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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卅陆 转蓬离本根

景泰宫中,舒婕妤焦急地倚在卧房门边,不断朝外探着。当她终于看到太监领着身着华袍的柳煊朝这边走来时,才终于舒了口气,忙迎了出去,双手扶着柳煊的胳膊,等不及进到室内就连声问道:“怎么样,你父皇态度好些了吧?”

柳煊斜睨了身侧的几人一眼,他们立刻识相地退去。

舒婕妤这才道:“抱歉,煊儿,是母妃冒失了。”

“他们走了就行。”柳煊无所谓地耸耸肩,一拂袖,看着母妃正要将他拉到室内,赶紧说,“母妃,没有旁人,就不必这么紧张了。再说儿臣都在屋子里闷了一上午,这会儿咱们还是在外头走走,一边说吧。”

“好,好。”舒婕妤答应过,和殿内的大宫女示意后,后者便扶着她,和柳煊一同朝宫中的庭院走去。

“这一上午如何?可有好好表现?”刚没走出几步,舒婕妤就迫切地问道。

自从她向柳呈求情后,柳呈便免去了柳煊的禁足,燕陵王时隔数月终于得见天日。就在今儿上午,柳呈难得地将几位皇子聚在一起,与他们谈心论道,到午时还共同享用了一顿家宴。

柳煊笑笑:“没什么好表现的,算是捡了个漏。”

“这是何意?”舒婕妤不解。

“依儿臣看,父皇大概是想趁此机会,将皇长兄打入穷途了。”柳煊的表情中透着得意,“皇长兄一直禁闭,眼下京中只有三哥和我能做事,父皇就打算将整顿侯氏的任务转交给三哥。儿臣心里是有数的,毕竟我才刚放出来,乖乖跟八弟九弟一样在旁边听着就是,也没想争抢什么。谁知三哥极力拒绝,还惹得父皇不快,于是,”他的笑意愈发张扬,停下脚步看向母妃,“这差事,便落到我头上了。”

舒婕妤喜形于色,忍不住拢袖笑了好一会儿,才问:“那煊儿你打算怎么做?这事难办吗?”

柳煊摇摇头:“不难,简单得很。父皇借了批人给我,但其实也不着急用。毕竟皇长兄之前已经把那侯氏修理得差不多了,即便放任其发展,也绝无东山再起的可能。”

“不错,煊儿你要自己争气,母妃能为你做的很少,也就只能想办法在你父皇耳边说说好话了。”

“母妃别这么说,儿臣这次能得到父皇宽恕,实在要感谢您。”

言至此处母子俩兴致极高,说着笑着,都没注意旁侧来了人;直到听见下人小心翼翼的一句提醒,舒婕妤才转头,看见是住在此处的另一人,景泰宫主位,玉贤妃。

从前舒婕妤与玉贤妃之间也算相安无事,毕竟玉贤妃心性淡漠从不争宠,两人并无实质的矛盾。可近日来不知怎地,这后宫中最具风头的就是林才人、玉贤妃和刚刚重获恩宠的舒婕妤,因而此时见到对方,舒婕妤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拜见娘娘。”舒婕妤敷衍地矮身一福。

玉贤妃看在眼里,倒也不介意,只微微点头,而后规矩地冲着柳煊行礼。

“刚才和九弟一起用完膳呢,就见到娘娘了。”柳煊也行过礼,仍有些尴尬,故而随口说道。

“本宫听说了。”玉贤妃嗓音低柔,“燕陵王确实很有孝心,这一得空便来探望。”

舒婕妤暗中嗤笑,张口道:“娘娘这话说得,好像炜儿就不孝似的。”

这一句出口周围的下人们皆是神情各异,就连柳煊也觉得略难堪了些,可玉贤妃却全然不在意地笑笑,轻声道:“炜儿时间安排得紧,毕竟他在这个年纪,是要跟着先生念书的。”说罢顿了顿,又道,“你们母子聊着,本宫身子也乏了,就不打扰了。”留下面色青白的燕陵王母子在原地,云袖袅袅而去。

走出了一段距离,玉贤妃才停下来,望着槛外的初春之景,叹了口气。

“娘娘为何叹气?”一旁的宫女细声问道。

“争吧,斗吧,”玉贤妃抬着头看向空中流云,声线低缓地道,“到底有什么意思?”

“焕儿拒绝了?”未时的艳阳照入室内,安贵妃侧目望去,瞳色变得更浅一点。

丹砂走过去将窗阖上,敏昭仪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几息,不禁压低声音问道:“姐姐,从前你我二人谈话,你就连雪儿都要遣出去,这丫头又是谁?看着也很面生呢。”

“是煜儿的人。”安贵妃答道,这时丹砂刚好将手上的事情做完,退回原位站好。

敏昭仪大为惊讶:“你跟煜儿联系上了?可又是怎么将人带进来的?”

安贵妃笑笑:“……先不说这个了。你快告诉我,今早是怎么一回事?”

“姐姐稍一细想就能明白了呀。”敏昭仪道,“太子失势、煜儿离京,陛下为让几位皇子相互制衡,便借此时机想要提拔焕儿。可焕儿自然不肯变成他二哥的掣肘,便说什么也不愿接手侯氏。他们几个在御前一告退,焕儿就立刻派人来延宁宫与我说了,于是我又拔脚来找姐姐了。”

安贵妃点点头,对她的知无不言心存感激,又不免有些担忧地道:“焕儿知进退,确是叫人放心的,可他这样,必然触怒圣上。”

“一时的顶撞,总好过往后骑虎难下啊。”敏昭仪苦笑道。

此刻东宫之中,尚之巍看着面前忿然作色的柳焜,心中无奈。

“真是岂有此理。”柳焜切齿道,要不是看在对面老师还安稳坐着,他简直都要拍案而起,“父皇这么做,存心要整本宫吗?他眼里到底还当不当我是太子了,本宫虽暂革监国之职,可仍是大甄储君啊!”

“殿下说的是啊。”尚之巍悠然道,“陛下就是要整你,没有道理可讲的。”

柳焜闻言一滞,又恨恨道:“那您说,本宫该怎么做?”

