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靖翎百无聊赖地在宽敞的偏殿中晃荡着,手中磬滕鞭银光闪烁。
房门仍是闩死的,不过眼下既有武器在侧,出门对她而言自然算不得大问题;重要的是,出了这间屋子要做什么,以及,什么才是最安全的、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的时机。
她活动得有些累了,身上伤又没好齐,于是在正厅桌边坐下来休息一会儿。看着这每日用膳的桌案,自然而然便回忆起三日前的场景。
那天江旻拒绝了与她一同用餐,即使只有他们二人也不肯坏了规矩——看来这弘安王府的人,当真各个都和他们主子一样,心思密实得很。不过他还是留下来,隔桌坐在了她对面,她一边吃着,一边与之交谈。
“我从两方面来跟江统领说吧。”起初江旻的态度仍然很防备,于是北冥靖翎率先开了口,“主观而言,江统领方才也说了,我既然选择待了下来,便没有伤人的动机。客观而言,现在我受到软禁,也没有可以威胁他人安危的条件。你我之间能有此共识,即便把磬滕鞭交还给我,又有何妨?”
“这话反过来说也一样。”江旻垂眸,“你在这里不为人所知,也没有人能对你不利。既然如此,即便暂时不携带武器,又有何妨?”
“我完全理解弘安王府的安保措施,但我也同样没法解释我想拿回磬滕鞭的原因。”她咽了一口面饼,嗓音干干地说,“我只能说,它很重要,就像江统领随时随地都不会扔下佩剑一样。”
她说完这话二人便又各自没再做声,她安静地吃着,胃口也不算好,半柱香过去便停下了。
江旻照常起身将残羹收拾好,她帮着清理干净地上的汤汁。完毕后江旻沉默地提着东西往外走,临出门前回身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这件事情,在下说了不算。”
翌日一早江旻过来送饭时,手里已经拿了那把鞭子。
“大小姐的需求,我们已经尽量满足了。”江旻的声音还是那样冷静,“王爷的意思是,倘若你拿不到东西,心中没有底气,恐怕还会总是想方设法将它夺回来,平白滋事。近来公务繁多,王爷没有闲心来应付大小姐。所以,鞭子既已归还,也请大小姐适可而止,在此处好生住下便是了。”
这一番话倒将他柳煜说得体贴极了,北冥靖翎若不是看在对方起码还了鞭子,直想出言讽刺。
这种居高临下的宽宥感令她讨厌,却似曾相识;恍然间她又想起江旻之后哪次过来时,无意说了一句:“北冥大小姐,恕在下直言,不知为何,总觉得你与南宫大少爷颇为相像。”
——和他很像吗?
北冥靖翎摸出那块墨玉,细细端详着。
它可真美,天地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灵秀能够孕育出此等宝玉,明明这般剔透,却同时又黑得那样深邃而纯粹。
南宫循是曾在柳煜眼皮子底下带着她全身而退的人。说她像他,这是夸奖吗?
室内怎么感觉一下子有点暖?北冥靖翎闭上眼清了清心神,深呼吸一口,周遭才乍然冷下来。
谁稀罕跟他一样啊。她闷闷地想。
“你们二位,皆性情冷峻,言行锋锐。”这是江旻的原话。
但这种锋锐是会伤人的。
那日主峰顶相见后……他现在又会在哪里?
她蹙了蹙眉,强行打断了脑中逐渐游走至远方的思绪,迫使自己不要再想。她站起来,轻声缓步地走向紧闭的窗边,贴近缝隙,朝外望了望。
天色苍茫,即便在本应水汽厚重的春天,北方也是这般无云。
白拂晓独自走在府中的石道上。
弘安王府人手不多,但各个都很精干。她说喜欢清静,正好遂了柳煜的意,一直以来他无事便也不会安排多的侍从跟随她。
白拂晓吸了一口气,冰凉直灌进肺腑。
数日前,她遵照柳煜的请托,往家中给叔父递了一封信。那信中是弘安王让他利用职务之便,帮忙打掩护,好让京中的部下秘密将一个小宫女带进瑞秀宫。如此,安贵妃那边,也有了照应。
“总是将你牵扯进来,我很抱歉。”柳煜对她说。
“为王爷做事,举手之劳,算不得牵扯。”她回答。
柳煜安慰地笑一笑,又说:“经此一事是最后一次劳烦你了。白小姐先前提出随行来到弘安王府,这一次,可还有什么想要的?”
那时她抬眼望他,道:“臣女还是那句话,我想要,王爷便能给么?”
“……本王记得你曾经说的是自由。只要你提,我随时可以放你走,不过想想看,把你一人丢在雄州,未免残忍。”
她笑了:“是呢。”
于是柳煜陷入沉默,她也自嘲地摇了摇头。
“比起在长海时整日忧思不宁,臣女在雄州住下的这些日子,自觉过得很舒坦。何况王爷府中处处照料细致入微,臣女不敢多求。就算王爷执意要报答,臣女眼下也想不到,不如,就先欠着吧。”
柳煜犹豫了片刻,而后说:“好。”
——最后一次劳烦她?
