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临二十五年,二月十一,颖嘉郡主启程出京。
同天正午,一人一马携着来自北方的信笺,方踏入长海地界。
段三伦一身素衣,策马穿越长海北郊的密林,直奔封丘门而去。
眼看着不出一里地便要抵达,他停下马,准备步行进城,耳边却听见高处掠过一阵风声。段三伦刚松开的缰绳又瞬间握紧,双腿一夹马腹便即刻朝前冲去,而几乎与此同时,马儿却发出惨烈的嘶鸣,刚没跑开几步便连带着段三伦重摔在地。
段三伦迅速爬起身,他明明行头清简,此时却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把短剑,余光瞟见那马的后腿上已是鲜血淋漓,可想箭头穿骨。
破空而来的箭紧紧相逼,接连不断地朝他射来,可段三伦的神情却并无惊惶,他只用那把短剑竟也护得周身;那林中伏击的众人略有讶异,但转瞬之后便更加坚决地要将其置于死地。
电光石火间便又是数箭齐发,终于段三伦稍有不慎,一支利箭便在他防守的空档中没入他的后背。
段三伦喉头一咸,鲜血从口中喷出,他俯面向前栽在了地上,再无动弹。
不远处城门的守卫这才注意到了那边的异动,立刻便有一行人朝着段三伦赶去。
林中众人只听领头者低低一句撤退,便眨眼间消失无踪。
城卫迟迟赶到时,看见倒在原地的死人,竟突然爬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卫兵们大惊,立即四散,将他和脚边的马尸团团围住。
段三伦看了他们一眼,也没什么表情,只艰难地将一只手绕到后背,把那支箭用力拔了出来,他也因疼痛低低闷哼一声。周围人看见他的背后洇出一片血色,但在那破开的衣衫之下,是一层护甲。
随后,他将那箭挪至眼前近处,看见箭头时,霎时面色一凝。
“我是奉命代弘安王传信的信使,负责澶州至京城一路。”在一圈人的持刀相向之中,段三伦左手提起有弘安王府亲令的腰牌,出示给周身。
卫兵们立刻退开,为其引道:“大人请。大人负了伤,是否需要即刻让太医来此处?”
段三伦摇头:“无妨。”他移步朝城门走去,左手将腰牌放回原处,而右手,却紧握着方才的那支箭。
走至城下,段三伦并不入内,只问:“今日何人守城?”
“回大人,是蔡元浦蔡大人。”
“带我去见他一面。”段三伦道。
卫兵们面面相觑,打头的即刻拱手道:“弘安王直属,吾等不敢怠慢。大人请在此处稍后,蔡大人很快便来见您。”
于是段三伦便走了进去,在高墙一侧稍等。不一会儿,蔡元浦慌慌张张地从城门上下来了,见到他,行过大礼,殷勤地问:“大人找卑职,有何交代?”
段三伦低笑一声,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问道:“蔡大人,在下有所不知,您负责长海外城城卫,是只管这城墙边儿的事情?出了这封丘门,发生什么都与您手下的诸位无关?”
“大人您……何出此言啊!卑职负责的,自然还有周边一切安保事宜。”蔡元浦吓得直冒冷汗。他早年与柳煜打过照面,知道那二殿下是什么架势,以至于听闻对方是弘安王府亲命,即便面对一个信使,也是大气不敢出。
“好。”段三伦听到这个回答很是满意,将右手中那支带血的箭横到对方眼前,“蔡大人,您可认得,这是什么配备?”
蔡元浦颤抖着将那箭接过去,箭头上的似有某种标志,他却不认得其中来头。
“这是侦天监的轻弩。”看着对方不明就里的神情,段三伦笑道。
蔡元浦闻言,如遭雷击:“这、这……”
段三伦依旧是笑着,道:“且不管是什么人,现在的问题是,我身背弘安王的机要信笺,在您管辖的范围之内遇袭。蔡大人,这恐怕无论如何,都是您的失职吧?”