“沉住气,等。”尚之巍道。

“等什么?!”柳焜扬声问。

“自然是时机。”对对方的失礼,尚之巍毫无愠色,“现在的关键,不是殿下你要做什么,而是不能再让陛下寻到错处;而将来的关键,不是陛下想做什么,而是让陛下找不到拒绝你的理由。”

从锦山到密州东方府的行程走了数日,却和先前一样,依旧扑了个空。

众人的情绪都有些低落,大抵有了对比,反倒是素日里对形势的估计本就不那么乐观的南宫循,看起来稍平静些。

毕竟这一趟还不算一无所获,因为,他撞见了即将前往春华宫与众人汇合的骆纪。

一队人在东方府稍事休息,安顿下来后南宫循即刻去找了骆纪。骆纪听完少年的来意时也有些惊讶:“你是先前托阿骏给我寄信的南宫循?”

少年点点头,又道:“师尊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寻了处僻静的小亭,相对而坐。

“你与我单独谈,是为那所谓的隐元解药?我不是早就将它寄去了么?”骆纪率先开口问道,毕竟眼下四处纷乱,只恐半途中出了什么岔子。

“药品已收到,弟子感激不尽。”南宫循拱手答,他原有别的要说,但既然对方先问了,他便暂时将话头压下。事实上,那用火纹小瓶所装的药品,他此刻正随身携带。

骆纪放心地点了点头,想起什么,不禁又道:“话说回来,从症状描述和一个次品倒推出解药,已是相当困难,以我的修为顶多也只能还原八成,而从这解药推原毒,虽未尝试,但足以想见效果必定又是大幅削减。不过,我大概也能推知,这隐元的原材似乎极其罕见,用料配比也十分精细、刁钻。无论是毒还是解,放眼大甄,能有几家有批量生产的能力?就是东方府,在国战之下也调动不来这么多的财力物力啊!”

南宫循心中暗想他说得不错,能做到的,也就柳氏一家而已。

“所以啊,我倒也很好奇,当初你为何要特地交代,说从始至终只准我一人完成?如此工作,若有他人相助,还能更快更准。”骆纪继续问道。

“……此事实实在在是劳烦师尊了。弟子铭记于心,日后定当报还。”南宫循避而不答,只能这样说道,话毕恭敬地起身,深深一揖。

骆纪连忙将少年摁回座位上:“哎哟,果然是阿禹教出来的孩子,说你什么好。”

南宫循笑一点,又听见对面叹了叹,道:“你们跑了两处地方都没找着靖翎,也不知阿禹那边听见,该是什么光景。”

南宫循一想到春华宫中北冥禹的状态,便心中一凝,不由低下头道:“是弟子无能。”

“唉,不能怪你。”骆纪摇摇头,安慰道,“靖翎那孩子,我与她也不算相熟,只知道小默心里有一点怕她,从小到大每次见过,都说姐姐太冷清。但纵然如此,阿禹的性子我却是了解的,这父女间若真有什么,我敢保证一定是阿禹问题更大。”

这话让南宫循没法接,他便也只是听着,默默不语。

“不过这下也好,我明日就往春华宫去了,等到了那边,也会帮着多劝劝你师父的。你别太担心。”骆纪又径自说道。

南宫循闻言,顿了顿,抬眼望向对方,平声道:“师尊,其实弟子单独见您的原意,便是为了劝您不要前往长海。”

“为何?”这话太突兀也太没有道理,骆纪大为不解。

正说着,原本空空如也的四周忽然出现一个人影,那人从数十步外快步朝亭中走来,给骆纪和南宫循行过大礼后恭敬地道:“师尊,您的行李已尽数收拾完毕,正在装车,明日一早就可准时启行。”

骆纪有些尴尬地看了南宫循一眼,摆摆手对那人道:“好,你去忙吧。”

那人退下后,这一次却换成南宫循主动发问了:“那是东方的哪位师兄?”

“啊,他是我二弟子身边的学徒,你也知道,在四大家族都是这些小辈帮忙干点杂活。我也记不得他的名字了。”骆纪随意地答道,又问,“你还没解释,为何要劝阻我?”

“学徒?”南宫循低低重复了一遍,沉吟片刻,才将聚焦在那人消失方向的视线转回骆纪身上,藏蓝的眸中冷光凛凛。

靡丽的马车平稳向前,驰往车中人阔别数年的那座都城。

行至关隘,车子慢了下来,侯忠翰掀开布帘,看了一眼远处的城关,道:“到大名府了。”

“走过一半了啊。”坐在车中另一角的第兰轻声道,又问,“我还是有些担心,侯师兄你此次离开乾宁,不怕单掌门趁机发难么?”

数日前白鹤庄中接到消息,有人打听到,北冥大小姐在离开京城之前,曾踏足过侯氏的成衣铺。单韩非和侯忠翰只经短暂的讨论后,便决定让后者前往长海一问究竟。这怎么看也像是单韩非有意为之,可第兰想不到的是,侯忠翰竟然也同意了。

“有你在,我怕什么?”侯忠翰轻笑道,放下了车帘。他现在去找单韩非,三次能碰见卉宁两次,既有她身上的追踪咒生效,还怕盯不住单韩非?

第兰叹了一口气,道:“话虽如此,可侯师兄你有四大家族的禁令,如此声势浩大地参与此事,总归……”

“无妨。”侯忠翰淡淡地打断她,第兰只得立刻噤声。

“这边境四州我是此生不能涉足,”侯忠翰温存的嗓音在不大的空间里回转,“可长海……从来都不是他们的长海!”

长公主府中,这日迎来了一位多年不曾来访的稀客。

当一众下人纷纷稽首,柳如烟也要跪地拜见时,柳呈扬手制止,道:“长公主身子不好,朕既是特来看望的,又哪有让病人行礼的道理。”

于是柳如烟微微矮身:“谢父皇。”

“这几日睡得好些了么?”两人在厅中相对的坐榻上,柳呈坐北朝南,示意其余人不用拘束,开口随意地问道。

柳如烟点点头,温和答道:“好多了,多谢父皇特地为儿臣请的几位太医。”

这才是他素日印象中的皇长女。柳呈看她情绪稳定,又道:“往后若感到心神恍惚时,不要声张,但也不要害怕,直接来同朕讲,朕可以请法师替你作法治疗,定有奇效。”

柳如烟浅笑:“儿臣明白。毕竟……”她压低了声音,用只有她和柳呈能听到的音量道,“长公主患有癔症,是皇室的污点,不可传扬。”

柳呈沉吟半晌,忽然转头对屋内的曲公公吩咐道:“朕和长公主要好好聊聊,你们都先下去吧。”

曲公公即刻领着恭候在周遭的一众仆从退出屋外,他在最后一个跨至外廊时,转身将门合上。

“南平。”柳呈神色凝重地盯着柳如烟,“你,有没有什么要对朕说的?”

