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时黎大少爷派人通知三小姐收拾一番,傍晚带她出去玩儿。
收到消息之后就连玲珑都欢喜地要收拾东西给三小姐随身穿戴了,三小姐却恍若未闻一般继续歪着读书,灿儿注意到了凑过来问三小姐怎么看起来不高兴。
“你们该准备还是要准备,只是我到了傍晚会不舒服,去不得。”
她那副头不抬眼不睁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冷心冷情的坏女人,茫然回望窗外灿烂的阳光,还有那在屋檐下的雨霖铃,空望着,最近许久没有下过雨了。
想着这些事就只觉得愁得慌,罢了罢了,碎觉去了。
放下手里的那本《先秦旧诗辑》,三小姐一言不发地去床上睡了。
从前小姐也是这样安安静静的,前一阵子好像不太一样了,只觉得这屋子里都热闹起来了,最近两天,小姐又变回去了,还是那样安安静静的。
玲珑抱着已经准备好了的衣裳站在原地,想着三小姐的话。
这是小姐的意思,她只能遵命。
蝉声一声接一声,吵的人只觉得疲惫不堪。
迷糊中还要问一句那蝉啊,你不累么?
到了傍晚两位小大人相携下车到黎府,礼物与拜帖送到了老夫人与黎老爷手里,见面不过是寒暄,老人知道这位大公子还惦记着自家女儿也就罢了。
离了长辈们的眼前,大少爷派人去叫三妹妹,等了许久却没见到人,再后来也只有灿儿一个人来回话——她说:“本来玲珑姐姐都给小姐收拾好了的,只是方才小姐突然又觉得肩膀不适,站不得坐不得的,也为着这个不能出来了,要我代为告罪,大少爷与大公子有好去处惦记着她已经很感激了,二位好好去玩儿吧。”
灿儿年纪尚小,说话又不掺假,这让黄灵川有点儿措手不及……
“既然这样,改天也行,只是白天三小姐都做了些什么,可是累着了?”黄灵川不自主地出言询问是灿儿没有料到的,小姐明明就是懒得出门,这一天都窝在屋里看书……
“这……小姐今天一直都懒得动……除了看书并没有做什么……”
灿儿尽力让自己的话说得像真的,毕竟……她总觉得咋回答都不妥。
说严重了,怕大公子要去看看,说轻了……也不好。
这其中深浅还真是……
“没事的话奴婢就退下了,小姐那里一刻都离不得我呢!”灿儿逃也似的跑掉了。
既然约不到,那就只好作罢。
羊肉是吃不成了,黎府的晚膳也还不错,留下用饭下棋,说说话,也好过会去王府看着那一院子的勾心斗角。
自这一日,黄灵川不敢越雷池一步,三小姐三天一懒得动,五天一没兴致,总之,黄灵川自从闰五月十五那一夜隔着窗户望了望三小姐的床帐子,一连半个月,就连三小姐一个衣角儿都没见着。
期初的时候因为事情多也耐着性子等三小姐愿意见她,后来一次两次三次,五天十天,到最后甚至于进门就跟走自家府邸似的,都不用通传老爷夫人了。
好些事儿都是在黎府商议的,这也导致柴先生隔三差五就往黎府给黎夫人与五小姐义务看诊。
只要黄灵川去黎府就给三小姐院里送东西,回回都不是大件儿,今天果子明天花,后天一个新奇的茶杯,大后天一个可爱的茶宠……
总而言之每当灿儿开开心心的打开盒子猜着又有什么好吃的来的时候都要积极主动地劝三小姐再多“懒”几天,再过两天新莲子就能摘下来吃了,到时候黄大公子肯定也会送来。
任凭这屋里如何闹,任凭这府里的人随便说,三小姐只仍是似从前一般如如不动,有空时候看看书,看的累了就望望窗外。
身侧一部《诗经》散落着,手中那一卷薄薄的,却好似千斤重。
经纬红线朱批亮,铅迹正方蕴着墨香,字字读来尽是血泪。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有些人,见了会比不见好些。
有些人,不见才是对的。
至于对错,无关乎情。
今天已经是六月初一了,算算时日也该差不多了。黄灵川与黎大少爷破天荒地没在黎府喝茶聊天而是相约出去吃羊肉了。
也正是这一天,听说大少爷跟黄大公子出去了,三小姐的精神头儿突然又来了。
“玲珑……”三小姐坐起身来叫玲珑,她身子歪着,三分风流三分持重,其实肩膀的淤青已经没那么重了,只是这斜倚栏干的姿态是落下了,一时不想改了。
玲珑进来听小姐说话,小姐说的话可把她惊了一跳——小姐又要给院子里的人放家去了!
