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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卅捌 旧人

长海的御前大街一侧,祝衡正照例带领左右领军卫的队伍自北向南而下。

忽然身旁有一阵风呼啸而过,他转头望去,是一个车队,拉车的和周身伴护的马匹不知为何都跑得飞快,冲撞了不少行人。他和部下们立刻下马,上前去扶起平民,有些人受了伤,他便命人将其就近带去医馆处理。

可只经几个弹指,便又有一人一马疾驰而来,祝衡定睛一看,那是……李执贺?

周围有不少卫兵都看清了这一幕,纷纷疑惑为何此时金吾卫会出现在这个区域。

而祝衡对此既有意外,也是意料之中。

很快,其余跟随李执贺的右金吾卫的队伍也穷追不舍,从他们身侧经过,祝衡犹豫了一下,上前拦住了队伍后方的一人。

“这是怎么了?”祝衡故作疑惑地问道。

“回祝大将军,李大人说那车中有恶贼,他正全力追捕。”那人恭敬地答道,看了一眼其余人马远去的背影,心想兄弟们反正都跟上去了,也不差他一个。

祝衡挑眉:“出了这样大的事,本将为何没听说?”

“李大人还并未申请拘捕令……他说,等事情解决后,自会主动找陛下领罚。”那人回答的底气弱了一点。

祝衡轻咳一声:“既然李大人自有决断,那本将就不多过问了。你快去吧。”

那人闻言一喜,迅速告辞,往同一个方向策马而去。

祝衡重新跨上马,招呼着部下们继续前进。他们的速度不快,祝衡有意无意地扫视着缓慢移动的街景,表情有些微妙。

事实上,在与弘安王府的通讯中,柳煜简明扼要地向他阐述了关于李执贺和崔氏的事情,但也只有框架,其中细节他并不知晓。看着这副阵势,李执贺绝对是在追捕崔氏。论规章还是论地位,祝衡当然都可以直接把整个金吾卫的队伍挡下来,强行不让李执贺如愿,不过,太子那边对他和柳煜的关系早有怀疑,纵使眼前东宫受到冷落,祝衡也不想冒险。

他相信王爷的部署不会有问题,所以只当路过,看一看这场猫捉老鼠的大戏便好。

正这样想着,他依旧漫无目的地环视四周,可忽然之间,目光便定格在了迎面而来的另一队人马身上。

那是一队年轻人,各个衣着款式低调,但一眼便能看出质地不凡。他们骑在马上徐徐向北行进,而其中那个身着银衫的少年……

南宫循一行在二月廿三早上抵达长海,自正门南薰门入城。

才刚走过城门,远远地,有一队车马和一单骑狂奔而来,他们赶忙避让到路旁。南宫循回头看了一眼,卫兵举起长矛,那些人在城门脚下一个骤停。

不过南宫循等人对这番闹剧并不关心,因为所有人此刻都是同一个心情,一面期待终于能回到春华宫与众位亲友相聚,一面又沮丧他们没能完成任务找到北冥靖翎。

一队策马飞奔的官兵与他们擦肩而过。他们不快不慢地继续朝北走着,没过一会儿,又遇到了另一队官兵。

他们三度避让,可就在两批人马交汇的一刹那,南宫循抬起眼,看见有人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他从未与对方见过面,可那人对他来说,其实是一个熟悉的面孔。

南宫循知道,那是他十六岁那年刚与第兰结交时,就从她那里看见过的,当今太尉,护国大将军祝衡。

祝衡偏过了头,和身旁的一位士兵低语了什么。随后,领军卫的军士们从他身侧依次经过,他跨着马停在原地,就这样出了列。他回过头再度定定看了南宫循一眼,一牵缰绳,调转马头走上了与御道相连的东西走向的大街上,走过一阵后又一个转弯,进了一个无人的胡同。

祝衡一直是背对着胡同口,直到听见身后传来马蹄踏地的声音,才牵着马转过了身。

在那条寂静的胡同里,南宫循和祝衡骑在马上,久久相对无言。

“拜见祝大将军。”仿佛足有半日过去,南宫循下了马,深深一揖,而后仰头看向祝衡。

“你认得我?”祝衡的眼神有些复杂。

南宫循沉吟一息,道:“在下才奇怪,祝大将军为何会认得我。”

“你和你的父亲很像。”祝衡这样回答。

两人之间再次沉默了片晌,这一次是祝衡先开了口:“你父亲还好吗?我的意思是,这些年来。”

“在下……并不清楚。”南宫循平静地说,“在下直到十六岁,家父才第一次出现在我的记忆里。在那之前,我一直都在北冥门下。”

“当年我也有听说你走丢了。后来还知道,你家又添了孩子。”祝衡目中一抹凄然,“至于那些武林中的事情,我没什么了解。”

南宫循垂眸不语,又听祝衡深吸一口气,道:“说起来,你们怎么会走这个方向?”

“在下同师兄师姐刚刚回到长海,自南薰门入城。”

“回京?”祝衡一愣,“那你们之前是怎么出京的?”据他所知,四大家族现在可是处于高压之下,不过祝衡没把这话说出来。

果然如他所言,祝衡对武林的事情全无了解。对他遮掩毫无意义,故而南宫循如实答道:“在下一行是奉师尊之命,在大甄全境寻找北冥靖翎。春华宫方面有详实汇报。”

祝衡闻言,瞳孔震了一震。

许久,他才苦笑道:“是么?那……结果如何?”

“目前并未找到其踪迹。”

祝衡点点头,手上不由得握紧了缰绳。

“孩子,”他最终选择了这个称呼,“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向你,还有你父母,乃至你的族亲,道一声歉。”

南宫循浅淡一笑:“在下明白。”

“明白?”这不是一个可以预见的回答,祝衡有些讶异。

“嗯。”南宫循的一点笑意很快敛起,“在下不说原谅,是因为我没有办法代表他们。但我同样认为,十五年来的重量,不当由您一人承担。”

祝衡深深凝望着他:“那你愿意将我的歉意带给他们吗?”