“这取决于父皇想问什么。”柳如烟平静地笑着回答。

柳呈深吸一口气,无意识地向后靠了靠拉开自己与对面的距离:“南平,你是从何时开始病的?”

从何时起呢?

柳如烟垂下眼,静静地回忆着。

“一切,”她听到自己这样说,“或许都要从六哥的一句话讲起吧。”

二月十六日夜,雄州北郊,拒马河南岸。

自大都护率军赶到后的北境战况逐渐明朗,就在这三两日,甄国边军难得地度过了几个几乎没有高强度遭遇的白天。

祝钦从帐中走出,夜里的空气寒凉刺骨。身上沉重的铁甲仍未卸下,他抬头远远地看了一眼在夜风与圆月之下高悬的战旗,回身朝后方的伤兵营走去。

掀开厚重的遮帘,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与难以形容的臭气扑面而来,烛火暖黄的光晕下,众人看见他前来,纷纷停下手中的忙碌起身要行礼,祝钦即刻制止,又顺带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们不要吵醒已经睡去的伤员。

祝钦缓步绕行着,查看伤员们的情况。此时除军医外的大多数人都已睡去,又或者昏迷。他们中伤势轻些的,多数都是隔甲中箭,或者被刀枪所伤;而伤势重的,有人断了手臂,有人瘸了腿,还有些人虽也是被利器刺中,可因伤口较深而迟迟得不到有效的救治,皮肤已然开始腐烂——而这,仅仅只是伤员区再普通不过的其中一个帐子。

祝钦沉沉地叹了口气。

“有没有状况很糟,而且持续恶化的?”他叫来那位忙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得空歇下来喘口气的大夫,嘘声问道。

那人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下,也学着祝钦用细微的音量说:“回少将军,自然是有的……这前线条件不好,属下实在是尽力了……”

“辛苦你了。”祝钦这才意识到对方以为他要怪罪,于是微微颔首,安慰地一笑。那大夫的表情平复下来,连称不敢。

“所以大概有哪些,很多人吗?”祝钦思考了一下,又问。

大夫转眼回望,用手指了几个昏迷不醒的人,道:“那几位伤得极重,还有东边那排帐中,记得也有几个。”

祝钦顺着他所指处看去,一怔:“角落处的那个,可是刘军主?”

大夫叹了口气:“是啊,刘军主上阵杀敌时,被火箭射中,身上烧伤的那一块迟迟不见好……”

“……这样,”祝钦略微沉吟后,道,“麻烦你和同伴说一声,本将这就去安排多些人手,把他们抬到车马上。这里环境不行,再这么下去只怕能活的人都给拖死了。”

“少将军要将伤员们带去何处啊?”大夫大惊。

“弘安王府。那里起码有干净的床铺,雄州城内也有大批优秀医师和充足的药材。这几日战况有好转,本将短暂离开一日,也无碍大局。你和同伴这就快些准备,我连夜送他们去!”

大夫听罢,不知所措:“少将军,这……”然而他又不敢抗命,只得惊惶地往外走,走前忍不住还是问道,“那可是王府,哪里能让伤员住呢……?”

“他是弘安王。我说能,就是能。”祝钦笃定地回答。

入夜已深,据前方信报,颖嘉郡主明日就能抵达雄州。当筹备好迎接她入府的一切事宜后,柳煜终于能够回房休息,却听到府外传来一阵嘈杂。

他正奇怪,守门的卫兵匆匆来报:“王爷,是祝少将军。”

“阿钦?”柳煜快步赶出府外,见到一身戎装的祝钦从骏马上跃下,在寒夜里他的脸上依然有一层汗水,神情异常疲惫。

“王爷。”祝钦简单地行了礼,也不拖沓,开门见山道,“前线有些伤重的将士,因为条件有限,情况恶化……刘军主也在其中。我考虑过后便将他们转移来此处,望王爷收容。”

收容?柳煜听见这个用词简直失笑:“这是什么话?”前线大营距离城中,用快马不到两个时辰,他原以为祝钦深夜赶来,是有什么重大紧急的消息必须当面详谈,这会听明情况反倒放心了一点。柳煜立刻吩咐江旻、邹千和其余人帮忙安置伤员,一边和祝钦并肩往府内走着,道:“本王又不是没在军中待过,照料诸位弟兄这种应尽之责,你倒还生分!”

祝钦笑笑,到底还是他认识的王爷。

“马上给你腾间空房,今晚好好休息,也别着急走了。”柳煜顿了顿,又说,“阿妍明日就到。”

祝钦本已十分劳倦,这才发自内心笑一点:“这么巧?也好,我们几个又能重聚了。”

次日上午,自长海而来历经奔波的颖嘉郡主,终于携着浩盛的气派和丰厚的赏赐,抵达了目的地。

原本在战时百姓们大多闭门不出,但弘安王在本地声威赫赫,来者既是其未婚妻,又是荣国公府的尊贵郡主,故而金妍的车队进城时,雄州城内的民众自然是夹道欢迎。

人群的欢腾如同泼靛,从南郊正门一路浸染到了城中央,终达弘安王府门前。

柳煜身着金纹锦袍立于阶上,看着那马车掀开帷幔,车中人同样一身罗裳,珠饰曜目;她在几人的搀扶下缓步走下马车,在抬眼望见未来夫婿的一刹间绽开笑容,而后行了一个大礼。

柳煜上前扶起她,二人手挽着手,走入府内。

一系列隆重而繁琐的礼仪事毕,已是午时之后。

前来道贺的各位贵客都退出了府邸,仆从们麻利地收拾着残局。

金妍换了一身常服出来,柳煜领着她往书房走去:“这边来,算是有个惊喜。”

门一打开,金妍就轻呼出声:“祝钦哥哥——”

柳煜对江旻等人使了个眼色,他们便自觉退出屋外。祝钦原负手而立,在这两位熟人面前也不再拘礼,直接迎上去,笑道:“阿妍啊,真是好久没见了。我们三人上一次聚在一块,这一算都是十多年过去了。”

“你不是在营中吗?怎会出现在王府?”金妍问道。

“近一段战情基本稳定下来了,我昨儿去查探伤兵,看他们情况不妙,就送来王府里疗养。”祝钦答,“方才外边人多,我也不方便露面,就在这房中等着你们小两口呢。”

金妍面露羞赧,下意识去看了柳煜一眼,目光如水。柳煜笑笑,说:“都坐吧。”

几人在室内坐下,漫无边际地聊了起来,好似又回到少年时相依相伴的情景。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温煦地流淌,在这弘安王府中,柳煜也已很久没有过这样的安闲。

近一个时辰过去,热络才将将收止,外边的侍者端了点心进来,几人短暂茶歇。

“王爷,多谢你。这个惊喜我很喜欢。”金妍抿了一口清茶,柔柔地道。

柳煜轻轻点头:“那就好。”祝钦笑起来:“真是受不了!”

