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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卅叁 父母心(上)

此时此刻的东宫,比以往都要冷清。

柳焜焦虑地在寝殿内来回踱步,额边一丝长发从发冠中脱落。他烦躁地用手一捋,注意力却全然不在此处,两眼不住地往外看。

这段日子以来除了定时给他送饭送菜的下人,只有尚之巍被允许能来探视他。而这隔三差五的会面,于他而言是唯一能带来希望的时刻。

他听见外面传来人声,连忙步履匆匆地走出宽敞的内殿,这时看见尚之巍出现在门口,两侧把手的侍卫正低头让道。

“尚相,您来了。”柳焜迎上前去。尚之巍轻轻应一声,转头下令将门关上,侍卫似乎有些犹豫,却被前者一记凌厉的目光吓住,只得从命。

两人走进室内在一方案前坐下,柳焜迫切地问道:“今日如何,可有转机?”

自从太子被幽禁,柳呈便也不愿再见尚之巍,他已有一段时间未上朝。如此一来,他便也相当于赋闲在相国府,而他能够获悉的朝堂上的动向,皆是由与之勾连的其他人汇集而成。

尚之巍轻叹一声,抬眼看了看柳焜,却也不先说正事,而是道:“殿下,纵然一时式微,也要时刻振奋精神,您将来还要重回监国之位,也会是一国之君,请务必注意仪容。”

柳焜一愣,即刻挺直上身,又颔首低眉道:“老师教导的是。”

先前直情径行,到了这种时候,终于还记得他是老师了。尚之巍心中暗暗冷笑,又道:“有个重要消息,值得众人同庆,对殿下却不算太好。”

柳焜抬头看向对面,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祝少将军带领剩余定远军驰援雄州,初见成效,战情有所推进。”

尚之巍说此话时安之若素,可柳焜听罢却更为心焦。

两人间沉默半晌,柳焜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道:“二弟这左膀右臂,可真是老天给的!”

尚之巍轻笑一声。柳焜闻声一顿,这才尴尬地抿了抿嘴,几经酝酿后方说:“老师,我绝对没有怨怪您的意思……先前是我轻妄,凡事都随心所欲,没好好听进您的劝告。我实在知错了。”

尚之巍不语,目光在他面上游移几番,才垂眸淡淡道:“罢了。”

“皇后和国舅爷,世代高门,又都是性情强干之人,行事难免冒进。殿下作为晚辈,很多事就算商量过,也未必全然顺着您的意思走,这倒怪不得您。”尚之巍低头顺了顺自己的袖口,悠悠地道。

服一次软终于得到了尚相的宽慰,柳焜暗自舒了一口气,又不免忧虑地道:“虽说皇舅和那尉迟方行事太过张扬,给我捅了大篓子,可二弟在北境正积攒着力气,不知何时又是一记重拳打来,恐怕我们还是很需要皇舅的力量。眼下他远走永兴京兆府,京城这边大头又被祝衡揽去,本宫更加势单力薄,老师,这可如何是好?”

“不坏。省得身边有人没轻没重,给本相添乱。”尚之巍直截了当地道。

柳焜怔住,咽了咽唾沫,也只得低头道:“您说的是。”

“况且他在那边,”尚之巍刻意停顿了一下,“刚好也有正事可做。您的手下,不能再出现第二个尉迟方了,不是吗?”他眼中带着笑意,嗓音冷若冰霜。

安贵妃和敏昭仪携手在瑞秀宫前的小园中散着步。

二月初春桃枝吐芳,美人走在花下,倒是一番相衬好景。

“这段时间陛下政务繁忙,来看妹妹的次数也少了吧?”安贵妃挽着敏昭仪缓步走过小池边,池中天光云影,一片晴好,“昨儿那位林才人不知怎地,竟想起给本宫问安了。我瞧她盛装而来,全身上下皆是珠光宝气,想过便知是近日新宠,风光得很呢。”

“可不是吗,”敏昭仪笑道,“太子失势后,陛下一连来我这里好些天,却总对焕儿的近况讳莫如深。我也不敢多问,后来便次次打发他走。林才人生得讨巧,我见犹怜,陛下自然也喜欢,近段日子除了她,也就玉贤妃承泽最多了。”

玉贤妃?都说新人笑旧人哭,可她裴容是后宫的老人了。安贵妃的脚步停了下来,敏昭仪转头来看她,她才回神,随口打趣道:“瞧别人都想方设法讨得陛下欢心,你却怎么还刻意避宠呢?”

敏昭仪拢袖一笑:“姐姐都避宠多少年了,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倒与你不同。你全为了保护焕儿,而我是因着自己。”安贵妃淡淡地说,抬眼看了看树上的点点新绿。

敏昭仪闻言,嗔道:“姐姐不要嘴硬。你从前心如止水的样子,我可都记着呢,如今倒也会主动关心这后宫里的风向了。你敢说,不是为了煜儿?”

到底还是被她听了出来。安贵妃暗里自嘲一笑,转回头道:“就当我也是罢——”她拉起敏昭仪重新走着,压低了些声音,“印象里玉贤妃入宫多年都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陛下看在她母家裴氏的面子上厚待她,可一直以来未曾有过盛宠。近日突然和林才人平分秋色,确然好生奇怪。”

“怎么说也是炜儿的生母,陛下最爱聪明伶俐的小皇子,玉贤妃也跟着沾光吧。”敏昭仪道。

陛下对皇子的喜爱,会是突如其来的吗?安贵妃低叹一声,末了想起什么,率然问道:“妹妹,我隐约记起一桩旧时的风闻,但我知道得不大真切,似乎是相国大人与裴家之间的往事……你本家也在长海,可还有印象?”

经她这么一提醒,敏昭仪自然能够想起来:“尚相和裴家小姐的事,知道的人并不多,不过当年在京城大户间还是有流传的,姐姐自别国而来,少有听闻吧?”