“我一定。”南宫循微微颔首。

看着少年飒然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的一片阳光中,祝衡叹了口气。

——即使作为你个人,你也不当原谅我。

——我对不起你的,不止这一件事。

“再等等吧,孩子……”祝衡喃喃道,“是二殿下的话,一切都会好的。”

柳呈批着奏折,并未抽出空来看一眼跪在殿中的李执贺。

曲公公眼瞅着氛围愈发古怪,不自觉干咳一声。

柳呈侧目瞟了过去,曲公公立刻又缩了缩脖子。

“你方才说,”柳呈终于放下手头的御笔,站起身来走到李执贺跟前,“对今早的乱子负全责,求朕罚你?”他不等李执贺答话,转身踱了几步,边走边道,“你又说,那贼人与侯氏往来密切,所以想要申请离京追捕,以此将功补过?”

李执贺低下头,平静地道:“末将正是此意。”

“李卿啊。”柳呈笑了起来,“朕不喜欢听这些弯弯绕绕的话。”

殿中众人瞬间屏息。跟李执贺的谈话对柳呈来说算不得秘密,因而他也没有将下人们遣走。

李执贺张了张口,踟蹰间又听见柳呈笑意不减地说:“你明知道,朕要罚你的理由,不会是因为这点乱子。朕也明知道,你想要抓他,跟侯氏没什么关系。”

李执贺深吸一口气:“……陛下明鉴。”

“那你猜,”柳呈俯视着他,依旧在笑,“朕会不会同意?”

“陛下方才说,末将需直言不讳?”李执贺也笑了一点。

柳呈扬眉,一抬手,示意其说下去。

“让末将离京,陛下一举两得,应当很高兴才是啊。”李执贺依旧很平静。

柳呈的笑容,不知何时早已消失殆尽。

“右金吾卫大将军李执贺,”他一旋身,中气十足地道,“滥用职权,加之——大不敬,暂时收缴其统领金吾卫之权,发往京外,待捕回贼人后,再议其职!”

“谢陛下!”李执贺深深叩首。

当他拱手告退,即将走出殿外时,听见柳呈说:“等等。”

他回过身,看见柳呈重新坐回御案之上,埋头批着折子,淡淡道:“你去找过你师父了吗?”

“回陛下,末将惹出祸端之后,自然是第一时间来面圣,未曾见过尚相。”

“嗯。”柳呈点点头,抬头望他一眼又低下头去,“不管怎么说,在外边总是需要些帮手的,想想看,不妨就找你师父借吧。你要是去找他,记得告诉他,”柳呈的笔尖顿了顿,“是朕的提议。”

李执贺一愣,随即道:“末将遵命。”

看来我方才说错了,其实是一举三得啊。李执贺默默想。

长海,相国府。

尚之巍面无表情地盯着桌案对面神色略有紧张的弟子。半晌,他拿起茶盏轻抿一口,随后,将那瓷碟重重地磕在了桌上。

“自打这段时日以来,我刻意与你疏远,”尚之巍怒气横生地道,“就是因为你身负实职,陛下纵然知道你我与太子间的关系,却也不好随意怪罪。我想方设法不要牵连到你,可你自己看看,现在算是怎么回事?”

李执贺没什么反应,只是低头不语。

尚之巍狠狠吐出一口气:“事已至此,陛下看不顺眼的那些个你通通都拿去,然后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我是管不了你了。”

见师父已经说出这样的气话,李执贺忍不住道:“师父,其实那个崔长老身上有很大的嫌疑,我这次如果能成功捉拿他,将其跟弘安王的勾连牵扯出来,不也是为太子殿下好吗?”

“如果能成功?你也知道是如果啊!”尚之巍赫然道,“崔氏背靠弘安王,我又何曾没有怀疑过?可你怎么就不能想想,区区一个黑市大头,有什么值得保全的?他柳煜这么做,明明白白就是为了吊你,你还拼了劲往人家的圈套里钻!”他气得也不顾礼数,竟直呼皇子之名,又看见李执贺似乎张口欲言,更加火冒三丈,“我告诉你,我现在就把话放这了,你跑这一趟,绝对是徒劳而返!除此之外,在你离开京城的这段时间,太子身侧无一护佑,陛下更是能变着法子整他了!”

尚之巍劈头盖脸一席话,把李执贺说得一时不知该从哪句反驳起,只低声道:“太子殿下身边不是还有您和关大人吗?”

“我?陛下就差让我也跟着一起禁闭了,”尚之巍冷笑,“还有关述那个左右逢源的,也能算作太子的臂膀?”

“师父……”李执贺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解释道,“其实您说的这些,包括有人将崔氏作为诱饵,我心里都有数。可是,为何您就如此笃定我无法破此局呢?难道您不信任我的能力,认为我玩不过弘安王吗?”

“执贺!”尚之巍简直是痛心疾首,“现在问题的关键不是你玩不玩得过他,而是你根本没必要陪他玩这一把啊!”

——对,您说得对,这才是从头到尾我们都避开了的,核心的分歧。李执贺沉默了下来。

“执贺,就算你真的把崔氏活捉回来,带到了百官面前,能有什么用呢?”尚之巍继续补充道,“但凡没有确凿的证据,但凡弘安王待在前线抗战一日……你所能得到的回答,充其量就是一句‘搁置暂缓’而已!更别提弘安王有千百种办法撇清此事,到了那时你又该怎么办?”

——是,您的每一点担忧都充分且合理,可到头来,依然无法动摇我一开始的初心。

李执贺抬起了头,直视着对方:“师父,我这么做,不是为了我自己。”

此话一出口,尚之巍的面色刹那间僵硬。

“您方才说,我没必要这么做。”他的嗓音温和了下来,“可是为了师妹,我觉得有必要。”

“执贺你……”尚之巍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想起她曾经受过的那些苦,那些平白无故加诸于她的糟糕经历,”李执贺径自继续说了下去,“师父,很多时候我会怀疑,如果连自己在乎的人都保护不了,那我所拥有的这一切,我咬着牙去争夺的那些东西,都有何意义?”

