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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卅柒 飘飘随长风

京城梁门以左,侯氏成衣铺。

仲春时节,长海难得有这样一个大晴天。

侯玢待在店内的里间,闭目养神。他不常需要亲自坐店,只是今日天气好,他在受不了宅子里的阴郁,于是便出来上街走走,顺带看一下门面。前台有手下人待客,他恰好走得也有些累,便进屋靠着软塌休息吃茶。

忽然一个店内小厮匆匆进来:“老爷,外头有人要见您。”

“点名找我?”侯玢有些奇怪,随即神色一凛。到如今,能专程上门来找他的,九成来者不善。

但他心中无望,便也无畏,于是站起身,径自走到堂中。

铺内此时没有其他顾客,侯玢看到站在门前的,是一个年轻男子。他的容貌格外俊美,衣着雍容,光是立身站定,都有种非比寻常的气场。但侯玢更加注意的是,他旁侧居然没有带着一个手下,分明是独自前来。

那年轻男子看见他,目中却极为震动,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凉凉地笑了一声,道:“可真是……老得不成样子了啊。”

侯玢不明就里,扬眉正欲发问,这时从外边又有人急匆匆地踏进来:“老爷——”他认出来者是府中的下人,可那下人抬眼看见身旁的年轻男子后,竟呆在原地,说不出话了。

“宅子离这店面撑死不过一里路,你们脚下可实在够慢的。”那年轻男子瞥了下人一眼,轻笑道,又看向侯玢,“方才去府上拜访,说您不在,在下转头才来了这里。侯老爷让我好找啊。”

这人似乎对侯氏极其了解,侯玢的眼角抽了抽,盯着他问道:“阁下找我,所为何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那男子抻抻袖子,拱手一揖,神态自若道,“在下白鹤庄掌门侯忠翰,协四大家族追踪北冥大小姐。听闻北冥大小姐出走当晚曾到过此处,在下特来找寻线索。”

短短几句将在场所有人惊得瞠目结舌,侯玢更是几乎双腿发软,一个不注意就要摔倒,下人赶忙来搀住他。

侯忠翰冷漠地看着他,丝毫没有上前帮扶的意思。

侯玢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装束华丽、气质高贵、浑身上下都仿佛散发着不可忽视的光芒的年轻人,他的神采奕奕与这门店中略显陈年的铺设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在这同一个空间里,一面是他,一面是那个走到末路的财阀和曾经苛待、嘲笑、冷落他的人们……当然,也包括侯玢自己。

“忠翰……”侯玢不由自主地出声唤道,却也不知该如何补全下文。

侯忠翰厌恶地蹙了蹙眉,可他就连这个表情看起来竟也倜傥;他扬手制止对方张口欲言的神情,率然道:“侯老爷不妨直接告诉我,正月二十那晚您见到北冥大小姐时,可知其之后去处?”

他故意这样说,可侯玢哪里能从巨大的震撼中挣脱出来,只是怔怔望着眼前阔别十七年,如今相见竟连认都认不出的儿子,涩然道:“所以果然是上天有意……原来她就是北冥大小姐本人,看来从那时起,你我父子就注定相逢……”

他在说什么胡话?侯忠翰有点好笑,又听对方沉沉道:“近来京城中风卷云涌,我想过很多种可能,却没想到第一个找上我的竟然是你。”

“侯老爷,本座在问你话。”侯忠翰冷冷看着他。

侯玢摇了摇头:“是我迟钝了。记得北冥大小姐走前特意询问你,我还觉得突兀,如今想来,恐怕那时她便已认出我的身份……”

“她问过我?”侯忠翰一怔,下意识便不再针锋相对,“当时情形如何?”

“她问你为何要离开四大家族,”侯玢如实回忆道,“可我怎会了解?我只知道你当初头也不回地离开侯家,离开我……各中缘由不过是,诸事不如所愿。”

霎时间似有一股气血冲上天顶,侯忠翰几乎气结,以他对北冥靖翎的了解一想便知,这该死的老家伙,随口这么一句自作多情的话,无意间竟笃定了她远走的决心!

他感到自己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努力平复下来:“所以,听完这句她便走得无影无踪,而此外你便什么也不知道了,是吗?”

侯玢苦笑:“忠翰……对不起。”

“本座从没有允许旁人这样叫我。”他这辈子第一次听见侯玢亲口对他道歉,竟是此情此景;可侯忠翰又必须扪心自问,他等这句话,等了多少年?他压下自己翻涌的情绪,觉得连气都不顺。

旁人?侯玢听见只觉心如刀锉,深吸一口气道:“你知道么,明日恰是你的生辰。”

而满腔的五味杂陈只经一瞬决堤,侯忠翰放声笑了出来。

“我怎么会知道?”他凝视着侯玢苍老的面容,一字一句间都冷到极点,“在你家的宅子里,没人会给我过生辰。在四大家族,本来也不搞这些。每年春节我就当自己又长一岁了。”

似有浊泪蒙上侯玢的双眼:“忠翰,我——”

“住口。”侯忠翰打断他,又咬牙迸出一句,“真是晦气。”

这时门外又有人跌跌撞撞地闯进来,侯忠翰恢复心神转身一看,是一名身材臃肿的妇女,马车停靠在一边,一堆下人们惊惶地搀扶着她冲进店铺。

那妇女见到侯忠翰,一时也愣了神,而后,面上由震惊转变为无可遏制的怒意。

就这几步路还要乘车而来,侯忠翰心下嗤笑,不由开口道:“多年不见,戚夫人倒还是和从前一样富态啊。”他偏头往那女人身后看了看,“嗯,这不是小时候对我最关照的罗管家和潘姨吗?这么大年纪了,还活得好好的啊?”

被点到名的两个下人纷纷都是一哆嗦,可他们的主子却不似这般畏缩,龇牙咧嘴地扑上去对着他拳打脚踢:“你、你个挨千刀的孽种!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喂!”侯玢也顾不得形象,直接冲上去要将妻子拉走,“你干什么,休得胡闹!”