“近二十年前那时候,玉贤妃的长姐裴宛在京城是出了名的大家闺秀,相貌姣好又温柔娴静,追求她的贵公子多得数不过来。”敏昭仪回忆着,“就是这么一个美人儿,当年对尚相一见倾心,据说两人已私定终身。结果没几年到了选秀,陛下点名让裴家送嫡长女进宫,他们只能落了个不欢而散。”

安贵妃听罢不语。这世间终成眷属的佳话终归是奢求,何况世家出身,多的是无可奈何。

“这不欢而散,吃的亏全算在了裴家人身上。”敏昭仪继续说着,不禁惨笑,“尚相到底是身居官场,为保仕途什么割舍不了?反正横刀夺爱他早就见惯了,也无所谓落到自己头上一回。可那裴小姐哪能像他一般断得干净,一片真心覆水难收,死活不愿进宫。尚相没想到她如此坚持,更加害怕此事牵连自己,不仅翻脸不认账,据说还明里暗里无数次恐吓裴家。眼看圣旨昭昭,家人也被她那旧情人整得心惊胆战,裴宛忧思致郁,活生生将自己的身子拖垮了。没过多久她香消玉殒,万般无奈之下,她的妹妹裴容便代长姐进了宫。而且,直至今日,玉贤妃的父兄在朝堂上还被尚相牵着鼻子走呢。”

至情至性的女子渴望找寻一人长相厮守,竟会落得如此结局……安贵妃只得感叹,倘若裴宛在天有灵,她该是如何痛心?

思量间一滴轻雨落在她高挺的鼻梁上,一旁敏昭仪连忙拉起她,朝着室内快步走去。

天空阴沉下来,下人帮着在室内点起了灯火。将旁人打发走后,安贵妃在窗边朝外望了望,回身说道:“妹妹,你既这样讲,我便明白了。陛下有意接近玉贤妃,算是在帮她呢。”

“姐姐此言何意?”敏昭仪愣了愣,思索片刻后又顿悟,“你是说,近来东宫一系备受冷落,陛下趁此机会意图松动尚相对于朝臣的掌控,故而拉拢裴氏?”

安贵妃点点头,神色却仍有些凝重。

“陛下这么做,对裴氏一族固然可称好事,”她望着打在窗沿的细雨,眉心微蹙,“可是暂时赋闲在家,这区区打击对尚相来说算得了什么?他只需静待时机再度起势,等到那时,他们的处境,恐怕只会更加危险了……”

那春雨绵绵如丝,下过不久便停了。将敏昭仪送走后,雪儿怕主子着凉,催促着她进屋,可安贵妃却仍默默站在门外,略思索后吩咐道:“雪儿,雨刚停,路上应是没几个人的,你快趁着这会儿去弘安王原先的寝殿那边瞧瞧,看他可有……留下什么。”

雪儿即刻了解了她的意思,俯首称是后便转身欲走,又听见安贵妃道:“不,你去还是太显眼!雪儿,你赶紧找到阿梨、阿杏,让她俩结伴去,记得互相望个风。”

雪儿匆匆离去后,安贵妃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回身进到房内。

可方在内室中坐下,又听见外边传来人声:“安贵妃娘娘——”

她忙站起身前去迎接,见到来者后有些惊讶:“王公公?”

那太监走进来满脸堆笑地行了个礼,抬手一招呼,后头便跟进来一队小宫娥,人人手中端着各式宝器,那反光仿佛将这素简的瑞秀宫主殿直接照明了几个度。

安贵妃不解道:“王公公,您这是?”

“小的是奉了白内常侍之命,来给您送上好礼的!”王公公一面忙着指挥她们将这些东西摆放在宫中各处,一面谄媚地笑答道,“都说娘娘做事从不张扬,可算见识了。要不是白内常侍的好侄女走前留了封家书,他还不知道自家小姐受了您多大的照拂!这不,内务司那头新贡的赏赐刚落地,白大人便一心记着报答您了,他自个儿忙得不可开交,还特地将这些好东西分拣了,嘱咐我头一个要给您送呢!”

他说话间,下人们已利落地将安贵妃的寝宫布置得一派华侈,王公公看着满意得直拍掌,不待安贵妃发话又乐呵呵地道:“小的还赶着给各宫娘娘送东西,便先退下了,改日白内常侍得了空,许是会亲自来看您的!”

人们一窝蜂地进来又哄然离去,留下安贵妃一人在原地,兀自品味方才他那番话。

走前?受她照拂?这是什么意思,她让手下人去柳煜先前的住处打探,目的就是为了摸索些门路,好跟他留在长海这边的余部建立联系;可王公公这言下之意……那位白小姐没有被留在京城?

问题是她能走去哪里?安贵妃不可思议地想着,无论基于现实条件的考量,抑或分析煜儿历来的心性,他有什么理由,居然会把她带去王府?

她就这样疑虑着,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雪儿和另两个丫头一道回来了。她们面带愁容地望着她,摇了摇头。

安贵妃深吸一口气,暗暗攥紧了手心。

万福宫中,唐皇后和一位贵妇人相对而坐。

“这大清早的,夫人便来了,本宫心里多不好意思啊。”皇后拉起那妇人的手,脸上带着标准的笑容。

“皇后娘娘说笑了。民妇就是待在府里,从早到晚也是闲不住的。”那妇人也回以一个客套的微笑,“后日便是翠儿的生辰,府中上上下下都忙成一团,我也是瞧着今儿上午事情稍微不那么多,才草草收拾了过来的。这衣着不够宫中规格,还望娘娘不见怪。”

“本宫哪有什么可见怪的!”皇后嗔道,两人笑过后她又去牵起对方的手,“翠儿这个孩子,本宫心里一直喜欢得很,焜儿也时常夸她。只可惜呀……眼下不是谈婚论嫁的时机,等战乱平息了,才能风风光光地置办大喜事呢。”

那妇人听罢,笑而不语。

“眼下东宫失势,多少人前一日还巴结着本宫,后一日便疏远了。”皇后径自继续道,看了她一眼,“也就只有夫人你,还愿意来见见本宫。本宫为翠儿生辰准备的一份薄礼,已经命人放到夫人的车马上了。”

妇人垂眸默然一息,而后答道:“皇后娘娘切勿言重。我们董家曾受过您的恩惠,没齿难忘。何况我一介民妇之身,能进宫面见皇后,本就是娘娘赏光了。”

两人同时端起华丽的茶盏轻抿一口。短暂的安静过后,妇人率先开口道:“娘娘召见民妇,有何要事?”