这也是最后一次她对他有价值吧,白拂晓清明地想着。
她又回忆起那日告辞时,柳煜仍然保留着客套而疏淡的礼节,道:“白小姐在府里住着,有什么需求便尽管提,想到处走走也随意。但本王提醒一句,切不可接近偏殿一带。”
那时她自然满口答应,心中虽有疑惑,却也不惮当场发问。
很奇怪,她自住进弘安王府已有些时日,倘若偏殿不可接近是历来的规矩,为何不在她初来乍到时就早早说好,反而捡了这次特意提醒?再说,弘安王府占地广大,寻常也没人会往偏殿那边跑,柳煜说这么一嘴,倒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这样想着,白拂晓神不知鬼不觉地竟已往某处走去,待她回过神来,发现周身一片冷清,就连偶尔经过的下人都不见了。
白拂晓到底不是弘安王府出身,没有经受过严格的筛选,也从未领略过柳煜细致到对每一个下人哪怕是膳房端水小厮的调教;也正因如此,她不会明白柳煜的专门提醒分量几何,也自然不会像其他人一样,本能地剔除心中质疑,只管从命。
白拂晓心有疑云,愈发好奇,壮着胆子继续向前走去。
这走几步不打紧,定睛一看,却分明望见前方远处的石廊之上,有一名女子。
那女子身形细长,乌发及腰,身上穿着纹路虽看不大清,但能确定是府中接待贵宾的规格。在这空旷无人的偏殿一带,那女子的身影就像从天而降般,突兀地闯进白拂晓的视线。
白拂晓霎时间愣怔原地,反应过来后匆忙提步追赶而去。
北冥靖翎蹑步走在长长的石廊之上,就在前方,是那个她先前跟随柳煜去过一次的秘密药室。
此刻她随身携带的东西除了“老四样”,又多带了一件——上次拿走的解药次品。
她待在殿中时仔细思考了一阵,得出的结论是,在伤彻底养好之前,最好的选择还是留在弘安王府。等她身子好利索了,再跑也不迟。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眼下她不能接受自己空耗在那房间里日日虚度,应当抓紧时间、机会,利用一切可用的资源,自行研究解药,争取在养伤期间,顺便还能做出点成果。
而就在不到半个时辰之前,她破窗而出,在偏殿卧房周围埋伏一阵后,眼瞅着有人从小室的方向走了过来。
……是上次那个在石廊上擦肩而过的老年男子!而且记得当时,他也是自那个方向往回走。
料想药房不会有人再去,北冥靖翎轻松地跃下台阶,快速闪了身。
走下石廊接近小室时,北冥靖翎一眼便望见,那屋子的门和初来那天一样,是虚掩着的,并未关死。由此可见,这地方应该是为那老人开辟的独家工作场所,而包括偏殿在内的周围一大片地方,都处于无人涉足的戒严状态,因此他也全然按照自己的习惯,方便行事,走前留门。
依稀记得那老人的装束看着也像个郎中,什么医士能有这样大的排面?北冥靖翎有些好奇,却也懒得多想,推门而入,又将门缝稍稍关小,恢复到一开始的角度。
屋子里光线不算太好,但墙体四周顶端有小窗,透进来的光能让她勉强视物。北冥靖翎行走在几排高大的柜阁间,挨个拉开,一边对照着手稿寻找目标原材,一边同时在心中默默记下各种药品放置的次序。
约莫一炷香过去,北冥靖翎才检查到第二排。她的精神高度集中,眼前、脑海、耳边似乎只剩下种种原材和药样的名字。
直到,她听见门外传来的脚步声。
“……有人吗?”白拂晓站在门边,试探地问了一句,却不敢走进去。
是个女子?躲在木柜后方的北冥靖翎屏息,自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身侧的一个抽屉还敞开着未来得及关上,但眼下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她是什么人?北冥靖翎飞速思考着,首先绝不可能是弘安王府中的下人,因为既然柳煜有意替她的身份保密,偏殿一带绝对言令禁止他们靠近;可若不是仆从,这王府中又为何会平白出现一名女子?
莫非是柳煜的妻室?又或者他偷偷藏在这里的情人?前者么,印象中她从未听闻当朝皇子哪怕是太子的婚讯,后者倒是还有可能,但即便如此,就能不守规矩了?她只用几天便对整个弘安王府缜密的作风有所体会,身为长居此处之人,行事必当更加严谨才对。
这时她又听见那女子颤抖着嗓音问了一句:“当真没有人吗?”
气息浮乱,这人不会武。北冥靖翎默默判断着,依旧没吭声。
白拂晓十分困惑,又有些害怕,犹豫着是否要提步离去,却还是不甘心地细声最后问了一句:“您……您在里边,对吧?我刚刚看见您在石廊上了,您是……哪家的小姐?”
北冥靖翎本来听着她脚下动静,知道那女子正要离去,精神稍稍缓和一点,此刻闻言却是心里咯噔一下,瞬间紧张起来。
与此同时,分明又有另一人靠近了这边,那人脚步稳健、呼吸绵长,明显是有功夫的;这接踵而至的麻烦让北冥靖翎一时有些混乱,正当不知所措,外头便传来一个熟悉的嗓音:“白小姐?”
白拂晓转头,也呆住了:“江统领。”
江旻皱了皱眉,神情中似乎也有犹豫,片刻后他道:“白小姐,你在这里做什么?看来王爷提醒过的话,你是当耳旁风了啊。”
江旻严厉的态度让白拂晓更慌了,她转过头,朝那扇门内望了一眼,语无伦次地道:“对不起,可是我看见……我看见屋子里有女人。”
北冥靖翎绝望地闭上眼。外边又过了一会儿,才响起江旻的声音:“是么?”
