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灵川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他在悔恨中寻找破绽,他生怕他还漏算了什么,哪怕只有一点点。
“里面儿的,爷来了!”
随着两声轻咳,门外传来了柴先生的说话声。
黄灵川缓过神来,赶快叫他进来,柴先生走到三小姐边儿上,连脉都没搭,表情突然复杂了起来。
“嗯……行挺好,毒已经解了,剩下的事儿就是清除淤毒了,一会儿叫徒儿送药过来,女娃娃,给你搭把手儿。”柴先生揣着手,也不知道在袖子里摸索着什么,不过听他这样说,黄大公子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
不待他松了这口气,柴先生又说道:“救急不救穷……这不是个小症候,你这样掏空了身子似的救她,小心虚耗亏本,得不偿失哟!”这一眼就能知道,他肯定是用了内里给三小姐祛毒了,不然这脸色哪里能好的这样快!
看着柴先生又是那副嘴脸,那上不得台面的德行,惹来黄灵川一阵嫌弃。
“我的事,不用你……”置喙二字尚未出口,柴先生已经明白了。
于是柴先生一脸到此为止、老子不伺候了的表情,扭头就走。
边走还边念叨:“花尾巴郎,没爹娘!娶了个媳妇儿,住新房!”
这样粗俗的话怎么好在人家女儿闺房中说?
黄灵川有意给他点儿教训,可是三小姐这里他硬是一步也舍不得离开,只好隔空挥袖在那人身后把门带上,也就是与此同时柴先生好像想起来了什么,就在门扉闭上前的一刹那顺着那缝隙丢进来个什么东西,那团东西黑影儿似的直奔黄灵川所在的方向,若不拦住,弄不好要砸中三小姐或者要在这屋里弄出许多动静来……
黄灵川伸出手臂凭空一抄,翻掌细看,是个鸡血石的药瓶儿。
瓶身上有个细纸条,其上三个篆书文字——日月星。
不用说。这必然是珍稀之物。
柴兆祥精通于制药制毒,有许多药亦正亦邪,也没法取名字,他就索性用日月星来标注。
独以“日”开头的是补药。譬如“日行”之药,是充盈气血助其流畅的。
独以“月”开头的是毒药。譬如“月钩”之药,是中毒身体反弓如钩的。
独以“星”开头的是变药。譬如“星歲”之药,单用可以平气润燥,若同时服用、乃至接触甘遂,立时成毒致人死命。
这日月星三字在同一个瓶子上写的必然是进可祛毒、退可补益,又自行调和的好东西。
他捻开瓶塞倒出一丸送入口中,入口即化,丹田渐渐重新充盈起来。
很快,三小姐的药给送来了,本以为人是昏昏沉沉的可能不好喂药,那身量小小的医女一枚金针在三小姐的手上刺了几下,三小姐就悠然转醒过来了。
黄大公子只一心欢喜,又怕她精神不济,忍下满腹心事,先喂她吃药。
一碗药喂下去了,三小姐想要举起手自己擦一擦唇角才发现自己胸口被子下面一片冰凉,不敢乱动。
“你还好么?”
她靠在那里一动不动,但是看着黄灵川的神情。
方才昏迷之前,她只问他好不好的时候,是觉得府上的人都已经没了指望,就连她自己也即将殒命,自然不必再问。
眼下,瞧着他是牵挂她的,但是神情并不哀伤,言语上也不为难,这证明,府上的一切都被他照顾得很好,既然如此,她只问他就好了。
“你放心,都好。”莫名的,黄灵川觉得她问的那一句还好么戳中了他的泪点,说话的声音都哽咽了起来,他声音呜咽,惹得三小姐也红了眼眶,两个人就这样对面而坐,泪眼迷离。
一旁的小医女抱着药碗盘子低着头慢慢往门外退去,这样的画面她哪里敢看啊?
她真想关闭五感,当场遁地啊!
不过就算她看见听见其实也没什么,哪怕是出去敲锣打鼓逢人说去,只怕是也没人会信!
她刚走到门口,试探着要不要开门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妈呀!
这是吓死人不偿命么?