“夫人也说府中事务繁多,本宫就开门见山,不浪费你的时间了。”皇后叹了一口气,抬眼定定望着对面道,“夫人想必也知道,如今太子被禁足,我胞弟也远走西境,朝堂重臣中,举目竟无唐氏一人。这次来找夫人,便是想拜托董尚书,望他寻个法子,将我那族子唐绍在御史台的地位稍稍拔擢一下。”

那妇人闻言,面上明了,略微沉吟后道:“前些日子似乎听老爷讲过,前御史中丞突发恶疾,不得已退休还乡,职位目前仍在空缺,或许能有机会一试。”她话锋一转,“不过,正如娘娘所言,如今太子受到冷落,倘若此事操之过急,恐怕反倒会触怒陛下。民妇会好好向老爷转达的,至于何时事成,只能委屈娘娘等候一阵了。”

皇后点点头:“好,那本宫静待佳音。”

两人也没再多耽搁,董夫人起身告辞,皇后一并相送。却方才踏出门外,就看见另一边,衣着淡雅的女人缓步而来。

安贵妃看见万福宫主殿中走出的妇人,心下一惊,飞速地在脑中回忆起来。很快她便想起,那是在年前宫宴中见过的,吏部尚书董兴启之妻。他们的嫡女董翠,貌似一直是东宫暗中属意的太子妃之选。

待安贵妃走近了,她便先对皇后行大礼,而后又与董夫人互相行礼。皇后轻蔑地瞥了安贵妃一眼,将她晾在原地,把董夫人好生送走之后才返回来。

“贵妃来做什么?”皇后冷冷问道。

安贵妃低眉一笑,温和地回答:“臣妾并无要事,只是特来给娘娘请安。”

散朝之后,金茂华快步走下殿前高阶。

长长的御道之上,官员们三两成群,偶尔有人从他身侧经过时他们相互打个照面,他却丝毫没有与人同行之意。

就这样一人独自缓步走着,待他发现绝大部分人都已离去,凝神一看,才发现远处的宫门之外,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相国大人好兴致,这看来是出门散心,不知不觉间走得有点远啊。”不紧不慢走到那人跟前时,金茂华停下来拱手一揖。

“我这兴致倒确实不差,瞧着总归比荣国公要高些。”尚之巍敷衍地回礼,淡淡道,“荣国公恐怕是心里装着东西,下了朝也走不快呢。”

金茂华避而不应,却笑道:“这才过了多久,尚相和太子殿下一起反省得差不多了吗?”

尚之巍闻言,也笑出声来。良久他抬头,与金茂华四目相对。

“本相自然是反省了不少。”尚之巍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道,“但思来想去,我唯一的疏漏,便是料错了陛下对你,不,应该说,对淮阳王的宠信。”

似有一根寒针刺进金茂华的心头,他眯了眯眼:“……微臣听不懂相国大人此言何意。”

“是吗?那我不妨再多提醒荣国公一句,”尚之巍低低笑了,视线转而望向大殿后方,“以笔为刃……小心伤着自己!”

安贵妃独自一人,端立于瑞秀宫外廊的石柱边,看着满园早春之景。

许多年来,她早已习惯与草木花鸟朝夕为伴,又或是静坐于室内,心无旁骛地修禅。可今日今时,她却再也无法做到如昔年那般古井无波。

昨日王公公突然造访时的说辞、今早出现在皇后身侧的董夫人,莫名让她心头升起一股难言的忐忑。

她站了一会儿,忍不住又沉沉叹了一声,转身想要回到室内找些事做,好驱散这浓浓愁绪,一抬眼才发现,身边不知何时竟多出来一个人,而自己毫无察觉。

金妍温柔含笑,看着娘娘略微受惊的表情,行礼后乖巧地扶住她:“我看娘娘观景好投入,不敢打扰您,才没叫下人们通报的。”

终于来了一个让她见后心情能纾解些的孩子,安贵妃拉起金妍,走至院中,一并坐在花枝下的长石凳上。

“这雨后初晴,天光大好,娘娘为何要叹气呢?”金妍柔柔问道,总感觉安贵妃的面色比以往更苍白素净了些。

安贵妃也不好回答,只笼统地说:“许是我多心,最近这宫中总觉暗潮涌动,日夜难安。”不等金妍发话,她又问,“阿妍怎么得空来了?”

“我一向是最有空的。”金妍笑道,“王爷走后,阿妍自然要替他多陪陪您呀。”

一串积水从枝头高处落下,打在安贵妃深邃的眼窝旁,金妍立刻伸手,替她将颊边的水珠轻巧地拂去。

两人相视一笑。安贵妃沉吟几息,道:“阿妍,说起这个,本宫想问你一句,煜儿走前,可有知会你什么?”

金妍微怔,随即回忆道:“王爷行前自然跟父亲仔仔细细交代过,其间也问及我好,由父亲回来后带话给我的,大抵是望我珍重、静待他归来一类,没什么紧要的事。”她抿了抿唇,“娘娘这样问,是发生了什么吗?”

安贵妃偏过头,默然地凝视着前方足有四五个弹指,才转而重新看向她,缓缓道:“据本宫所知,先前那位白小姐,眼下应是一道跟去了雄州。”

金妍愣在原处,安贵妃似也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道:“阿妍,此事你也不必太上心,我说与你听,不是为了徒增烦扰的。只是因为本宫确有疑惑,而你又很了解煜儿,所以想同你一起,厘清各中缘由。”

她虽这样讲了,可金妍却仍是兀自消化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娘娘这样说……阿妍便要惭愧了。我也不明白,王爷为何会将陌生女子带入府中,毕竟他……素来是最嫌余赘的。”

“好孩子,瞧你。”安贵妃笑起来,拾起金妍细白的手轻轻抚着,“罢了,我看还是不要说这个了,免得还让阿妍空伤心。你只记得,煜儿亲口给你做过保证,本宫也只喜欢你一个孩子,你会是他未来正统的妻室。至于其他乱七八糟的,便不准再多想了,听见没有?”

金妍没作声,只点点头。

后来她们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阵,两人都有些意兴阑珊。安贵妃自然看得出对方心中另有所思,便称自己想进屋里躺一会儿,让金妍随意。金妍扶她进门后,她在原地目送雪儿领着金妍离去。望着女子纤弱的背影,安贵妃隐约扯起嘴角,眉间却有哀戚,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

金茂华回到府中,碰巧见到女儿也刚回来。

“父亲。”金妍淡淡地行了礼,扭头便往屋里走。

她这副反常的态度自然引起了金茂华的注意,他在背后叫住她:“阿妍,你干什么去了?怎么这样低沉?”