“大人……您既知是侦天监的指派,卑职又如何……卑职担不起这个责任!”蔡元浦欲哭无泪,跪下磕了好几个头。
“哦?蔡大人担不起得罪侦天监,却能担得起误伤弘安王府信使?”段三伦赫然问道。
蔡元浦说不出话,只得频频磕头,又连称不敢。
“……罢了。”段三伦上前一步,将面如土色的蔡元浦扶了起来,“蔡大人,在下理解您的为难,事发蹊跷,就算在下方才有性命之危,也不该全怪到您的头上。但您撞破那些人来自侦天监,本就是一个意外。您的本职工作,从来都只有负责外城治安。蔡大人,在下的意思,您听明白了吗?”
蔡元浦愣怔原地足有几个弹指,才点头如捣蒜:“明白了,明白了。”
雄州,弘安王府。
柳煜坐在书房。今日的事务提前处理完毕,他站起身走了几步,脑中却依旧挥不开凝重思绪。
上一次他问邹千整理的东西,隔日就送到了跟前,可遗憾的是,那封信从始至终一路平顺地送进了宫中,没有遭遇半点波折。也正因如此,他没能如愿揪出监视他情报网络的幕后之人。
但想想倒也正常,毕竟那是一封请娶荣国公府独女的折子,就那副公家的行装也没人敢拦;所以他隔一两天后又立刻往宫里寄去普通的信函,以此故意试探,实际上里面内容都是家长里短,向父皇与母妃问安一类,并无机要。顺便,字中提及母妃,还能为白内常侍将人放进瑞秀宫的事情打打掩护,多加一重保险。
算着脚程,这时候估计是该有结果了,柳煜暗暗地想。
昨日在宫中见过颖嘉郡主后,李执贺回府,便去同陶菁菁打了招呼。
“去找崔老?”陶菁菁有些担忧,思来想去还是劝阻为上,“师兄,之前我虽遭了点罪,可现在都已经没事了,咱们好好的,何必再生事端?”
李执贺淡淡笑笑:“师妹,别担心,相信我。”
“我不是不相信你,师兄。”陶菁菁摇头,坚持道,“可你是官道出身,到底不知那些江湖人的手段,崔老在京中势力深厚,你惹上他,便是引来数不尽的麻烦!若真有万一,还要连累师父……”
当年师父轻易就放弃了师妹,可师妹直至如今还在为师父考虑……李执贺心中一涩,又道:“崔氏与侯氏交好,眼下师父和太子殿下都在困境之中,我这么做,或许也能帮到他们。”
他这么一说陶菁菁倒也无可反驳,只听师兄径自继续道:“况且师妹,你还记得当初师父教导我们要常备不懈,但凡发现一丝异样便要清查到底么?你被抓入狱的始末都非常古怪,我认为不能轻易放过从中作祟之人。”
陶菁菁只好点点头:“那我明日夜间就带师兄去月桂坊。”
得到师妹的妥协后,李执贺满意地回到主卧房中。
他此番便是要去确认,当初的柳煜,究竟是当朝见机搅局,收割利益顺带拉拢自己,还是从始至终的一连串闹剧,都由其一手导演。
翌日李执贺请过假,将金吾卫事物交给下级,待到夜间华灯初上,街上行人渐渐稀少时,他换上便装与陶菁菁两人同行,向东去往月桂坊。他们南出朱雀门下御道,途径五岳观附近,却看见领队巡检的祝衡远远朝这边走来。
李执贺立刻让陶菁菁先到路边的夜宵铺子中躲藏一阵,自己面色平淡地朝前走去。
果不其然,从那队人马旁边路过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李大人?”
他回过头,故作惊讶:“大将军好眼力,今夜可巧啊。”
“我倒觉得不巧,”祝衡笑道,“毕竟,这会儿右金吾卫,应当在城西一带巡防。”
“微臣身子不适,告假休息了。”李执贺答道。
“那你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祝衡慢条斯理地问,前面的官兵频频回头,他抬手示意,然后身侧的队列都暂时停了下来,也不急着前进。
李执贺看了他们一眼,抬头与祝衡四目相对:“大将军对微臣,确实关心备至。”他顿了顿,又道,“微臣若说是出门一趟散散心,大将军觉得如何?”
祝衡闻言,轻轻一笑,便也不回答,扬手示意众人随他而去。
待一队人马踏过的嘈杂逐渐远去,陶菁菁才从一旁小心地出来,和李执贺并肩走着,低声问道:“师兄,那是护国大将军?”