然后门被推开,更清晰的脚步声传来,震动着她的耳膜。
这间药室本就不大,有限的空间又被排排木柜占据,根本经不住搜,窗户也在高处,若不走门就一定会被看见,何况眼下她的伤势还未好全,难免弄出动静。
北冥靖翎睁开眼,一转头,就看见江旻已经站在两个柜子之间,直直望着她;在他身后,是惊魂未定的白拂晓。
不知怎地,江旻只是朝这边望着,许久未发话,由于光线问题她也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是谁?”白拂晓却不像江旻那样沉默,“是谁在那里?”
北冥靖翎不自觉咽了咽,她原本紧贴着木柜,这会儿也不再依靠旁物,艰难地站直身子走到狭窄的间距中央,又听见那位白小姐小心翼翼地问道:“请问,您是哪家的小姐?”
“牧,”她几乎是本能地吐出这个字,无意间瞟见身侧那个还未合上的屉中,“……云归。”
“牧云归?”柳煜捂了捂酸痛的手肘,重复了一遍。
“是。”江旻微微颔首,平静地答话,“先前您交代过孔大夫不准过问,他确然老实听从,可还是留意了一眼。据他自己所说,他往回走时路过偏殿,看见侧窗大开,觉有不妥,便匆匆来报给属下。属下会往那间药室去,也只是猜测,不料,到那之后除了北冥大小姐,白小姐也在。”
柳煜冷笑一声:“所以说,有些人倒很有眼力见;另一些人,却是明知故犯,愚蠢至极。”
江旻不语。王爷话中所指,他自然能够明白。
“不过,王爷,往后又当如何?”半晌过后,江旻又问道。
“这套说辞没什么问题,就这么办吧。”柳煜往后靠在椅背上,恹恹地道,“记得本王那日带她去时,她拾一点药粉,只经一闻就能判断其成分,应当也是通晓几分医理的。用医女的身份,破绽不大。”
江旻了解地点点头。
当时情形尴尬,几人面面相觑之时,北冥靖翎脱口而出一个假名,又支吾着解释,自己是一名医女。于是他也顺水推舟,说她出身定远军,是此程王爷从锦山那边收入门下的医者,如此才勉强将白拂晓糊弄过去。想来他俩临场的反应,倒还算周至。
“以后给我看紧点。”柳煜语气生硬地加了一句,“北冥靖翎也是,白拂晓也是。分别怎么个看法,你心里清楚。”
江旻深吸一口气,躬身称是。
柳煜侧目看他:“……罢了。你颈上的伤,自己也多注意点,按时换药。”
江旻的神色这才得以放松下来,此时书房门打开,邹千快步走进。
“王爷,前方消息,您的信笺严密护送,已达渭州。王爷与金妍小姐联姻之请,陛下应当很快会收到了。”
柳煜原本深锁的眉心稍稍舒展:“嗯,辛苦。”顿了顿又问道,“我要的东西,何时能整理出来?”
邹千抱拳:“属下一定尽快。”
柳煜点点头,挥手让他们两个都出去。
房内只剩下他自己一人,在晚间明黄色的灯火的映衬下,柳煜撑住额头,闭目养神。
这是他自离京以来,除汇报战事之外,唯一一次正大光明地向宫中递函。这一路上,他不惜代价,调用了手下诸多力量严密监控;这封信中途会接手哪些人,必定与截断皇宫与弘安王府信息通路的是同一批。从他们身上找到关联作为突破口,总能有收获。
在摸清背后的那双巨眼是什么来路之前,柳煜必须静如处子,他决不允许弘安王府出现任何异动、暴露任何差池。
惊蛰时分雷鸣隆隆、雨水丰沛,但在此时此刻的东方默看来,雷声没有父亲的斥责可怕,雨量没有自己的眼泪充足。
自打与南宫循同行从锦山回来之后,少年淡淡一句“麻烦的丫头”便无时不刻萦绕在她的耳边。这些天来,她废寝忘食、茶饭不思,铆足了劲钻研制毒之学。可学倒没见学成,反而一度把自己饿晕过去;而就在今早,她在迟迟未见成效之后,心急如焚,便干脆拿自己试毒,险些危及性命。若不是旁边的师兄眼疾手快,恐怕眼下,她已是躺着——而不是跪着了。
一向宠女儿的东方骏,也已怒形于色。他看看边跪边掉眼泪的东方默,又看看一旁脸色极差的妻子,狠狠道:“我该从哪里说起,嗯?”他指着女儿,气不打一处来,“你,仗着为父宠爱,任性妄为,整日就知道胡闹!当初,就不应该让你一道去锦山!”
“你说她任性,那当时她提出要去的时候,你不也没反对吗?”东方夫人皱起眉,呛声道。
“好,好!”东方骏切齿,“确实怪我了,我就不该相信她,还以为她真有本事把她姐姐劝回来,谁能想到反而是坏事的那个!”
东方默听到这话,简直哭得不能自已。
东方夫人一惊:“你怎么这样啊!小默因为此事已经够伤心的了,她回来之后闭门不出,不就是心怀愧疚,想要从此加紧努把力吗?你明明都知道,还在这儿往人伤口上撒盐!”