金妍的脚步顿住,背对着金茂华许久,突然转过身,凝声说道:“父亲,您之前总是教我,要有耐心和定力,女儿恐怕……没能做到。”

“什么……?”金茂华原本也还有部分心思放在别处,这下全神贯注地望着金妍,“阿妍,你还好吗?”

“父亲,倘若我说,”金妍也直直地望着他,眼中噙着一层薄泪,“我等不及了,现在就要嫁给王爷,您会怎么想?”

金茂华震惊地站在那里,又看见女儿水光满溢的眸子便更觉混乱,他径自梳理了好一会儿,才用尽量平顺的语气安慰道:“阿妍,无论发生了什么,第一件事都要记得冷静。来,你慢慢说,为父听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父亲的宽和反而像是催着她落泪,金妍忍不住还是哭泣起来。这时,金夫人也从里屋出来,一眼便看见女儿站在丈夫面前浑身发抖,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忙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搂过金妍的肩膀,一边轻拍着她的后背,一边抬起头紧张地小声问:“老爷,发生什么了?”

好在金妍很快便平复下来,先是不住地道歉,尔后一家三口移步到正厅中,在桌前坐下。

金妍抬头看向对面慈爱的双亲,温温道:“父亲、母亲,您们说我一时冲动也好、失去理智也罢,但此时此刻我真心想的,便是要尽快去到王爷身边。”

金茂华和妻子对视一眼,前者沉声道:“阿妍,为父早前跟你说过的,你都忘了吗?眼下战事正酣,朝中风云迭起,不仅仅是我们面临着很大的压力,二殿下有更多需要耗费心神的地方,这不是一个成亲的好时机。王爷既然答应过你,断不会食言,你没什么可着急的啊。”

“父亲说过的我都记着,这些道理我也明白的。”金妍细声说,“可是,您不知道,王爷此行把那位白小姐,一并带进了王府呢。”

“白小姐?”金茂华顿了顿,“你之前提到过的,那位前大理寺卿白大人的女儿?”

金妍轻声称是。一家人缄然半晌。

“其实这对我来说,只是促使我下定决心的最后一道刺激,并不是本质的原因所在。”金妍再度开口,望着父母柔声道,“我愿意相信王爷,也足够清晓他的为人,我知道他不是那种会随随便便许下诺言的轻率之辈;何况王爷与白小姐只有数面之交,倘若我因此便胡乱猜忌一通,才是对他的不敬。”

“可问题在于,很多事情,往往不是能够尽遂人愿的。”她继续沉静地说了下去,“父亲一直告诉我,凡事都要等到合适的时机才能做。这些日子以来,我总在想,什么才是合适的时机呢?朝局瞬息万变,一切会不会全然依照我们的计划发展,我们所预设的那个时机到底存不存在呢?纵然王爷一诺千钧,可这时势,何尝由他一人能够决定?若值倾覆,那他……又该妥协到哪一步……”她说着说着,语气从原本的低柔和缓变得更加坚定,“父亲、母亲,我说这些,真的并非出于私心,我想表达的意思是,人们总能为‘不做’找到很多理由,可时机不是等出来的,是你‘做’了,往回看才知道那是不是时机。”

她婉转的声线在宽敞的厅中萦绕,话音落地后,几人又静默了一阵。

金茂华定定地望着自己的女儿,恍然间心底竟微不可察地漾起笑意。

他知道,她说的在理。他甚至怀疑,她是不是看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犹豫。

对啊,如果不考虑变数,他从一开始就不该这么选。

他当然考虑了。他考虑得太过了。

与柳煜达成了口头上的约定,后来几次,他也在实际行动中,佐证着自己对弘安王的忠心。

但这还不够让他彻底坚定,毕竟,很多事情,是会变的。

所以,在“做”与“不做”的边缘……在一个还有机会全身而退的旁观者和彻彻底底的柳煜党之间,他,不断徘徊着。

眼下到了该做决断的时候吗?

把他挚爱的阿妍、荣国公府的独女嫁给弘安王,从此往后,正式与之绑定吗?

金茂华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了看夫人,又望向金妍。

“阿妍,”他的语气异常沉着,“你可有想过,如果在这种时候嫁给王爷,你不会有一个像样的婚礼,没有合卺也没有洞房花烛,在你成为人妻的第一天就要独守空房。”

金妍笑了一下:“不,我不在乎这些。而且,我想,既然他不能回来,我便要去北境找他。”

金茂华和夫人皆为女儿的决心震惊,良久他又问了一遍:“阿妍,你果真想好了?”

这一次,金妍笃定地点了点头。

金茂华终于站了起来,他负手来回走了几步,再度深呼吸,而后才道:“——好吧。”

在妻女惊讶的目光中,他径自说道:“我这几日便拟一封书信,寄到弘安王府上,同王爷说明。倘若他也没有异议,我们荣国公府和弘安王府便同时去信宫中,求得陛下恩准。再往后的事宜,便要看陛下的意思了。”

金妍从位置上起身,匆忙几步走到金茂华身前跪下,俯首贴地,不自觉又掉下泪来:“女儿多谢父亲成全。”

金茂华扶她起来,夫人也为其拭泪。

“不过,阿妍,”金茂华想起什么,又问,“关于白小姐的动向,你是如何得知的?”

金妍敛起心绪,温声答道:“今早我去瑞秀宫探望安贵妃娘娘,是她话中与我提及。”

金茂华闻言,愣了一愣。

“唉……”他边苦笑着,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低低感慨了一句,“天下父母心!”

转眼便是龙抬头。这一上午柳煜便装在雄州城内巡过一圈,由于战事,今时不同往年,人们祭社神、引田龙的动静规模也格外冷清些。

午后柳煜坐在书房内,望着手中的一张信纸。外头春雷乍动,干打了钝钝几声,江旻、邹千怕他受到打扰,便去将窗合上。

北境战事才初见曙光,可局部冲突仍然不断。在切不可松懈的节骨眼上,荣国公寄来这么一封信,合适吗?

或许是阿妍?他蹙眉思考着,都感觉不到自己的面色已然变得极为深沉。她向来识大体,怎会如此感情用事?