尚之巍眉头深锁:“你只在乎她,就不在乎悉心培养你这么多年的我吗?”

李执贺惨笑:“师父,这就是一直以来最让我痛苦的事情。”

“什么?”尚之巍没听懂。

“到底为什么,非要让我在师父和师妹之间做选择呢?”李执贺淡淡地道。

望着那个笔挺的身影在夕阳下离去时,尚之巍定定站在原地,目中冷意大盛。

“你不能做选择的话,”他的声音毫无起伏,“就让为师来替你选吧。”

“他们能料到。”柳煜站在窗前,负手而立,似在观赏琱丽的窗棂。

江旻和邹千站在他身后,一时不解。

“我太爱跟聪明人玩了——不用搞什么阴谋诡计,全都摆到台面上来。”柳煜继续说道,疏忽笑了一下,“李执贺若出京,走前自然要跟尚相打声招呼,他把来去因果一说,尚相就全都懂了。他俩必定会发生争吵,不过一吵完,甚至吵到一半,尚相和李执贺就都会意识到这正是本王想要看见的局面。”

“然而有一样东西,终究是他们料不中的。”

江旻、邹千依旧不明所以,后者问道:“王爷,那是什么?”

“人们总说,聪明人就是会灵活、会变通、会因势利导。”柳煜转过了身,望着自己的亲信,“可是,其实聪明人看透了之后的坚持,才是最可怕的。”

江旻了然:“原来如此,王爷是说,即便李大人知道引他离京是一个陷阱,但为了师妹,也会义无反顾地这么选。”

“我这话,”柳煜笑笑,低头将手掌对着空气用力一握,“说的可不仅仅是李执贺啊。”

雄州,韶朗阁。

这些天,北冥靖翎和鸢尾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的剑拔弩张,到后来终究还是因为一口饭而有了转圜。

她们二人都是平日里板着脸的性子,言语上自然也常常互不相让,但也就来来去去刺对方一下,并没什么实质的不和。鸢尾自称柳煜有所吩咐,要让北冥靖翎跟着她一起学点本领。起初北冥靖翎听到这个说法,全然当作无稽之谈,鸢尾一个小丫头片子还想当她的老师?可在这韶朗阁中她每天十二个时辰唯一能够接触到的人,就只有鸢尾和送饭的小厮,久而久之,闲着也是闲着,她抱着技多不压身的心态,还是稍微产生了一些兴趣。

这不学不要紧,一学才知道,鸢尾要教她的东西,不仅确然有点意思,而且,颇为实用。

譬如一次鸢尾提议道,说让两个人徒手打一架。

“徒手?”北冥靖翎冷笑,“这样吧,我徒手,但允许你拿武器。”没等鸢尾发话,又说,“不如我再绑上一只手,你看如何?”

这副藐视的态度让鸢尾发笑:“随你。”

话音方落她便朝北冥靖翎一掌盖去,北冥靖翎自觉游刃有余,轻松地扣住对方主动伸来的右手腕,微微屈身就要来一个最基础的过肩摔。却不料鸢尾手掌一合,抓向她的左手小臂,下一刹,北冥靖翎感到一瞬剧痛,本能地便一下放开了鸢尾。

鸢尾得意地看着北冥靖翎窄口的袖管被割开几道,露出白皙的皮肤,上面有着细长的血痕。

北冥靖翎怔怔抬眼望去,才发现鸢尾的指缝间,寒光骤闪。

“这是指刀。”鸢尾悠悠然道,“我第一样就教你这个。”

北冥靖翎倒也不在意那点伤,对她这种常年在四大家族训练的人来说这就跟被蚊子叮了一样,但她对鸢尾的行径很是不齿,愠道:“卑鄙!”

“不是有句古语吗?”以鸢尾的文化程度自然不能博关经典,故而她琢磨了一会才想起这话的原文,“‘兵者,诡道也。’你家里都是军人,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那是指行军打仗的战术变幻莫测,何时教唆后辈用暗器袭人了?”北冥靖翎反驳。

“那你就说,这招好不好用吧?”鸢尾也懒得跟她在书文上掰扯,“况且现实情况中,除了你们那种擂台论战,谁会跟你有来有回地打啊?”

“什么叫现实情况?”北冥靖翎立刻抓住了重点,“你以前需要面对的,都是怎样的情况?”

又来了。鸢尾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这表情让北冥靖翎感到颇受冒犯,毕竟别说年纪比她小的,就是同辈中严厉的师兄师姐,也不会对她如此无礼。

她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骂起,又听对方淡淡道:“不是早跟你说了么,我不问你在四大家族的过往,你也别来打探我的事情。”

这话倒是把北冥靖翎压住,毕竟她确实不想透露一直以来自己折腾出的名堂。

于是两人的对话就此作罢,而在那之后除了指刀之外,鸢尾在接下来的几天中,相继教了她使用其他各种暗器,此外还有变声和易容。

北冥靖翎的领悟力尚可,这些对她来说不算难学,尤其是武器的使用,自是驾轻就熟。不过,在鸢尾煞有介事地给她介绍如何将声音变细、变粗、变轻、变重甚至变成男人时,她还是难以接受:“到底什么场合,需要你装成男人?何况你身形这么小,光听嗓音又有何用,还是能看出来。”

“当然就是只出声不露脸的场合啊。”鸢尾低低一笑,“还有,某些时候变声可以配合易容,不然我扮成一个成年女子,一开口别人听着却是小孩,这不就有破绽了吗?”