上回小姐叫人消暑这府里后宅的格局都改了,这次又是要干啥……
“小姐是有什么打算么?”玲珑小声问着。
“这些天大公子见天儿的往咱们院里送东西,有人眼红坏了吧?”三小姐把自己身边的书本整理好放在小几上,似是不在意的说。
也就是这样一句,玲珑马上就懂了——小姐是要给四小姐个机会!
“究竟是放生还是杀生,就全凭她了。”三小姐一阵叹息。
其实,三小姐一点儿都不觉得四小姐会在此时对她下手。
毕竟如果异位而处,她会觉得当下一点胜算都没有。
可是再换言之,深宅大院,一个闺阁女子,即使早就解了禁足,她也走不出这院墙……
是的,走不出去。
没有理由,也没有机会。
深处在一个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悲剧里,一个曾经被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如今蒙尘屈就,她不是柳小娘,她没有那份隐忍,更没有那样的脑子。
如果要在一片苦海里不生不死地泡一辈子,她一定是忍不住的。
现在她要给她一个希望,一条生死自抉的路。
“这些东西我都写好了,归置在一起,我有用。”一张花笺递到了玲珑手里,玲珑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小姐你这是做什么?往后还有大把的日子要过呢!”小姐这张单子上写的可是私库里能拿得出手的全部宝贝!
“去吧!”三小姐起身整了整衣襟,今天院里的风光似乎格外的好呢!
于是三小姐就只带了灿儿,举了一把旧年里大少爷送给家中各个妹妹都有的纸伞,摇着扇子走在了微风拂过的花园里。
她旁若无人地闲庭信步,与灿儿说笑,阳光透过微黄的油纸伞照在她的身上,一切都是岁月静好的样子。
本是正午时分,满院子里也不该有人的,偏偏平时不爱见人的四小姐总在这时候出来散步纳凉。
四小姐平常喜欢假山石上,三小姐偏偏最喜欢湖边水上。
所以,四小姐看得到三小姐的欢愉与快意,三小姐却不容易发现她其实就站在头顶上的某个地方。
珠儿为着给五小姐投毒的事儿已经被拖出去打死了,现在能被三小姐带着走出来的只有真真、诗儿和纯儿,这是她母亲留给她最后的体面。
看着眼前这个春风得意、笑得灿烂却偏偏要顶着大太阳也要招摇出来刺她的眼的三小姐,一直被身边的姆姆与丫鬟劝阻的怒气终于要压抑不住了。
“小姐千万不要在此时功亏一篑,她就要嫁人了!等她走了就好了!”这话是诗儿拉着四小姐的手说的,可是什么用都没有了。
四小姐一把甩开她的手,怒气冲冲地奔着三小姐就下假山去了!
可是冲到近前她突然又站住了,因为她不知道该要说什么……
三小姐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脸上的笑一点都没减,还大大方方地开口谢她之前让真真去探望。
她的笑容让四小姐看起来只觉得眼熟,是的,那样伪善的笑是她在嫡母脸上常能看到的。
现在这个三小姐的笑容只让她觉得自己与她之间至少有一个是不真实的,所以四小姐的第一句话说得没来由却惊到了许多人……
“你这个妖孽!你就不是人!”
这话说得重了!
毕竟……涉妖者人人得而诛之的铁律在国法里写着呢!
“四妹妹慎言!你刚刚失了小娘,可不要落一个因痛心而乱心智的名声,可不好呢!”三小姐端庄说话的样子像极了黎夫人,只不过黎夫人是原配嫡妻,那份端庄是她自有的,三小姐此刻不过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当然,这不重要,因为四小姐看不出来!