“努力?天底下有这么个努力法吗?不吃不喝,把身体都搞坏了!”东方骏喝道,夫人顿时也无言以对,他又转向跪着的东方默,道,“就算这样我都忍了,可你对‘石牙’的毒理一窍不通,居然就敢直接拿自己来试!谁给你的胆子?你这是疯了,还是不要命了?”
“说这么难听干什么?孩子也是有勇气,性子跟了我,我曾经不也是以身试毒才调出——”
“不要狡辩!”东方骏赫然打断夫人,“这不是勇气,这叫鲁莽!过去的事提它干什么?若非身陷绝境,谁会被逼得以身试毒,可她呢?”见夫人不吭声了,他瞟了东方默一眼,冷冷道,“我告诉你,我可太了解你了。从前懒懒散散,放着大好的条件不用,这会儿热血上头了,就给我整这出。你以为你在搞什么,悬梁刺股吗?要真想用功,早的时候怎么不努力,现在做样子给谁看!”
“什么做样子啊,她哪里是在做样子了?她就是真心想要进步的,只不过浮躁冒进了点,你用得着这样针对孩子,专挑难听的话说吗?”
“我针对她?那她倒也学会给我省省心啊!这些天阿禹是什么状态,你们敢去看一眼吗?他怕我难堪,一直安慰我说不怪小默,可我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所以呢?你自己忙得烦了,事情不顺心了,转回头就把气撒在家里人身上,不就是这么回事嘛!你刚才还说她呢,你自己不也一样,之前哪哪儿都只知道宠着,什么都不管,这下又想起来要教育孩子了?”
“你!混淆是非!”东方骏气结,“我要真是不管她,她病就病,中毒就中毒,随她去呗!我还至于为这事发火?!”
“那怎么就非得发火,不能好好说吗?你看都给她吓成什么样了!”东方夫人看了看眼泪汪汪的女儿,毫不退让。
“所以你的意思还是我错了?好啊,小孩捅出篓子,我还骂不得了!”东方骏怒极反笑,“说几句就要跟我吵成这样,一个两个还很委屈的样子,哈,真是稀奇。我都不指望咱们能像景盛家了,你们就看看阿禹教训靖翎和循儿的时候,他们是怎么好好听着的?”
“哦,又跟别人家比了,所以你想学起来是吗?禹兄当年什么情况,你还掂量不清吗?你要真跟他一样,那现在身边倒还确实没人能陪你吵了呢!”
“……”
此话出口,东方骏愣了,东方夫人自己也愣住了。
东方默原本吓得缩在一团,这会儿困惑地抬起头,望着突然安静下来的父母。
也就是正当此时,几人才听见,旁边有人轻咳一声。
“呃,兄长……”东方骏原在盛怒之中,一时没回过神。
孔祖呵呵笑了一下,朝前走过几步站到他们身边,看向东方夫人,悠然道:“在管教孩子这一点上,我跟阿禹一直不对付。不过不认同是一码事,能理解又是另一码事,他的情况,我们大家放在心里就好。”
东方夫人也立即低下头:“抱歉,孔师兄。”
“哎,别介别介,我也觉着他不能以阿禹为榜样,你说得有道理。”孔祖摆摆手以示无妨,又拉过东方骏,道,“行了,弟妹你先好好安慰一下小默吧,我替你批评阿骏。”
两个男人转身朝别处走去,东方夫人会意后,也让女儿赶快站起来,把她带去了一边。
春华宫一方凉亭中,母女俩紧挨着坐在一起。东方默仍在一抽一抽,东方夫人轻轻拍着她的背。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平复下来,抬头便望见母亲宽慰的笑容。
“感觉好些了吗?”东方夫人问。
东方默点点头。
东方夫人沉吟一息,细声说道:“小默,无论如何,你做的确实不对。还有,你爹是心里本就有郁闷,又太担心你,实在气急了。他并非故意要说那些话的。”
“嗯,我知道错了,娘。”东方默嗫嚅着道。
东方夫人深深望着女儿良久,才开口问道:“小默,你愿不愿意告诉娘,为何这些天来突然拼了命一样埋头苦干?跟着循儿去锦山那一趟,发生什么了吗?”
东方默吸了吸鼻子,犹豫再三,才转过头直视母亲的眼睛。
“……原来如此。”在听完女儿如实的讲述之后,东方夫人了然地点点头,又忍不住笑起来,一把搂过她,“我们小默情窦初开了呀!”
东方默通红着脸,把头埋进母亲的肩窝里。
东方夫人仍是笑着,随手理了理她的刘海儿:“小默呀,你要不要听娘讲个故事?”