“我胡闹?”戚夫人肥胖的胳膊一把将侯玢挡开,“忻儿死在这种脏东西的手里,你能不管,我可不行!”她尖声喊道,手指几乎要戳到侯忠翰的鼻梁。

一众下人们看着老爷和夫人意见相左,室内陷入一片混乱,各个都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而侯忠翰站在原地,背着手看着戚夫人对自己张牙舞爪,对她口中各种谩骂早就习惯到麻木,只觉得她滑稽可笑。

戚夫人见自己的丈夫竟也如此偏帮,更是怒火中烧,从头上拔下来一根簪子便朝侯忠翰刺去,周围人来不及阻止,侯忠翰也压根没躲,那簪子的尖端就这样直直没入侯忠翰的心口。

“你个没娘的腌臜玩意,你杀了忻儿,我今天就要让你偿命!”戚夫人见侯忠翰毫不躲闪,更觉受到挑衅,拔出那簪子又要刺下去。

可当她第二次举起手时,却被牢牢钳在了半空。

所有人都惊呆了,只见侯忠翰浅色的上衫渗出点点血迹,可他却好似浑然不觉,只是轻松地扣住戚夫人的手腕。

侯玢看见侯忠翰目中闪过冷光,心下咯噔一声,喊道:“忠翰,你别动她!”

“畜生,你若伤了夫人,我们全家都不会放过你!”潘姨怒极地吼道,到底是陪伴在戚夫人身边多年忠心耿耿的老奴,她也顾不得侯玢的制止,朝侯忠翰冲了过去。

刹那间,侯忠翰放开了戚夫人,而她原本手上正使劲,被对方这么一送反倒自己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下人们蜂拥着去扶她,待他们终于能站稳重新看向闹剧中心,才发现侯忠翰已经揪住了潘姨的领口。

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一声,潘姨身材矮小,侯忠翰拎着她的衣服直接就把她整个人提了起来,潘姨的双脚腾空不住地胡乱踢着,但无济于事。

啪的一声,响亮的一耳光落在潘姨的脸上。众人还没能反应过来,又是一巴掌打在同一边。

“不放过我?侯忻好像也说过差不多的话,你还记得他的下场么?”潘姨被打得眼冒金星,恍惚中听见侯忠翰边笑边道,“潘姨不记得这个没关系,但你总该记得以前最爱对我做什么了吧?”

他说完又是一巴掌下去,潘姨直接面上肿起一大片,她呜咽一声,晕了。

侯忠翰一松手,潘姨干瘦的身躯就像猎人挎着的一张兽皮一样,直接被扔在地上。

戚夫人听见他言语间居然还拿侯忻说事,又悲又怒,涕泗横流。这时罗管家也看不下去,指着侯忠翰破口大骂,却不敢上前;倏忽间原本一直站在原地保持优雅的对方竟主动朝他走来,左手一把扼住他的下颌,右手从腰间抽出一个硬木壶,便强迫着他张开嘴灌了下去。

疼痛扭曲了他的面目,罗管家瞬间跪到地上,几乎喘不过气。

“耽搁了一阵,不够烫了。”侯忠翰把那冒着白气的硬木壶随手一扔,语气依然深邃从容,“你再骂一句,嗯?‘继续哭,继续哭啊,什么时候乖乖闭嘴,什么时候不用喝水。’罗管家,这句话,你可有觉得熟悉?”

罗管家的整个口腔和咽喉早就被烫得起了血泡,根本无法出声。

这一幕幕侯玢看在眼里几乎五内俱焚,他想不出该怎么做,只能痛苦地一遍又一遍道歉:“忠翰,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我从来不知道,你竟然经历过这些……”

“不知道?”侯忠翰惨笑,“你以为我这副又低又柔,总被人说像女人一样的嗓子是怎么来的?在你家的后院里,这样对我的人又何止他们两个?”

侯玢落下泪来,而他满面愧疚恰好被一旁的戚夫人看见,她甩开周围牵着她的下人,发疯似地叫道:“该死的!你连庶子都不是,一个外室子,能让你住进府里有得吃穿就不错了!他们要打要骂,也是因为你下贱!”

她说着再次握住簪子直接扑了过去:“我今天非杀了你不可!”而侯玢在望见侯忠翰面上冷意滔天的一刹,想也不想地,以他这个年龄难得的反应力,冲上去挡在了夫人面前。

可侯忠翰手上的动作已来不及收止,他一掌直接盖在了侯玢的胸膛上。

“老爷!!”周围人失声惊叫着围上去,侯玢口吐鲜血倒在地上,而据他一步之遥的侯忠翰,就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

戚夫人丢了魂一样地又要用簪子刺他,侯玢一边咳血一边挣扎着道:“够了,够了!”

戚夫人却根本听不进去,而侯忠翰自然也是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可须臾间,他似乎察觉了什么,迅速往后退了几步,转身一拂袖,道:“谁?!”

其余人因他这反常举止面面相觑,但很快,他们都听到这间本就已很拥挤的铺外,又一次传来了人马靠近的声音。

尹拓以及一众身着灰袍、头戴斗笠的部下,手中持着刀剑,从容地走了进来。

除了淡定的侯忠翰、尚未回神的戚夫人和此时没有行动力的侯玢,其余人都不自觉地往两旁散了散,惊恐地望着这批来路不明的家伙。

“侯掌门。”尹拓看向侯忠翰,淡淡开口,“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你们是什么人,如此命令本座?”侯忠翰挑眉,这群人白纱遮面,装神弄鬼,实在可疑。

尹拓自然不会回答他的问题:“这里是长海,又是举国闻名的侯氏商铺,事情若真闹大了,于您无益。趁着一切还能收拾,请回吧。”

这人说话倒是有条理,也很直接,可怎么听着一副官腔?侯忠翰有些疑惑,这时听见身后的侯玢也虚弱地开了口:“这位阁下不知有何来意?”

连侯玢也不认识?侯忠翰心下愈加奇怪。

“我等自然是为了保护您而来。”尹拓回答。

“今日……侯掌门来店中询问北冥大小姐的行迹,跟我家里人起了点小矛盾,并无什么大事。还请大人不要误会。”侯玢暂时还没能判断出这些人的来路,不过潜意识告诉他或许他们可以阻止混乱继续上演,于是就选择了相信,并且态度很好地解释道。

尹拓并没有听过什么北冥大小姐,只知道王爷离京前给他下达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要保障侯玢不能有事。他平静地回答道:“既然是这样,那我等这就带侯老爷去疗伤。”

话音刚落却听见侯忠翰轻笑一声:“在本座面前就直接把人带走……假如我不同意呢?”