“你……你咒我!”四小姐狠狠地说着,她真想撕碎三小姐那张含笑的画皮,都是她……若不是她……怎么会有那么多事……她……小娘又怎么会死?
“四妹妹,你我这样的人,最重要的就是要记得自己是谁……不该是你的……就连置喙都是罪过!”三小姐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四小姐一字一句。
她的心里也是恨的,可是她要矜持,不能太过分,但是今天,她可以不用那么压抑了!
“你……你以为自己捡着高枝飞了么?你不会有好日子过的!”三小姐的婚事是四小姐心里最原始的痛,明明不比她差什么,明明甚至比她要强,可是,这些天耳朵里进进出出的消息全都是她和那个长乐王府大公子的事!
她恨啊……
恨生不逢时……
恨这世上的所有人都不把她们母女当人看!
“祖母说过,这世上的日子不会有一帆风顺的,四妹妹就连这话都忘了么?”三小姐还是那样云淡风轻,越发显得四小姐在这里就像是个笑话。
“一个庶子而已,也值得你显摆!”四小姐努力地给自己找回话语权,却忘了自己即使曾经风光,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庶女。
“你既然觉得生母关乎孩子的命运,我是不是也该去跟母亲建义一下,把妹妹的名字挪回到妾室那一枝去?免得柳小娘时候无祭,在下面寂寞……”
三小姐承认,这句话说得实在是痛快,她的心因为“寂寞”二字实实在在地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但是,她认了!
四小姐无言以对,三小姐却笑了,从靠湖边的路绕过四小姐离开,四小姐被丫鬟捉住了手动不得,又无言以对,却听见三小姐脚步停下又补了两句,她说:“我与黄大公子是祖母与太妃做的主意,就算我死了,这婚事也得在。倒是你,好好在家安生些,到了你议亲的时候,祖母与母亲才好看在你乖巧可人,柳小娘又有诞育之功的份儿上好好给你筹划。”
她最后一句话说得语重心长,只是四小姐已经全然不信她会有好心劝她了。
所以,又一次,三小姐用自己的真心去骗了人。
这一次,骗的还是四小姐。
终于,姐妹两个不欢而散却也没什么大动作,好不容易收到消息说三小姐出闺阁的黄灵川听完了汇报只有一声叹息,早知道人间是非多,以为有了个名分就好些,到底还是要她披坚执锐地与人争执在前……
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她了,深宅大院,他有能出去的地方,却有进不去的地方,她有进得去的地方,却又有出不去的道理。
手边的架子上的东西又多了一些,是最近这半个月里给三小姐送东西的时候偶尔收到的回谢。
最初的花灯,后来的披风,还有半个月前的香炉,剩下的就是一些小盒子,有的是装点心的,有的是装乳酪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发觉了些什么,最近半个月,三小姐送的东西大多都是些搁不住的东西,天儿热,搁在屋里也不过就一两天就要招虫了,于是他索性把这些容器收起来了。
那上面还有一个匣子,雕花的小匣子。
等这些事情过了,她大概会见见他,到那时候再送。
最近半个月在他们的推波助澜下发生了许多事,也有许多事按照正常的顺序发生。
譬如谢府的家主已经跟威北大将军胡大人熟络起来了,世子爷最近也已经没精力再把歪心思挂在黎府了,因为他这辈子最最惦记的女子要被议亲嫁给胡大少爷了。
当然,胡大公子很优秀,但是总还是要让这朝野上传说点儿什么才对得起谢府这些年娇养一个大小姐的苦心才行啊。
上至胡大将军亲口,下至京中街巷传说,凡是谢大小姐平常见得到的人或者地方都传说着胡大公子粗俗无礼、放浪不羁的恶名,这样的事情其实可以理解。
谢府这样的人家的女儿可不是那么好娶的,既然人家眼高于顶,虎将军的战略在京城中仍然有用武之地,他现在不惜亲自抹黑自己儿子也要跟谢府断了这份姻亲的缘分。
当然,这也是黄灵川等人乐见其成的。
有些仇,有些恨,总是要破了再立,要先归于平淡再俯首于蹉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