东方默抬起脸,用力点了点头。
“我啊,也是早早就入了东方府的。”东方夫人淡淡地笑着说道,“不过,我跟你南宫伯母、西门伯母不太一样,她们是打小就特别优秀,一直跟博兄、景盛并驾齐驱。而我呢,小的时候用师兄们的话说,就是个混子。差不多到了挺晚,大概十五岁左右的年纪,有些东西,才在我身上觉醒起来。”
“那年,东方家族发生了一次严重的原材泄露事故,制毒原液污染了周围一大片的水源。密州周边大范围爆发怪病,人们苦不堪言。咱们东方和当地官府中御医,还有民间有名气的医馆联手,全力排查究竟是哪种毒里面的什么成分,造成这种状况。但是因为水质实在复杂,难以溯源,查起来的难度非常大。拖过一阵子后事情的进展微乎其微,很多人尤其是体质差的那些,没能熬过,都在病痛中死去了。”
“当时的我,也只是一个跟在师兄师姐们身后打杂的小妹妹,什么都不懂。也没有人来给我讲道理,但是亲眼看到周围人遭受的苦难,那种最直白的,无能为力的感觉……深深刺痛了我。”东方夫人眼中划过一抹凄然,但很快又转化成和原先一样的温柔,“那时候的情况,非常危险,已经接近如果病情再不得到有效救治,就会发生暴乱的地步。于是,队伍里终于有人提议,实在不行,我们以身试毒吧。”
以身试毒……东方默怔怔地听着,原来父亲话中提到的绝境,竟是这般情形……
“其实呀,娘那时候跟你一样,多年来被长辈们、前辈们宠着、护着,性格特别单纯,胆子也是最小的。”东方夫人摸摸她的头,继续说道,“可是当时不知怎么,也就有了勇气,我是第一个支持并主动提出用我来试毒的。身边人各个都阻止我,我的态度却异常坚决,死也不肯改口。”
“后来,或许是上天眷顾吧,运气终于来了我们这边。在我身上所试之后的症状,和生病的居民们恰好吻合,于是大家根据既定的成分做出了对应的疗方,很快便奏效了。我们与一场浩劫擦肩而过,也正是从那以后,我才发誓要变强,要快快成长。”
“再往后呢?”东方默不禁问道,“娘是怎么变得那么厉害的?”
“很简单,一步一步,用心做好眼前的每一件事,绝不操之过急。”东方夫人温和地道,“说起我和你爹,原先,我们虽然是同门师兄妹,但几乎全无交集;抵抗疫病的那一次他当然也去了,那是他头一回认识我,可也只觉得这个师妹勇气可嘉而已,我们压根没打过照面。几年过去,等到我的实力在整个东方府里逐渐有了名声,次次考核都排在前列之后,才真正和你爹熟起来。”
“啊……”东方默有些感叹。
东方夫人望着女儿,弯唇一笑。
“小默呀,人总要成长的。我很庆幸,你的成长不是通过这样残忍的方式。”东方夫人的笑眼在东方默看来比春天的繁花还要美,“我想告诉你,从喜欢的人身上获得动力,是很好很好的,但这不代表一切要以他为中心,你记得要永远把自己摆在第一位。”
“如果为了迎合别人而努力,这其实是一种勉强。”
“找到努力的意义所在,哪怕只是为了把自己变得更好。等你的光芒足够耀眼,你自然而然会被他看见。”
两个男人坐在房中。孔祖见东方骏仍未平复心情,低低一笑,将煮好后凉过的茶倒给他。
东方骏端起茶杯抿了抿,沉沉地呼了口气。
“好啦。”孔祖慢悠悠地回到座位上,看着对面笑道,“你跟弟妹自打在一起,向来是这样闹腾,我都听他们说过的。瞧着你们这十来年,消停了,没想到还能吵闹一番,要我说,能吵得动就多吵吵,别等老了还想互相出气,就怕给对方打坏了呢!”
“兄长!”这家伙果然看热闹不嫌事大,东方骏无奈,也懒得搭理,剜他一眼便低头喝茶。
孔祖耸耸肩:“我是认真的啊,你待会总还得去找她吧?”
“找是自然要找的。”东方骏闷声答道。
孔祖大笑起来:“那道歉也是要的吧?”
“……自然是要的。”
孔祖笑得呛住了,好半天才说:“这就对啦。弟妹又不是什么不懂事的人,她是心疼孩子才处处护着。你方才那态度委实太吓人了。”
东方骏默默不语,几息过后,才苦笑着道:“其实我何尝不懂……她与其说是心疼孩子,倒不如说,是在保护遥远记忆中的那个自己吧……”
“哦?”孔祖挑眉。
东方骏也不看他,放下茶盏将头偏向一边:“我和小泉,相遇相知太晚……我与她在一起的时候,只知道她聪明又自信,事事绝不相让,非要与人一争高下,倘若输了就攒足了劲下次赢回来。可很久以后,才从身边人那里听说她曾经的样子。那应该和小默太像了吧,虽然胆小,做事也不利落,但却无忧无虑,心里没有沉重的东西。”
“她也很明白我是被什么样的她所吸引,可我很后悔……我从没对她说过,其实不那么强大的你,也配得上很多的欣赏与喜爱。”
“今天确实是我不对。”东方骏转回头下意识地拿起茶杯,才发现已经见底了,“她如何能忍心看到自己心底的小女孩受到这般责骂,简直就像在用尺子打她,说你怎么成长得那么慢……我不该如此。”
孔祖看着他,仍是笑。
他站起来,走过去,握了握东方骏的肩膀。
两人安静一阵,东方骏舒了口气,似是能够释怀。然后他转头问道:“兄长今日来这边找我,应当有正事吧?”
孔祖略微沉默了一下,走回对面座位上,边走边问:“话说,骆纪还在密州么?”
“前阵子他寄来书信,说过段时间就回长海这边。”东方骏答道。
孔祖闻言暗里一惊,心想,来春华宫可不是好事;但他嘴上自然不能直说让人别来,便道:“其实,我还有事情想向他讨教呢。”
东方骏听罢有些稀罕:“兄长你?医术之类的干嘛要跟骆纪讨教?”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等等,之前循儿来同我讲过……难道,兄长是为隐元一事?”
