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去近半月,甄国大片地域纷纷迎来了新年的第一轮降水。
北冥靖翎走在雨夜里,每分每秒都在期望前方能有灯火闯入她的视线。
身上的盘缠早已用尽,她连续饿了将近三天。原先为避开南宫循和东方默,她确然心头执拗,不肯离开这片地势复杂的山林去往城区。可时运不济碰上糟糕的天气,加上腹中空空,她实在害怕自己悄声无息地死在山里,这才不得已选择下山。
等高樊怎么着都是等,在此之前总归得先去到有人的地方才行。
雨水昭示着春季的临近,但北方地区阳气仍在蛰伏,距离气候正式转暖还遥不可期。山间夜里的落雨夹杂着冰晶,北冥靖翎早已淋得浑身湿透,她尽量加快步伐沿着满是泥泞的下山道走着,从脚尖到头皮都冷得发颤,心里,却似有什么在沸腾。
火气与怨气,多少随着时间和环境的转换而有所消磨,这些天她冷静下来后,大抵想通了一件事。
武林大会前,她和南宫循不是没有提前布防,为此还特地去提醒了孔祖大师。盛会当天她有注意到,向来不爱出席活动的孔祖也罕见地到场,说明相关事宜的确交代到位了。当时外圈中来自四大家族的弟子,包括负责一切后勤和杂务的诸位,都没有冬月十七之后的新人。
南宫循曾问她,是否相信天意。北冥靖翎其实可以信的——假如柳如烟之后的表现不是那么胸有成竹,假如人群攻击她的声音不是那么整齐划一。
事已至此,能够解释的原因也很简单:藏身于四大家族的数量不菲的眼线,在冬月十七之前相当一段时间,恐怕早早就安插好了。她被选中上台与南宫循同门对决自然也不是什么可笑的天意,而是他们动过签筒之后为所有人准备的一出好戏。
那么,撤走金吾卫之前,上一个防守松懈、秩序混乱、有大规模人员进出的时间节点,是在什么时候?
是八月初,从各府集体向春华宫转移的时候么?不对,七月三十突然接到圣旨,大家便即刻整理出发,准备时间极其仓促,要求人人轻装简行,一路上各种行李、物资、车马的数量几乎没有富余,都是按人头算的。如果那时府内突然多出一批人,北冥禹、北冥久在统筹时立刻就能察觉异常。至于途中混入,便更难实现,毕竟行进的队列次序是固定的。
再上一个呢?
北冥靖翎想到此处打了一个抖,那要往回推到……为时三个月的例行假期间。
是我太迟钝了,北冥靖翎恨恨地想。他们下手早到这种程度,而彼时自己还在白鹤庄纠结着苦涩的初恋,把皇族的一切动向抛诸脑后。
雨势暂时没有减弱,北冥靖翎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不知道这裹挟着尘粒的水泽究竟是来自层云还是头顶的枝杈。
却在一片夜色与充盈的雨声中,仿佛听见不远处车马碾过湿滑的路面,同时,也听见身后似乎传来细微的异响。
饥饿带来的意识低迷短暂地消散,她即刻打起精神回头。
起先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很快,十步外的昏暗中便出现了一双眼睛。
幽绿的,狼的眼睛。
它不该出现在这里,北冥靖翎震惊地想。她的第一反应甚至不是害怕。
已经接近山脚了,何况狼是群居。它不该单独出现在这里。
而紧接着她便意识到,碰见一匹离群的孤狼在山林中迷路,其实是比群狼狩猎更可怕的场景。
因为这意味着,它必定是饥饿的。
北冥靖翎深吸了一口气,尝试着缓缓退后几步。
那野兽却不似她这样犹豫,狰狞地露出獠牙。它低吼一声,猛地扑了上来。
北冥靖翎本不怵这玩意,奈何身上没有力气,一个不留神脚底打滑,摔倒在地。在野狼目中这和一只倒地后毫无还手之力的羊崽没有任何区别,眼看着就要扑到,它扬起尖利的巨爪意欲将她撕成碎片。
视野混沌,她倒地后伏身于一片积水与砂石,电光火石间,她在站起来和找武器中选择了后者。她艰难地抽出腰间的磬滕鞭,一瞬间不忘摸到机关开刃。
下一刹那野狼已经扑到了她的身侧,北冥靖翎挥鞭相迎的同时感到大腿上一阵剧痛,而后便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淌出来,是她的血吗?
