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的感觉没有错。”北冥靖翎背靠着墙壁,望着面前的两个人道。
西门渊疑惑地朝南宫循望了一眼,而南宫循没有任何反应。
室内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却经久不散的松香,倒是十分提神。
北冥靖翎看着南宫循道:“当初在白镇集市的那家糕点铺子里,你制住了那个企图盗马之人,店家冲出来,我记得,你扔了一个钱袋给他。”她轻声道,目光却愈发锐利,“你可是不留心,错把北冥的钱袋给他了?”
“是。”南宫循毫不躲闪地迎上她的目光,北冥靖翎顿时一个寒战。
西门渊问:“你如何能确定?”
“前几日我清理物品时,发现有一只北冥的钱袋丢了,剩下一个旧的,想来便是那时候错将它给了出去。”南宫循淡淡道。
北冥靖翎扶额:“那为何不早告诉我呢?”
“为何要告诉你?”南宫循和西门渊异口同声,北冥靖翎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跟他们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之前赛马那日,如烟师姐落马时掉出来一个北冥的钱袋,按理说她不可能会有,所以我起了疑心,现在看来,她也许就是那时我和南宫循碰到的店小二。”她尽量精简地复述了一遍自己的想法。
南宫循听后神情毫无变化。西门渊看着北冥靖翎,轻松笑道:“当时我说要去查,你说算了,这会儿又变得如此上心,真不知你在想什么。”
北冥靖翎正色道:“孔祖大师性情洒脱,历来游离于章法之外,我原以为是他随手赐的,所以才没在意,但现在发现并非如此。如果任何一个四大家族的弟子在外边伪造身份,你们都清楚门规吧。”
西门渊也不再发表评论,三人陷入一片沉默。
许久,西门渊抬头,略有犹豫:“你不能光靠这点证据来下定论。伪造身份,此话说得太绝对,如果她真的就是靠在那家糕点铺子打杂来维持生计,也未可知啊。”
北冥靖翎点点头:“是有可能,倘若她身家贫寒,拜入四大家族免去酬金也是曾开过先例的……”她又看向西门渊,“但再怎么说,这个如烟还是十分古怪,毕竟如果只是正常谋生,又何必女扮男装、改头换面呢?今晚我还要轮值,我们现在就去那家铺子问个清楚,北冥府离白镇也就是一两个时辰的距离,快些出发还来得及。”随即也不管西门渊有没有开口答应,直接迈开步子就要往外走,目光不经意在南宫循身上一扫,“你要一起么?”
“不。”南宫循不假思索地回答,看起来完全没有一丝兴趣。他站起身,摆出送客的姿态,因为现在他们是在他的房间。
两人也丝毫没有拖沓地大步离开。但北冥靖翎刚迈出屋子又折返了进去。
“没有兴趣的话,就当帮忙吧。”北冥靖翎静静地望着南宫循,“阿渊已经三年没有去过那里,我也只是上次跟着你才能找到位置,若是到那边走错路,倒还徒增麻烦。”
南宫循稍微一顿,大概思考了不到一个弹指,轻轻点了点头。
穿行于白镇宽敞的街道上,人来人往。
进入坊市中心后除官府人员外不允许策马,南宫循牵着坐骑阔步走在前面,北冥靖翎和西门渊跟在他身后,一路上两人还时不时观察一下周边商家、店铺的位置与旧时相比有何变动,北冥靖翎虽自觉已走得很快,但时常需小跑着才能追得上南宫循惊人的步幅。
很快便到了集市西边的那家糕点铺子。门面和装潢与上次的印象中一模一样,抬头是木制的轩门梁顶,俯首便可见蒸笼里不断冒出的热气,伴随着进出的食客,倒有一种十足的温馨感。
北冥靖翎把马拴在外面,跨进店门,西门渊紧跟着进去。回头一看,南宫循闭眼靠在店外旁边的白墙上,丝毫没有打算参与的意思。
“这家伙,”西门渊无奈地笑笑,朝南宫循的方向望了望,“他当真是对杂事不上心。”
北冥靖翎回过头看了一眼,随即,极其浅淡地一笑。
她的目光停留在了不远处南宫循的手上。他一面靠着墙——但更不忘时刻紧握着缰绳。三匹马不那么好牵,他稍紧地攥着,手背甚至因为握力加大而显现出分明的骨节。
许久,她放下了微微上扬的嘴角,悠然道:“他是吸取教训罢了。”
西门渊耸耸肩,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很快便有人过来招呼着他俩坐下,北冥靖翎摆摆手,做出环视四周的样子。
“这位小姐可是在找什么人?”店小二问道。
北冥靖翎点点头:“我之前来过一次,落了东西在这儿,我想找上次帮我点菜的那位伙计来问问。”
店小二面露疑惑:“敢问您落了什么宝贝?这段时间也没听掌柜的说啊?”