尹拓等人已经走上前来将侯玢扶起,周围没有一人敢阻止;听见这话尹拓转向侯忠翰,抱拳一揖:“侯掌门,恕在下直言,您不会希望与我等交手的。”

“那也恕在下直言,”侯忠翰淡淡道,扫了一眼这队人的规模,“面对我,你们就是加起来一块上,也没得打。”

尹拓原本正欲离去的脚步顿了顿,他知道侯忠翰此言非虚。

但他依然无所畏惧,因为他身后强大的弘安王府让他对什么事都有底气:“侯掌门,在下方才说是为保护侯老爷而来,这句话,您好像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如果您仔细想想,我等为何不早不晚偏在此关头出现,就会知道,我等无意与您为难。”

其余手下早已扛着侯玢逐步退到室外,他说完这句话也直接提步离开,留下眉心深锁的侯忠翰和一众惊魂未定的人在原地,鸦雀无声。

侯忠翰大步流星地走出去时,一直躲在门外一处角落里的第兰才跟了上去。

她看着神思凝重的侯忠翰,不知该如何安慰,索性一路沉默;可她一边走还一边频频回头,朝着那批戴斗笠的人消失的方向望去。

怎么搞的?他们从身边经过时,那种奇异的感应……到底……

第兰宁愿相信是自己的错觉,她最后一次回头望去,眸中疑云不散。

北冥靖翎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明显已经换了一个环境。

她身体有些迟钝,慢吞吞地才爬起来,打量四周,这个空间狭小且光线昏暗的居室里——不,甚至不能称为居室,因为这个地方除了一方简陋的床榻之外别无一物,剩下的只有她,还有空气中漂浮的灰尘。

她猛地咳了咳,想要站起来本能地往外走,却在双脚触地的一瞬间听见一声:“醒了?”

北冥靖翎吓得又坐了回去,回过头,发现身后有一人靠墙站着,双手抱在胸前,姿态悠闲散漫。

她在尚足够看清人脸的光线下打量着对方。那是一个女孩——事实上北冥靖翎并非在第一时间就能够做出这样的判断,因为对方的眼神中,分明是一种只属于成年女人的冷淡和疏离。只有细细看过她的五官和身段,才能确定她是一个最多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女。

“……”北冥靖翎尝试着开口,却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少女没有回答,只是径自往外走。她下意识地跟上去。

走出这间屋子,才发现方才原来只是身居内室,出房门后还有一个类似外厅的地方——当然也只是类似,根本不是什么像样的厅室,因为除了比里屋多了一些陈年的装潢之外,唯一让人能舒口气的,就是墙体两侧多了窗户,让这里不至于阴暗逼仄。

少女继续往外走,她也跟着。走出了主房体的大门之后,旁侧后方一东一西,是浴室和圊厕;而前方,就是一个不小的院子。但这院子却与别处不同,它的四周围起了厚厚高墙,将头顶的天空都圈禁起来。外面大概是树林,因为在墙顶处有几条零星抽芽的树枝伸了进来,但这墙实在有些高,故从内向外也只能看见树冠。

望一望天上太阳,她知道现在大抵是下午。就在今天清晨,她在书房中被击昏,然后……丢到了这里。

少女转过了身。她随着对方的视线望过去,原来在那大门上还有一副牌匾。

“韶朗阁?”北冥靖翎念了出来,随即不禁冷笑出声,“真是幽默啊。”

少女也不理会她的嘲讽,只淡淡道:“王爷交代过,以后你就和我一起住在这里了。我叫鸢尾。”

她听见这个名字愣了一愣,却显然没有兴趣探究对方的真名或是假名,继而问道:“此处是弘安王府?”她暗想偌大一个王府,除去偏殿之外竟还有另一处这样的地方,还真是……藏纳得够多的。

“不。是弘安王的地盘,但离王府有一小段距离。通往王府的暗道入口在里屋的墙后面。”

北冥靖翎惊讶地扬眉,见对方这副对此地熟识的态度,想起了她话中的措辞,又问:“你说我以后和你一起住?你已经住了多久?”

鸢尾皱了皱眉,似乎被问得已有些不耐烦,只随口答道:“有挺久了。”

……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长居在这里?

北冥靖翎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她强行控制住表情,转头望向鸢尾那没什么生气的双眸,艰难地道:“我说,莫非……你不会是弘安王藏在这的……”

鸢尾闻言竟并未表现出什么奇怪,答道:“没错。”

北冥靖翎倒吸一口凉气,惊呼道:“柳煜!衣冠禽兽!!”

鸢尾这才猛地抬起头看她,下一秒已是一腿狠狠扫在北冥靖翎的腰上。

北冥靖翎因毫无防范,故不折不扣地吃了这一腿,被冲得往侧后方倒退几步,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鸢尾。

鸢尾同样也是满面的不可思议,这是她目前为止所做过最大的表情:“北冥靖翎,你都在想些什么?!”她简直气得笑出来,“原来你这种世家出身的大小姐也与下里巴人没区别,思想一样龌龊!”

她这话更是让北冥靖翎震惊不已,也顾不得话中的攻击,急急问道:“你知道我的身份?”她这才想起,自己还未做过自我介绍。

鸢尾白她一眼:“王爷告诉我了。”

北冥靖翎呆滞在原地,整理了一下思路:眼下除柳煜外,知道她身份的,有江旻,因他是柳煜的贴身属下;有祝家父子,不太确定为何,仅仅因为他们跟柳煜关系好?此外便再无别人,柳煜那副谨小慎微的性子,就连副典军邹千这样的亲信都没知会,而今却告诉了眼前这个毛都没长齐的鸢尾?

她这才回到原来的话题:“那你到底是他的什么人?”

“我是弘安王藏在这的,刺客,细作!”鸢尾冷哼一声,模仿她方才的句式气鼓鼓地道,故意加重了最后两个词。

总归是比先前料想的情况稍微好一点,虽然也没好到哪里去。北冥靖翎不大相信地看着她:“就你一个小不点?”