“我说喜欢见到你,你有什么受不了的?”金妍嗔道,又对正要告退的下人吩咐,“去把我身边的萍儿叫来。”

很快萍儿便走进室内来到金妍身边,金妍对她耳语了什么,她又匆匆退去。

没过一会儿,只见一众侍者们各个端着琳琅满目的宝器,排成一排走入室内。

柳煜略不解:“阿妍,这是作何?”

金妍浅笑,答道:“这是陛下给你我定下婚约的赏赐。知道王爷对这类玩意没多大兴趣,但我挑拣过的,还是值得一看。既然你给我惊喜,我便也给你一些。”

柳煜起身走上前去浏览,那盘中的器物各个精雕细琢,有翳珀手串、鸡血石枕、黄龙玉发冠、红玛瑙腰封、红珊瑚如意……他看着也觉心悦,又听身侧金妍道:“王爷喜欢赤色,我当不会猜错吧?”

“确然如此,可你又怎会知道?”他印象中似乎未曾在她面前提及过。

“记得当年我曾穿过一袭绯色长裙,那是王爷唯一一次夸好看的。”

柳煜、祝钦闻言皆是一愣,又听金妍打趣道:“我说笑的。我自然不晓得王爷的心思,可多的是别人帮我琢磨呢。”她顿了顿,“王爷还记得当初几个人接连谄媚贵妃娘娘么?那时我便留意了,送的东西倒各不相同,可偏偏玉胚是红玉,装茶叶的是红木盒子,那三彩瓶子的釉色也是大片艳红……到了这般地步,还看不出来么?”

柳煜微怔,良久无奈笑道:“那时在宫里,手底下伺候的总归不全是自家亲信,恐怕是那些个嘴不严的,见过本王寝殿里的铺设,便同外人讲了。”又转而朝打头的侍从说道,“其余那些金银器物照例收着就行,郡主挑的这些,摆进房中架上去。”

“会宠,会宠!”祝钦见状,又是笑得不行。

待下人们退去后,金妍呼出一口气,转过身,面容有些沉重。

“聊过轻松的,险些忘了要事。”她凝声道,“王爷,在我临走前,父亲特意嘱咐,有话要带给你。”

另两人原本舒朗的神色顷刻间双双敛起,柳煜问道:“荣国公有何交代?”

“他说,愈是锋利的刀子,愈是要收好。”

柳煜、祝钦对视一眼,默默良晌后,前者沉声道:“本王了解了。”

“还有一件事,”金妍眉间忧思不减,“我想……恐怕那位金吾卫的李执贺大人,并未被收归于王爷麾下。”她看见柳煜的眼中升起一览无余的讶异,又急急道,“王爷先前若是被蒙蔽,现下便要早做打算!”

“不,李执贺的情况我当然了如指掌。可问题是,怎么连你也会有所察觉?”柳煜的语气依然十分惊讶,“这么说,阿妍你莫非与他碰过面了?他可有为难你?”

金妍听见此话心中霎时一暖,一旁原本正经的祝钦再度站了起来:“天,我这鸡皮疙瘩。”

后来金妍被邹千领着前去卧房休息,留下柳煜和祝钦两人在书房中商议战事。却不想走至半路,碰到了这府中的另一位女人。

太巧了,看见她的时候金妍暗暗想,促使她来到弘安王府的末端动因,竟在头一日就能遇到。

“见过郡主。”白拂晓矮身一福,金妍也笑着回礼。

自从上次她擅闯偏殿之后,柳煜虽未限制其自由,但往后的每时每刻,白拂晓身边都有侍者寸步不离地跟着。不过自然还是比不上金妍身后的阵仗,此时两人相对而立,周围却是排了一溜。

两人相视一眼,默契地挥开了周围的下人,走远几步背过去说话。

“白小姐曾为王爷助力,如今住进王府,我是不奇怪的。”金妍率先开口道。

白拂晓颔首:“郡主言重了。当初太子、燕陵王一夕失势,再到如今朝局,你我二人在其中,都是王爷的助力。”

“白小姐毫不遮掩,真是爽快。”金妍垂眸,“既然如此,白小姐想必不会介意,我将心中一直以来的疑问直说与你?”

“郡主但说无妨。”

金妍柔婉一笑:“我确然好奇,尊先君曾任大理寺卿,其旧部下至狱中小吏,上至大理正,跟贵府仍有联系,再正常不过。但现任大理寺卿是外地调入京中的新人,彼时在朝堂之上,为何也能为王爷所用?”

白拂晓闻言,笑而不语。

“各中缘由,实在简单。”她美目微眯,望着金妍,“很多事情,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下面的人要他进,他便也不能退。郡主怎么会不明白?您,和令尊……不也是同一个道理么?”