北冥靖翎故作急切:“你别问是什么,总之一定是丢在你们这儿,其他可能的地方我都找过了,指不定,就是被那天的伙计偷偷拿了走!”这表情让西门渊在一旁看得直想笑。北冥靖翎冷冷甩给他一眼。
店小二犹豫着望向另一桌喧哗的人群:“可是我们掌柜的在照顾那些官老爷,恐怕没时间处理您的事啦。实不相瞒,我们这店常有贵客光顾,大家伙儿也都见过世面,不会顺手牵羊,否则,还不早就被……”
“我跟你描述一下那人的长相,你指给我看吧。”北冥靖翎打断他的话,“那人虽是一名男子,长得却颇为清秀,中等个头,说话细声细气的。”这是北冥靖翎在过来的路上时就准备好的台词。
店小二愣愣地望着她,皱紧眉头思索着,过了好久才一拍掌豁然道:“我想起来了,小姐,估计您说的人就是前些日子走了的那个。”
“走了?”北冥靖翎用惊讶的语气说道,但其实在心里想的是,果然。
“嗯,”店小二挠挠头,“其实他在我们店里干活的日子都没多久,一个新来的,活不咋会干,巴结打探官爷们倒是积极得很,结果就在前些时候,忽然又跟掌柜的留了封信就走人了,所以我们都不大待见他。那家伙不如其他伙计知道规矩,这么一想,也有可能是他对您的宝贝动手脚。”
北冥靖翎了然:“原来如此。”为难地皱了皱眉头,她刻意做出的微微含愁的样子实在有些古怪,“那可怎么办好,估计我的失物找不回来了。那家伙约莫是何时走的啊?”
店小二呆呆地看了她好一会,才回答:“到眼下,小月光景。”
北冥靖翎眸中浮起光芒,时间上来看的话,与如烟拜入北冥的日子并无太大出入。转头看向西门渊,发现他也用同样一种眼神望着自己。
后来,北冥靖翎礼貌地谢过了店家,然后便和西门渊一起走出了店铺的内室。
出到外面,见南宫循正背靠着墙,低头闭着眼,北冥靖翎刚想开口叫他,南宫循却先她一步放开两条绳,只拉着自己的马迈开了步子往前走。
北冥靖翎不止一次惊叹于他闭着眼却能注意到一切的神功。
走在集市的大街小巷,三人仍然保持着来时的阵势。
西门渊拍拍北冥靖翎的肩膀:“我觉得刚才你把我拉进去,完全没有意义。”
北冥靖翎挑眉:“为何?”
他咧嘴一笑:“因为我根本没有发挥一点作用啊。”
“是没有用。”北冥靖翎赞同地点点头,“但你有必要知道整件事的头尾,而我懒得再回去跟你复述。”
南宫循的步伐不可察觉地顿了顿,大约是觉得好笑。
西门渊哭笑不得:“死丫头。”
北冥靖翎和西门渊在集市的尽头处分道扬镳。在北冥府上住了已有好一段时日,西门渊打算回陇州,来之前便已将清简的几样东西收拾好带了上。临走时北冥靖翎叮嘱了一句,叫他帮忙联系江湖人脉去彻查如烟的家室,并且时刻注意如烟的行踪动态,要和自己保持书信来往。西门渊连声答应。
“你没有必要。”身后南宫循淡淡地道。
北冥靖翎一边拉着缰绳一边跨上马:“何出此言?”
南宫循看起来却没有准备上马的意思:“为了一个钱袋大费周章。”
“不是。”北冥靖翎摇摇头,和他在一起,连说话都不自觉变得精简了,“起初我认为只是违反门规的问题,之后发现她有可能在外伪造身份,来到这家铺子之后,一切又都验证了我的想法。那我凭什么认为这件事情就仅此而已?按理说,一环扣一环,在今后我定可以弄清楚如烟更多的面目。”
南宫循嘁了一声。
“——所以你这是,”北冥靖翎实在难以凭借一个音节来理解南宫循的意思,只能靠臆测,“你也以为我在跟如烟置气,全为了玩么?”她蹙眉。
也?