可荣国公信中提及的内容也有令他不得不在意之处,譬如,这件事中有母妃的影子。

一炷香过去,柳煜仍在沉默,除了眨眼之外一直保持同一个动作,仅就这一件事考虑着。室内仿佛空气凝滞。

他的思绪飘到千里之外的长海,飘进皇城,飘进瑞秀宫。想到母妃,他不禁感动,又有一丝愧疚。

先时试探过母妃的态度,被她一番冷厉的言辞赫然回绝。原想着她不愿身陷权沼,他便早早下定决心要凭一己之力保护身后人,谁想母妃到底还是放心不下自己,只得用这种方式向他施援。

他走时在京城竟遗漏了留给母妃那边的后手,以至于现在她身居深宫无法与他联络,这是何等疏忽!

——不过,横竖既有母妃的暗许,应当不成问题,早晚都要办的事,不如干脆——

正这样想着,屋外便响起叩叩的敲门声,若不是此时室内过于安静,恐怕都难以察觉。邹千快速过去将门打开,里头柳煜依稀听见一声:“是你,白小姐。”

柳煜双眼一亮,转念想来得正好,即刻起身走出去。

白拂晓端着一小碟金黄的东西走进来,见到柳煜矮身福了福,小心翼翼地问:“我耽误王爷正事了么?”

“无妨。”江旻和邹千听到柳煜这个回答都有些诧异,毕竟从前若有人在王爷办事时突然闯入,王爷断不会给好脸色。结果更让他们吃惊的还在后头,只听柳煜饶有兴味地问道,“这碟中是什么?”

白拂晓浅浅一笑,答道:“回王爷,家慈祖籍临沂,臣女幼时每逢二月二,都能吃到她炒的糖豆,久而久之,自己在一旁看着也学会了。今儿一早我做好后给府里诸位挨个分过,不过王爷一行外出不在,便剩了好些。您回府之后一直待在书房理事,臣女重新又做了一点,特地拿来分给您们几位。我在外边听着屋内没动静了才敢敲门,还怕搅扰到您呢。”

柳煜听罢默然片刻,道:“有心了。”转头示意江旻、邹千上前一尝,两人拿过后,他才从碟中拾起一颗送入口中。

“白小姐手艺很好。”吃下后柳煜笑笑,又说,“今年国势动荡,倒要感谢你,让这王府多少还有些节日的味道。”

今日的柳煜似乎不同于以往,显得格外和蔼,白拂晓低头,只称不敢受他言谢。

她端着东西正要告辞,却听柳煜道:“白小姐留步。”

北方的春季仍是十分阴冷,北冥靖翎待在寂静的偏殿一隅,不禁打了个抖,裹紧袍子。

这是她在弘安王府“住下”的第二天,据她能够得到的唯一有用信息便是,她的身份应当处于保密的状态。

因为,自打昨日见过柳煜和那位叫做江旻的典军之后,她再也没有接触到除此之外的任何一人,哪怕是王府中最寻常的侍者。显然,柳煜并不希望王府之中有更多人知晓她的存在,于是她的一切吃穿用度,皆由江旻全权负责。

他会定时给她送饭,询问她的需求,然后待不过半柱香便迅速离去,离去前将门闩死——在她今晨尝试了破门而出之后。

这便是彻头彻尾的软禁!

她曾在屋内奋力呼喊,可喊过一阵却根本无人回应,想起印象中周遭的空旷程度,便得自认此举实属徒劳。

柳煜这样摆布她,到底是何用意?

北冥靖翎焦炙地想着,假设他所说的都是真话:大会上换签一事与他无关,在锦山他将她救下也纯属偶然,包括这劣质解药——她思量间转头看了看包好放在一侧案台上的药粉,假设关于隐元的状况也确如他所言——那么,眼下自己被扔在这里,就当真只是柳煜囿于形势的无奈之举?

她用力摇了摇头,开玩笑,被他害成这个地步,居然还敢相信这诡谲狡诈的弘安王么!

更何况,眼下就连最基本的自由都被限制,还谈什么信任。

然而,若他话中有诈,那她可就不知该从何分析起了。

总而言之,要想知道他的真实目的,一切的一切,都应先恢复行动力为上。

北冥靖翎评估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虽然在山上被野狼袭击后失了许多血,可这些都是破损性的伤害,无非伤口深了点、大了点,总归可以划进“皮外伤”一类;只要动作不太大,避免牵动到腿及腰腹上几个比较严重的伤口,应当不成问题,按时清理、静待其愈合便好。至于淋雨后发起的高热,在她醒来后便已退去。

除此之外,便只剩下隐元的后遗症了。

对于这点,诚然北冥靖翎心中没底,毕竟中毒之后虽及时服用了次品予以缓解,可其后这几月来,她可实在称不上有好好静养。她不确定假若自己现在使出全力,还能否像以前那样毫无障碍。

她叹一口气,又想到眼下重点压根不在于此。

毕竟,磬滕鞭都不在手里呢。

她干坐在床边,不禁又觉得有些冷,起身想去正厅另一侧那巨大的柜子里找几件衣裳加上——这些最基本的物品,柳煜倒给她配得很齐,而且品质颇高,她能感觉到无论是绣工还是布料本身,皆为上乘。

刚走过正厅,便听见外头有人靠近的脚步声。

江旻利落地打开门闩,提着一个数层的饭笼走进偏殿,随手把门关上。

“可以用膳了,北冥大小姐。”江旻冷淡地唤了一声。

却迟迟无人回应,他疑惑地往里屋探了探,才看见那身材清瘦的女子穿着厚重的衣袍从屏风后走出来,步伐轻飘飘的,声音也虚弱:“嗯,多谢了,江统领……我该叫你江统领吧?”

江旻挑眉,有些疑惑,却并不上前去扶:“大小姐身体可有不适?”

说话间她已走到正厅的圆桌旁坐下,淡淡道:“没,头晕罢了。”不等他回话,又直接上手去打开那正冒着热气的饭笼,一边轻声问道,“这些都是什么?”