李执贺点点头,默然不语。
“他怎么管起了京城内部的事?”陶菁菁有些疑惑。
李执贺思考一息,也只能抱歉地摇摇头,不做解释,又听对方焦急道:“师兄,恐怕方才你让我躲闪开,为时已晚,还是被他注意到了,毕竟这位大人当初在殿上是见过我长相的。”
“无妨。你没被其他人看见就好。”李执贺安慰地一笑,牵起她快步朝前走去。
两人抵达月桂坊时已是夜色葱茏,可陶菁菁不知为何,恍然间觉得月桂坊的灯火比从前黯淡了不少。
他们走进去,陶菁菁左顾右盼,看见的却有许多面生的人;好一会儿终于见到从前一个认识的老鸨,她才领着李执贺过去,问道:“张姐,吴妈妈呢?”
张姐听她这样问,忙把她拉到一边,低声道:“菁娘,听说当初不就是她把你害得都下狱了吗?你找她做什么?”
陶菁菁却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又问:“此事有些复杂,你只告诉我,吴妈妈在哪里?让她带我去见崔老。”
“什么?!”张姐怛然失色,也不顾李执贺这个客人还站在那了,连连把她往外推,“快走,快走!”
“张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陶菁菁也被她的态度惊到,“我也没离开多久,这几月来发生了什么,为何从前的老人都不见了?”
“你还说呢!”张姐的五官都急得扭成一团,却不敢提高声音,只压着嗓子喊道,“崔老前几日带着他的人手,一夜之间都不知去向了!许是惹上了大麻烦,坊里各个都不敢声张,你还专门来找他?这不是给我们惹事吗!”
她虽是有意放低音量,但李执贺身为习武之人内力不浅,站在几步外怎能躲得过他的耳朵?既听见崔氏不在此处,就连管事的都换了一批,便知道那姓崔的察觉到危险提前跑路了。至于为何连人都要带走,原因也简单:崔氏想必自忖着若能过了这关,带人随时回来便是;若过不了,那他在京城也待不下去了。
李执贺冷笑,懒得拖沓,上前几步将陶菁菁挡在自己身后,盯着张姐沉声道:“既然崔老还给自己留了退路,并没有将此处连根拔起,那么你们留下来的这部分旧人,多少也知道他的行迹,不是么?”
张姐被此人气场震慑,吓得不能言语,这时坊内有人听闻响动也赶了出来,是几个今夜并未待客的姑娘。她们其中两人看见陶菁菁,叫道:“菁娘?!”
“宝钏、玄珠?”
那两人也很惊异,凑上前来:“菁娘你怎么来了,之前听说你出事了,你还好吗?”
李执贺瞥了张姐一眼,不再理会她,转而走到几人身边,将陶菁菁又一次拉回自己身后:“你们也是这里的旧人,知道崔老在哪么?”
宝钏、玄珠和几个更年轻的女孩都被李执贺强硬的举动吓到了,一时支吾着不知如何作答。
“我再问一遍,”李执贺的语气依旧很冷淡,“你们可知道崔老现在何处?”
宝钏不禁咽了咽,细声答道:“我们不知道,是他丢下月桂坊跑了。”
“不知道?”李执贺挑眉,“你们的卖身契还握在他手里吧?他若一去不回,你们就一辈子待在这了,可还心安?”