“公子!外面的医治都差不多安排好了,慕容府那边的人也来送消息了,说是一切都好,咱们那边的人留一半给慕容府,有为就暂时不回来了,分另一半护送黎老爷伉俪回府这边。”门外说话的是不为。
三小姐坐在屋里细细听着,望着黄灵川,心中愈发感激。
他不仅照顾了自己和黎府,就连慕容府,都费心去周济了,还把他近身行走的有为派去了那边,是为着方便,又照顾着父母的颜面的。
“外面街上如何了?再带些人去接应!一定要保证二老安全!”黄灵川吩咐着。
“街上流兵还有,三小姐亲眷的人家咱们的人都去看过了,损伤都不大,府门紧闭也不妨事,只是方才三道响箭响过,街上的官兵和逆贼都往宫城去了!另外燕王府、秦王府都是热闹去处!也是这样才敢让二老回府。”不为耐心回禀着。
就在这时候,外面又来了一道脚步声音:“少爷!黎大少爷已经转醒了,和二少爷一起,想见你。”
听得这话,黄灵川看了看三小姐,对她说:“我们有事说,你先休息,一会儿父亲母亲大人回来,我派人来扶你去前厅!”
他刻意的改了称呼,今日一变。
从此,他再不用对那个王府里的人虚与委蛇了。
他同她这样同在一室之中良久,自然已经不是那个只能站在窗外的人了。
三小姐听他这样说,不觉得羞红了脸,仍旧低着头,不说话。
他刚转身要走,三小姐却开口,小小声地叫住了他。
他回身过来听她说什么,她只是红着脸,小声嗫嚅着叫他附耳过来。
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他值得走回去,俯下身子,一再靠近她,才听清楚了她要什么。
也只这一听,他的脸也火烧似的通红。
她,跟他要衣服。
“我叫拿医女帮你更衣?”他也小小声地问她,他也是不好意的。
“我……我不……叫人知道了怎么好?”这样的事儿,怎么好叫外人知道!悄无声息的办了也就是了,叫外人知道了,方才他们两个闭门私处了那样久,叫人怎么说?
她急得红了脸,他也只好如她所说的悄悄去开柜子拿衣裳!
这一柜子也不过是中衣和外衫,并没有贴身的小衣,但是黄灵川哪里知道这些,只如她所言,每一层都拿了一件颜色差不离儿的。
等他把衣裳送到她窗边的时候,她只是用手握着方才趁着他转身时候扯上脖颈的薄衾,叫他穿着斗篷不要着凉,快些去吧。
黄灵川被她催的急了,从被子下面,扯着斗篷的一个角儿拎出了一片她的体温与清香。
环身穿上,被这样的气息环绕着,他只觉得脸更红了。
眼看着,她也是。
娇羞而红润的脸颊与唇角,娇而不妖,甚是美好。
“快去吧!”她揪着被角儿,不含抬头看他,他终究是没有忍住,上前一步张开手臂把她往怀中拥了一下,又像是做了坏事被抓包了一样逃也似的出门去了。
听着外面的一串男子靴子的脚步声远去,门口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告退,说会在门外守着。
随着一声门响,这屋子里,彻头彻尾的,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坐在那里望了望,也不知道在望着什么,榻旁触手可及的地方就有针线箩,她得把这主腰缝好穿上,不然就算有衣裳,也是穿不得的。
她在屋里小心翼翼的换着衣裳,天凉了,低温带来的微微颤栗的感觉和衣裳边角滑过皮肤的感觉都是麻痒痒的。
换好了衣服,她又把换下来的衣服叠好,放下旁边,只是这些事情琐碎却消耗了她太多的精力。
所以,在这之后她又有了很长一段时间是用来缓和心绪与等待。
后来等不为带人抬着软轿来接她去大哥住的院子的时候,路上不为解释说,大公子也就只对大少爷院子熟悉些,府中内外有别,不敢擅自行动,为了方便,除了三小姐以外,所有的亲眷都安顿在了那里。
黎夫人和老爷已经回来了,三小姐还没进屋就听到了里面叙述的这场宫变的惨烈。
“三小姐到了!”