天色渐晚,北冥靖翎贴在室内的墙边,仔细判别着周遭的动静。

那日她逃出屋外去药室中被人撞见,情急之下编了个“牧云归”的医女身份才算蒙混过关。自那往后她便被愈发严加看守,平日里大门不仅被闩死,就连几扇窗也加了销子固定;江旻更是几乎时时都亲自守在屋外,除了带她解手或开门送饭之外,不给她任何与室外连通的机会——而哪怕是这样,江旻也一定会负手等在圊外,或者定定挡在门口,一声不响地盯着她把饭吃完。

起初北冥靖翎还在想方设法地捣乱,可一次次以失败告终之后,便只得放弃。

她也算想通了,既然他们只是把她锁在这,也貌似并无对她不利的意图,那么何不趁此机会安心养伤?于是乖乖待了十来日,到如今她已恢复得差不多,身上比较重的几处伤都拆了绷带,只等疤痕褪去,根本不再妨碍行动。

而接下来要做的,无非只是等待时机而已。

这段百无聊赖的时间里,北冥靖翎仔细盘算过了接下来的去处。在四大家族之外,她真正意义上能投靠的有且仅有高樊上师;再往后,考虑到目前身上余毒未清,若非当时在锦山遇到意外被柳煜和定远军一行带走,她的次位选择,是前往密州东方府。但其实到了那边情况也会很棘手,譬如假设府内无人留守,又或者骆纪大师拒绝为自己保守秘密,那她也断然没有留在密州的道理。

于是再次之,有一个连她自己都在心里打鼓的路线,便是沿城镇稀疏的东海边往南走,过运河,下扬州,然后折往临近的西都江宁府……去天机楼,找她在武林中难得交到的一个朋友,花露。

倘若以上情况皆不如意,那剩下最后的选择,便只有再接着沿长江而上,往蕲州一试。至于易州,想都不用想,北冥府中人绝不会对她纵容;以及为何不去陇州,一是路途过于遥远,她囊中零丁难以为继,二是倘若从密州启程,取道必经长海,她不可能过得了这关。

然而事实上,一切还要回归最初的问题——

为什么就不能乖乖地回到春华宫呢?

这不是小孩子在赌气,北冥靖翎知道。

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自己站在擂台之上,周围一圈人叱骂呐喊的漫天震声,化作巨浪盖过她的头顶;那种激愤和狂热,绝不比曾经发誓守护世族荣光的自己要少——而就是那个时刻她第一次触碰到了,触碰到一种宏大叙事下的荒谬的背叛感。

我们都在朝着同一个方向往前走,可仅仅是步调不一致,就成为他们对我群起而攻的理由。

北冥禹的妥协,不过是这种背叛感更为具象的体现而已。

那种寒意刺骨又滚烫灼人的触感,北冥靖翎一次也不愿意再碰。

天已经暗了下来,北冥靖翎仍然贴在墙边,周遭一片静谧。

就在昨天夜里,她听见远处似乎传来嘈杂,江旻步伐匆匆地离去,不知出了什么事。但那给了她一个绝佳的空档,她立刻拨开机关,将磬滕鞭上的刃面对准窗沿和墙体的衔接处劈去,数十个弹指的吱嘎作响后,销子便被截断。这放在平日里必然引人注目,可彼时江旻已然离去,迟迟未归。

今日白天她依稀能听见王府中热闹非凡,午间江旻开门送饭时她故意问了一句,对方说是颖嘉郡主奉婚旨入府。她随口道一声贺,暗暗庆幸江旻并未发现窗上的异样。

再到现在,江旻已然不知所踪,偏殿四周空无一人。

北冥靖翎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弘安王府主殿的后院内,前方下人提着灯火,柳煜和祝钦并肩而行,正要走去安置伤员的一排厢房。

“白天筹备各种事情忙了一整天,到这会儿才顾得上他们,对不住。”柳煜淡淡道,“我府里的大夫已经为他们做好了基本的清洁,从城中请来配药的医师们半个时辰前到了,正在全力工作。”

“王爷不惜劳烦人力照料前线将士,哪有什么对不住。”祝钦答,“只是辛苦刘军主,他乃西境与北境边军多年的忠勇之士,可惜要就这样躺一阵了……”

柳煜笑笑:“这边的名医确然跟长海比不了,但不管怎么说,雄州也是大甄第三城,救护他们只是时间问题,你且放心。”

两人正说着,听见背后有人匆匆赶来,柳煜回身一望,是江旻。

江旻只与柳煜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便即刻朝祝钦说道:“阿钦,你先去探望众将士,代本王问候。我有点事,要晚些回来。”

祝钦点点头,也不多问,随后柳煜转身和江旻一起,朝着反方向走去。

金妍和衣坐在房中,思绪重重。

室内炉火融融,暖得直叫人犯困;可她却勉力保持着清醒,因为和白拂晓简短的对话,让她实在放松不下来。

原以为对方柔弱无依,抓住弘安王这么一根救命稻草极力攀附罢了,却没想到这白小姐言辞间不卑不亢,且心思细密,洞若观火。

她固然无意与其针锋相对,何况自己身份高贵本就压人一头,但她隐隐觉得,有这么个女子待在王爷身边,不像是会听凭他摆布的类型。

正思量着,屋外有人叩门,她整理了一下仪容之后起身相迎。进来的人是邹千,她知道这是王爷身边仅次于江旻的得力部下。

“郡主,王爷让属下知会您一声,他手头有些事,今夜会很晚回来,让您不必担心。王爷还说,今儿白天郡主也很劳累,请早点休息。”邹千恭敬地道。

金妍无奈一笑,点点头,又问:“府里惯常用的是什么熏香,味道这样重?”

“回郡主,是以沉木为底特调的安神香,”邹千抬眸看了她一眼,“有助眠之效。”

“……也是,王爷这样操心的人,想必多年来睡得不会太好。”

邹千笑答:“王爷和郡主,真是互相记挂着呢。”

雄州的街道和长海一样大气宽阔,北冥靖翎在人群中快步穿梭着,手上时不时便下意识地去碰那冰凉的鞭柄。

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是宵禁,而封锁城门的时间比内城宵禁更早,她要赶在这之前跑出关口,趁夜离去,否则被困在城中,恐怕大事不妙。

她自然对雄州的分布不甚了解,故而刚刚随便逮着一个肩挑扁担的菜农,问他要出城怎么走。当时她从偏殿的外墙翻出,穿街走巷来到某个繁华地带,想来应是城中圈。对方答曰,最近的是往南走正门,距此大约五六里路。她料想雄州为北境三大门户,正城门必定重兵把守,于是又问可有别的选择。那人又说,西门稍远一点,八里开外,不过要加紧走。

北冥靖翎即刻掉头往西,此时路上的人越来越少,她疾步赶了好一阵,一个不注意撞上迎面而来的路人,也顾不得赔礼,只草草说了声“抱歉”便头也不回地继续走。

却被一股扎实的力量狠狠拉了回去,那人拽着她胳膊不放;北冥靖翎正奇怪这路人怎会如此无礼,使了力一把甩开他,暗想不会在这种时候还碰见个劫色的吧?却听见那人低笑了一声。

北冥靖翎一愣,发现那人死死盯着自己,她被这眼神吓到,不禁扬声道:“你是何人,当街……强抢民女!”