南宫循往西门渊离去的方向扫了一眼。看来西门渊确然并不认真,只因对她的纵容,也愿意陪着她玩。
他的神色没有变化,就当是默认。
北冥靖翎张口,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合上嘴,思考着该怎样才能与南宫循正常交流。
“听着,我不是为了如烟。我是为了重要的东西才会这样做。”许久,她道。远处的天空上,黄昏已经被侵蚀殆尽,夜幕即将四合。
“什么重要?”南宫循开口问道,语气随意懒散。这让她有些出乎意料。
北冥靖翎的神情是认真的。“父亲、师伯、孔祖大师。北冥。四大家族。”她举例子一样地、每说一个便停顿一下,但余音却在说完“四大家族”之后戛然而止。
也就只有这些了。
南宫循一愣,随即转过头看她——用审视,但正视的眼神。这,或许是他第一次关于她的思考。
别无选择地出生在这样的门第,这便是一个十六岁女孩该有的担当。
两个人,一个骑着高头大马,一个伫立原地,相互沉默着凝望对方。
“这样的性格……还真是危险。”许久,南宫循忽然轻轻勾起嘴角道。他似乎是在笑。只可惜在朦胧的夜色中一切都变得不大清晰,况且,即便是出自真心的笑容,放在南宫循身上看起来也只会无比冷冽。“看起来已经有了开端啊……”他继续自顾自地说。
北冥靖翎不明白他话中所指,偏着头,没有回答。
南宫循回过头,伸手有意无意地捋了捋宝马的鬃毛。“我希望现在就把话说清楚。无论你今后会对如烟采取什么行动,”他一字一顿,“我并不乐意,参与到这件事情中去。”
“好。”北冥靖翎说。虽然她完全不能理解南宫循突然说这些有何意义,但她现在几乎可以确定一件事——南宫循对她是有所隐瞒的。并且,看来南宫循并不是像西门渊所说那般漠不关心,而是想要置身事外。
既然已经打定主意不让自己知道,估计就算问也问不出什么东西。北冥靖翎索性便没再说什么。
之后两人便像之前那样一路沉默地回了易州,抵达时已经到了晚休的时段。北冥靖翎没有胃口,又不敢去见北冥禹找骂,跟南宫循打了声招呼就直接出府,上金陂关值守了。到了平日里站岗的地方突然又想起什么,一个转身便大步冲下长城,既顾不得规矩,也管不得身后的众弟子面面相觑。
北冥靖翎赶回北冥府。
事实上当她驾着马驰往府邸,在一片黑夜里狂奔时,心中就一直在暗暗埋怨自己,为何之前那样蠢,竟然忘了还有一个人。
第兰。
有了她一切不都好办了吗?
三两下到达了北冥府,此时四周一片漆黑,目不可视物。尽管大半天都在外头奔走,此时已有些疲累,但北冥靖翎的精神依然高度兴奋。门前的弟子看见她,便直接放了人,还叫另一个守夜的师兄领她过去。
直到最终走至第兰居住的院落,北冥靖翎才明白为何那师兄不直接给她指路,而是要亲自领着她过来。
偌大北冥府,哪怕生于此长于此,这也根本不是常人能找得到的偏远角落。
第兰手里提着一盏纸糊的灯火,从周身一片浓郁的墨色中幽幽然走出来。看见北冥靖翎,先是行大礼,然后起来,再朝旁边的师兄微微矮身。一脸意料之中的神情。
那师兄来回望了望两人。见她们都沉默,于是咳了一声,便自觉从原路返回了。
“师姐好像料到我会来找你。”北冥靖翎坐在案前,盯着这座低矮的房屋,它的屋顶几乎伸手就能碰到。四周的布景,破败谈不上,但绝对是收拾得朴素至极,没有半点奢侈,让人难以相信是四大家族的人的居所。从小到大,她根本不知道原来府里还有这么一处地儿。
第兰微微一笑:“我确实料到。”
“那想必师姐也知道,我要来问你些什么了?”她转头。
“是。”第兰的神情渐渐严肃,“但大小姐,恕我不能向您透露。”
北冥靖翎哑然,先是为话题进展得如此快速而惊讶,然后便奇怪,这个神通广大的师姐怎么突然卖起关子来了。
过了好久,北冥靖翎才问道:“……为什么呢?”
“大小姐,”第兰似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我诚心告诉您,就此打住吧。您不知道您再这样下去会有多危险。”她自说自话,回避了北冥靖翎的问题。
北冥靖翎挑眉望着她。第兰垂眸,尽量不接触到她的视线。
北冥靖翎面上一派平和,只是没有挪开定格于她身上的目光:“那么看师姐的态度,是打算凡事避而不答,然后就此把我劝回去?”