一声通传,屋里的人都往这边看。
黎夫人走过来扶着三小姐,经历一场生死,本应揾泪痛哭,可是现在已经是最好的结局,是不该做悲声的。
而且她是由黄大公子单独照顾的,不同于别人,她更不能有一丝丝异样,这样对于黄灵川来说,才是最好的。
“请父亲母亲安,大哥哥二哥哥安。多谢大公子和柴先生!”三小姐大方问安,却实在羸弱,黎夫人扶着她坐下,拉着手,看着这个因为一纸婚书而救了全家性命的女儿,十分欣慰。
“那逆女在哪儿?”向来在闺阁之事上不开口的黎老爷终于还是忍不住发问了。
还有些虚弱的黎大少爷拉着二弟的袖子,怕他激动做出祸事来。
不为收到自家大公子的示意,上前回禀说:“我们进来的时候就扣下了四小姐,也叫医女诊治过,她事先服用了解药,故而没有中毒的迹象。也下了她的匕首,去了簪環,搜了身,不叫她有自戕的机会,现在正禁足在西边的空屋子里,等老爷夫人回来。”
“从前顾念忌讳,百般容忍,不想到了今日谋害上亲、屠戮全家!上至祖母,幼童稚子,仆人婢女悉为所害!这样的女儿,还留着做甚!”
三小姐看着母亲,憔悴了,又仿佛愁容微微。
是了,事情是闺阁女子的事,却也不是她一人之力可以处置的了,所以此时厅中,所有人都议论纷纷,只有黎夫人慕容氏一言不发。她在反思,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才让祸起萧墙。
四小姐死了。
柴先生亲自动手的,再好的仵作也验不出来,只能有一个结果,城中暴乱,惊悸而亡,虽有救治,回天乏术。
黎夫人慕容氏照例为她操办葬礼,仿佛这个家失去的不是一个败类,而是一个寿数凄短的早殇之女。
三小姐作为家里唯一能在这件事上分出精力的女儿,陪着母亲给四小姐穿戴整齐,准备入殓。
对于这个几乎害了她毕生骨血的女孩子,母亲此时所有的哀伤都与她无关,三小姐体贴,且从未怀疑。
下人们抱着东西站在外头,纱幔里的东西一丁点儿都瞧不见。
这也是黎夫人的意思,四小姐折腾了这许多年,万一尸身之上有些不妥让下人看到,传了出去……
当下时局动荡,她的孩子们还要前程,不能冒这个险。
这个顾虑,三小姐是知道的。
就在给四小姐换衣裳的时候,她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情……
四小姐的左臂上有一片像是血又不是这血的红色,模模糊糊的,揉开擦净,露出一片洁白的手臂。
天啊!
她……她的守宫砂是假的!
三小姐下意识地握紧了自己的左臂,撸起袖子,小臂内侧正中一点红色,她用力地猛搓,白嫩的皮肤都揉红了,也没把那颜色搓去了。
明白了,都明白了……
她想到了四小姐那把想让她被毁容曝尸、凌迟而死的割鹿刀……
她说的大价钱就是她自己……
那个人是谁?是那人进来的还是出去的?
这样暗行苟且的事,要怎么去查才不会走漏风声?
三小姐心中一下子乱了套!
可是看着形容憔悴的母亲,她告诫自己,不能慌,不能乱。
此时家中内宅几乎无人了,她绝对不能倒下,她要排除冗杂,要拨乱反正,要让这个家重新回到母亲辛苦打理之下,一直求而不得的那个样子。
她对黎夫人说了一声,就出去了。出了门,门外稍远一些是不为带着两个医女,六个护卫守在那里。
见她出来,不为走了过来,低声问道:“三小姐有什么吩咐?”
“劳烦你,请大公子和……”她本想把她大哥也叫上,可是这样的事……大哥哥怎么接受得了?
想了又想,才又说到:“劳烦你,去请大公子,请他带着那把扣下来的割鹿刀,来这,我有话说。”
“是。三小姐稍等,卑职这就传讯。”不为告辞退步,转身去吩咐人去传话。
三小姐看了看天色,快晌午了,得赶紧了。想罢,转身回屋去了。
四小姐被装裹结束之后,三小姐和黎夫人沐手更衣火盆熏香,收拾好了,安顿好母亲休息,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