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山刚下过雨,前一夜是电闪雷鸣、狂风骤雨的天气,我们左边的墙角,正有一棵梅树被雷电击中,中间分成两半来,从树心生发出一缕混着烟的红黑火焰,燃烧着,既不燃尽也不熄灭,树下是黑漆漆的鸟的尸体,叫不到名字,头被雷电劈掉了。雨水在村子里到处流窜着,带着夜里死过的动物进行着沉默的巡游。这里的老鼠很瘦,它们淌过我们的脚边也是一副饥肠辘辘的样子。
其实,对面的两个孩子也一样,男孩女孩一样的面黄肌瘦,只是男孩更黝黑,女孩更矮小。他们都充满惊恐地看着我们,这让我和映,无论如何对峙,也无法将他们当做敌人。
他们显然并不这么想。
男孩极力将女孩挡在身后,甚至一度用手去遮住她的眼睛,他自己也在抖,我和映不敢靠近,因为我发现自己一有向前动的态势,男孩便如临大敌。
可能是我过于关注他们的神态,在映的提醒下我才看到,他们正穿着自己编制的草鞋,雨后秋凉,他们的脚趾在不停地抓着地面,我对这样的场面并不陌生,几年前的我和阿井也这样站在武羊街头。
读书声停止后,是长久的沉默。我和映交换了眼神后,心意相通地折返向后走,我们打算绕过其他路进入村子,却听到身后小女孩微弱的声音:“剑!他们带着剑!”
映确实将剑背在背后,我们听到噗地一声,站在小男孩身后的小女孩无力地倒了下去,小男孩将她放在腿上,看着小女孩手脚抽搐,好像投进了冰窟窿里刚捞出来一样,头甩着牙齿打颤。
“慧女,我,我去找先生。”男孩喊叫着打算起身,又看到我和映看着他们没走,又不敢离开,怕我们对小女孩不利。
想了一下,小男孩没有犹豫,将小女孩背在身上,小女孩由于没有了行动能力,无法配合,几次下来都抓不住小男孩的肩膀。
我和映看不下去,说道:“不如我来背她吧。”
小男孩拒绝道:“不行。你们,你们不能进去。”
小女孩抽搐得更加厉害了,映急得快步冲过来,也不等小男孩有什么反应,便将小女孩抢下来,手握住小女孩的手。
小男孩挥着拳头要攻击映,我拦住他,说:“你怎么不亲自问问她怎么样了?”
小男孩看到小女孩抽搐地慢了下来,尽管她眼中依旧充满恐惧和不安。
映帮小女孩捋了捋被汗水打湿的头发,她的头发有些干枯,应该是食物过于单一所致。
“你叫什么名字?”映问道,她在尝试分散女孩的注意力。
小女孩说道:“慧,慧女。”
映夸赞道:“慧女,你很坚强,都不哭的。”
慧女腼腆道:“没有,大家比我坚强多了,我,我最没用了。”
映摸着慧女的脸,映的手充满着温暖的魔力,慧女苍白的脸色竟然有了一点红润,慧女嗯了一声,说道:“姐姐,你的手好热。”
映小心道:“有烫到你么?”
慧女摇了摇头,说:“没有,很舒服。”
映问道:“那和姐姐说一说,你是怎么突然变成这样的?”
慧女被映一问,立刻抖了起来,似乎她又被什么不可触碰的东西所震慑,慧女指着映身后的剑,又无力地将手放下。
“这个?”映把剑拿过来。
小男孩喊道:“不要,你不要那着那个凶器靠近她。”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说道:“映,把剑藏好,慧女可能是得了一种癔症,看到剑器就会癫痫。”
慧女似乎在映的呵护下睡着了,呼吸均匀,没有反应。
映将慧女抱起来,对我说道:“还是先将她送去休息吧,她的状态已经稳定下来了。”
小男孩看慧女在映的怀里睡得安稳,抬起的手也放下,我说道:“你叫羊奶么?”
小男孩倔强道:“是杨耐。”
我说道:“好的,杨耐。现在可以带我们进去了么?”