北冥靖翎无言以对,半晌依旧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你扮成年人,真能蒙混过关?”她看着鸢尾的五官和身材,实在都太青涩了。

“只要面皮做得好,就成功了一大半。”小女孩耸耸肩。

北冥靖翎看着她,不语,心想其实她还是有属于成年人的部分——比如她眼神无意中总会流露出的那种漠然,绝对是出自肺腑,如假包换。

两人随意坐在室外的地上安静了一会儿,一向少言寡语的北冥靖翎难得感叹了句:“有几下子。”

鸢尾一挑眉:“弘安王之属,总得有绝活。”

你是弘安王之属,我可不是。北冥靖翎暗想,冷笑一声,道:“这么一说倒不错,他本人也有个绝活呢。”

“是什么?”鸢尾问。

北冥靖翎一点笑意瞬间消失:“变脸。”

南宫循走向春华宫西侧别院,西门渊和南宫彻应当在一处。

回来这两日,南宫循先是好好休息了一下——从白天睡到夜里再睡到第二天早晨。随后,便去探望自己一路上都在牵念的人们。

他最先去找的自然是北冥禹,进到房中时,北冥久也在。师父的面容无比憔悴,南宫循清晰地记得当时听完高樊一席话之后北冥禹恍若失神的表情,可眼下,对方的状态简直不比那时好到哪去。南宫循心中一抽,上前询问,北冥禹同他说话的态度已经不似正月末时那样,仍带着或多或少的怨气,此刻他整个人都显得很平静,全无往日威严。就连南宫循汇报任务失败时,北冥禹也只是简单地表示他都知道,除此之外没有过多问责。

南宫循和北冥禹的个性皆是极其内敛,因而师徒间能见到对方自然可喜,不过氛围总还是淡淡的。

他们三人讨论了北冥靖翎的心态以及可能的去处,于是南宫循将回程时自己的分析说与二位长辈。北冥禹并未对此做出评价,事实上一提及北冥靖翎,他就沉默下来;而北冥久只得不停发言,到最后几乎每种情况都让他想了个遍,他甚至问道:“若真有万一,靖翎既没带钱又没带粮食,她会不会干脆隐姓埋名……藏于市中?”

南宫循失笑,想起在锦山临别前高樊的判断,只能摇了摇头以示否定。

南宫循接下来去找的,是亲生父母。这一路他与南宫博也偶尔有信件往来,但内容单一,基本就是问及身体安康。刚见完北冥禹之后,或许是有这么个对比,让他觉得双亲的气色委实好得很,不由放心了些。

去的时候南宫彻不在,说是去找西门渊了。南宫循心想也好,毕竟跟父母之间谈的东西,不便让他听到。

他将祝衡的歉意带到,南宫博和夫人听完,皆默默无语。

“循儿,”良久之后,南宫博避开了关于十五年前旧事的重提,只警醒道,“眼下你跟祝大将军当街见面……恐怕不妥。”

南宫循出发前夜与一家人吃完一顿饭,南宫夫人带着南宫彻先行离去,而他和父亲待在原地,两人将各自掌握的信息进行了整合。也就是直到那时,南宫循坦言,先前收到那封家书后,自己并未按照南宫博的意思,将蕲州刺杀一事立即转述给北冥禹及其他各位掌门。

南宫博对此颇有不解,而南宫循的回答是:“我曾试探过师父的意思,可他只说了一个‘从’字。”

“禹兄曾告诉我,他打算将你往领导人的方向上培养,所以平常处理各种事物,时时会与你讨论,涉及朝廷的大事,也不避讳你。”正因如此他才会选择通过南宫循来传达,南宫博依然有些不解,道,“既然有讨论,就必然也会有观点相左,这是很正常的。你若不认同他的看法,提出来就好,为何直接退缩,选择隐瞒?”

“因为,从前与朝廷在明面上的来往,充其量是调度人马、接应军队、补葺刀枪弓弩之类的,可这次准允您重新回到军中,这意义决然不同。”南宫循平和地道,“正因这太关键也太重要,在如此问题上,理念有别,便说什么也无益。何况……我向来不愿与师父争执。”

北冥禹对南宫循来说,真的很重要。南宫博看着儿子,温和地笑了。

可是,他心头莫名升起一丝不安:“话虽如此,为父却怎么感觉,循儿你隐瞒的不止这一件事?”

南宫循只能垂眸不语,片刻后又道:“总之,请父亲择日再同各位掌门讲清此次南境战役的始末。通过那封家书早早告知我的部分,对他们就请直接省略吧。”

南宫博虽有疑虑,但事已至此自然也只能答应。后来他又对整件事中的一些细节作了补充,比如阮明思的出现。

南宫循听到父亲这样讲,肃色道:“祝大将军路遇我们一行人纯属偶然,应当没有事先安排。父亲此话,莫非是察觉近日春华宫中有何异常?”

“就是因为没有事先安排,所以才太显眼了啊。他与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各自出列,难免惹人遐想,更别提街上鱼龙混杂,少不了上头的眼睛。”南宫博忧心道,“至于春华宫,我们刚回来那阵,还一切正常,但你们走后没几天,宫门和墙外就经常有卫兵巡视,频率高得可疑。”

又来这一套?记得去年八月至十一月中下旬,金吾卫就将春华宫严防死守,现下倒好,虽然并未摆上台面,可实则在暗中依然处处监视?

南宫循心存疑云。彼时与柳煜谈话间,对方分明是有了退让,他真的很想相信柳煜,毕竟一个人的心气和骄傲是遮掩不了的。

就算京城卫兵不归柳煜指挥,而是陛下本人的意思,那么潜藏于四大家族中的那些线人,此时又在哪里,做什么,有没有与他们里应外合?南宫循定定地想着,而他当然知道自己无法得到答案。

南宫博见南宫循沉默太久,不禁出言唤他。

南宫循回过神,先是道歉,而后道:“父亲的提醒,我会注意的,日后行事必当更加小心。”

他与父母告辞后便前往西侧别院,去见见分别许久,但其实一直保持联络的朋友。

远远看见草坪上,有一少年直身而立,手上正拉开一把长弓;而在他旁边是身形高大的西门渊,正耐心地为其调整射箭姿势。

他们察觉有人走近,回过头看,发现是南宫循后,面上都露出笑容——只不过,南宫彻不自觉笑出来后,又赶紧憋了回去。

西门渊走上前,也并未多言,只拍拍南宫循的肩膀:“辛苦了。”

南宫循笑一点,又看向南宫彻,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问道:“你还好么?”

“那是自然。”南宫彻雀跃地回答,“你这二十来天一直在路上跑,都荒废了吧?我可是天天都在用功训练,不出多久一定能赶上你!”