“那、那也没有办法。”玄珠低低地答道,不敢与李执贺对视。
李执贺目中骤然冷了下来,将将上前一步,一掌盖在身侧的台几上,发出巨响。女子们的尖叫声响成一片,这时坊内的客人都被吸引了出来,有好些人满面潮红骂骂咧咧,还有些人带着醉意叫道:“怎么搞的!”“何人闹事?”“……”
李执贺略略扫过去,可笑的是,楼上二层的栏杆边居然还能见着几个熟面孔……那位官员是姓高还是姓马来着?他迅速低下头,也不知那几人是否认出了自己。
一众人的目光合围之下,陶菁菁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喊道:“师兄——”
李执贺皱着眉回过头,陶菁菁无奈地朝张姐和几个姑娘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抬头对师兄低声软语道:“师兄,算了吧。我也早跟你说过的,崔老手腕诡谲又行事狠辣,料想不会让她们知道什么;就算她们多少听见一点,也要顾及身后……大家都是委命谋生的人,不要逼她们了。”
几人都舒了一口气,李执贺盯着这坊内正中处一方几近干涸的莲池半晌,叹了叹,道:“也罢。”他拉起陶菁菁的手,“我们走吧。”
两人在身后惊魂未定的目光中离去,很快便消失于一片夜色。
柳如烟身着华服,步履匆匆地迈出长公主府。抬起头看,竟觉得今日的阳光都分外明媚。
因为,这是自上一次她主动进宫求见父皇之后,父皇头一次召见她会面。
娟儿扶着柳如烟,行走于宫城御道之上。陛下此刻应是刚下了朝,在居养殿等长公主。
走近殿门外,和在外头候着的曲公公打过招呼后,后者将娟儿拦了下来:“陛下只说让长公主进去。”
娟儿愣了愣,柳如烟却直接收回手,松开她,微一点头便平静地走向殿内。
“拜见父皇。”柳如烟端庄地行礼,就连面上笑容的弧度都把握得恰到好处。
可她却没注意到御案边柳呈的神色,只听父皇叹了口气,道:“起来。”
柳如烟有些诧异,站起身来,关切地问道:“父皇可有不适?”
柳呈缄默着端详了她的仪容足有半刻,尔后也不答,只从案台上摸出一张素净的信纸,淡淡道:“南平,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柳如烟颔首:“儿臣不知。”
不料父皇竟倏忽间笑了起来,柳如烟大惑地抬头,下一刹便看见父皇猛地将那信甩在案台上,面上却依旧是笑着:“这是你二哥来问你母妃安!”
柳如烟被父皇的动作吓得一惊,不假思索道:“二哥关切母妃,这有何……”话说到一半才意识到其中不对,霎时间她心跳一滞,竟连声音也再发不出来。
看着她的反应,柳呈简直气笑出声:“需不需要朕再加一句,这封信,是昨日午后寄到的?”
柳如烟立即跪下,一时间殿内陷入死寂。柳如烟感觉,别说此刻雷鸣般的心跳,就连冷汗沾湿额角,仿佛都有了声音。
到底怎么回事?昨日他们复命时,不是说已将那人一箭射死了吗?就算来不及收拾残局也无妨,雄州与京城的联络又不止这一次石沉大海……退一万步讲,即便是后来有城卫验明他的身份并把他随身携带的信件交到父皇手中,也不应当认出侦天监,可怎么会……
“南平,”终于,柳呈开口了,他的嗓音相比起刚才反倒平静了下来,可依然是那样不怒而威,“朕借给你的人,你都用来做什么了?”
该怎么回答?柳如烟咬着嘴唇,不知不觉间尝到一丝血味。当初二哥远走北境,父皇赐她长公主之衔,将统领四大家族眼线的权限划归于她,是为更方便她在长海替二哥打下手。然而,她利用了二哥下令“退出待命”的这个巧合,如此一来,二哥那边既不会再收到四大家族的机要消息而只会接到日常复命,父皇又以为他们兄妹之间紧密配合,而她自己,就可以把春华宫的动向一手揽去,甚至安排人手在京城周边活动……
柳呈见柳如烟只是闭口不言,心中不由再度升起一丝愠意:“你二哥在前线,朕为让他能专注于北境战事,四大家族方面,便让你为他分担。当初,朕与你也是这样约定,才下密旨让侦天监的那一批人手听你调令!你却在这胡作非为,看如今,你都给朕找了什么事!”
柳如烟痛苦地闭上眼,听父皇的训斥声刺痛她的鼓膜:“眼下弘安王府信使被你所伤,消息传回去,煜儿却只会知道,出手的人是侦天监!到时朕与煜儿落得心生嫌隙,却也有口难言,因为背后尽是朕自己的女儿所为!你说,你此番将朕置于何处!”
“……父皇要如此苛责儿臣么?”柳如烟听着不由惨笑,她含泪望向柳呈,定定道,“父皇这么说,便一下把责任全然推到儿臣身上,可您要是真的完全相信二哥,当初把那批人的统辖权从二哥处移交给我时,怎么不曾知会他呢?”