“……我原本身世飘零,”鸢尾似乎是想了一下才回答,“王爷收留了我下来,让我做他的副手。一直以来,多数难办的活儿都交由我去做了。王爷心细,不愿太多人知道此事,况且住在王府里总归不大光彩,便把我安置在这。”她顿了顿,又道,“王爷信赖我,也是一个很照顾手下的人,韶朗阁原已空置一些年,我住进时他还要多些添置,是我拒绝了。此外每日他命人送来的饭菜也与王府中别无二致,以后你在这里,吃的便也是一样的。”

她这样说,好像眼下的一切都是柳煜的施舍,应当感恩戴德。北冥靖翎不屑地嘁了一声:“所以呢,他把我送来这里是几个意思,要我从今往后跟你干一样的活?”

鸢尾瞟她一眼,转过了头,没有回答。

看这副默认的态度,北冥靖翎气结,她知道柳煜也清楚自己不可能委身做他的副手,可他依然摆出姿态,就是故意要折辱她。这样想着,嘴上已经冷冰冰地道:“想让我跟着你,替他打下手?趁早算了吧,我不会任你们摆布。”

说话间忽然听见脚步声,有人从内室走出来,提着两个竹盒放在了地上。鸢尾像没听见北冥靖翎说什么似的,快步走去简单谢过他,那人只是沉默地点点头,又即刻转身返回了。

北冥靖翎本就因自己被无视而有些忿闷,这会儿见鸢尾上前拿了一个竹篮递过来,便把头别过去不肯接。尽管她几顿没吃后此刻早已饿得面容苍白,但偏要以这种方式表示拒绝。

鸢尾看着北冥靖翎,若有所思。半晌,她讥诮地笑道:“你在这作践自己给谁看呢?你大可以不吃,还以为有人管你吗?”说着便将其中一个竹篮重重放回去,她这尖酸刻薄的模样真不像个小女孩,“你要不肯待,现在就走呀,我瞧这围墙也难不倒你的轻功。我知道你是落到什么境地才被救来弘安王府,反正你这种不识相的,恐怕更愿意出去被人通缉,却不愿在这里顿顿有着落还能睡得安稳。走呀走呀。”

语毕,鸢尾慢悠悠地退到一边自个儿吃了起来,还故作一副香喷喷的模样。

北冥靖翎心里来气,看她这造作的样子更觉可笑至极,刚想张口怼她,却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鸢尾必然是从柳煜口中得知她来到王府之前的系列经历,还有她昨夜试图逃走又被捉回的事情,料想这家伙也听闻了。而鸢尾这番嘲讽,其中定也有柳煜想要传达的意思。

但她只说对了一半。北冥靖翎不禁暗自冷笑,柳煜肯定也知道光放出“料你也跑不走”这个信讯并不足以让她服服帖帖,甚至还会起到反效果;但之所以还能够毫无顾忌地把她送来韶朗阁,除了上述原因外,更重要的另一点在于,他已然看清了她先前不安的缘由。

是啊,可怕的从来不是身处弘安王府,可怕的是摸不透他在自己身上有何目的。

而现在他明明白白地把意图摆在她面前,告诉她,我供你吃住,你替我办事,就这么简单,我不会去碰你身后其他人。

只需要一个态度在这,给她抹除掉未知的风险。这,就是一粒强塞过来的定心丸。

想到此处北冥靖翎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柳煜还是那个怪物,优雅又决断,而在他面前她永远无处遁形。

她忿忿转身冲进内室,躺在榻上闭了眼。

果然鸢尾说得不错,她再怎么糟践自己也不会有人搭理。北冥靖翎这一躺就又是整整一夜,期间她只喝水,一口东西也不吃,饿到最后几乎精神恍惚气息微弱,可来送饭的人也只是照常把东西放下,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终于翌日中午她躺在榻上,隐约听见鸢尾对来者说:“大人可有把牧云归的情况禀报王爷?”

那人淡淡答:“王爷听过后只草草吩咐按时送饭,没有其他的。王爷近日诸事缠身,实在顾不过来。”

北冥靖翎听完险些昏过去。

夜晚她和鸢尾睡在一起——她十七年来从未有过与人共享床铺的经历,但条件所限只能挤着,她背过身,尴尬又无奈地祈祷对方不要听见自己腹中的咕咕声。

又过了两三天,柳煜从未出现。

北冥靖翎终于忍无可忍,她翻身下床,可身体却跟不上趟,虚弱得直接摔倒在地上。

人在外头的鸢尾闻声跑了进来,神色中有一抹转瞬即逝的惊慌之意。她看着艰难爬起来的北冥靖翎,沉吟半晌,还是讥笑出声:“要我喂你吗?”

虽未讲明缘由,骆纪还是听从南宫循的劝告,留在了密州。这是近段日子以来,南宫循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

当下他和同伴们正从密州返回长海,走至半途。

返回长海,是南宫循的提议。其一是因为再找下去,凭借的都是可能性越来越小的猜测,他不想让大家再像无头苍蝇一般乱打乱撞还劳心劳力,不如先回春华宫休整,再做决断。

其二是因为,他实在太担心北冥禹了,自觉一定要回去看看。

这些天他左思右想,终于想到一个貌似能成立的推断:北冥靖翎或许会去找花露。她从小被严加看管,在外头很少交什么朋友,她若找高樊是因昔日师徒,若找骆纪是为寻求解药,而除此之外还能投奔谁而去,也就剩这一种微乎其微的可能了。他推测北冥靖翎的路线,首要考量就是避开关隘,而且不求快,只求便宜——毕竟她没钱住店,更没钱换马。因此,最合适的选择,是从密州往南走陆路,沿途城镇稀疏,省着力跑花个五天左右,应该能顺利抵达楚州。之后便是全程水路,这样便无需进城过关,从楚州往南走一小段运河,到扬州下,随后前往毗邻的江宁,天机楼所在地。

而至于他自己的路线,现在已经无所谓时间长短,毕竟北冥靖翎囿于边检和钱财问题,也不可能永远在路上。她应该是在寻找合适定居地的阶段,那么问题的关键,在于猜测她怎么选。

所以,他此次从密州和诸位一起直接走陆路回长海,打算至少回春华宫看看情况,之后算着时间,可以从长海走运河直下扬州。

但他也有隐隐的担忧。眼下京城实乃是非之地,会否他回去之后就处于严密监视之下,很难再出春华宫?