西门渊大笑,南宫循点点头:“这样很好。”

“但是,你为何没把姐姐带回来?”南宫彻转而又问,“这事我听大家说了,不过你亲身经历,应该能讲得详细点。究竟怎么回事,姐姐去哪儿了?”

西门渊的笑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南宫循沉默了一下,道:“对不起。”

这突如其来的道歉让南宫彻有些尴尬,他连忙转移话题:“呃,说起来……你不去见见小默吗?”

南宫循一愣,这才想起还有一人缺席,故而问道:“她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小默最近可用功了,天天关在屋子里钻研呢。”一旁西门渊说道,顺带还意味深长地看了南宫循一眼。

“啊,对。”南宫彻附和,“要想找她,还未必能找着呢。”

几人又闲侃了几句,随后南宫循、西门渊交换了个眼神,后者道:“阿彻,你开弓的姿势我也纠正得差不多了,你先自己在这练练吧?”

南宫彻有点奇怪:“没问题,可是你们要去哪?”

“单独谈点事。”南宫循简短地答道,“不用太久。”

说完他俩便一同往旁处走去,又听见身后南宫彻喊道:“哥哥!”

两人同时满目讶然地回过头,看见南宫彻神色有些不满:“有什么不能让我听的吗?”

西门渊几乎掩不住笑意:“阿彻,你刚刚叫的是谁?”而南宫循只是微怔在一旁,没有说话。

南宫彻这才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了什么,他的小脸瞬间发了红,他不敢看南宫循,只盯着西门渊道:“……我是叫你……”又咽了咽,“……们两个。”

此时弘安王府象牙亭中的氛围,一片轻松和悦。

案上摆着一碟晶莹的桃花糕,柳煜独自靠在桌旁,江旻、邹千候在旁侧。

“你们也吃啊。”柳煜随意地道,又上手拿了一块。

江旻、邹千倒也不客气,他们早就习惯了王府中这样的相处模式。柳煜既可以做到上上下下作风严正,同时又对门下众人爱护有加,从他们进入弘安王府的第一天就能够体会。

今日柳煜难得心情不错,于是在办公时间稀奇地走出书房,去了外边的亭子里坐坐。

“说起来,好像得有一段时间没听到春华宫的消息了。”有好一会儿柳煜默默赏景,江、邹二人也开着小差,这一句话把他们的注意力即刻拉了回来。不过柳煜的语气倒还是很轻松,“我说退出待命,只是让他们暂停原先的行动,那群人不会直接给我天天躺着,不做事了吧?”

邹千笑道:“王爷言重了,那边一切正常,侦天监也有定时定点来报。春华宫方面跟外界唯一的联系,就是那些在找北冥大小姐的人马给他们回报而已。属下看着除了日期之外内容几乎毫无变化,就没有每日禀给您。”

柳煜和江旻对视一眼,皆面不改色。尔后柳煜想起什么,原本用手撑着栏杆,这时坐直上身,问道:“北冥禹在找人,我一直是知道的,可春华宫是只出不进吗?”

“派出去寻人的那些队伍,倘若没有找到,应当不会回去吧。”邹千答。

“那其余四个州府的呢?原先也是有少数人留守的,从八月到现在都过去半年多了,跟长海一点来往都没有吗?”柳煜的眉心蹙了一下。

邹千没太听懂:“王爷,这可有什么奇怪之处?”

“说怪也怪……据我所知四大家族对人员的统筹管理历来及其规范,五个地方定期有严格的轮换制度,不应该长时间毫无变动……”柳煜下意识地用指尖摩挲着光滑的桌面,话锋一转,“但要说不怪倒也能理解,毕竟国战特殊时期,或许执行上有困难吧。”

邹千点点头:“王爷此话有理。”

柳煜沉默着,没再发话。

就算没有符合日常规章的调动,可原先待在四州的,一个也没往回跑?这未免也太……柳煜的呼吸不自觉变得深沉起来,南宫循,你莫不是把本王在四大家族放了人的事情,直接给捅破了吧……可是,且不论他对自己与南宫循的约定信重几何,也料想对方不当冲动至此,因为倘若这么做,只有可能跟北冥靖翎一个下场啊。

但眼下也不是将注意力聚焦在这上面的时候,柳煜重新看向亭外,看向北方——在那里,才应当是亟待解决的首要问题,他只想完满达成目标,之后带着更坚实的底气回到京城。

这时亭子另一侧有人走来,亭中几人回头一看,是金妍和陪侍丫鬟萍儿。

“阿妍。”柳煜换上笑脸。

金妍礼了一个万福,又对江、邹的行礼点头示意,而后温柔含笑道:“王爷真是好雅兴,竟也知道主动从繁务中抽身,来看看景色了。”

“今儿天好,北方终于也转暖,在此处稍歇确实有一番意趣。”柳煜道,“你怎会知道我在这里?还是说太巧,这处亭子你也爱来?”

江旻、邹千互相看了看,纷纷低下头,拼命忍住笑。他们知道,放在平日里,王爷绝对没心思说这些闲话,只是今日颖嘉郡主来了,他才要刻意讨她开心。

金妍闻言,却不答,走到他对面坐下,看着碟中还剩几块的桃花糕,嗔道:“臣妾确实喜欢这亭子,不过,却不为王爷而来。”

柳煜尴尬一笑:“那想必是为了周遭春景?本王很乐意与你同赏。”

金妍摇摇头:“不,臣妾是为这桃花糕而来。”

她此话一出,柳煜即刻领会,毕竟这亭中先前只有他们主仆三人,金妍来时,见到的已是吃剩的。可想过又觉得不对:“这桃花糕一做出来送到我面前,我就吩咐立即也给阿妍你送去了,不是吗?”

“是的,臣妾吃到了,多谢王爷挂心。”金妍的面色愈发古怪,“王爷,你觉得味道如何?”

这下柳煜才终于懂了,迅速回答:“口感很好。”原来这是金妍瞒着他偷偷展示了一番手艺啊。

“王爷既然这么喜欢,”金妍浅浅笑了一下,“臣妾日后会多叫白小姐做的。”

柳煜愣在原地,江旻邹千的表情也是一瞬间凝固,只有金妍保持着淡定,她看向周围几人,道:“我想与王爷单独说说话,可以吗?”