“和府中接待宾客的菜肴都是一样的。这一餐是高碑豆丝、春不老和卤煮鸡,还有红小豆沙,另外,今日二月二,要食龙鳞饼。”江旻如实答道。

“啊,我好吃甜的。”她笑笑,倒也一点不客气,将那饭笼层层放下,去端那盛着豆沙的瓷碗。

江旻见她喝得认真,便不在意地背过身去,望着外头渐近的黄昏。

却猛然听见身后一声脆响,他大惊地回头,便看见那女子倒伏在桌旁地上,手中的碗和羹匙更是摔得碎裂开来,暗红色的汤汁撒成一片,将眼前场景衬得分外诡异。

“北冥大小姐?!”他几步冲上前去试图将她搀扶起来,就在他靠近她的一瞬间,便感到自己颈间一热。

那一枚瓷片携着汤汁还未散去的温度紧紧抵住江旻的喉管,北冥靖翎直直盯着他,强迫对方缓慢地站起来,一步步向门边移动着。

“……”江旻的面色却依然足够镇定,他冷笑出声,道,“我竟忘了,北冥大小姐那一夜在皎蟾阁中的表现,也是同眼下一般炉火纯青啊。”

“江统领倒不必挖苦我,还是先想想自己怎么办吧。”她愈发将瓷片锋利的边缘压在江旻的皮肤上。

“你想做什么?”江旻挑眉问道,似乎对当前的危险视若无睹。

“把磬滕鞭还给我。现在,立刻,带我去拿。”北冥靖翎逐字逐句道。

江旻低低笑了一声,喉结蹭到瓷片的触感分外鲜明:“如果我不答应呢?”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话音刚落她便手上用力,江旻的脖子立刻渗出血来。

江旻倒确实被她的决断惊了一刹,而后又即刻变回到原先的平静:“大小姐还是别玩这些幼稚的把戏了。杀人对你无用,威胁才是目的。你若一心只想不管不顾地从这里逃出去,从你昨日醒来的第一刻起,就可以跟我们拼命了,何必在这里待到现在?”

处于下风竟还能被他说中,北冥靖翎暗暗感叹不愧是柳煜的部属;然而她仰头凌冽一笑,轻声问道:“所以在江统领看来,这世上为何还会有绑匪撕票的情况发生呢?”

这本就萧条的偏殿中霎时万籁俱寂,两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对方,都再未出声。

……她会不会是那种不达目的便索性玉石俱焚的“绑匪”呢?江旻定定想着。

他回忆起当初夜宴中她站起身冲向上首、指着弘安王肆意詈骂、一次次用刀刺破掌心;她的每一个举动,都是那样强硬坚决,那样的……

不留退路。

思量间他竟不自觉地咽了咽,又听到声线清冷的女孩开口道:“江统领或许并不怕死,可我很好奇你作为弘安王的臂膀,能不能死得这么没有价值?”

“——那么我也很好奇,”江旻被一下她摁在门上,说话有些费力,“大小姐在王府中并不需要担心人身安全,却还坚持拿回武器的理由是什么?”

……这便是妥协。

北冥靖翎呼出一口气。

“很好。”她放下了手中的瓷片,“我们终于有平等对话的机会了。”

江旻怔怔地望着她放松力道,从容地向后退开,恍然间竟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起那天晚上,将双手所执长剑果断扔掉的少年。

女孩却已自顾自地走回了桌边,弯腰捡起其余碎掉的瓷片,转头平静地看着他说:“弄得一地狼藉,抱歉。麻烦江统领稍后去找些工具,我来收拾就好。现在,如果江统领还未用晚膳,或许,我们可以坐下来一起吃吗?”

白日里天色仍然晦暗,夏汶伴着惊蛰时节的雷鸣,踏进居养殿。

走进才看见陛下正和淮阳王有来有往地聊着,陛下面上带着少见的和悦。

“拜见陛下、淮阳王。”夏汶直身跪地,规整地行礼。柳焕也微笑着往旁侧让了让,恭谨一揖。

柳呈抬手示意他们不用拘礼,道:“夏大人,朕特意召你来,倒也不是什么迫在眉睫的事,只是想告诉你,你的那些奏章朕都已仔细批阅了。”他顿了顿,轻叹一声道,“御史台检举的那些地方官员,各个尸位素餐、坐吃享福,朕其实也心中有数。但是夏大人,战乱当前,朕实为无奈,恐怕朝廷暂时也没有更多精力去挨个严厉问责。关于这方面的上疏,便先缓一缓吧。”

“回陛下,臣以为不然。”夏汶毅然直视着柳呈的眼睛,拱手道,“打仗与反腐,这两样工作并非鱼和熊掌,相反,只有兼得时,整个朝廷的运转才能更加顺利。试想,倘若北方交战地区的官员也如此般四体不勤,那我们又何来信心击退外敌?而倘若举国上下皆效仿之,大甄岂非落得‘政令不出长海’的境地?如此好逸恶劳之风,必须扼杀于襁褓!”

柳焕定定望着这位言辞恳切的前辈,他身为中书令兼御史大夫,实为兢兢业业、不辱其职。

一直以来他常常会想,这历代高官之中,能有几人如他一般正气浩然,又敢于直抒己见?想过后便又得感慨,二哥能得到他的欣赏与支持,确然是莫大的幸事。

可是,夏汶他好像……有些太犀利,又太刚强了。

柳焕有时不免担心,这个人就像一把明晃晃的直刀,仿佛只可迸断,不可弯折。

柳呈又叹了口气,道:“夏大人所言,朕自然能够明白。现实的问题在于,朕的时间和心力,都是有限的。有一类事情,重要,但不紧急;另一类事情,重要,而且紧急,夏大人以为,应当先集中力量解决哪些呢?”

这诉诸于皇帝自身情况的一问,到底还是将夏汶压住,他只得微微颔首,答道:“微臣明白了。”

柳呈点点头,笑一点:“朕也并不是说那些不太紧急的事情就拖着不做,只是要等目前最大的困难平稳度过之后,再去清理那些蛀虫。所以,夏大人,关于这方面的上奏,便减一减,在这特殊时期,便不必往朕案前堆了。”

“是。”夏汶恭敬道。

“夏大人为国劳心劳力,朕都看在眼里。”柳呈安慰道,想了想又说,“近来中书省处理政务的压力陡然加剧,朕也都知道。夏大人不要太辛苦,若累坏了你,是大甄的损失。有什么事情,也可以给你手下的裴清梧多分担点。”

“微臣遵命。裴侍郎素来尽心操持繁务,微臣遇事,定会更常与之商议的。”

夏汶走后,柳呈暗暗舒了口气,旁边曲公公立即递上热茶。柳呈抿一口,又转向柳焕,笑问道:“焕儿,方才你我父子聊到哪里了?”