孔祖轻轻点头:“嗯,所以我或许这段时间想往密州去一趟。”
“这和骆纪来长海有区别吗?”东方骏不解。
孔祖干笑了两声:“总之在春华宫不——”但他说到一半却又径自打住,话语戛然而止没了后文。
假如眼下置身于未知危险中的……不止有春华宫呢?
东方骏看了一眼对面陷入疑思的神情,开口道:“兄长你想去,我倒不好发表意见,这段时间咱们还是要以靖翎的事情为重吧,阿禹那关你过了吗?”
孔祖沉默良晌,罢了淡淡道:“嗯,这倒也是。”
现在哪怕是擅自离开春华宫恐怕都会生事,更别提路上,还有到了那边之后的变数了。孔祖想过之后,便也只能放弃去东方主府的打算。
北冥禹将自己关在屋内——就像之前连续好几日那样。
外头终于想起了久违的敲门声,他叹了口气,从榻上翻身坐起来,衣衫不整地走去开门。
北冥久见他终于肯开门,又看着弟弟憔悴的神色,摇了摇头。
“这些天,”北冥禹慢悠悠地往室内走,北冥久简直想上手去扶他,他侧过头说了句,“辛苦兄长。”
“阿弟你就别说我了。”北冥久白了他一眼,和他重新走至卧房,两人在塌边坐下。
“大大小小我都替你操持着了,你就好好在这儿,把心情梳理干净吧。”北冥久道,“不过,本来我也不打算拿什么杂务来烦你,但有一件,还是得让你知道。”
“何事?”
北冥久盯着他:“白鹤庄那边联系了咱们,说是主动帮忙出力,增派他们的人手,一起找靖翎。”他想后又补充道,“署名是单韩非。”
“恶心。”北冥禹冷笑。
他这倒还确然有点平时的样子,北冥久轻叹一声,又道:“我自然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算盘。拒绝的话,肯定不妥,我还是应下了。不过我没告诉他们之前循儿已经在锦山见过靖翎的事,他们要找,那就满天下地找去吧,让他们费点功夫扑个空,倒也解气。”
北冥禹笑一点:“嗯,兄长想的和我一样。”
两人间短暂地安静了一下,北冥久看着弟弟仍然精神不振,难免忧心。
——上一次阿禹为他人连北冥诸事都抛下的时候,那还是……
但北冥禹自然没能分出多的心神去注意兄长的表情,自顾自地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后脑勺,才抬头问道:“孔祖最近都在做什么?”
“之前循儿不是提到过‘隐元’么?兄长近来总在为这个忙,一会儿去景盛那边找那位西域神医,一会儿去阿骏那边不知道打听什么,到处跑呢。”北冥久如实转述。
“他倒忙活,”北冥禹淡淡道,“可还不是得等那荒唐丫头回来了才有数。”
听到这个北冥久霎时又有些来气,不禁道:“你就别口是心非了!明明想她想得够呛,高樊的话也对你很受用,还在这嘴硬!”
“兄长胡说什么?”北冥禹蹙起了眉。
可这回北冥久却不怵他的脾气,又反问道:“若不为靖翎,那你这些天是怎么了,为何要把自个儿关着?”
于是北冥禹闭口不答,北冥久趁势又加大劝慰的力度:“阿弟,我看你这大半年来老是精神不好,当真是忙坏了。还有,乱七八糟的事情,过去了就别再多想,收拾收拾向前看,何必折腾自己!”
“……说来,正月末出发,这也都六七天了,”北冥禹轻轻吸一口气,转移了话题,“高樊和循儿一道走的,眼下怎么着也该回到锦山了吧。”
北冥久知道八成他还是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只能无奈附和道:“是啊。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在那边见到靖翎。”
这时屋外传来叩门声,北冥久起身过去开门。外头是一位弟子端了汤药,药房最近按时给北冥禹煎的。
“怎么不是你大师兄?”北冥久接过托盘,随口问道。
那弟子躬身回答:“秦缅师兄是掌门的助手,近来在忙着打理诸事,一时没抽开身。”
北冥久闻言,回头朝室内看了一眼,忍不住又叹了叹气。
锦山脚下,南宫循和其余北冥的弟子,与高樊相对而立,作揖而别。
“上师便送到这里吧。”诸位皆抱拳道。
高樊轻轻点头,四下环视过后,最终才道:“这群峰林立之间,已找了个遍,靖翎想来确然是早已离开山中。”他顿了顿,看向南宫循,又看了看其余人,道,“走前我与他说几句,可以吗?”
两人稍走远一段,众人恭候原处。
“四年前我与你没有缘分,但这一路同行,能看出你是个拔群的孩子。阿禹将你作为直系之首,不算走眼。”高樊看着南宫循,坦诚地说。
“弟子不敢受您称赞。”
“我不知道你和靖翎之间有何瓜葛,但我隐隐感觉,你的心态,似乎与别人不同。你既比任何人都迫切地希望找到她,对此却又不像他们那般乐观。”高樊望着他,定定道,“是这样吗?”
“……是。”锦山上师果然不同凡响,即便接触不多,竟也洞若观火。南宫循恭敬地颔首,“上师明鉴。”
高樊眉心微锁:“所以,你在担忧什么?”