其余三人立即告退,走到离亭子二十步远的地方站定。

“阿妍……”柳煜的喉结动了动,却也无从解释。讨好,已经是他的极限,若要承认讨好,则绝不为其骄傲的个性所容忍。

金妍还是温和地笑着:“王爷方才不是说,要一起赏景吗?我们便这样坐着待一会吧。”

于是两人坐在亭中圆象牙桌的两侧,静静地看向周遭。远远地,在江旻和邹千眼中,他们的角度朝向正好与柳煜、金妍同为一线,那亭下的人影在空间上交互错开,在视觉上又恰巧将将重合,恍若相互依偎,构成一幅和谐安宁的画面。

柳煜、金妍就这样无言坐在亭中,直到有晚风拂过,黄昏爬上天幕,他们才觉得是时候动身回屋。

“阿妍。”柳煜唤了一声,温柔女子也收回看向外面的目光,抬眼望着他。

“那桃花糕,我以为是你做的。”他想了想,觉得还是应当讲出来。

“假若是我做的,它就要很好吃吗?”金妍凝视着他。

“阿妍……”柳煜有点无奈,“你究竟是介意白拂晓,还是……”

“我介意你勉强自己,尤其是为了我。”金妍平静地回答。

两人无言相望,又过了良久。

“嗯,当然,”金妍垂下眼,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白小姐,我也是介意的。”

柳煜原本一直在愣怔,此时终于忍俊不禁,他站起身,上前去牵起金妍的手:“抱歉,我委实不知道该怎么说,”江旻等人看到王爷和郡主站起来,也重新往这边走,柳煜在他们靠近之前的最后一刻说道,“但是眼下我想和你一道走回府里,绝无勉强。”

雄州北郊,拒马河畔,邓笠宣跨在高头大马之上,手持步下枪,严阵以待。

自打祝少将军亲自坐镇指挥,原本势头正猛的辽军铁骑,迅速在几次中等规模的攻守战中败退,直至今日,已显出一蹶不振之迹象。这本应是令人振奋的现象,不久前长官激励大家士气的喊话中,也提及长海方面对他们鼎力支持,并且对战况的推进表示满意。

可不知为何,以邓笠宣的经验,她总觉得凶顽强悍的敌人不会如此轻易放弃,此时的平静,总像是对方暗藏玄机、蓄势待发。

除此之外,她更担心的,是那些与自己并肩共进退的年轻人。

之前曾良就因为一点小病,整个人的状态都很不对劲,而邓笠宣知道,士兵长时间在艰苦环境下作战,是会出现心理障碍的。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最早一批调来北境的队伍,已经在此处待了足有八个月。他们持续与敌方僵持、对抗,从初秋到北地漫长的严冬,捱过之后终于等来了春日,却仍然见不到退敌的曙光。

大甄不会认输,也不接受和谈,陛下曾说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捍卫……邓笠宣悲哀地笑了一下,他付出的代价,是像她一样的无数个他们的生命。

在南宫循受到父亲叮嘱后的第二天,南宫博的担忧,就当真应验了。

他刚刚结束上午的适应性训练,自感松懈了这么久,身体倒恢复得还算快。正当他一边拆卸着护具一边离开校场时,有一位负责值守春华宫正门的师弟过来通报,说外头有人指明要见他。

南宫循登时起了警惕,但面上冷清如旧看不出什么变化;记得这位师弟是西门家族的,他两年前在宴席上就见过,应当只是代为传话,没什么问题。

“是什么人?”他故作随意地问了一句。

师弟摇摇头:“来者不肯说明身份,只留了话,称今日必须要见到南宫大少爷。我们自然严词拒绝,说春华宫没有这样的规矩。可他态度强硬,一直候在原处,到眼下已经等了半个多时辰。”

南宫循暗想那不如就再让他多等一会吧,又问:“此事可有上报给北冥掌门?”

“第一时间便上报了,掌门没怎么表示,只说让师兄自己决定。”

南宫循应了一声:“多谢。”说完便往厢房的方向走,听见后头问道:“师兄要不要见?若不见,我们便将他挡回去。”

“我先洗澡更衣,再去会会他。”南宫循回头笑了笑。

南宫循身着常服,没有携带任何利器,走出春华宫南门。他一眼便注意到宫墙脚下一男子正牢牢盯着自己,想必就是来客。

“不知先生找在下有何要事?”南宫循礼节性地拱了拱手。

“自有要事,但恐怕不能在这里说。”那男子促狭一笑,回了个礼,“南宫大少爷,请随我来吧。”

值守的众人自然纷纷大呼荒唐,什么时候随便来个人就能将四大家族的弟子直接带走?南宫循回身看了一眼诸位,又转向那名男子:“先生之前并未讲明要去别处与我谈话,在下若跟您去,至少也需征得掌门的同意吧。”

“南宫大少爷,”那男子颇有耐心,语气倒也不紧不慢,“你若要通报,便无非是与我一同在此处多等一刻罢了,但你也知道,报与不报,结果都一样。”

身后众人皆有惊异,这来人的嚣张态度真是前所未见;南宫循沉吟一息,转身道:“我跟他走,劳烦各位知会北冥掌门……和南宫掌门一声。”

春日正午的阳光温暖和煦,南宫循跟着那名男子,一前一后地快步走着。

两人间原本没有任何交流,南宫循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了记忆路线上,可正当此时前面人的步伐突然停了停,随后转身站定,看着他笑道:“大少爷,在下忘了提醒你,不要试图靠记路线摸出见面的具体地址,因为就算明确了具体地址,你也没法推知出我家主人的身份。所以,不妨省点力气吧。”

南宫循扯扯嘴角:“走到这里,先生是不是该蒙住在下的眼睛了?”