周围本就没多少人,普通民众看这阵势也根本不敢上前;那人全然不理会她的呵斥,直接伸手欲将她擒住,北冥靖翎自然是反射性地扣住对方肩膀将其侧摔在地,发出重重一声闷响。

那人吃痛地爬起来,表情却变得愈发笃定,随后吹了一声口哨。

而几乎同时,从不知什么地方,迅速冒出了一堆与他同样装束、一身素衣的男子,各个看起来都有几分功夫。街上的民众们皆大惊而逃,北冥靖翎也有些疑惑,这些人怎么回事,要抓她?但她没时间在原地浪费,转脚便抽身而走。

北冥靖翎闪进大路两旁小肆前的窄道,借着支架和摆设的遮挡与身后一众人你追我赶,她时而跃上铺架,时而越过低矮的屋顶,以她的轻功自然不在话下,只是对不起那些即将打烊却受到如此惊吓,商品被掀落一地的店家。

首先他们肯定不是四大家族的子弟,毕竟北冥禹不可能派身手这么差的家伙来捉拿她;其次这些应当也不是弘安王府的人,北冥靖翎边跑边想,毕竟头一个发现她的那名男子如此打草惊蛇,而不是暗中观察再将她包围,这队人的作风也太不成体统了。

既然两种可能都被排除,那他们莫非是什么地头蛇帮派,她欺负了一个马仔,便要一伙人上来教训他?

真麻烦!要不要动真格,给他们点苦头尝尝?

忽然背后有人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北冥靖翎猝不及防,朝后一仰,对方脚下也没站稳,于是她和那人一起从屋檐上滚了下去,几个瓦片同时落地,摔得粉碎。

北冥靖翎熟练触地姿势,自然毫发无伤,她闪瞬间腾身而起立刻继续朝着西门奔去。

“该死的,别跑!”后头的人终于发话了,一边追一边吼道,“掌门说要活捉,但你若再这样,休怪我们不留情面!”

什么,掌门?北冥靖翎心中一惊,却也顾不上发问,恰巧身旁一辆马车经过,她想也不想就跳上去:“直走,往西,不要停!”

“你你你谁啊?!下去!”那车夫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吼道,一边推搡她,整个马车摇摇晃晃,前进的速度也骤减,颇有侧翻的趋势。

眼看着几十步外的那些人就要追上来,北冥靖翎咬着牙哀求道:“离西门不出四里地了,就载我这一道吧!”

在这火烧眉毛的时刻车夫居然仍在犹豫,回头看了紧闭的车帘一眼:“周老爷……”

“送送她吧。”车内传来一个沉静的声音。

车夫这才重新挥鞭,几乎同时,身后那群人中领头的也扒住了马车的轸板,奈何拗不过马匹的气力,被拖行了五步左右又终于被马车甩在了后面。

“该死。”那人又骂了一句,其余人纷纷跟上来,关切道:“蒋师兄——”

那被称作蒋师兄的男子起身拍了拍腿上的灰尘,侧目看向街上寥寥无几的行人,见有人牵了匹骡子,二话不说便上手去抢。

那平民又惊又怒,指着他大骂,可那蒋氏哪管他的反应,跨上那骡子便直直追了上去,不忘朝其余人喊道:“我打头阵,你们跟紧了!”

马车平稳地朝着西郊疾驰,北冥靖翎终于得以喘口气,身前的车夫哀叹连连。她想起什么,冲着车内抱拳道:“多谢先生解围。”

帘子掀开了一半,北冥靖翎看见里面坐着的,是一个三四十岁的中青年。听方才车夫的称谓,应是姓周?

那男子短暂地打量了她一下,又将帘子放下了,北冥靖翎听见对方淡淡道:“你的装束,并非寻常女子。”

她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全身皆是弘安王府的锦裘;可严格来说上面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标志,这周先生应该不至于连这都看得出来吧?

横竖现下也是管不了那么多,北冥靖翎正这样想着,又听见似乎后边传来蹄声,她怔怔地转头望去,先前那个差点抓住她的家伙竟掳了一只骡子追了上来!

“快,快停下!”西门就在前方不到两里,已在目力可及之内,北冥靖翎匆忙喊道。

车夫大力将马拉停,北冥靖翎一边跳下车一边飞快地道:“他们追上来了,在下不愿连累周先生,此次大恩,在下铭记于心。”话毕潦草地拱了拱手,提步朝前冲去。

周围不知为何已经空无一人,车内隐隐传出一声轻笑,随后道:“张伯,掉头吧。”

北冥靖翎不管不顾地向着一里开外的城门飞奔,坏消息是听见身后蹄声仍在交错响起,那家伙依然死咬不放;而好消息是她折腾了这么一出,到现在都还没出现心悸的迹象,说明经过此段的疗养,身上隐元的副作用应是散得差不多了。

城门附近空旷得出奇,视野范围内除了守卫的士兵和她自己,别无一人。

那骡子离她越来越近,好在北冥靖翎在被彻底追上之前,先一步跑到了城门之下。

一左一右两个浑身铁甲的卫兵用长矛将通道一挡,嗓音毫无起伏地道:“边禁时间已过,任何人不得出城。”

“什么?”北冥靖翎难以置信,“不可能,快让我出去!”

那两个卫兵无动于衷,紧接着她就听到有人双脚触地的声音。

她回过头,那名男子一面喘着气,一面对她怒目而视。

“我早说过,”那男子切齿道,“若非掌门有令,我们一开始就对你下狠手了。现在,不要再挣扎了,老实跟我们走!”

这话说得好像自己亏得他们手下留情,北冥靖翎嗤笑:“这大晚上的,若非我念在过路百姓还想回家睡个安稳觉,你以为你能追到此处?”