杨耐想了下说道:“你们可以跟我进来,但是那个凶器要给我保管。”
映倒是很爽快,将大石龙递过去,说道:“有点沉哦。”
杨耐双手捧着大石龙,却还是一下子砸在了地上,所幸没有砸到脚,杨耐惊道:“好重。”
映一抬手,大石龙又回到她的手里,说道:“放心,我不会害你们的。”
经过来回的试探,杨耐终究还是相信了我们,带着我们向村子的深处走去。
我看到周围都是破破烂烂的房子,问向杨耐:“村子里没有人住么?房子已经漏水了还没人修?”
杨耐看我正看向一处只有半扇门的小院,屋里正四处滴水,便说道:“只有学堂附近的房子能住,其他地方都没人了。”
我们前面有一处小河,河里是一个个圆磨盘做的踏板,踏板间距离很远,杨耐轻松地在上面跳跃,就像他在树上一样。他率先过到对岸,似乎想要看我们的热闹,这大概是一路上他最像孩子的一刻。
我和映自然是让他失望了,我灵活地在踏板间腾跃也就算了,抱着慧女的映,竟然一跃之下,便跨过了所有的踏板,直接跳到了河的对岸,稳稳地落在地上。
杨耐吓得退后了一步,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看到了吧,其实你没不没收她的剑,又有什么不同呢?”
杨耐虽然开始对我们充满敌意,但路上经过一番地交谈,我们的距离拉进来一些。
从他的口中,这座破旧的野村在我的脑海中逐渐拼贴成型:没有大人的村子,一些得了癫痫的孩子彼此照顾为生,偶尔有人来村子里探望,还有可爱的学堂先生。
杨耐提的最多的就是学堂先生,按照他的描述,这是一个对他们这些村里的孩子最好的人。他领他们读书识字,给他们做饭,帮助他们修缮房屋,教他们识别哪些是能吃的蘑菇,哪些有毒。有时候也会训斥他们,比如杨耐总是逃课去林子里玩,他叫杨耐野孩子,却老是将杨耐叫到一边,帮助他上药。
“你很喜欢先生吧。”我笑道。
杨耐否认道:“才没有。”
我接着说:“那先生应该很喜欢你。”
杨耐摇了摇头,沮丧道:“先生喜欢那些爱读书又听话的,像慧女这样。”
我拍着杨耐的肩,说道:“先生平时都教你们读什么书?”
杨耐气道:“你在故意气我么?我又没听怎么知道?”
我说:“那就说你记得的呗,总不可能一点而没记住。”
杨耐想了想,说道:“讲过什么策的书,我就记得书里有一个剑客,他的朋友被一个王杀死了,为了替朋友报仇,他刺瞎了自己的眼睛,作为盲乐师为王演奏,演奏时刺杀王,失败后被杀死。”
杨耐说的模棱两可,他大概真的记不得了,我还是听出,他说的应该是高渐离的故事。
我问道:“你知道什么是乐师么?”
杨耐说:“先生讲过,是演奏乐器的人吧。”
我又说道:“那剑客呢?”
杨耐说道:“行侠仗义的人。”
我笑道:“你看你不都记得么?”
杨耐说道:“我只记得这些无关紧要的,都是先生在上完课之后随便讲的。那些君子训诫,我一样没有记住。”
我看着杨耐苦恼的样子,如果我是先生,应该会很喜欢他的。他在发现我们这些“侵入者”之后没有退缩,而是勇于阻拦我们,并且保护同伴不受伤害,就像那个盲眼的乐师。这样看,先生的目的一定也达到了。
“前面就是学堂了,呀,先生在门口,我先溜了。”杨耐要跑,被我捉住。
我说道:“你就不怕我会害了先生么?”
杨耐被我“阴险”的眼神吓了一跳,知道我在诓他,便挣脱了我,说道:“先生在课上说过,读过了这些书,就不会变坏了。你读过,你不要骗我了。”
映抱着慧女也嘲笑我道:“被小孩子欺负了?”
我说道:“是啊,好没面子。”
学堂前,先生站在门口焦急地眺望着,他看到我们抱着的慧女,先是眼前一亮,而后眉头一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