野兽身上肮脏的的腥气充斥着她的鼻腔,她又听见那狼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后它的斗志似乎被疼痛点燃,对她发起愈加剧烈的攻击;她疯了一般踢打挣扎着,手上鞭子缠住什么便用尽全身力气扯紧,于是又有大颗大颗的血珠打下来,打在她的手上、身上、脸上甚至是嘴里,她顾不上野狼几欲嵌进她肉里的利爪,努力从它身下钻出去、站起来,那狼却也依旧凶顽地死咬着她袍子的一截边角不放。
她终于能够看清原来自己的鞭子并没有缠紧,而是镖头插进了狼的后腿,贴着它的脊背环过来,金属在黑夜中的微光混合着周遭一片猩红,竟觉得晃了眼。一时间人与狼陷入僵持,狼后腿重伤,一面又咬着衣料不肯松口,企图把她大力拖曳到爪牙之下;人浑身冒血,鸦青长衫被划开道道裂口,露出惨白的皮肤和骇人的抓痕,一面又抵死握紧鞭柄,还得顾着跟那禽兽较劲。
到底该不该抽走鞭子,一击即杀,又或者以便腾出空割开衣服下摆?可那狼若没了后腿的掣肘,眼下这种情况,她不确保自己反击的速度能比它更快。
北冥靖翎头晕目眩,腹中的空虚、使力后的心悸、全身上下稍一动弹便撕裂般的痛楚……一切都连同着冰冷的雨水如注而下,似要将她击垮。
那狼的目中露出凶光,更进一步咬紧了衣摆,她被它大力拉拽着几乎支持不住。北冥靖翎知道,它和自己一样饥饿;此时此刻驱使着他们求生的,是相同的东西。
而正是这样的时候——意识到“我们没有什么不同”的时候,北冥靖翎感到了一种荒谬的绝望。
人在绝境中被激发的,或许就是兽性。
她索性什么也不在乎了,右手奋力一抽那鞭子就从狼腿中拔了出来,在空中带出一道粘稠的弧线。意料之中地,下一刹那匹狼就嘶吼着扑上来,她看见狼类的尖吻和恐怖的长牙在眼前骤然放大,她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向后冲倒在地,她的后脑勺磕在雨水浸泡的地面上。
然后她就感觉有一股重量压在自己身上,还有火热的温度。但渐渐地那温度就凉下来,重量却愈重,她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北冥靖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那狼已是死了,口条歪斜地挂在一边,灰褐色的毛皮被雨水打湿成一簇一簇,又染上深浅不一的血红。
她的鞭子缠绕着它的脖子,链节上锋利的刃口将它的气管切断。
一具沉重的狼尸压在北冥靖翎的身上,她尝试着把它掀翻,却根本没有力气,只能勉勉强强挪动身体才得以摆脱它的重量。
她把鞭子收好,未来得及完全收回的刃边卷了她的手指,可她哪里还会在乎身上多一处伤;她蹒跚地转身走着,车马声早已消失,一点微弱的亮光好像忽近忽远,但这是她唯一的支撑。
走到后来北冥靖翎也不知自己到了哪里,只觉得雨好像停了,周围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全身早就痛得麻木,眼睛也根本看不清了,只有脚上重复着向前迈步的动作,像是一个单薄的傀儡。
好累……
北冥靖翎在混沌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她想睡一觉。
“王爷、少将军,雨停了。”
一名统筹巡防的部下进到府内,在柳煜点头后又即刻退出。祝钦转头朝外望了一眼,道:“王爷,明日行将动身,今夜雨势也不算小,四下无人,我简单去走一圈就好,你多休息一下,不必亲自随行了。”
这些日子柳煜离京回到王府,稍作休整又立即折返来到锦山接应他和定远军的剩余支部,来之后事必躬亲,就连原本当地官兵负责的日间绕城和宵禁巡检也次次都随行。祝钦向来知道柳煜的处事风格,但总还是难免担心他会心力交瘁。
柳煜笑笑:“最后一夜,没有松懈的道理。”他扭头朝江旻道——这屋内只有他们三人——“江旻,带一小队人,我们即刻出发巡逻。”
从雄州来锦山之前的一路上,时间过得越久他越有隐忧盘踞心头,这份思虑在进入锦山地界的前一天达到了顶峰,而后见到祝钦一行安然无虞,才稍稍平复一点。
但他仍是精神紧绷不敢掉以轻心,因为,长海那边,实在太安静了。
他比任何人都更重视情报工作,也深刻地理解这对于运筹者的意义。他走前留下了充足且隐秘的部署,旨在无间断地向北输送来自皇城的重要信息。他的确是收到了,可……
对他来说,接收频率和这些情报本身的价值,都太低。
譬如他能够得到的动向,大多都来自祝衡;而且相关的汇禀大同小异,都是他忙于操持京城治安一类的琐事。但凡涉及宫内的事项,在数量上直接锐减,甚至连柳焕的近况都杳无音讯。