南宫循略沉吟了一番,而后道:“弟子不知该怎么说,只是,我曾以为自己很了解北冥靖翎,可直至那日再遇,言辞间还是伤了她。诚然,现在我不能确定,她会不会彻底心冷……走得更远。”
高樊凝视着面前语声平宁、器宇不凡的少年,似乎看出了什么。
但他自不会多嘴,只了然道:“这样啊。那我可以劝你放心了。”
“果真如此么?”南宫循问。
“其一,靖翎是个外冷内热的孩子;其二,四大家族在她心中的地位,永远不可能被撼动。”高樊伸手,在南宫循的肩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记着这两样,下次见到靖翎的时候,就别再伤了她。”
一行人跟高樊正式分别后,便离开山林,去往城中。
锦山还是比长海冷上许多,在这个时节下着冰雨。他们在锦山城中的街道上走着,见了风也觉有凉意。
周身缕缕行行,按理说平日应当不会这么多人,料想便知尽管他们并未声张,可四大家族的派头还是太过引人耳目。人们从身侧经过时皆议论纷纷,尤其看见南宫循之后,还偶尔会有身着锦山派常服的弟子用稍大的声音给旁边介绍,说这位就是当今的北冥首徒。
看来这届高开低走的武林大会过后,在门下多年不为人知的南宫循,终于也算彰显了头角。
但南宫循对这些声音自然置若罔闻,他一心只顾着确定在城中搜寻的顺序。
恍然间天空中传来禽类的鸣叫,南宫循也不用看,一扬臂,那只体貌犀利的灰隼就停在了他的腕上。
自北冥靖翎走后,西门渊便将这头小兽,用于他俩之间的联络了。
彼时他稍有踟蹰地问西门渊,从前那些脉路,可否继续借他一用。西门渊的回信很简单,“尽用,汝尤须之”,寥寥片语,便足可让人心定。
南宫循拆开信筒,是西门渊问他可有见到北冥靖翎。他也只能无奈摇头,将信纸重新插了回去,那隼似乎能看懂他的眼色,腾空而起嗥鸣一声,便再度飞去了。
是夜。
这一整日,他们一队人分头行动,将锦山城中的店铺、居民、官兵挨个问了个遍,可竟无一人在这段时间见过他们描述中的女子。劳累之后一无所获的众人回到客栈中,皆是倒头就睡。
南宫循靠在卧房的窗边,同房的师兄已早早睡去,可他却难以入眠。
实在奇怪。
最后一次见到北冥靖翎,是正月廿五,距离今日已十多天过去,她在山上等不到高樊,难道还能不吃不喝么?即便是趁着夜间下山后逃离锦山,平民百姓因为宵禁见不到就罢了,为何当地官府也对一个身着黑衣的可疑人士毫无印象?而且,假若她已不在锦山城中,又会去哪里?
他怎么想,却也觉得她除了锦山无处可去,在四大家族之外除了高樊无人可倚。莫非是乾宁?但侯忠翰身背禁令,她显然不可能去主动招惹;况且一想到北冥靖翎和侯忠翰分手的场景,便更是没什么好说。
又或者……密州?
她到底还是携着隐元的余毒四处奔波,而眼下诸位掌门都聚集在春华宫,这样一想,假若她去往东方府找寻解药呢?他虽与骆纪大师等人并不相熟,但后者也是有可能答应为北冥靖翎保密的吧?
南宫循仍在疑惑,思来想去足足又过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决定明日与领队师兄提议,转头直往东南而去。
今日颖嘉郡主入宫,拜别帝后。
金妍身着华服,缓步走在宫中。
初八夜里家宴过后,整整两日荣国公府上下都在忙着为她收拾行装。明日一早便将启程,她依照礼数,在走前与陛下、皇后正式辞行。
她的脚步本就不快,不知为何还特意放慢了些,边走边久久环视着这座自己也很熟悉的宫城。
长海、长海……她停下来,抬起头,默默在心中念着。生于这座繁盛昌隆的帝都,她的天空,就是荣国公府的屋顶,是厚重的宫墙,是青石瓦砾砌起的城郭。
而就在明日之后,她终于有机会,去目睹不一样的天色。
游思之间却觉前方有人走近,金妍回过神,看见是金吾卫大将军李执贺。
“郡主。”李执贺躬身行礼。
金妍也矮身一礼:“李大人。”
“郡主不常进宫,今日有何要事吗?”李执贺似乎只是随口问道。
金妍一笑,并不遮掩,坦然答:“臣女远上雄州,今日是特来向陛下和皇后娘娘辞别的。”
她倒有一说一,李执贺挑眉,随即也不多话,拱手道:“郡主一路平安。陛下就在居养殿,微臣先行告辞。”
“多谢李大人,您慢走。”金妍微笑着看着对方退开,转身朝内殿的方向走去。
却听见身后再度响起对方的声音:“郡主……”
她讶异地回头,只见李执贺面无表情地问道:“郡主今日佩戴的是什么香?”
金妍闻言心中不由一震,表情上却很快调整过来:“臣女所携之香,名为蝶韵。”她笑了笑,又问,“香料这种女子的玩物竟也能入李大人的眼吗?”
