎了。
风吹来,雨霖铃微微做响。
玲珑给她披上一件衣裳,叮嘱她想事情也要留心身体。
她点了点头,叫玲珑去厨房问问去年的桂花糖还没有。
如今满世界都不安生,这府里仗着给节下备的东西齐全,紧一紧手还是过得去的。再有个一两天要是还没法恢复通市,这京城中就真要乱了。
三小姐像是随口一问,玲珑却像是烂熟于心似的回答说:“从我能起身,就带着咱们院儿里的妈妈们盘察过了,说是府里有了大变故,也没乱起来。所有的东西物件一点儿都没动。咱们去年做的桂花糖,庄子里送来,夫人分下来的干货果子照旧大坛子大娄地安顿在那柜子里呢,还有去年冬天的梅花饼,都好好的呢。小姐要用些么?”
“我不用……祖母这两日都在吃补药,你拿着我那个柜子里的匣子里的荷包来,看看,要是针脚还好就送过那边去放在枕边,安枕也是好的。”三小姐离开窗前去把她那放闲东西的柜子打开,东找西翻的,想了又想,说:“二哥哥三哥哥都在祖母那里,吃用必然不缺,只是照顾病人最是磨人,二哥哥和三哥哥往年里又最是不肯饱暖消磨的性格,我那柜子里有两块皮毛毯子,也是那年里他们让给我的,你叫人给他们搬过去,免得晚上在祖母脚边儿守夜的时候冷。”
“母亲这两日定然是心里不痛快,又操持了那事,怕是倒胃口的,挑好的蜜饯悄悄送过去。日前咱们给父亲做的鞋还收着呢,你也一并送去。”她原本记得有个长寿花的荷包来着,也是没找着。就叫玲珑给黎夫人准备吃的吧。
“给两个姐姐还有孩子们也带点花茶,僻晦气……大哥哥那院子里也不宽敞,他常日里也不爱这些个零碎东西,你挑拣些好的送过去。”说来说去,终于还是到了正主儿了。
为了给大公子送点儿东西,三小姐活活把自己这一屋子东西盘算遍了,却也是不妨事,家中突遭变故,三小姐中毒轻,治得快,多照顾这一家人也是对的。
所以三小姐的礼物最后被玲珑送到大少爷院儿里的时候,画面很是好看。
玲珑提着食盒走进院子里时,和大少爷的亲随打了个照面,说是大少爷有吩咐,往里面走,看看门户关闭,里面有说话声,知道主子们都在,看看门口站着的这位,是无为。
玲珑打开食盒,取出个大大的荷包递给无为,说:“我们三小姐差使我来给大少爷送东西,也说你们辛苦了,这里头是三小姐自己做的生姜薄荷丸子,分给你们说驱寒的,说这样门口廊下的差事辛苦了。劳烦通禀。”
无为本不想接,可是听完了玲珑的话,伸手接过,还了礼,转身扣门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