曲公公头一次见到这样新奇的组合。

此刻柳呈、柳煊和柳如烟在静心台的石案两侧,四面春风徐徐,案上摆着精致的茶点。两位皇子、公主正襟危坐,而柳呈神态闲散,靠着金丝软榻摆摆手道:“不用拘束。即今日起你们算是正式接手了两位皇兄原先的工作,朕叫你们来,也只是为了交代几句,顺带听听你们的思路而已。”

他虽这样说,可两人怎能不紧张,尤其是柳如烟,手在案下攥紧了衣袖。

她的神情被柳呈看在眼里,柳呈浅尝一口香茶,幽幽道:“不如就先从南平开始吧。”

柳如烟立刻抬起头:“是!”

“譬如要跟侦天监紧急联络,你怎么做?”柳呈问道。

“回父皇,若以人力跑马传信还不够快,就用飞鸽,但要注意使用暗语。暗语的对应法则和排字顺序,参照济威三年编撰的《大甄正典》,儿臣已熟练背诵。”柳如烟认真而流利地答道。

柳呈点点头,又看向柳煊:“你要削弱侯氏,大方向该做什么?”

“照着皇长兄之前那样做啊,派侦天监截杀商队之类的。”柳煊虽然也有点紧张,但全然不像皇妹那样严肃。

听到这个回答,柳呈没作声,挑了挑眉。

这时柳如烟忍不住质疑道:“一两队可以杀,三五队被扣下延期放进城也就算了,可但凡是侯家的全给杀掉,说得过去吗?六哥,臣妹以为,这样做破绽太大了。”

“那就坐观其变啊。反正侯家早就不比当年了,现如今只是在苟延残喘而已。”柳煊耸耸肩。

“那怎么行?”柳如烟反驳,“侯氏就算自己的生意不做了,从前跟京城各方势力的勾连仍在,只要其他人还在运营,他们就不会垮得彻底。”

柳煊被她的态度惹得不悦:“南平你还挺操心呢,你自己这边没事干吗?哦,你仗着之前二哥的部署,也确实没什么好操心的,所以就来管我了是吧?”

一时间几人陷入安静,柳呈默默不语地盯了他俩一会儿,低头吃了块豆糕。

“……臣妹没有。”柳如烟抿了抿唇,否认道,“而且,谁说四大家族没事做了?”

“且不论当年父皇一下都把他们治得服服帖帖了,就说近点的,现在春华宫整个一铁笼,南平你还想怎样?”柳煊好笑地道。

“目前严格监视他们当然服帖,可但凡一有松懈就是他们动作的时候!”柳如烟毫不相让,“四大家族虽然没有兵权,但还在进行专业的训练,更是有大量优质的军器储备。况且去年南境之战也没过去太久吧?这不正说明四大家族还有随时被起用的可能吗!”

她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把柳煊听得是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起用他们的决策乃父皇当朝准允,你这是不满意谁呢?”

柳如烟原本高涨的情绪骤然回落,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她凝噎着看向柳呈,柳呈却只是沉默地喝着茶。

半晌过去,柳呈的喉结动了动,将最后一口茶咽下去,才抬起眼道:“好了,你们也吃点东西。”

柳如烟战战兢兢地谢过父皇,小心翼翼地用玉箸夹起一块豆糕送入嘴中。柳煊就没她那么恭敬,直接上手去拿。

两人刚咬下一口,就听柳呈淡淡道:“朕希望你们明白,朕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自废武功。方才南平提到的训练方法和兵器储备,归根结底这也都是大甄的财富。与其直接扼杀,为何皇军中不能参考借鉴?而与其花费力气去学,又为何不能直接纳为己用?”

——以前陛下从来都不需要把话说这么开,太子和弘安王就自能领悟。曲公公听见柳呈此话,暗暗想道。

柳如烟一个不留神呛住了,拢着袖子咳了好几声才压下去。她满面通红地抬起头,细声道:“可父皇,打压四大家族,不正是您的命令吗?”

“那是因为,他们可以几天听话,几个月还听话,几年也算老实;可朕要的,是他们一直都听话!”柳呈微微抬高了音量,“历朝历代的边境军阀们,今天可以仰仗大皇子,明天可以投靠二皇子,后天又可以拥兵自重独成一派;可朕要的,是他们只听朕的话!”

柳煊和柳如烟顿时屏息,又听柳呈的语气缓和下来,径自继续道:“在侯氏身上,也是一个道理。这其中的平衡,你们要自己去找。”

“父皇……”柳如烟怔怔道,“这就是先前您能同意二哥起用南宫博的原因吗?”这段日子她隐隐感觉到柳煜对四大家族貌似有所包庇,原来以为这是什么烫手的秘密,自己还想去继续深挖,到头来父皇对二哥的张驰居然都看在眼里,而且也并未制止……

柳呈低低笑了一声,站起身来:“朕累了,你们自己想想吧。”

柳煊和柳如烟即刻起身相送,柳呈在曲公公的陪伴下缓缓离开。

曲公公弓着腰走在柳呈身侧,只听天子沉声道:“一个太怠惰,一个太激进……”他浅浅叹了一声,“终归是不如他们长兄和二哥啊。”

曲公公自然不敢作声,脚下步子不自觉走得更轻了些。

柳呈本在台上时态度还很放松,这会儿却不知为何,显得颇有些烦躁,他一捋龙袍,转头道:“叫焕儿过来,陪朕聊聊天。”

李执贺身着轻甲,领着队伍走在城中大道上。

已是廿三日,自打他有意搜寻崔长老,十来天过去了。

他自然不能算是一无所获,毕竟这些天他借着职务之便,揪出了少说也有五六个与崔氏相关的人。

然而,当被问及崔氏的行踪时,每一个人给出的答案,都有问题。

在这些说辞中,有的叙述含混不清,有的内容无关紧要,而如果将他们提供的信息进行比对,甚至会相互矛盾,譬如崔氏居然能同一时刻出现在两个地方。

李执贺知道,他可以假设这其中某些人说的是真话,又或者他们的说辞中至少也包含了真实存在的部分。但他绝对不会据此进行一一排查。

因为,当他把说真话的可能性赋予每一个人时,对方的目的就达到了。

——这其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崔氏,或者目前正在保护崔氏的人,故意掺和进去的错误线索。他们就是要吸引他的注意力,以混淆视听。