“郡主说笑了。”李执贺一揖,“微臣与郡主相隔数步,都能闻见恬淡幽香,一时好奇才多嘴问了一句。还望郡主莫要怪罪微臣冒犯。”
“原来如此。”金妍不紧不慢地道,随手解下系于腰间的香囊,递给李执贺,“若李大人实在喜欢,不妨将此荷包拿去,到了香铺便让店家照着这个用料配,也好送给您心仪之人。”
“多谢郡主。”李执贺双手接过,再次告辞,“微臣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金妍点点头,目送着对方走远。
李执贺信步走着,看了一眼手中的香囊,不禁冷笑。
验归验,他甚至不需要确认手中之物究竟是什么香,就算这个当真是“蝶韵”也无所谓。
有方才对方那一瞬间的慌乱和有意自证般的反常举止,对他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金妍心有余悸地走在通往居养殿的途中。
她忍不住浅叹一声,自己果然还是坏了事。
今日她的确是用的蝶韵,但重点根本不在这里。她知道,方才自己被问及香料时的那种震惊,哪怕只有短短一刹,却也定是被李执贺尽收眼底。
他太敏锐了,以至于已经开始察觉,当初朝堂上王爷首先点破的百蕊香是来自她的提供。金妍紧抿双唇,心中暗想。
如若能联系到此处,那说明李执贺也有怀疑,事关陶菁菁被捕又被释放的一系列动作,其实都是由柳煜之手导演。
金妍愈发紧张,步伐也加快了不少。她暗想,去辞别之后定要赶回府里把剩下的事情利利索索整理好,启程前往雄州一刻也不能耽搁,要尽快将李执贺未被收归的猜测告知王爷。
万福宫中,唐皇后可谓愁眉不展。
大宫女瑟儿走进来,见她面色低沉地靠在塌边,忙道:“娘娘,这都将近子时了,您怎么还没睡下?”
“本宫怎能合得了眼?”皇后没好气地道,“那些小辈,仗着有点姿色,嚣张过便算了,总归一波接着一波,没人能长久;可自打焜儿被禁,陛下频频宠幸裴容,近几天又和那许月芝待在一块,你说,本宫如何能心安!”
“玉贤妃性情淡薄,其父兄又皆在尚相麾下,九皇子也年幼,定对娘娘没有威胁。”瑟儿回答,话锋一转又沉沉道,“倒是那舒婕妤,才最为可恨,明明是燕陵王害了太子殿下,她竟不出多久又重新爬到了龙床上,真是狐媚!”
皇后听罢长叹一声,瑟儿又连忙上手帮她揉着太阳穴。
“让本宫睡不着的事情,可还不止这一件呢。”皇后闭着眼,头痛稍微缓和后才幽幽地道,“今儿荣国公府的颖嘉郡主来正式辞行了。想当初,北境战情如火如荼,本宫还说要金妍去和亲,这事不就完了吗?结果现下倒好,那祝少将军一过去把对面打蒙了,金妍还封了郡主要嫁给弘安王!真是糟心透顶!”
瑟儿连连替皇后顺气:“娘娘不必说得那么夸张,当前只是局势稍有好转罢了,之前弘安王把几支兵力调过去打了那么久都没见进展,就算祝少将军再厉害,也不是他一人能扭转局面的。”
这话倒终于起了些安慰作用,皇后冷静下来,定定道:“对……我太了解陛下了。当年大甄以文治强国,武功全靠四大家族死撑,周围外敌本就凶顽,四大家族没落后,人不犯大甄才是奇怪呢。”她顿了顿,面露一丝喜色,“眼下的弱势只是暂时的,他弘安王在北境也断不会那么好过。陛下终究还是需要本宫的力量的。”
瑟儿见娘娘心情舒缓,暗暗松了一口气,道:“是呀,娘娘,所以您要养好身子,不然哪有精神继续辅佐陛下呀!”
皇后听罢倒也不再多说,调整了姿势躺下,合上眼。瑟儿将金丝被褥替主子盖好,熄了灯,才轻手轻脚地退出门外。
这一夜,显得格外漫长。
翌日清晨,荣国公府前,华美的队列车马整装待发。
金茂华和夫人执手相送,金妍在他们身前直身而跪,深深地叩首。
温婉女子站起身后,望着父母,目光盈盈,仍有万般不舍。
“父亲。”一家人默默相视半晌,金妍开口道,“女儿最后还有一件事,是我一直想问您的。”
金茂华和夫人互相望了一眼,而后他道:“什么事,阿妍?”
“您愿意涉身党争支持王爷……从始至终,真的都只因我这一份心意么?”金妍直视着金茂华的眼睛,轻轻问道。
“阿妍——”他低低地唤道,凝望着她许久,终是重重叹了一声,“你只需要知道,一直以来为父之所以每走一步都要想很多很多,就是为了你可以不用总是想太多。”
金妍的眼中霎时蒙上一层薄雾:“女儿明白了。”
“放心地去追随王爷吧,”他抬眼平静地道,又转头看往皇宫的方向,“在这里,也有我要保护的人。”
“是,父亲也务必珍重,多加小心。”她低下头,终还是有一滴眼泪落在手上。
金茂华仍是盯着原来的方向,深吸了一口气。
“对了,阿妍,有一句话,希望你帮为父带给弘安王。”他道。
“父亲请说。”
金茂华转回了头。
“你告诉他,”他的语气中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愈是锋利的刀子……愈是要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