是有困难,很正常;主要力量不在那里,怎可能万事顺遂。柳煜早就有过心理准备。
但问题在于,他现在无从得知,他的人受到的压力来自哪个方向。
有谁能够给我的信息通路上施加障碍?皇长兄现在禁闭于东宫,是存有余力的尚相,还是父皇……
人马集结的声音打破了柳煜短暂的凝思,他和祝钦迅速起身,一同走出府外。
春夜的锦山城很安静,雨后空气中飘散着万物破土的味道。
原本领队的应是当地官兵,现在换成了定远军中人,他排在最前,柳煜和祝钦驾着马跟随其后,一支统共不到三十人的小队齐整地穿过城区。此时已近二更,不同于柳煜所习惯的繁华的长海内城,这座北部之镇在经受夜雨的洗礼后万籁俱寂,举目间空无一人。
队伍不疾不徐地前进,马蹄偶尔踩过路面上浮着碎冰的积水,将倒影中的火光踏碎。一行人经过道道长街,眼见着就要将城坊走遍,完成弘安王、大都护、定远军离开锦山前的最后一次夜巡。
忽然领头的军士将马拉停,连带着后方一众人停在了原地。
“王爷、少将军,前方似乎有个人。”
远看五十步外靠近城郊的街角确实有一团黑影倒地,祝钦见柳煜面容似乎有些沉肃,或许另有所思,便让他留在原地等待,吩咐其余人和自己一起前去查看。
还未靠得够近,祝钦便发觉倒在地上的人恐怕身受重伤,那人侧伏在一个水泊里,把周围晕出一圈淡淡的红色。他们快步上前,那人一袭残破的黑衣湿漉漉的,也不知是被雨水还是血水浸透。那人披散的头发胡乱地黏在脸上和苍白的脖子上,连性别都难辨,只能通过身形大致判断是个瘦子。
那人倒还有微弱的呼吸,几名军士凑近去喊了几声,可他早已失去意识,于是他们也没做多的尝试便作罢。祝钦回头看了一眼,把他丢在这里显然不是个办法,至于怎么安置也不该由自己定夺,故而下令他们将其扶起来,先带过去再说。
三两人合力将那人扛起,他们转身欲回到原处,倏忽竟有一串银光曳地。
没有完全收好的一把九节鞭,就这样从那人腰间滑落下来。
祝钦一惊,在军中多年的习惯让他下意识地冲上去接住那武器;而当链节落在掌心的一刹,他几乎为之大震。
绝对……非比寻常。
他原估计那人的装束和伤势,要么是江湖人在逃难途中被寻了仇,要么就是夜行的贼人被义士所伤。但他是识物之人,当手握长鞭的一刻,就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纵然上面沾满血污,可他又怎能感觉不出这贵重的质地?
“王爷。”不知不觉间他竟然又走了神,听到祝钦压低声音的一句,才重新收回注意力。柳煜看见几人在后方带回来一个浑身是血的黑衣人,而祝钦手中拿着一把长鞭,上面也沾了血,可它在队伍火炬的光亮之下仍然熠熠如明镜。
祝钦抬手示意众人在原地稍后,背过身去和柳煜低声交谈。
“王爷你看,那人身上带着的鞭子。”祝钦将手柄上残留的一点血迹拭去,递给柳煜,“这是一等一的器物,几乎能和我父亲的佩剑一个品级。”
柳煜闻言一愣,指尖触及长柄边缘一些细密的凹凸,他借着稍远的光仔细看,那是……
云雷纹?
这时他又听到祝钦说:“实不相瞒,我早些年去过郑州时依稀有印象,当地崇辉门锻造武器声望极高,此物倒颇有几分像是他们的制式……”
不,不是崇辉门。柳煜感到胸中心如鼓擂。
春华宫方面此次行事貌似并未声张,祝钦不是武林中人,何况重任当头,前不久才匆匆自京城赶来,想必还了解不多。但柳煜不一样,四大家族由他一手包办;而他想要知道上天会不会爱开玩笑,给他送来一个如此棘手的巧合。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鞭子,简单地收好交给祝钦,转身走向那个被几人抬着的黑衣人。
在众人略有诧异的目光中,柳煜直接伸手触碰那人的脸,拨开脸上交缠在一起的还在滴水的头发。
在看到那名女子的面孔的一刹,他额上几乎渗出一丝兴奋的冷汗。
士兵们听到弘安王犹豫半刻,随后说了句:“带回去。”
回程的路途不算远,来时祝钦和柳煜两人也无甚交流,可不知怎地,他觉得此时的王爷比先前更加沉默。
回府后,祝钦一同进到室内,连带着江旻,还是只有三个人。
江旻大概也察觉了柳煜状态的变化,故而小心地问:“王爷,那名女子伤得很重,想必一时半会醒不来。我们明日就要启行,该如何安置她?”
柳煜垂着眸,没有回答。
几人间安静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抬眼看向祝钦,毫无铺垫便道:“那个人,是北冥禹的独女,北冥靖翎。”
祝钦和江旻同时面露愕然,前者道:“难怪随身的器物如此精良,竟是昔日军门之后……”
却听柳煜定定地唤了声:“阿钦。”
祝钦即刻与柳煜四目相对,发现他浅赭色的瞳中似有流光涌起:“你说,该如何安置她?”
他在问他?