“你说什么?”柳呈以为自己听错了。在这间殿里,来过很多人,所有的皇子、朝臣、后妃,每一个都对他毕恭毕敬、奉令唯谨,可她,居然敢出言顶撞圣上?
柳如烟却不再害怕了,她也未曾移开与柳呈对视的目光,不疾不徐地道:“父皇怨我挡在您和二哥之间,说我将您置于何处……可儿臣却想问,您和二哥一直以来,又将我置于何处?您和二哥,未曾有一刻正视过我,从来也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而已。”
“朕在问你为何阻断煜儿与宫中通讯,你说的与这有什么关系?”柳呈听得莫名,只觉她思维奔逸,不知所云。
“当然有关系,”柳如烟的情绪变得有些激动,“儿臣就是要告诉您,我不想被二哥所支配!况且父皇您又何必明知故问,这是您一直在做的事啊,难道二哥的一举一动,就不在您的掌控吗?”
“现在究竟是朕来问你,还是你在质问朕?”柳呈不可思议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观察着她的神情,心中的疑惑与惊奇已然盖过了责备和愠怒,“你不想遵从你二哥?那朕倒要听听,你想干什么?”
柳如烟发现父皇对自己所有的问题都避而不答;她深吸一口气,道:“儿臣也有能力根据自己的想法指挥部署。”
柳呈竟也不气了,只觉得好笑:“南平,你是一个女人。”
“父皇,我是一个人。”柳如烟回答。
殿中再度安静了良久。室外曲公公和一众下人候在原地,他们固然听见里边似有训斥和争执,但有陛下的命令在先,便无人敢靠近一步。
“……不愧是皇后养大的孩子啊。”半晌过后,柳呈冷笑着感叹道,“对权势和控制力如此热衷,不甘屈于任何人之下。南平,朕只记得你自小性情温顺乖巧,原来到如今,这才是你真正的面貌?”
“就当儿臣是热衷权势吧。”柳如烟笑了,泪水却不自觉从眼眶中滚落,“为何在父皇眼中一定只能如此呢?为何给我最基本的,身为人的尊重,身为女儿、妹妹的珍视与保护……就这么难呢?”
柳呈看着她又哭又笑,眯起眼:“南平,你病了吗?”
柳如烟原本紧蹙的眉心舒展开来:“是啊——从很久之前,我就病了。只是,父皇一直都不知道。到今天,我终于不用担惊受怕,费尽心思瞒着您了。”
后来曲公公被召进殿内,传了几个最好的太医,要将长公主带走。他看见陛下的面色中仿佛笼罩着浓浓阴云,而长公主面上的泪痕都还未拭干;他听见长公主告退前甚至还笑笑地,轻声问了句:“所以父皇,您打算如何惩戒儿臣呢?”
“事情既已成定局,朕罚你又有何用?……凋令一事暂缓,往后再议。”柳呈冷淡地回应道,又看了看曲公公,“眼下首要之事,是长公主的身子。她心神凌乱,恐有癔症,你这就将她和几位太医一并送至府内,尽心诊断,事毕即刻来报。”
曲公公听闻此言,心下震动,忙恭谨称是,出了殿后便连同那满面担忧的娟儿一起,护送着长公主回府去。
柳呈站在殿门外,朝他们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眉间翳翳不散。
一处幽深的庭院内,有人匆匆走过。
尹拓听见极轻的叩门声,立即上前开门,让来人走进。室内的光线只经一瞬的充盈,又再度没入昏暗。
“统领,城卫那边都打点好了。”来者低声禀报道。
尹拓点点头,又问:“三伦怎么样?”
“段先生烧了一整晚,今儿白天退了一点,医馆的人说是劳累、失血加上伤风所致,并无性命之危。”那人答道,“我们的人都在那附近随时盯着,统领打算将人转走吗?”