“父皇与儿臣谈及北境战事,聊到二哥和祝少将军。”柳焕回答。

柳呈轻轻点头:“对,煜儿、阿钦自幼为伴,他们之间的默契无人能及,朕相信,他们在那边一定能配合得很好。”

柳焕低头含笑称是,没注意到柳呈倏忽间面色一冷。

“不过说起来,”柳呈淡淡地开口道,“除了煜儿跟阿钦,荣国公府的阿妍,当年也与他们青梅竹马,玩得很好啊。”

柳焕仍是笑着:“是的,大家都知道金妍小姐是两位兄长从前最亲密的玩伴。”

“所以,焕儿你觉得,阿妍怎么样?”柳呈瞟了一眼柳焕便又不再看他,只轻飘飘地问了一句。

柳焕一愣,霎时间感到心如鼓擂:“父皇……此言何意?”

“阿妍作为女人,在你看来,可还钟意吗?”柳呈将话说得格外直白,虽未直视却也能想象到此时儿子惊愕的面孔,低低笑了笑,又补充道,“焕儿你恐怕不知道,在诸位皇子之中,荣国公可是最欣赏你了。”

虽说自二哥走后,他便再也无法从北面接收到任何消息,可关于荣国公府,二哥老早之前就给他提过了醒。柳焕轻轻吸了一口气,尽量平静地答道:“回父皇,能得到荣国公的赞赏,儿臣万分感激。但儿臣不敢冒犯金妍小姐,绝无半点越界的心思。”

“朕看着,你俩无论年纪还是身份,都还很般配,难道不是吗?”柳呈坚持追问道。

柳焕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迟疑地道:“父皇,大敌当前,可有件事,儿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话说得……?

柳呈蹙了蹙眉,抬眼看着柳焕沉默了片刻,才道:“你讲。”

柳焕直身跪下,而这一次柳呈没有立即让他起来;只听他沉声定定道:“几位兄弟中,儿臣从小到大受到二哥的照顾最多,也向来与二哥感情最好。其实,据儿臣所见,二哥很久以前就与金妍小姐两情相悦了。但众人皆知弘安王个性内敛、凡事以政为先,儿女情长的事情,他自然一直没好意思宣说出口。”他稍一顿,又愈加坚定地望向柳呈,“父皇,请您不要再为难儿臣,儿臣以为金妍小姐迟早都会与二哥结为连理,而我绝不愿夺人所爱。”

柳焕一番话铿然掷地,柳呈盯着他,仍是眉心深锁。

所以,弘安王主动提请迎娶金妍一事,作为宗亲中与他关系最近的淮阳王,根本对此一无所知?这男女间只有纯粹的感情,而非结党营私?

他又兀自默默思索了良久,才摆摆手道:“行,焕儿你先起来,朕知道了。”

“谢父皇体察!”柳焕重重顿首,而后才缓慢地站起身来。

柳呈故作轻松地笑道:“朕不过是多说了几句,瞧把你急成什么样子。好了,朕也累了,今天就到这吧。你有时间,也可以多去看看你母妃和安贵妃。”

待柳焕离去后,柳呈摸过摆在案台角落的一封书信,向后一靠,细细端详着,用手撑着下颌,不语。

曲公公适时地给他递来换过的热茶,柳呈接过,便听身旁的老奴呵呵笑道:“哎呀,都说弘安王和金妍小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老奴从前听着,还以为各个都在恭维呢。想不到,这下看来,却是真的了!王爷身在北境,这金妍小姐日日待在京城,足以想见是云霓之望啊!”

柳呈侧目而视,曲公公触碰到陛下双目中的冷光,一下噤了声。

曲公公端着茶盏提心吊胆地退了下去,室内暂时只剩下柳呈一人。

他左右思量,却仍觉其中恐有不妥,琢磨着是否要找个时间,把金茂华也叫过来,单独审一审。

可那曲公公刚离开,这会儿又折返回来,面上冷汗连连,颤着嗓子禀道:“陛下,舒婕妤来了,正待在外边不住地磕头,又是哭又是喊,说您若不见她,便跪到死为止呢。”

柳呈烦躁地把手中信件折好,站起身把它拍在案上,拂袖往外走。

他方走至殿中,便看见跪在门外披头散发、妆容都哭花了的女人,他皱着眉,重重呼出一口气,闭上眼又睁开,才重新往前走。

舒婕妤见陛下竟肯出来见她,倒也不在乎对方脸色有多难看了,一个劲儿地伸手想去抓住他脚边的袍摆,又被身侧的侍卫挡开。她哭得喘不过气,说话也断断续续,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蹦:“陛下……您终于……来……”

“许月芝,倘若你还是为了给自己的儿子求情,便要如此泼闹,在朕的殿前失仪,从今往后,永远别来见朕!”柳呈冷冷地打断了她的哭腔,语毕,转身就走。

却还未迈步就听见身后愈加撕心裂肺的恸哭,那个曾经在后宫中霸宠一时的女人泣不成声,拼命喊道:“陛下,陛下!”这回她情绪过于激动,竟不知怎地不结巴了,“陛下到底是恨绝了臣妾,竟连您亲赐的封号都不愿喊了么?”她一抽一抽,却也顾不上换气,“是,陛下说得不错,臣妾是来给煊儿求情的,除此之外,臣妾还能怎么做?陛下一眼便将臣妾看穿了,可臣妾又如何能看透陛下的一颗帝王之心,如何能像您了解我一样去了解您呢?”

柳呈顷刻间愣在原地,他虽未回头,可那女人的哭声和话语却好似震耳欲聋:“臣妾什么都不懂,臣妾认了!我只知道要宠孩子,只知道爱您顺从您,臣妾心里日思夜想的,只有这两件事……我却不知道这是教子无方,也不知道您要怎样才能原谅煊儿和臣妾的过错……陛下是天子,臣妾不懂您,也不能懂您啊!”

“所以陛下,您告诉我,除了求情,除了不顾一切地想要见您,臣妾应当怎么做?除了这最笨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陛下您告诉我……臣妾应当怎么做?”

柳呈怔怔地站在那里,仍未有任何动作,身边所有人都霎时屏息。

是啊,他默默地想着,这是很笨的。

很笨的,又很努力的,破绽一览无余的……和那些把他摸透了的“他们”不一样的,真实的哭声。

他不知不觉间已缓缓转过身去,将那泪流满面的女人扶了起来。

舒婕妤张大了水汪汪的眸子看着他,眼角仍然带着红痕。

柳呈叹了一声。

又下雨了。

自惊蛰始,长海的气温正式开始回暖,此刻红罗帐中,君王与美人软语温存。

柳呈睁开眼,看了看身侧熟睡的舒婕妤。

就在两个时辰之前,她还跪在冰冷的殿前,声泪俱下;此刻她的呼吸均匀,嘴角还隐隐挂着一丝心满意足的笑容。

他不禁再次低叹一声,转而木然地望着头顶的纱帐。

真是够呛。

眼下风起云涌之时,自己此番倒颇像是处堂燕鹊;这一个个的,也真真是学不会让他省心。

罢了,他双手不由交握在一起,终于有了决意。

——横竖都是别有用心,光因这女人一番话,他连飞扬跋扈的燕陵王都能原谅,怎就不能宠信一回那个有能力、干实事的儿子?