李执贺想起那天夜里他前去月桂坊,那个老鸨和两名妓子看起来分明有所隐瞒,当时他为避免被楼上的官员认出而草草离去,还觉得心有不甘。现在想想,恐怕就算从她们身上问出了什么,得到的答案也未必有价值。

这种挑衅让他莫名感到一丝兴奋,因为,种种迹象至少说明,先前的引蛇出洞奏效了。对方已经感受到了危险,不然怎可能主动出招意图扰乱他。

而事实上,李执贺的混乱,在两天前就已经不复存在。

李执贺很清楚,这些与崔氏相关的人,大致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偶然见过崔氏,但提供的是无效信息;第二类,与崔氏有牵连,但崔氏及其背后集团提早设防,故意透露假消息,使那些目击者自己也受到蒙蔽。这两类人对李执贺来说是没有作用的。

而还有一类,与崔氏密切相关,极大可能知道他的具体动向,但受上头指使,故意说谎的人。

这便是李执贺需要紧盯的目标。

两日前,李执贺捉到一个自称是铁匠铺杂役的男子。在审讯他时,他的说法是,自己曾见过崔氏来到店里,把地契交还给了老板。

这是一个很明显的信号,归还地产,便是要斩断自己与京城的联系,准备跑路。

“这是何时发生的事情?”李执贺当时问道。

“少说也得有一个多月了。”那人回答,李执贺听罢不语,这话里话外,是意味着崔氏老早就已经离开长海,眼下自己的查找皆为徒劳?

但他当然不会直接相信此人,正沉默着打算换个方式讯问,看他的讲法有无漏洞,忽然发现,这个人似乎有个下意识的习惯,干坐着的时候总爱低着头,两手拢着,抓挠手心。

“抬起头。”李执贺命令道,那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喝声吓了一跳,猛然抬起头,两手也不自觉地松开。李执贺看到,他的右掌心指根处有很深的淤痕,虎口还有些开裂,结了痂。想来是时有瘙痒,于是形成了总爱抓手的习惯。

“你的手怎么了?”

“回李将军,在下常年在炉边干活儿,那锤子又烫又糙,手上向来这样。”

不,李执贺定定地望着他的手心,这不是做铁器留下来的伤。若此人真是铁匠,别说掌心,就是手背,也会因为时常溅到火星或是热力熏烤,而呈现瘢痕点点;可他的手背上皮肤完好,除了有些灰尘之外没有任何破损,只有掌心指根一道基本等宽的血印和虎口的龟裂。这换成别人不一定看得出来,但李执贺对此再熟悉不过,这是……弓箭手的常见伤。

倘若没有护掌,又或者短时间内过度开弓,很容易造成这样的伤势。

李执贺淡淡地看了那人一眼,说:“你可以走了。”

而当天傍晚,负责跟踪的手下来报,那个假扮铁匠的人在从李执贺眼皮子底下离开后不久,先故意绕了一段路,随后,朝着南郊的密林而去。

“林子?”这倒是个少见的接头地点。

“是。那人轻功了得,穿林而走,很快消失不见。属下料其必定还要回城,便下令排成一线埋伏于树林北侧。果不其然,不久后林中闪出一支统一装束的队伍,那人就在其中。我们持续跟着,那队人去了南城的一家客栈,半柱香之后,运了批粮草出来,动作迅速,应是提前跟店家打过招呼。”

这才是真正要跑路的标志,李执贺默默听着,道:“之后呢?”

“之后他们兵分两路,那队人应该是要继续把粮草运走,很快混迹于人群中,无法追踪;而他们的头领却只身一人往反方向走,前方刚刚来报,他去了洋里车行。”

洋里车行?

李执贺一想便知,崔氏一行若要逃出京城,所用的马车必然不能是自己或者背后高人名下,如此一来最好的办法,就是租赁。而之所以选择洋里车行,想来是因为这家是长海颇受欢迎的中低端车行,车子外观简朴,不像兰轩、天星等车行那样奢华惹眼、价格高昂。做出和大多数普通民众相同的选择,自然更容易掩藏身份。

手下见长官不作表态,不禁问道:“大人,是否要去洋里车行一探究竟?”

“先等等。”李执贺道,“你方才说那个普通的‘铁匠’都有一身轻功,他们的头领自然能力更加出众,我不想直接撞见他,反倒打草惊蛇。让跟着他的人确保他已经离开车行之后,我们再去。”

“那他走后,便不用再跟着了吗?”

“对。天就要黑了,夜里安静,他一人独行,你们若跟在后头很容易被发现。”李执贺勾起嘴角,“留在马车行的东西,对我来说完全够用了。”

稍晚一些,李执贺带着人在夜色中来到了即将打烊的洋里车行前。在李执贺的威压下,老板被迫透露了那名客人的信息,他订了四辆车和十八匹马,要求后天上午,在朱雀门外的龙津桥边等候客人。

不让人把车马送到到门口,却选在人流复杂的闹市区,果真是左遮右掩的办事风格。李执贺默想,又问:“他没说具体时辰吗?”

老板连连摇头:“那位客官说暂时还没定下来,明日再通知我。”

“时间约定好了之后,我的人明晚会再来找你询问。”李执贺冷淡地道,也不管老板一副欲哭无泪的神情,伸出手,“给我租赁记录。”

老板长叹一声,发着抖把一个小旧本子递给他。

李执贺翻开,发现这个本子虽然老旧发黄,但里面的内容和笔迹还是非常清晰工整,老板分栏记录着客户、订购量、酬金、交易日期和归还日期。

果不其然,负责采买四车十八马的是一个叫做王文的人,若凭这个名字去大街上喊一声,能有十来个人回过头说找我何事。不过李执贺自然没打算靠这个揪出幕后的人,之所以想起要看一看记录,旨在通过计算使用时长,推断这路人马要去往何处,还可以提前设置拦截。

不过,他很快发现,这批人的使用时长,比其余所有客户都要长得多。

“四十天?”李执贺有点奇怪,这哪里像是逃命的,分明是带着车队出去旅游吧?