说话间其余人也是气喘吁吁地赶来,随即分散成半圆状,和身后高耸的城墙一起,将北冥靖翎围了起来。

“你们是什么人啊?”北冥靖翎有些累,用一手扶住腰,好笑地问道。

“白鹤庄,经四大家族准允,协助捉拿北冥大小姐回府。”领头男子定定道,从怀中掏出一个带着穗子的薄木牌,那是白鹤庄弟子的凭证。

北冥靖翎闻言心下大震,但很快又强行笑起来,轻松地道:“白鹤庄是什么?我听不懂,你们认错人了吧。”

“大小姐,你这样没意思。”领头男子冷笑道,“在下蒋登科,还有我们这一行中大多数人,可都是近一月前在那擂台之下见过你的。”

他这话说完,双方都陷入一阵沉默。

“‘协助捉拿’……”北冥靖翎揣摩着蒋登科方才的用词,笑出了声,“这种膈应人的事情,倒还真只有贵门能得做出来。”

“大小姐在这说什么狠话都没用了,跟我们走吧。”蒋登科冷冷道。

“走?走去哪里?”北冥靖翎一点也不紧张,双手抱在胸前盯着他道,“你们会把我乖乖交还给春华宫?还是打算把我带去何处?”

蒋登科见面前相隔数步的人困兽犹斗,有些不耐烦:“自然是先去见侯掌门。”

“哦,是他的主意啊。”好,很好,北冥靖翎暗暗想着,果然自从侯忻死后,在侯忠翰身上自己就找不到任何一点原谅他的可能。

“你说你们中大多数人作为直系代表,参加了今年的会武。”北冥靖翎昂首,淡淡一笑,“那足可想见,堂堂武林第二的白鹤庄,水平也就这样了。”

“你说什么?!”旁边有一人大怒,冲上前来,又被蒋登科拦住。

蒋登科眉心紧蹙,望着北冥靖翎道:“大小姐,这个时候再来激怒我们,于你没有任何好处。时间紧迫,在下也不想废话,请你立刻跟我们走,否则恐怕就要失礼了!”

北冥靖翎听后只是冷冰冰地扫视了这十几个人一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群人果真如领头所说,也不废话,即刻围攻而上。

电光火石间,北冥靖翎回身一把夺过了其中一位守门士兵的长矛,那士兵估计也是愣了,竟一时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这矛又粗又沉,比北冥轻骑惯用武器中的大枪还长出一截,虽使得不那么顺手,但有总比没有好。

一圈人手持刀剑朝她砍去,女孩却也不用尖头突刺,只用矛柄抡成一片,一打一个准,竟将身侧强行隔开了一段距离,让他们不得近身。

到底还是北冥惯用的伎俩,蒋登科咬牙想着,转头吼道:“都给我上!”

于是十来人再度合围,北冥靖翎只得持续用长矛低扫,好些个人被打翻在地;但他们手中的刀剑毕竟还是有威胁,渐渐地北冥靖翎也稍有些吃力,只听蒋登科狠狠道:“大小姐还真是看不起人,连你那宝贝磬滕鞭都不愿使吗?”

“我这一鞭子下去,”北冥靖翎冷笑,“你还有命么!”

然而只稍这一瞬的分心,终还是给他找到了突破,手中长矛巨大的惯性让她来不及反方向回旋,蒋登科趁机近身去抓她,另一手举起剑,朝她的脖颈横去。

千钧一发间北冥靖翎居然还是没有抽出磬滕鞭,而下一刹,她眼睁睁地看着蒋登科的表情骤然凝固,那握着剑的手也软沓沓地垂了下去,整个人栽倒在地上。

一支利箭贯穿其心肺,而空中又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许多支箭,准确无误地,将那围困她的十来人依次射杀。

北冥靖翎呆住了,她怔怔地转过身去,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身后的某个士兵已经从通道内走了出来,他一手高高扬起,朝着上方做了一个“收”的动作。

然后,在女孩惊魂未定的目光中,那两个士兵取下了遮面的头盔,那是……

柳煜和江旻。

北冥靖翎径自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气急地冲着柳煜道:“你干什么?我没想杀他们!”

“你怎么想,与本王何干?”柳煜一边卸去盔甲,一边面无表情地瞟了她一眼,“我只知道有人在雄州,弘安王府所在地,发现了你身着裘袍的踪迹。从他们认出你的那一刻,根本就不可能留活口。”

北冥靖翎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抬头,便发现高高的城门之上有一众身着夜行衣的人收拾好了箭矢和弩,正迅速撤退。

“玩够了么,北冥大小姐?”柳煜褪下盔甲,交给身侧的江旻,转而冷冷地看着她,“为了陪你玩,本王可真是费了力气啊。”

北冥靖翎紧紧咬着嘴唇:“……我来时便觉得古怪,只是当时情况紧急没能细想,这周边你提前清过场了,对不对?你算准我会走西门,上面那些人也早就埋伏好了,可即便如此你还是等到了最后关头才让他们出手……你想干什么?”她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在微微发抖。

柳煜扯起嘴角:“我只是突然来了点兴趣,想看看你的实力如何。毕竟当初在小树林里交手,你为了问出东西,可是完全收着的。”

她一时间几乎不能言语,又听见对方轻笑道:“好天真啊,到了那种地步还不杀人而只是想把他们打服。倘若没有本王,就算那白鹤庄的人全都被你揍趴下,这两个普通卫兵也听见了你的身份,你又当如何收场?真是蠢到无法形容。”

北冥靖翎面上青白,这时直道上驶来一架马车,江旻平静的声音响起:“请吧,大小姐?”

女孩别无选择地坐上车后,又有一身着黑衣的人从远处快步跑来,俯首对站在车边的江旻耳语了什么,于是一旁正准备上车的柳煜动作也停下来。

江旻听完,道:“知道了。这里尽快收拾干净,还有,把周围仔细搜过,若见和方才那批人同样装束的,直接处理掉。”那人俯首称是,江旻想起什么又道:“哦,还有那个骡子……有人注意是谁的了吗?”

“事发突然,确实没看见。”那人回答。

“和以前一样,明日找个人换便装,在这条街附近几坊喊失物招领。”柳煜道,摆了摆手,“事情多,快去吧。”

那人恭敬地告退,迅速离去,消失在夜色中。

“王爷,”江旻略有些担忧,压低了声音,“半路上搭救北冥大小姐的,是……”

“嗯。”柳煜淡淡应了一声,“他应不会多管闲事。回府吧。”

北冥靖翎经历了无比狼狈的一晚后重回弘安王府,抵达时已过子初。

她长发凌乱,也有些衣衫不整,可没想到下车后,柳煜第一次把她带进了正殿。

推开书房门,她看见有一身形高大的男子负手而立。

柳煜看向候在房门边的一位下人:“邹千呢?”