他掀开锦衾,下床穿好龙袍,快步走了出去。

荣国公府中,是一派大喜之状。

就在昨日朝中,陛下金口玉言,当着文武百官之面下旨,立荣国公府独女金妍为郡主,封号颖嘉,赐婚于弘安王,许之丰厚聘礼,并特准颖嘉郡主携嫁奁北上,正式大婚待弘安王凯旋后择吉日补办。

而今夜,荣国公府正举办着一场盛大的家宴,既是为庆贺这一大喜事,也是为即将出发的颖嘉郡主提前饯别。

金茂华负手站在阁外,回身望了一眼灯火通明、人声喧杂的屋内,又转回去,默默望着空中朦胧的月色。

他挨个与宾客们应酬之后,酒喝得差不多,便再也难以忍受那与他心情格格不入的欢腾气氛,席间独自一人出来寻了个僻静之处,好能清净一番。

与尚之巍在宫前相遇的场景,冷不丁从脑海中冒了出来。又想到即将踏上旅途的阿妍,他不自觉地深呼吸,意欲将沉沉的忧虑暂且压下。

却忽然听闻身旁传来脚步,他转头看去,是自己的弟弟金茂英。

“兄长。”金茂英走到他身边,看见他的神色,略有不解,“怎么了,全族大喜之日,兄长为何愁容满面?”

金茂华暗自苦笑,淡淡道:“阿妍能追寻她所爱固然是好,但我身为人父的,总免不了担心。而且,前些日子,遇到了尚相……”他说着似觉不妥,于是便也就此打住。

“尚相?”金茂英顿时也有些警觉,“兄长与尚相之间发生什么了吗?”

金茂华轻咳一声:“没什么。他这个人,向来说不出好听的,我也早就习惯了。”

“啊,那就好。”金茂英道,“荣国公府和我们金氏刻意疏远他那么多年,如今一朝入局,日后直面他的场合恐怕还多了去。”

听到此话,金茂华不觉微怔。

“……阿弟。”他迟疑地开口,“说实话,你怪不怪我?本来我们大家安安稳稳也挺好的,是我执意如此。”

“兄长哪里的话?”金茂英闻言笑了起来,“这世间何曾能有凭空得来的安稳?兄长你隐忍半生,我们都看在眼里;如今你的所有决定,我们都会支持。”

金茂华喉头一涩,又听见对方压低声音道:“兄长,其实我什么都看得出来,这么多年你一直都在为金氏寻找出路,而这条路,断断不能是太子……”他借着几分酒意,率尔说了下去,“倘若真让太子登临大统,到了那时,这天下,还不知道是姓什么呢……”

“阿弟!”金茂华厉声喝道。

金茂英被其架势震了一震,忙低头认错:“对不起,兄长,是我多言了。”

金茂华无奈地摇摇头,见他也不再说这些忌讳的话,便上前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宽慰。

“不过,”金茂英再度出声道,“难得有这么一个机会,只有你我二人,兄长可愿与我倾心畅谈?有一件事情,我真的不是很明白。”

金茂华看他一眼:“……你说。”

“其实,今天大喜日子,却不止兄长你一人心有愁云。”金茂英平静地道,“我来时,瞧见嫂子在角落里偷偷抹眼泪。”

金茂华一惊,下意识地偏过头又往里看,在觥筹交错中寻找着妻子的身影。这时金茂英在一旁继续说道:“如此我不免联想当年……毕竟,这京城中深陷爱意的女子,阿妍可不是头一个。”

金茂华回过神来,却也只能沉默。

“兄长是不是与我有一样的担忧?弘安王委实会好好待阿妍吗?她……会不会变成第二个裴宛?”金茂英径自继续道,而金茂华依旧无言。

“兄长与尚相疏离至此,到底……有没有裴小姐的原因?”

在问出这句后,金茂英才最终收止了自己的话语。

二人间有片时的静默,少焉,金茂华终于不可抑制地笑了出来。

“原来,这就是你我兄弟之间一直难以启齿的话题啊。”他沉吟一息,道,“当年,裴家嫡女名动京城,可我对她并无绮念;更何况她曾是陛下要的人。”他抬起头,夜空中水汽模糊了月辉,“与其说什么别的感情,倒不如说,我心有怜惜。”

“怜惜?”金茂英轻轻地重复了一遍,有些迷茫。

“嗯。”金茂华笃定地应了一声,“裴宛,出身豪门,心思纯良性情柔顺的大家闺秀——可就是这样一个被驯化出来,已经毫无反击之力甚至也无反击之意的弱女子典范,她都已经乖巧、服从到了这种地步,她未曾侵犯男人手里的一丁点利益而只求一份真挚的感情,却依然逃不过在他追逐功名时即用、自身难保时即弃的命运。你可曾想过多少女子跟她一样,又或者比她更为凄惨……这世间好似一樽兽笼,而最先被吃掉的,往往就是她们……”

“兄长……”金茂英只觉胸中堵塞,却也不知该如何劝解。

金茂华转回头,淡淡笑了。

“你的嫂子是一个很好的妻子,阿妍是一个很好的孩子,但我很遗憾她们同样也是如此温驯……所以我才要尽我所能给她们宁静安稳的生活,而跟在尚之巍后面是不可能做得到的,你明白吗?他是绝不在意他人的最凶猛的狮虎,我们,”他顿了顿,“不,若有万一,你们一定要避得够远,才能不被其所伤。”

仿佛被苦涩又温柔的海潮吞噬,兄长话中似有热流径直注入他的每一根血脉,冲得金茂英眼眶泛酸头皮发麻,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力地回应道:“我明白了,兄长。”

明月静静地照耀着这座府邸,很快,将会有一个女子从此出发,在夜夜同样的月光之下,投入她与之前迥然相别的,崭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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