那人原本在背后扯出黑布的手霎时间僵住,又看见少年很自然地伸出手:“请给我吧,我自己来就行。”

魏九霄坐在四面不透光的昏黑屋内,听见外头传来脚步,随后,门开了,射进一线强光之后,手下将一个蒙着眼的人带了进来。

黑布被拿下来,南宫循的眼睛先适应了一下光线,可是屋子里实在太暗,他完全看不清对面人的长相。罢了,即便能看见又如何,这个人只是替主子出面,甚至他自己也是不需要亲自潜藏在春华宫的那种。

屋子里貌似很安静——因为黑暗本身就让人感到安静,但在南宫循的耳朵里听来,不同人、不同方向的呼吸声此起彼伏,他知道,倘若自己点起一支烛火,就会发现已被八面合围。

“南宫大少爷,”正对着他的人开口了,敲了敲面前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桌案,“请吧。”

是木桌,材质听声音已经陈年,南宫循在昏暗中缓慢地移步,一边判断着,此外空气中也有股隐约的霉味,看来此处是一个老旧的房子。

南宫循坐下来,这时视力已经基本恢复,但他看向对面,虽仍然看得不是很清,但的确是从没见过的面孔。

“阁下这么周折地把我找来,究竟要做什么?”南宫循心里早有准备,但还是这样问道。

“很简单,问些问题而已。”魏九霄呵呵一笑,轻松地说。

南宫循也笑:“在下一定要回答么?”

“如果大少爷不想回答,从一开始就不会跟来,又或者,方才在半路上,也可以直接对带路的人动手。”魏九霄慢条斯理地道,“当然了,如果现在不想回答,也可以走。大少爷要试试看吗?”

南宫循往他身后的黑暗中扫了一圈,依旧什么也看不清;他道:“那好吧,阁下问就是了。”

“前天早上,大少爷与巡检中的祝大将军在御道旁相遇,随后两人单独见了面,可有此事?”

意料之中的内容,南宫循点点头。离得够近的两个人,还是可以大致看出对方的动作的。

“你们说了什么?”

“祝大将军托在下转达一句道歉。”南宫循故意又问,“阁下与祝大将军是什么关系?”

“大少爷请搞清楚状况,不是你来问我。”魏九霄皱了皱眉,“祝大将军要道什么歉?”

“若不确定阁下的身份,我怎能轻易出卖祝大将军?”

“出卖?”魏九霄往前凑了凑,离他更近,“大少爷这样说,莫非你们四大家族与祝大将军之间真有勾连?”

原来如此。南宫循笑了笑:“您言过了。在下的意思是,祝大将军与在下之间的谈话内容,也属于他的隐私,我若就这样说出来,难道不算出卖吗?何况祝大将军品阶贵重,在下有什么理由,要冒着风险将他的事情透露给阁下您?”

魏九霄轻蔑地重新往后靠了回去:“大少爷,我们既能当街盯上祝大将军,又敢在这里直接问你,你就该知道,祝大将军与我家主人孰轻孰重了。”

所以,他背后之人的层级在祝衡之上?南宫循默默思索着,可祝衡身列正一品,堂堂武官之首,排在他前面的,除了权相尚之巍,还能有谁?又或者,并非朝臣,而是宗亲?那……又是哪位皇子?

再或者,南宫循想到另外一种可能,他们的来头并非三省下辖,而是直接对陛下负责?朝中秘密设立这样的部门也不难想象,但其具体身份是……?

魏九霄见南宫循若有所思的表情,以为他只是在掂量要不要说出来,于是颇有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才道:“大少爷,想好了吗?我再问一遍,祝大将军道什么歉?”

“祝大将军向家父,为英临十年的大事道歉。”南宫循如实回答道。

魏九霄的眉毛跳了一跳,祝大将军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对曾经的同袍心存愧疚,这一点,朝中之人多少都是知道的。若是路遇南宫循,忍不住与他说几句,让他给家人带去一声道歉,好像也合情合理。

“……倘若四大家族与祝大将军真无牵扯,那他怎么会一眼认出你?”魏九霄还是不太放心地问道。

“在下也觉得很奇怪,但祝大将军的说法是,在下与家父非常相像。”

屋内安静了一阵子,魏九霄轻轻吸了一口气。

“第二个问题。”他双手抱在胸前,充满了对南宫循的敌意,“你与北冥大小姐是什么关系?”

“她是在下的直系师妹。”

废话。魏九霄翻了个白眼,又问:“你们关系如何?”

“只是正常的同门。”少年又想起什么,“……嗯,或者,稍微再好一点。”

“为何这么说?”魏九霄紧盯着他。

“因为,”这个人简直就像能猜到自己接下来要问什么一样,“毕竟我与她还是可以一起出去喝酒的。”

“喝酒?”魏九霄嗤笑,“大少爷是说,冬月廿二日那晚,与她一起去长海南城皎蟾阁喝酒?”

南宫循闻言心下一凛,他方才故意加上这句,就是打了个赌,没想到对方这般轻易便上钩了。可如此一来得到的结论却更让他吃惊,这意味着,面前男子之所以要把他找来,不仅仅是因为在京城中看见了他与祝衡而已,更加说明他背后的人分明与四大家族中那些眼线有关。

不过这个念头只经脑中一闪,南宫循的面上立即浮起夸张的惊异:“在下与北冥大小姐有一次确实去南郊喝了酒,也确实差不多是在那段时间,不过具体的日期我实在没有印象,另外,皎蟾阁是什么地方?”

魏九霄再度凑近:“大少爷,你最好不要演。”

“阁下此言何意?”南宫循继续装作听不懂。因为他很清楚,如果这些人确切地知道皎蟾阁当夜具体发生了什么,那今日根本没有再叫他来的必要。换句话说,他相信柳煜手下的情报系统,绝不会让前后的风声走漏。

但既然这些人与柳煜不是同一支,那回到刚才的推论,又有哪位皇子或是高官,竟插手弘安王的事物?

魏九霄直勾勾地看着南宫循:“大少爷和北冥大小姐正月的那场对垒,闹得沸沸扬扬。你在台上,是故意配合她吧?”

“是。”南宫循的声音沉下去,淡淡的,“这确然为武林中人所不齿,但也是无奈之举。”

“为何?”