“回王爷,邹统领来过一次,见您未归,便又去郡主房前守着了。邹统领说,郡主很早就寝,睡得也很熟。”

柳煜点点头:“你去和他说一声,差不多的时候就回去休息。另外,此处也不用你守着了。”

下人即刻告退,江旻跟着柳煜晚一步进入房中,将门关上。

祝钦看到北冥靖翎落魄的模样,十分惊讶,不过很快又面带笑意道:“又见面了,北冥大小姐。”

“什么?”北冥靖翎震惊地望着这个陌生的年轻男人,这句话无论是前半句还是后半句,都足以让她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见过我,知道我的身份?”

“天底下知道你的身份的,除开祝伯,就在这间屋子里了。”柳煜的语气毫无波澜。

谁是祝伯?北冥靖翎盯着祝钦:“所以,你是何人?”

“在下大都护,当朝太尉之子,祝钦。”祝钦平和地自我介绍。

护国大将军祝衡的儿子?

北冥靖翎原本对这王府中的每一个人都敌意满满,但一听到这个名字,又不禁对他产生了好感。毕竟,他的父亲,是她在镜像中看到过,也是长辈们时有提及的,曾与南宫掌门出生入死,也敢于在朝堂之上为其声辩的祝衡啊!

她望着祝钦,微微有些发愣,又见祝钦转向柳煜,笑问道:“王爷,这是怎么一回事?今晚发生了什么?”

柳煜没作声,看了江旻一眼,后者代为答道:“北冥大小姐出逃,当街遇刺,王爷出手解围,将其重新带回府中。”

……这故事版本可真是披沙拣金,北冥靖翎气得想笑。

祝钦听罢,笑道:“王爷,这么说来,你可真是回回都救北冥大小姐于水火啊!”他顿了顿,又忍不住打趣,“你这王府里,又是白小姐,又是北冥大小姐,眼下阿妍都来了,还不能消停点吗?”

“阿钦,别拿我开涮。”柳煜也略无奈地笑笑。

回回,那上一回就是在锦山?这祝少将军带兵打仗,当时和定远军一行倒也没什么奇怪;此外柳煜口中又是祝伯、又是阿钦的,看来和这父子俩关系亲密非常啊。北冥靖翎一边听着,一边默默想道。

“阿钦,那时在锦山,是你说不能见死不救。所以今次我带她来,也是为了问你的决定。”柳煜的声音听着竟然很温和,“她给府里惹了麻烦,如果是你,你怎么做?”

祝钦一愣,而后笑了,虽然那笑容在北冥靖翎看来似乎有些复杂:“王爷,若是父亲,也一定会选择原谅的。”

“好。”明明她才是话中主角,可柳煜从头到尾都在望着祝钦,根本没看她,语气依旧温和从容,“那就依你,我会让王府里好好照顾的。”

后来北冥靖翎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江旻带了出去,领至偏殿;踏出房门前她听到的最后一句是:“王爷我想过了,还是得尽早回营……”

俩人一路上都静悄悄的,完全无话,这让北冥靖翎感到诡异。到了偏殿,江旻也只是扔下一句“热水备好了,要沐浴自行去,早点休息”,然后就头也不回地折返了。

大抵是料她也不敢再跑了吧,北冥靖翎忿忿地想,但她确实好累,浑身都疼,于是抱着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心态,暂时也没多虑,进屋洗澡后,便直接睡下了。

次日一大早,天都没亮全,她便隐约听见马匹的声音,大抵是祝钦赶着往前线去了。她的睡眠向来浅,于是再也睡不着,索性翻身起来,洗漱过后照例等着江旻来送早饭——只不过,这一次,可能要等得稍微久点。

她倚在桌边,少见地放了空,谁知没过一会儿,最多一柱香的时间,在蒙蒙晨光中,她听见门闩响动。

这么早?她站起来,然后门开了,照例是江旻。

可他的手中空无一物,只是退开一步,淡淡道:“王爷要见你。”

短短的几个时辰之内北冥靖翎再一次被领到了正殿的那间房中,北冥靖翎走进去,看见柳煜坐在案前,面无表情地用手撑着半边脸。

见到柳煜她自然也是没什么好气,于是冷着脸,宁可盯着地板也不去看他。

这地面的用材好像是紫檀,纹理均匀色泽深沉,却并不引人注目。北冥靖翎这才注意到,不知怎地联想起那个冬夜皎蟾阁,席间饭菜也如这般,给人一种……低调的奢华感。

可紧接着便有一截袍摆映入眼帘,北冥靖翎原本低着头,这时下意识地抬首,柳煜已经绕过案台走到她的跟前,正对着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绝美的红珊瑚如意。

北冥靖翎不皆其意,只冷冷看他,没有多的反应。

柳煜此刻的面上所携的,正是她最讨厌的那种神情,傲慢、轻蔑,还有一览无遗的漠然。

“北冥靖翎……”他把玩似地念她的名字,突然抬起手,拿着刚受赏的那柄红珊瑚如意,用那三瓣卷云式的柄首划过她的颌骨。冰凉的触感让她浑身一刺,下一瞬就厌恶地躲开。他径自一笑,依旧用她最讨厌的神情凝视着她道,“看到你,我难免就想起了南宫循。可你知道你跟他最大的不同吗?”

北冥靖翎一惊,不由自主提高了音量:“南宫循?什、什么意思?”

柳煜看着她,目光来回游移,许久冷笑一声。

“告诉你,北冥靖翎,南宫循最让本王佩服的一点就是,懂得让渡自我。而你,”那如意顺着下颌线移到下巴,轻轻一勾,强迫她抬起头,“你只知道横冲直撞,仗着丁点本事,就从不向人低头。你今天会落到这般田地,是因为不肯屈服于你父亲;而将来,必定有一天,你的骄傲会把你打进地狱。”

他说完就甩手走掉,留下北冥靖翎在原地五味杂陈;待她反应过来刚想追出去问个究竟,便忽觉后颈一刺。

她浑身一软,毫无反击之力地倒了下去,在闭上眼前的最后一刻,她所记得的,只是那书房华美的顶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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