尹拓略微思考后道:“这样,今晚他情况若没有恶化,你们就趁夜把他接出来,送到南环客栈,我会安排我们自己的大夫去照顾。还有,跟澶州那边打声招呼,说这一阵就让他先在京城里秘密养着,别再在路上跑了。”
那人俯首遵命,而后身手迅捷地退去。
半晌过后,更深的室内才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
尹拓眉心一蹙,快步走了进去。
“尹统领,老朽倒很好奇,这都酉正时分了,屋子里暗得很,怎么连个灯烛都不点?”崔长老用一双浑浊的眸子盯着面前神色严峻的男人,轻松问道。
“此处已空置多年,夜间点灯,恐惹人疑。”尹拓冷淡地回答。
崔长老又低低笑了几声:“果然是弘安王的作风啊。”他一边剥着果壳,一边好整以暇地道,“难道你们王爷在京城之内,就只有这一处地产么?”
“崔老说笑了。”尹拓挑眉,随手关上了崔长老方才打开吹风的窗户,“若不是因为你非要拖着一群人,我等也犯不着把这处地方都安排上。”
“啊。”崔长老嚼着东西道,“说来也是,这院子倒还真挺大的。”
尹拓没作声,但从他动作的幅度中足可见其一丝怨气。
崔长老自然也有所察觉,呵呵一笑,道:“尹统领别介意,老朽实在已经将家当尽量精简了。”
“恕在下直言,”尹拓抱起双臂,冷笑道,“两个多月前王爷遣了人手去随身保护崔老,崔老还不屑一顾,怎么到这会儿,竟主动投身而来?”
“因为我?了啊。”崔长老悠悠然道。
“崔老莫非暗中听到了什么消息,又或者,已有仇家找上了门?”尹拓问道,默想倘若对方知道些什么,于他们而言,有了重点防范的目标,倒也算减轻工作量。
“没有。”崔长老耸耸肩,“若是老朽在时便有人找得到我,我还能活着来见您么,尹统领?”
尹拓实在受不了他的态度,满心不悦地正要提步离去,又听见对方那沙哑的声音响起:“我发现在这京城中,有一阵子没见到那位国舅爷,唐将军的人了。”
尹拓回过头,看见在微弱的光线下空气中漂浮着尘埃,崔长老的笑意有些模糊,语气散淡:“我原以为,这花柳地的事,扯不出什么风浪。可那唐将军在京城待了多少年,朝夕间便走了,走得一干二净……老朽实在很想知道,你们王爷,都干了什么?”
“这不是崔老该关心的事。”尹拓扔下这句话,转身离去。
崔长老轻松地往后一靠,手里恰好剥开一个完整的果仁。他送进嘴中,嚼了嚼,面上笑意不减。
转眼便到了月中。
柳煜难得走出室外透一口气,结果又迎面撞见了急急带来消息的邹千。
他无奈笑笑,正要转身走进书房,稍一顿又说:“你先去叫江旻过来,我再稍稍歇一会。”
三人聚在屋门紧闭的书房内,一如往常。
“侦天监……”柳煜轻轻念道,指尖无意识地碾着案台上的纸张,倏忽笑了出来,“我倒不意外,是父皇的意思。”
侦天监是甄国皇氏培养暗探和杀手的秘密机构,各个身世未知、行踪不定,极少人知晓他们的存在,只有朝廷高层有与他们接触的机会。他们不下辖于各省各部,只对皇帝负责,且但凡要调动侦天监中人执行任务,需要得到陛下本人的口谕。一年多前划给柳煜手下,用于监视四大家族的那批线人,均是侦天监出身。
江旻、邹千听到王爷话间涉及陛下,知道他们自然不能置喙,只是沉默。
“段三伦没事吧?”柳煜想起什么,抬头问道。
“京城那边,尹拓料理妥当了。”邹千答。
柳煜微微点了点头,又道:“行,那就这样吧。就当此事没发生过。”他的语气倒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王爷,无需反追踪么?”邹千问。
柳煜兀自一笑,与江旻对视一眼后,后者道:“太子殿下到现在还在东宫关着呢,你这便忘了当初陛下最不能容忍的是什么?”
邹千一愣,很快便也心中清明——柳煜和江旻回到雄州后曾有大致跟他复述过,金殿之上,柳呈之所以能那么快速地做出决断,是因为,他的逆鳞,在于皇子进行情报垄断。
“其实,不论此行目标达成与否,结果都无异。”见到邹千大体明了的神情,柳煜开口道,“彼时三弟南下蕲州,父皇把一些人借给荣国公,今时今日轮到本王,是同一个道理。或许那批侦天监的首领暂时另有其人,他们贸然射杀段三伦的行动也未必是父皇直接下令,但要紧盯我的人,总归少不了父皇。”
“……所以,”邹千大体想了个通透,“王爷心中早有猜测,同时也早就认定自己不能出手应对。而此行唯一的意义,在于将您的猜测……坐实?”