祝钦确有讶异,但即刻又想通了当下的状况。
他与柳煜的默契,向来无需挑明。
这不是在询问他而已。重要的是,他代表的,也应当是祝衡的意志。
而祝衡对于四大家族的态度,不言而喻。
于是他说:“我不知道怎么做,但如果是父亲此时在场的话,一定会选择救人的。”
柳煜扬起唇角:“祝伯一直教导我们要有度人之心,我也认为他的理念很对。”
祝钦听到这个答案,平静地点点头。
他又忽然笑了一下。这笑中别无他意,只是一种嘲解。
常年纵身沙场的勇武并不会减损他在观摩人心时的细腻,他看着面前这位尊贵的皇子,也是小他一岁曾与他相依相伴的弟弟,他想着人啊,到底很有趣。
这便是柳煜了。担忧祝钦的安危,于是刚到雄州整顿好就扭头跑来锦山;但也同样为了进一步巩固祝衡的忠心,可以在这种关键问题上冒险——以他往常的心性,怎么可能大发慈悲收容一个麻烦。
真情实意和利弊考量,都同样不折不扣地在他身上体现。
“不过,即今日起,你们要做到最高的保密。”两人听见柳煜说道,“本王的意思是,除本王亲自授意告知之外的所有人——朝廷人、江湖人,都不能知道‘北冥靖翎在弘安王手上’的事实,也不能有任何产生怀疑的机会。”
“是。”祝钦和江旻躬身抱拳应道,他们当然听得出柳煜语气的变化。
柳煜轻轻吸了一口气:“那么,现在我就指定第四个人,”他朝祝钦偏过头,笑一点,“你可以给祝伯写封家书了,阿钦。”
既然长海那头只准他与祝衡的来往不受阻,他索性遂了其意,反手加以利用,通过光明正大的途径传递机密信息倒成了一种最安全的法子。
祝钦低低笑过,俯首遵命。柳煜同样坐在原地,笑意不减。
微雨夹雪后的白鹤庄,灯火盈盈。在这里,结束了一场奢靡的宴席。
紫荆殿外,曼妙女子轻声缓步,手中端着白玉托盘和精致的盅盏,走向殿门。
面前却忽然闪过一个人影,卉宁惊呼一声,赶忙稳住手上的东西,抬头来看,却是一个已经熟悉的面孔。
她对自己与单韩非关系的进展还算满意,至少后者已经愿意带她前往春华宫一同观看盛会,她也摸清了他身边最为信赖的那三位手下——瘦子叫马泰,脸上长雀斑的叫聂十八,而此时此刻站在她身前一手拦住她去路的,叫郭以诚。
郭以诚望着她,这女子稍早前才随着宴席的结束一同退去,此时却换了一身同样隆重的衣服,脸上是完备的妆容,浑身丝毫没有饭局上带来的酒气,而是洗浴梳妆后扑鼻的脂粉香。
他冷冷问道:“天已经很晚了,卉宁姑娘来掌门的寝殿做什么?”
卉宁回以一笑,她的笑容在任何男子眼里都足够摄人心魄:“郭师兄,席间我看见掌门喝了许多酒,这会儿是专门来为他送醒酒汤的。”
单韩非悠悠然靠在软榻上。
距离盛会过去了已有好些天,可无论是在长海安顿、在返程途中还是眼下回到庄内,每每想起擂台上父女决裂的场景,他都觉得心中大为痛快。
那日费淼头一个出场,本以为是上天一份美意,给了白鹤庄展现的绝佳机会,却不料那小子被南宫循利利索索地击败,实是折了他大甄第二门派的脸面。
好在紧随其后,在整个武林的见证之下,四大家族最终沦为了可笑的焦点。
都说由奢入俭难,想来是这么回事,单韩非默道。前朝四大家族煊赫一时,英临十年一朝没落,武林大会也一届不如一届,后来还停办了好些年。好不容易天下时局有了转机,南宫博被重新起用,四大家族花大力气筹办了一次,结果呢?又出这档子荒唐事。
“呵,”他冷笑一声,低低道,“底子再厚,也撑不了多久了。白鹤庄的大好时机,终究是要来的。”
话音未落却听见外头的语声,他神思一凝,立刻跃下榻,抓起床头一柄短刀,紧握着朝厅室和正门走去。
走至门边,他先是贴近着听了三息,分辨出是郭以诚和卉宁的声音,这才松了口气。
“我再说一次,”郭以诚负手挡在卉宁面前,丝毫不为所动,“服侍掌门由下人来做就可以,掌门也从来不吃未经检验的食物。你请回吧。”
卉宁低叹一声,正欲开口,门却一下被打开了。
屋内的光亮照过来,两人立即朝向单韩非躬身颔首:“掌门。”
“怎么了?”单韩非明知故问,瞟了一眼卉宁这身过于美艳的装束,不禁皱眉。
“回禀掌门,卉宁姑娘说是来给您送醒酒汤。”郭以诚答道,“弟子已经替您回绝了。”
“醒酒汤?”单韩非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他走过去,一手打开汤盏的瓷盖。温热的白气,在初春夜里袅袅升起。
他靠近的这一刻仿佛时间停滞,卉宁屏住呼吸,面上维持着恬淡的笑容,身上却不由发僵。
单韩非笑笑,将瓷盖叩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你倒替我着想。”单韩非淡淡道,也不看她,轻笑一声,“罢了,拿进去吧。”
郭以诚的目中浮起一丝疑惑又飞速消散,随即退开,沉声道:“抱歉,卉宁姑娘,是我冒犯了。”
卉宁心下大喜,还来不及反应,只囫囵地点点头,便一步变作两步般地端着白玉托盘进了那灯火融融的殿内。
单韩非阖上门前的最后一刻,留给了郭以诚一个熟悉的眼神。
卉宁来过紫荆殿几次,但每一次都不及今夜能够观察得如此仔细。这里的陈列总有新花样,总比以往更华丽,她联想起已经很久没去过的那个朴素的青竹轩,还是不由感喟。
她听见身后的门被轻轻关上,而后单韩非冷淡地说:“东西放下,人过来。”
她怔了怔,还没能理解此话的用意,只是下意识地照做,将那醒酒汤放在厅内一方红木桌上。转身却见单韩非根本没拿正眼看她,而是大步流星地径自朝卧房走。
她不安的情绪高涨,却也依旧顺从地跟过去。
单韩非走至榻边,他转过身时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定在原地。他轻松地坐下去,双手撑着往后一靠,以一种极其疏懒的姿态端详着站在三两步外的女人。
半晌,他开口:“说吧,你来干什么?”