“大人有所不知,”老板怯怯地道,“我们做小本生意的,车马本来也就只有这么多,倘若人人租了车都过个一年半载的才回来,那这期间再有客人,我们拿什么租给人家?所以定了规矩,最多只能租用四十天。那位客官订车时,直接问我最长能用多久,我告诉他,他大手一挥便交了钱。”

这么做也不无道理,李执贺冷哼一声,那些人防的就是有人像他这样猜其去向,索性便将时限往长了说,反正也不差钱。四十天的时间,不算回程也差不多都够把大甄跑一遍了,这下他还真不知往哪猜去。

“你能不能给那队人的车马动动手脚?”李执贺又问道。

老板吓得面色惨白:“大人,万万不可啊!我一个小小车行,多少年了,靠的就是口碑,若车马有问题让客人出什么事,我这就是砸自家的招牌啊!”

“或者是,”李执贺好笑地道,“你有没有办法在他们的车马上面做点记号?我方才大致看了一眼,近期不止他们在你这里租了车,所以想把那队人跟其他民众区分开来。”

“这……”老板有些犹豫,同时又对今晚的遭遇困惑不解,“大人,他们究竟是什么人,您到底又为何要如此啊?”

李执贺目中寒光一闪:“做不到吗?”

“是、是可以做到……”老板瑟缩着,“可问题在于,如果您追踪他们,必然是要给车子加上很显眼的特征才行,那这样一来,客人自己也会有所察觉的呀!”

这倒也是。以那群人做事的谨慎程度,不难料见。李执贺这样想着,终于放过了车行老板。

临走前李执贺施施然交代了一句:“实不相瞒,他们不是什么人,只是我的仇家而已。不过,你应该感觉到了,那群人背后,势力雄厚。而我能向你保证,”他凌凌一笑,“我的手腕,绝不比他们差。倘若明日那人来与你约定时间时,你将今晚事情曝露分毫,我一定会比他们先找到你。”

老板本来毕恭毕敬地送他出去,一下子跪到地上,连连求饶。

第二天夜里,李执贺接到消息,那群人,也就是包括崔氏,决定出发的时间是次日辰正。

再然后,便到了此时此刻。

今日黎明城门一开,李执贺照常带领右金吾卫进行全城巡防,只不过这一次他只将内城四周简单绕行一圈后,队伍便停在了龙津桥附近,再无移动。

太阳挂在天空中较低的位置,他也不清楚现在到了什么时候,只在心里估算着,应当距离崔氏上车的时间不到一炷香。

不知为何,李执贺的表情中并没有那种即将成功的快意,反倒有一丝沉肃。

“——诸位。”在原地待得时间过久、又不知长官所为何事的金吾卫士兵们,纷纷疑惑地转过头,听见李执贺冷静的声音,“本将带领你们候在此处,是为捉拿一个祸乱京城的贼人。这贼人行踪不定,难以捉摸,本将动用自己府中的力量多番查探,才确定今日他将现身。”

士兵们一头雾水,又听李执贺顿了顿,道:“这件事情,本将暂时没有上报陛下。等结束之后,我会再进宫领罪。如果你们支持我,稍后就随我一起,前去擒拿贼人;如果你们之中有人认为我做错了,现在就可以走,或者状告我公器私用,本将绝无半分怨言。”

众人听罢,一时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突然,队伍中有人高声喊道:“卑职愿追随李大人!”

很快地,身后所有人都开始跟着喊了起来。

“好。”李执贺满意地笑了笑。

而接下来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李执贺聚精会神地盯着那繁忙的路口。

“我说,”崔长老悠闲地搬了一个藤椅坐在院中,“不是今日出发吗?前几天喊老朽收拾行装跟催命似的,怎么这都要走了,反倒磨蹭起来?”

尹拓瞟了他一眼:“等着就是了。”

“我看这日头,”崔长老仰起脸,“都要到辰时正了吧?”

李执贺眼中一动。

就在前方路口交汇处,赶早的人流如织,而他可以清晰地看见有一队车马徐徐而至,四车八马再加上单独的十匹——正是他们!

紧接着,从另一边的路上走来一些人,各个斗笠遮面,其中有一人走在中间,由许多人搀扶着,走得格外慢。因距离相隔太远,只能依稀分辨出他的身型单薄,应是崔氏不错。

李执贺抬了抬手,跨上马,示意众人跟上。

那队人的车夫,各个技术看起来都十分高超,一边大呼避让,一边在忙碌的长海中心区架着马车快速前进。十人骑着十匹马分成两路护在左右,一路疾行。

若再这样下去不出须臾就能被甩掉,李执贺下令:“追!”原本缓慢贴近前方目标的一整支金吾卫的队伍,便霎时间也加快了速度,策马奔腾起来。

车队贴着御道朝南薰门飞驰而去,在其后方,金吾卫穷追不舍;那车夫似乎察觉了不对,愈加狠命地抽打起马匹来,那车队简直势如破竹,许多路人来不及躲闪,被接连撞翻。

看这疯狂的做派,恐怕就是过城门也能直接不顾拦阻地冲出去。李执贺咬牙,双腿一夹马腹,在高速行进中街道两侧的一切都化为风声掠过。

果然载人的车马还是比不过单骑,三五个弹指过去李执贺已经追到了他们身侧,他抬起手臂将袖箭对准侧面的车帘,大喊道:“金吾卫办事,立刻停车,否则格杀勿论!”

谁知那车夫竟充耳不闻,悍然挥鞭继续加速,李执贺大惊,险些就要一箭射去;可他知道自己和后边金吾卫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真的动手,他们的武器只是威胁,没有拘捕令,断然不可能当街杀平民。

眼看着就要接近正门,李执贺只能紧跟不舍,又无法将马车截停。

好在那些家伙还不至于如此目无章法,当看到城门两侧的卫兵高举长矛时,最终还是一个急刹,停了下来。

“李大人?”城卫士兵认出了李执贺,见他只身出现在这里,有些惊讶。

李执贺朝他们点点头,也没做多的解释,跃下马,直接横身来到第一辆车前:“检查!”

车帘被掀开了,里面坐着的,却是一个瑟瑟发抖的女子。她衣着光鲜,可此时早已被吓得花容失色。

李执贺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又继续朝着后三辆车喊道:“挨个都打开。”

可当车帘一个个被掀开时,李执贺愣住了,因为,坐在车里的每一位,都是女人。

这时后面的金吾卫也晚一步赶到,看见眼前情形,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怎么回事?李执贺的大脑飞速思考着,这是被掉了包,还是从头到尾都是调虎离山之计?这车上的几名女子看起来非富即贵,八成是豪门女眷,假如用她们来掉包,别说崔氏这种地痞,就算是他猜测给崔氏撑腰的柳煜,也不会闲得没事去得罪这些女人的主家吧?