“说来和那晚去城郊喝酒,还有脱不开的干系。”南宫循施施然道,“我们从南郊返回春华宫的半路遇到流寇,她因此受了伤。我在台上有意放水,也是不想让她太拼命,免得出什么意外。”

魏九霄笑了起来:“什么伤,养了两个月都好不起来?”

“内伤。”

“好,好。那我问你,她是北冥大小姐,何况身边你也在,你们为何打不过流寇?”

“寡不敌众。”

这回答简直在耍无赖,却又让人无法反驳,魏九霄听完,气得大笑。

待他笑够了,突然站起来,整个身子越过桌面,与南宫循的距离缩到最短:“大少爷,如若我告诉你,当天京城中根本就没有什么流寇呢?”

“如若我告诉您,”南宫循抬眼与之四目相对,“就是有呢?”

整个室内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两个人毫不退让地互相凝视着。

“大少爷,很遗憾。”魏九霄切齿道,“我不仅知道当天京城没有流寇,我还知道,北冥掌门亲口说过北冥大小姐的左手并非由他人所伤。”

“判断失误罢了。”南宫循顿了顿,“事情结束之后,家师也承认了这点。”

魏九霄的眼中几乎要闪出火来。半晌,他深吸一口气,道:“很好。所以,无论如何,大少爷你始终坚持,那天傍晚你和北冥大小姐一同走出春华宫的正门,去到长海南郊,直到深夜方才归来,这期间一直都只是待在一起喝酒吗?”

“我没有这么说啊。”南宫循的眸中却是一片冷冽,“我和她一起出去,和她一起回来,喝了酒也遇到了流寇,但这不代表中间一段时间我们从未分开过吧?”

魏九霄一愣,本能地向后退了一点:“什么意思?”

“我们先同去了南郊不假,但她离开过一阵,不知上了哪儿,我在原地等着。”南宫循勾起嘴角,“这么一说,我好像突然懂了,为何阁下方才要提到什么皎蟾阁,许是因为当晚您本人就在那个地方见过她吧?”

“你……”魏九霄说不出话,在他看来此人分明在胡诌,还变着法子挖苦他!倘若当时侦天监有渗入弘安王直属,一道去了皎蟾阁,还需要费这么大劲来套他南宫循的话?

“还有,在下很奇怪,”他听见那少年的语气中带着玩味,“北冥掌门当着整个武林训斥女儿,这内容被传出去,倒也能理解。但在下是什么时候,从哪个门出的春华宫……四大家族内部的事,阁下为何也这么清楚?”

“这个答案,”魏九霄坐回了位置上,戾气满满,“大少爷需要我来讲明吗?”

耳边的呼吸声陡然加剧几乎变成啸叫,南宫循闭上眼,突然喝道:“停!”

魏九霄堪堪举起的手,和一片黑暗里所有人的动作,都凝滞在这一瞬。

“是轻弩啊。”南宫循睁开眼,“悬刀扣进一半了吧?”他站起来,对面的魏九霄立刻也防备地起身,“但我知道,诸位不会杀我的。”

魏九霄冷笑:“你就这么肯定?”

“嗯。因为我们都是普通人,普通人不会有夜枭的眼睛。”少年淡淡道,“虽然我不知这间屋子里究竟有多少人,但少说也得围了有两层了。在互相看不见的情况下,无非是大致朝着这个方向,乱箭射来,有一发命中就够。”他听见左侧传来细微的声响,偏头过去,“不过我很想问一句,对,问的就是你,你当真能确保在我把这位阁下当成肉盾之前射中我吗?”

黑暗中,那人已是冷汗连连,颤抖着终还是没敢发箭。周围人受其影响,自然也是更加犹豫。

南宫循笑了一下,整了整衣装,一边说道:“还有,你们考虑清楚,且不谈误杀长官之类的了,弩机的装填时间,可容不得你们浪费每一发箭。如果射丢,我敢保证,在我迈出这间屋子之前,你们都来不及发起第二轮。”

他在一片静默中转身朝外走,步子一刻也没有停过。走到门边,守门的人也只有死死瞪着他,却也根本不敢阻止他推门而出的动作。

午后的强光透进来,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痛苦地眯起眼,在一片模糊的视线中,只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泰然远去。

南宫循走出一段距离后,才稍稍停在原地,往先前的方向定定回望过去。

记住地址也没有用,一看就是个临时找来的破屋子。他倒不在这上面花太多心思,因为,有更让他在意的事。

……太冲动了。南宫循疑惑地想着,问不出想要的答案居然就心生杀意,这些人行事的不成熟,较之柳煜麾下,简直判若云泥。

他们的主子究竟是谁?他突然记起先前的换签一事,柳如烟搞了半天小动作,就为让北冥靖翎当着众人难堪一回,说来她俩还真是半斤八两,倒都很有这种以牙还牙的稚拙劲。柳如烟身为长公主,或许也有对那些线人的指挥权?

可是……他又在心里默默驳斥自己的想法,一来头衔其实无关紧要,二来她不知轻重便罢了,陛下呢?陛下会指派这样的人来统辖此事吗?

南宫循无意间叹了叹,他又一次感觉,长海,好像从来都不是四大家族的长海。

室内点起了灯烛,有人扶着柳如烟从二层的阁楼上缓步走下。

魏九霄原本仍在直直望着门口,这时才回过头,拱手道:“长公主殿下。”然后他正要赔罪,柳如烟摆了摆手。

“要真动了他,才更麻烦。”柳如烟蹙着眉,也看向南宫循离去的方向,“算了。他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把答案圆得滴水不漏固然让人生疑,但若真有何破绽,本宫却还要担心那是他刻意引我上钩呢。跟这些人斗,本来也不是太容易的。”

魏九霄俯首称是,柳如烟用袖子拢了拢口鼻,这屋内的霉味让她早有不适:“叫人送本宫回府吧,然后你们也可以回去了。”她顿了顿,又道,“老规矩,别给二哥抓到。”

“属下遵命。”魏九霄一揖,迅速退出了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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