卉宁一愣:“我来给您送醒酒汤……”
她这副样子简直蠢到让他发笑,单韩非登时忍俊不禁,而看到对方反应的卉宁也是神色惊异。
他方才揭开盖子的一刹那闻见汤中气味,便知这女子此夜意欲何为,看见她还要装模作样,便觉得更加可笑。
他忽然站起来,上前几步环住她纤长的脖颈,直接吻了下去。
卉宁一瞬间心乱如麻,单韩非的动作几乎可以称之为暴戾,让她分不清这究竟是热情难抑还是狠辣无情。她被迫承应着,跟随他不容反抗的力道旋转着跨过那三两步的距离一同跌倒在榻上,灯火照映的墙上两个人影交叠在一起,仿佛难分难舍。
可当他的手带着恨意般抚上来,当他发了疯般在她身体上留下惨烈的痕迹,当她的衣衫简直是要被撕开而不是褪下,她勉力迎合却终还是无法承受这屈辱,不自觉地滑下一滴泪。
那泪落进单韩非的指缝,他一顿,随即停了下来。
卉宁仰面喘息着,双唇已经泛起血色。
“怎么,你还哭?”单韩非支起身,她被压着仍然动弹不得,“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他朝外室瞥了一眼,发丝阴影的遮挡间好像可以看见那白玉托盘的一角,他冷笑着道,“就算不用那种脏东西,我也一样能够满足你啊。”
卉宁闻言一时心跳骤停,到底……被他这么容易便发现了?!
可下一刹,窒息代替了惊慌,她被他死死掐着脖子,只能听见男人狠厉的声音在她耳膜上颤抖:“是谁教你的,嗯?是谁教你这么干的,我那好师弟么?”
恐惧如同黑色的瀑布,一泻而下在她脑中轰鸣:“空长一副漂亮皮囊,勾引男人的本事都没有,功夫不到家啊。锦衣玉带,涂脂抹粉,原来他侯忠翰好这口么?嗯?说话啊,你们以前做这些的时候,你也要特地为他打扮一番么?”
刹那间她脖子上的力道松了一些,她刚来得及喘一口气,却又立刻被掐紧,这种反复的折磨让卉宁几乎虚脱,眼泪不是流而是淌,沾湿了涨红的脸。
“你还真是有耐性,”在卉宁失去意识的边缘,单韩非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很远处传来,“反正都是别有用心,怎么不干脆在汤里加几勺鸩毒?还想着一步步来伺候我,多谢你啊!我那清高的好师弟,竟也选了这种路数么?”
然后她终于被放开,瘫软在原地贪婪地吸着气。她眼睛仍然睁着,木木望向华美的房顶,感受着身上的知觉一点、一点地恢复。
单韩非跨坐在她的身上,目光淬毒般凝视着她,也在喘气。
过了不知有多久,卉宁尝试着开口,终于能够正常发出声音。
“……掌门。”如果放在平日,他方才那句句直中要害的问题必然让她无处遁形,可经过一阵疯狂的凌虐后她反而平静了下来。
“掌门,”女子的嗓音似乎有些低哑,“今夜是我鬼迷心窍,您理应惩罚我。但我不知您说侯掌门的那些话是何意。”
“啊。”单韩非又笑了,这笑容让她不敢看,“所以你来只是单纯为了献身?我好生感动。”
话音刚落他的双手再度缚上她的脖子,卉宁心如死灰地闭上眼,黑暗中他的声音是那样可怖:“不知我说侯忠翰是何意?再来一次,你会不会就知道了?”