柳煜勾起嘴角,又看江旻:“你怎么想?”
“邹千说得不错,但除此之外,王爷应当还有另一重目的。”江旻拱手答,“事涉侦天监,就不是除陛下之外任何一人能决断的,您让蔡元浦将城墙外的事报给上级,他的上峰必然又层层往上推,最终捅到陛下那里,如此一来,王爷就是率先在陛下面前揭开这层窗户纸的人。可您这么做,也仅仅只是相当于对陛下说了声,‘我发现了’;除此之外您不打算有任何反击,便是光明敞亮地让陛下尽管看去,以此为进,逼其退让……”
“——江旻你,”柳煜打断他,笑意却从眸子里溢出来,“真是愈发大胆了。你的意思是,本王在警告父皇吗?”
“不敢。”江旻立刻躬身颔首,可语气中,分明也是在笑。
这几人间有须臾的静默,尔后邹千又道:“王爷,除此之外,崔氏带着一众亲信,要求得到您的庇护,眼下尹拓将其秘密安置在一处旧宅中。”
“过了这么久才终于找上本王,也不知该说他脸皮薄,还是说他沉得住气。”柳煜冷哼一声,“你们交代下去吧,长海到雄州这一路上,尤其是关隘和重镇,提前多增派些人手,准备把那老头子接过来。”
“王爷?!”这一次,江旻和邹千均是不解。
柳煜却轻轻摆手,示意他们不必惊讶:“那崔氏知道本王和侯氏之间的关系,又亲自主导了月桂坊的乱子,他仗着这个,料定本王对他有求必应。本王心中有数,他们藏在京城绝非长远之策,不出多少时日,崔氏必定会要求本王护他出京。叫诸位事先做好准备,也免得到时仓促。”
江旻听罢登时有些紧张:“王爷言下之意,莫非京中已有人要追讨崔氏?”
柳煜一笑,从袖中摸出一张信笺。
江旻、邹千看见宝印便立刻明白,那来自祝衡。他们二人只负责统筹、汇禀前线战报或隶属于弘安王府的情报网,但来自皇宫、太尉府及荣国公府的消息,都是直接送抵柳煜,并不会由他们作为第一手。
“祝伯的急信中,说阿妍动身当天,他夜遇李执贺出现在长海东城,还有陶菁菁。”柳煜神色自若,娓娓道来,“祝伯离开后立刻派亲信去跟踪他们二人,跟到差不多便悄声溜走了。见到他们的最后所在,是向南过香街亭之后第一个路口,那里再往东拐一坊之内,便是月桂坊。”
“但这样恐怕还是不成,”江旻道,“属下虽未曾与李执贺交手,但从前寥寥打过数次照面,便知其内力上佳,何况听闻他曾经只身独闯千牛卫大将军府邸,如此武功,被人跟踪他必然已有所察觉!”
柳煜扬眉:“那又如何?”
江旻、邹千面面相觑,又听桌前的人徐徐道:“本王知道他能察觉,但他不仅不会罢休,还会无所忌惮地去。甚至,我猜想这段时日,‘男子夜闯月桂坊’的轶闻已经在背地里传了开来。这恰恰是李执贺想要看到的,因为假如崔氏一直老老实实待着,有尹拓他们的遮掩,李执贺要摸索起来相当费事;而假如他尽其所能,让崔氏听见风声,心生危急后逃离京城,这个当口,便是他找到崔氏的绝好机会。”
二人这才了解其中之意,原来李执贺不惜暴露行踪也要达成的真正目的,在于引蛇出洞。
可如此想来却依旧觉得古怪,邹千不禁问道:“王爷,战事当前,咱们麾下本就紧张,您既说如此,便把崔氏强硬按在原处就好,又何须大费周章保他北上?”
“谁说本王想要的,”柳煜走下桌案,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只有崔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