况且……

他突然转头朝着其余的手下道:“快去通知各大城门处,见到这样规模的车队一律扣下,倘若有人不从,直接说是本将的意思!”

其余的金吾卫士兵们即刻遵命,匆匆离去。

李执贺在南薰门众人古怪的目光中重新转向那几名女子,朝着第二辆车,妆容最华美的那个女人命令道:“下车。”

这些人也不能完全排除嫌疑,或许是崔氏身边的亲信,想分批送出城呢?

那女人哪敢不从,面色煞白地走下车。李执贺发现她的身形极其纤弱,应当就是之前在城中心看见这群人时,被许多人搀扶的那位。

“你跟崔氏什么关系,他现在在哪?”那女子怯生生地走到李执贺面前,他张口便问道。

那女子的表情由畏惧转为疑惑:“崔氏……?民女不明白大人所言何意……”

可她话音未落就被李执贺用袖箭对准了额头:“你最好说实话。”

南薰门的卫兵们都有些吃惊,另外几辆车中的女子更是尖叫起来:“小夫人!!”

小夫人?李执贺愣了愣,这称呼,莫非是谁家的妾室或者情妇?可如此一来就回归了最初的猜测,如果就连妾室和婢女打扮得都如此奢华,那柳煜为了一个崔氏去得罪这种高门大户,岂非得不偿失?

还有……假如她们跟崔氏一点关系也没有,那这队车夫一个个的又是犯了什么毛病,逃命似地往前冲?

李执贺偏了偏头,对着其中一个车夫道:“你,过来。”

那车夫走到他面前,也是冷汗直流,李执贺转瞬将袖箭对准他:“方才本将在半道上叫你们停车,为何抗命?”

那车夫被他的气势所震,膝盖一软便跪到地上:“大人,这马儿受了惊,小的也拉不住哇!”

此人分明在胡搅蛮缠,李执贺气结,这时忽然有人靠近,他转头一看,是今日负责守城的刘宁。

刘宁的面色也有些慌张,躬身对李执贺道:“李大人,借一步说话。”

两人方走开一小段距离,刘宁便急急对李执贺道:“李大人,这其中好像有点误会。”

李执贺挑眉,他当然知道这绝不可能是个误会,莫非此人也被收买?正欲开口质问,又听对方道:“前几日韩太常卿韩大人,特意还来打过招呼,说今日要秘密护送……他的小夫人出城。方才卑职见您率领金吾卫追逐,还真以为车中是什么贼人,结果,这不,就在刚刚韩大人派人来了,口口声声问我们把她放出去了没有呢!”

太常卿,韩申?李执贺一怔,这可是正三品的大员,与他右金吾卫大将军同级。早有听闻此人好淫乐,包养情妇也不是怪事。可养着便罢了,这么急吼吼地把人送出京又是何意?

但事已至此李执贺知道,他不仅不能再追究下去,还要赶紧向人安抚赔罪,这还不够,恐怕接下来他要做的,是主动去面见陛下,为这场骚乱承担全部责任。

他和刘宁一道走回原处,对着那女子拱手深深一揖,道:“出了点误会,惊扰了您,给您还有您的手下们陪个不是。韩大人那边,在下也会主动向其赔罪的。”

那纤弱女子轻轻点头,重新上了车,一行人在李执贺深沉的目光中,从南薰门驶出了长海。

李执贺返回城中央时,恰巧撞见回来复命的金吾卫士兵,对方跃下马,面露难色地道:“李大人,各个城门都通知到了,但是时间没来得及,据封丘门来报,在我们赶去之前,已经有一队这样规模的车马出城了。”

“知道了。”李执贺听罢,冷笑着回答。

城北封丘门外六里地,一队车马正驶向北方。

“原来如此。”崔长老坐在车内,悠闲地将头靠在木板上,“你们料定李执贺行事,必然不容错漏,就算约定辰正,他也会提前很久就等在周围。所以,不能早走,只能晚走,而且,必须确保他已经被引开之后,掐准时间动身。等他到了南薰门,即便察觉异常匆匆下令扣留车队,等命令传到北边,也为时已晚。”

尹拓双手抱在胸前,沉默不语。

“不过,就当我多一句嘴吧。”崔氏坐直了身子,道,“天底下能有这么巧的事?别说李执贺,就连老朽也不信。尹统领,不如你告诉我,那位韩大人的情妇,究竟什么来头?”他听见车外无人应答,呵呵一笑,径自继续道,“让老朽来猜猜吧。是不是那女人在雄州跟王爷有什么交集,被他所救之类的,于是以命托付,入其麾下?至于韩大人么,听说他的妻子性情悍妒,又是某个地方的望族出身,会不会有相当一段时间回了娘家,譬如替哪个族兄守孝之类的,一去便去了很久,直到近期才返回京城?如此一来,情妇在家里害怕得哭一哭喊一喊,你们这边再慷慨相助,唯一的条件就是换几个车夫……韩大人自然乐得把她托付给你们呢。”

尹拓听罢,有些讶异,自己方才只是简短地跟崔氏复述了一遍,他倒好,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京城有难以数计的银钱、人脉、消息流经地下黑市,这家伙果真手眼通天。

“此事没有实证,任凭你怎么说。”尹拓淡淡道。

这便是默认了,崔长老在车里笑起来,道:“李执贺是个聪明人,他用不了多久就会想明白的。何况他背靠当朝相国,有的是资源和手段,他纵然不去招惹韩大人,可翻一翻那女人的老底还不简单?你们若还想保她,别忘了将她的身世抹干净点。”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崔长老拉开帘子,看见尹拓和车夫们纷纷跳下了车马,而此时周边空旷无人,片刻之后,才从远处齐整地走来一支小队。

“我就送到这里了。”待那支小队走近后,尹拓跟他们相互致意,随后冷冷看向崔长老,“这是负责京城至渭州段的诸位,接下来由他们随行。”

崔长老微笑地点点头,合上了车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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