单韩非大力扣住女人的纤细的颈项,比先前更果断、更不留情,他看见他的指节和她被压住的皮肤一样苍白,她仰起的下颌线一侧变红甚至变紫;可她却再也不挣扎,似乎就连一点求生的意图都没有,她就这样出奇安静地躺在那里,任凭他蹂躏,如同朔风呼啸中停在枝头的一朵夏花等待着最后的凋零。
他怔了,也就是这一瞬,他意识到自己鼓掌之间能够全然掌握这个女人的命运;有一种易碎的美感,短暂冲进脑海,盖过了他的疑心。
卉宁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当然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像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在某个夜晚,绝望和懦弱曾拯救她。
她只是张大水光粼粼的眼睛,迷蒙地望着单韩非。
他也盯着她看,突然翻身下床,走到窗旁,对着墙边敲了两下。
而后只用一个弹指,他便重新回到了榻上,欺身压下来,吻她,终于她知道这是在接吻而不是施虐。他们的头发和十指交缠在一起,卉宁闭上了眼。
翌日,白鹤庄掌门单韩非稀奇地缺勤了整个上午的训练。
昨夜大摆筵席,诸位弟子倒也不觉得太过稀罕,只当掌门豪饮过后精神不振,私下嘀咕几句便罢了。只有郭以诚知道其中原因,不过他素日冷清惯了,性子又寡言,自然不会多传。
唯一让他面露惊异的,是在青竹轩闭门不出许久的侯忠翰,突然出现在了紫荆殿外。
“侯掌门称病半月,现在看来身子是好全了呢。”他微微矮身行礼,话中却不像是尊卑有别的态度。
侯忠翰懒得回应,挡开他便阔步走自己的。紫荆殿有人来访回回都要先让单韩非那三个跟班过目,不过这也只针对普通弟子,于侯忠翰无效,毕竟哪有随侍把另一位掌门拦下来的道理。
他也不收力,咚咚地叩门,听里边还是没动静,便毫不客气地道:“是我,师兄。”
过了片刻门开了,初晴后大好的阳光照进室内,侯忠翰看见单韩非衣衫不整地靠在门边,面带笑意。在他身后,是一个长发凌乱的曼丽女人。
好像特意要让他看见似的。
侯忠翰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不由得冷笑。他本人的意思非常简单,就是直白的厌恶和鄙夷,至于惊讶的部分,是他有意为之,因为卉宁的动向他早就尽收眼底。
可他这一笑落在另两人眼里却分明都是不同的含义:单韩非觉得这其中有心虚也有妒意;而卉宁,只剩下道不清的尴尬。
三人就这样站在门口,各自沉默了一会儿。
待卉宁已经感到如芒刺背不堪忍受,单韩非才终于幽幽地开口:“进来吧,师弟。”
“师弟这么早……”不,现在已经接近中午,单韩非暗笑了一下,改口道,“师弟这半月一直病着,训练旷了许多,宴席也不参加,结果谁想到只用一晚上便痊愈了呢。怎么,还劳烦你专门跑一趟来,所为何事啊?”
侯忠翰无意在嘴皮子上与他使绊,率然道:“师兄,我来是有事相求。”
“求我?”单韩非看了卉宁一眼——方才他甚至没让她走,“有何事让我神通广大的师弟办不成,倒要来求我么?”
侯忠翰默默翻了个白眼,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般说道:“那日武林大会的状况,在江湖中都渐渐传开了。我希望我们白鹤庄能够增派一些人手,以师兄的名义……援助四大家族找到北冥靖翎。”
单韩非听罢,大笑数声,回身随便找了个凳子坐下。
侯忠翰和卉宁也旋即朝向他。
“师弟你,展开讲讲。”单韩非笑得开心,向后一靠,一手撑在下巴上盯着他道,“身为白鹤庄掌门,却想插手去管四大家族的闲事,我没太听懂呢。”
“师兄,这里面的确有我一部分私心,我大方承认。”侯忠翰根本没有兴趣再拐弯抹角,一想到对方揶揄的神情简直令他作呕,“但这与四大家族无关,师兄也知道我有禁令在身,本就跟他们恩断义绝。只是北冥靖翎自小是我同门师妹,去年她来访时我招待不周,一直心存歉疚……”
“所以呢?”单韩非表情轻松地打断他,“你跟你小情人的私事,与我何干?”
他说完有意去看了卉宁一眼,卉宁避开了视线。几人间再度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
“师兄,我方才也说了,想要解决私事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侯忠翰轻呼出一口气,努力平复了内心的翻腾,道,“若论公事,其实此举于师兄也有益。”
单韩非跷起腿,饶有兴味地道:“怎么说?”
“试想,正值多年来尽心筹备、规模最大的盛会,众目昭彰之下,北冥大小姐出走本家,对四大家族而言既是奇耻大辱,也是一次不容低估的打击。”侯忠翰平静地道,“以至于他们为挽留最后的颜面,到现在都没有向各个门派发布寻人通告,必定是打算关起门来自行解决。如此,倘若师兄借这个时机高调出手相助,既让他们没有正当理由拒绝,又是再度驳了他们的面子,还能扬我白鹤庄慷慨驰援的名声。”
卉宁瞥见单韩非一直默默听着,神情渐趋沉肃,又听侯忠翰语气了无波澜地继续道:“除此之外,若有神助,当真给我们先找到了北冥靖翎,这便是卖了一次天大的人情,日后也是四大家族得以让我们拿捏的把柄。”
她听着也觉有理,小心翼翼地侧目去看单韩非的反应,男人只是一声不吭地跷腿坐在原地,但这个散漫的姿势与眼下的氛围已然格格不入。
“嗯,不坏。”单韩非低低地应了一声。
所以这便是答应了么?卉宁抬眼望向对面的侯忠翰,却发现他眉目间并没有想象中该有的欣喜,而是维持着原本的冷静,仿佛这场对话不会到此为止。
而下一刹单韩非便从她旁侧的坐凳站起身来,笑了一声,道:“陈因利弊,差不多了。此外师弟你求我,是打算怎么个求法?”