“大小姐……”被她这么一激,加上北冥靖翎暗藏刀锋的眼神,第兰没有办法维持淡定,“我知道大小姐已经开始着手调查如烟的身份了,可是,”她叹了一口气,“大小姐实在没有必要这样做……”
北冥靖翎沉默不语,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第兰抬头看了她一眼,眉头锁得更紧:“大小姐也许做梦都不会想到这件事情有多可怕,如果您铁了心要介入这场漩涡,那真的就是飞蛾扑火。凡事有了开端,便定是没个了结的……”
北冥靖翎忽然凑上前去,第兰由于她这个动作下意识地停止了话语。
两人隔着极近的距离对视,第兰素来从容不迫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错愕。
“师姐不告诉我如烟的身份,我会自己去查的。”北冥靖翎勾起嘴角,“师姐不愿透露阻止我的原因,等我查清了她的底细之后自然也会明白。现在我想知道,不,我想确认,”她的笑意渐渐加深,“什么危险、开端、没有必要……你和南宫循措辞如此统一,唯一能说明的就是他和你一样——他知道了那些你也知道、而不愿告诉我的事情,对么?”
第兰几乎是惊恐地看了她一眼。
北冥靖翎收起了笑容,回到了她原本坐着的位子:“很简单,师姐,是与否就够。”
“大小姐不要再问了。”第兰看向了别处。
这个回答就相当于肯定。北冥靖翎淡淡地看着她,目光游移许久。其实她心里是有些气恼的:自己努力想要探究个水落石出的事情,先是被别人知道了不说,他们两个居然都如此守口如瓶,半天下来完全不让自己捞着一星半点的情报,简直串通一气。看来南宫家族的人都一副德行,啧。
眼见气氛逐渐转冷,再待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别的收获,北冥靖翎站起身来整理一下衣衫准备走人。第兰见状,也很识趣地将她迎出去。估计等这送客的一刻等好久了吧,北冥靖翎好笑地想。
正当她要一脚踏出房门时,第兰忽然在背后小声说:“大小姐,即明日起我便返回南宫,往后要闭关一月。”
“闭关?”北冥靖翎愣了愣,随即恍然大悟地笑起来,“是故意为了躲开我,防止我在‘介入漩涡’的时候再来找你?”她故意模仿第兰的用词,虽然,在刚才听她这样说的时候,北冥靖翎并不怎么理解第兰这种奇怪的比喻。
第兰尴尬地看了她一眼,正准备说什么,便被北冥靖翎抢了话头:“那就随师姐你的意了,反正我也没打算再从你这里问出什么来。告辞。”说完轻轻一笑,便快步走了出去。
凝视着她迅速消失的身影,第兰再次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命运当真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违抗的吗……”
穿越狭隘冗长的羊肠小道,北冥靖翎才走到了北冥府的正门。天已经过了三更。远处立着一个模糊的人影,待她走近了,才看清那人是与北冥靖翎同辈中最年长的弟子,看着她长大的大师兄秦缅。
自打成为北冥禹的直系,秦缅偶尔也当她的陪练,譬如昨日两人才大打一场,竟也没分出个胜负来。北冥靖翎只记得昨日他提到要上长城值守,可也不知为何此时会出现在这里。
“大师兄。”北冥靖翎语气柔软地叫道,他回过头。
“来找第兰?”他深深望着她,有一些放心不下的意味。北冥靖翎从小到大,大概也只有侯忠翰、西门渊和他能够让她品尝到这样的关怀——以一位兄长的身份,给她的关怀。
“嗯。”她轻轻点了点头,“师兄是在等我?”心里不由得升起一丝疑惑,平日里这个点除了安排值夜的弟子,其余都早该入睡了,何况此处甚为偏僻,他若不是刻意寻她,想必也不会找到这儿来。
秦缅轻咳一声,不予作答。北冥靖翎虽觉奇怪,却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只跟着他在苍茫的夜色中一同朝外走去。
回到北冥内舍,又是半柱香过去。刚刚跟秦缅道了别,准备自个儿回房,一抬眼便看见北冥禹面色铁青地站在自己面前,以及站在他身后几位弟子同情的眼光。北冥靖翎倒抽一口冷气,自认倒霉——夜半未归,且在轮值时间擅自离岗,在北冥禹这儿可是犯不得的大过。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北冥禹一双虎目寒光粼粼地瞪着她。
“我……”北冥靖翎呆呆地张嘴,“……好饿啊……”
于是第二天,北冥禹禁止了北冥靖翎的三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