卉宁睖睁当场,上一次她和单韩非、侯忠翰三人共处,是她在竹林亭中拜入白鹤庄的头天,往后便到了今日。单韩非苛待侯忠翰的点滴琐碎她多有耳闻,可她还从未亲眼见过这般场景。回想当时,两人还会维持虚假的客套,而眼下单韩非简直都懒得遮掩,摆明了要刁难他!
这个在她面前骄矜、强势、出言不逊、企图控制她的侯忠翰,对单韩非却要这般忍气吞声?
她的心中莫名又升起一丝恐惧,而她还未来得及细想,便看见侯忠翰一撩袍摆,爽快地跪了下去。
单韩非和卉宁同时神色大震,侯忠翰从容地抬起头。
卉宁向后退了退。这是……不一样的,她当然明白,此刻屈膝的意义,和他以往任何时候作为弟子或作为后辈一跪的礼节,都是不一样的。
单韩非同样难以置信地笑了出来:“我说,师弟你为了那个大小姐,能做到这一步吗?”
“那么师兄可还满意?”侯忠翰优雅地笑着,清隽的眉宇间打上阳光,俊秀非凡,“如果师兄同意参与搜寻北冥靖翎,我便提最后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单韩非问。
“找到她的话,请务必先送来我这里。”侯忠翰定定地回答。
紫荆殿的华美厅室,三人伫立在侧。镜像另一边,第兰默默望着,眼中似蒙上一片哀伤的海雾。
西门渊踏入母亲卧床的暖阁时,正好阿赫尔在替她诊疗。
阿赫尔转头看见他,倒也不行礼,只像是好兄弟那样打了招呼。西门渊搬过一个矮凳在母亲榻边坐下,西门夫人淡淡笑着问:“前几日一大早便来了,还能一块吃上早膳,怎么今儿却晚了些?”
“我刚去看过小默和阿彻才来,都聊了好一会儿。”西门渊答道,“您今日醒来感觉好吗?”
“有这位神通的大夫在,好得很。”西门夫人笑答,阿赫尔连连摆手,她又问,“弟弟妹妹也都还好吗?”
西门渊温和地应了一声,气氛却不由得安静了下来。
他们自然联想到了另两位弟弟妹妹——北冥靖翎销声匿迹,而南宫循同几支队伍也出发了好几日,仍在寻人途中,不知进展几何。
半晌,西门夫人浅叹道:“阿渊,你待在春华宫,其实很焦心吧。”
西门渊安慰地摇摇头:“父亲和几位掌门忙于维持家族的正常运转,您身边常常没人照看,我理应留下来。南宫循那边定期也有信件寄过来,我不太担心的。”
西门夫人闻言只是无奈笑笑,这时阿赫尔也恰好结束了他的诊疗,颔首恭敬道:“夫人,您的身体状况很稳定,我从今日起给您适当减少药力,看看靠您自身的元气能否抵御痼疾。”
西门夫人点点头,于是阿赫尔便即刻起身告退,西门渊将他送出去。
两人刚走至门边,却又恰好碰见了另一位来客。
“孔祖大师?”西门渊快步上前相迎,在这里碰见他可真是稀罕。
“好巧。”孔祖呵呵笑着,摆手示意免去他的礼节,而后看向刚跨出门来到外廊的阿赫尔,问道,“这位便是阿渊你大老远从境外带回来的神医吧?”
阿赫尔也豪爽地笑了,拱手道:“中原人果真客气,在下可不敢当!”
孔祖点点头,道:“实不相瞒,今儿个是特地来找您的。您介意与我借一步说话么?”
西门渊和阿赫尔都略有诧异,随后阿赫尔表示没有问题。西门渊拱手退开:“那我便不打扰了。”
孔祖拍拍他的肩膀:“记得替我向夫人问好。”便和阿赫尔大方地揽着对方往一旁走去了。
这两人先是寒暄一阵,因皆是畅快利落无拘无束的性格,自然与对方万分投机。罢了,孔祖看一眼阿赫尔挎着的一个极具异域风情的驼毛药箱,循声问道:“老兄,所以这些年,你一直行走在河西,那边的一切都该很熟了吧?”
“倒不止河西,更远处我也有去!”阿赫尔方才与孔祖谈及云游四海的经历,很是兴奋。
孔祖大笑,连连称妙,而后又问:“那么你可知道一样东西叫做‘隐元’?”
“隐元?”阿赫尔面露疑惑。
与阿赫尔相约日后垂钓、共饮才辞别后,孔祖一人疾步走在返回厢中的路上。
很可惜,阿赫尔对隐元并无见闻。
……搞错了吗?他自忖,暗暗叹了一声。
他低下头,从袖中取出一个陶制细口小瓶,瓶身刻满东方家族的火纹。这是南宫循赶在临行前的那个凌晨,特地当面交给他的。
孔祖盯着手中之物片刻,又将其收好,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通远军自环洲赶赴北境,领头与弘安王府接洽后便被匆匆发往前线大营。至此,邓笠宣终于见到了彼时在秦州相聚后又分别许久的同伴们。
“宣姐。”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转回头看,是曾良穿着常服朝她快步走来。
“小曾?”邓笠宣原席地而坐,这会儿惊喜地站起身朝他走去,近了看清他后又急急道,“你也在雄州啊。不过你这是怎么回事?受伤了?”
眼下祝钦和剩余定远军的增援还未到,战情紧迫,按理说每个人的轮休时间都少得可怜,在这大白天里不把盔甲随时穿在身上的,只有两种人——要么是大夫,要么是伤员。
曾良有些窘,笑笑:“霸州有乾宁,雄州有定远、通远,我们雄胜之前几乎全在易州,这会儿又调了一小批过来,上头的意思是毕竟王府所在……大家都懂。我就是来的路上受了点风,上吐下泻的,不得已休整几天,放心,没有大碍。”
战友间便是如此,不论失联多久,再见面时都无需拉扯,一开口就一如往常。
邓笠宣舒了口气,两人随处找了地方坐下交谈起来。但她看得出对方情绪不高,大抵是由于这些天眼见着同伴奋勇拼杀,自觉拖了后腿。
到底还是太年轻,在前线待得久一些后心态没及时调整好啊,邓笠宣在心中默想,安慰道:“你自己马上便能好了,后方支援也要到了,提起劲儿来!”
曾良点点头。
讲起后方增援,自然而然便念及正在途中的祝钦,想至此处邓笠宣不禁问:“说来小曾你和少将军、小公主之间,究竟是怎么混得这样熟?我一直好奇来着。”
曾良听出她语气中一丝调侃,无奈笑道:“我哪敢说与他们有多熟,机缘巧合罢了。”
“小曾你是郑州人,对吧?”邓笠宣回想了一下道。反正眼下难得空闲,她便干脆与友人闲聊起来,顺带也振奋一下他的精神,“记得你说你以前,在街坊里可是远近闻名的小霸王呢。”
曾良挠挠头:“哈哈,那都是少年时代的事了……”
——这家伙可够消沉的。邓笠宣呼出一口气,再次找话茬:“小曾,你家人近来怎么样?”
“嗯,一切都好。”
“你不是特别疼你妹妹吗,每次提起她都滔滔不绝的。她呢,她还好吗?”
可这样一个稀松平常的问题却没能等来回答,邓笠宣疑惑地看向他,发现曾良低着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半晌,他才苦笑了一下,抬头道:“宣姐,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妹妹,五年前已经不在了。”
邓笠宣倒吸一口凉气,只恨自己多嘴找话说,一不小心便触了禁忌。可是,五年前?难道这些年以来曾良当着她面,一讲到妹妹时那眉飞色舞的神态,其实都是强装的笑容吗?
曾良看见邓笠宣面色霎时都吓白了不少,宽慰地拍拍她的肩,道:“不怪你的,宣姐,是我自己从来没说过,你不用自责。”
邓笠宣小心翼翼地点点头,轻声道:“那小曾,你如果不介意,可以讲讲吗?假如你需要宣泄,我愿意仔细听着。”
曾良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下,道:“如此想来,我与少将军、小公主的际遇,包括我为何入了军籍,其实都与这件事有关。”
邓笠宣有些惊讶,又听对方平淡地叙述道:“我打小在街坊邻里就是个好出头、不服输的主,凭着一腔热血,自以为行侠仗义,谁都没有怕过,那时少年气盛,根本想不到暗地里得罪过多少人。这世道如何混乱,我便不细说了,宣姐你应是比我见得多的。”
“总之,一些与我结仇的人不知怎地攀附了当地的权势,他们欺软怕硬,不敢正面与我相碰,便找上我妹妹,将她凌辱至死……我家中世代皆是白身平民,遭此横祸,报官无门。我一气之下,提刀便去把那恶霸砍了,结果,自然就成了逃犯。”
邓笠宣听着心中郁结,却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
“那时我害怕父母受到牵连,便独自一人四处逃窜。所以我到今天都一直觉得无比愧对二老,我简直无法想象我不在的那段时间,那些人对我的父母、邻居们做了多少丧尽天良的事。”年轻的男孩继续说道,“我身无分文,又没地方可去,躲躲藏藏、兜兜转转两日才逃到长海郊外。我就是在那里,救下了一个失足落水险些淹死的小女孩。我将她救起来时她人已昏厥,好在没过多久,有一批巡逻的官兵赶来,我才知道那队伍领头的是我朝大都护,奉陛下之命寻找失踪的二公主。”
“原来如此……”邓笠宣感叹道。
曾良的神色也没有了先前的凝重,温和地道:“所以我说机缘巧合,这的确是莫大的运气。我跟着少将军第一次进了宫城,他说我救下公主有大功,带去领赏,我自然百般拒绝,告诉他我是通缉犯。了解过事情原委后,少将军帮我豁免了罪责,还惩戒了郑州那一大帮人,又替我养老。而我因此次机缘,便自愿加入了军人的队伍。少将军是我的恩人,小公主又认我作救命恩人,这一来二去的……便是如今大家知道的这样了。”他腼腆地笑笑,又有些局促地道,“但他们还是他们,我也只是我,少将军和小公主不介意贵贱有别而与我坦诚相交,这已经让我愧不敢当了……我从来不敢自称与他们相熟的。”
邓笠宣笑起来,拍拍他的背:“我明白,我明白。”
曾良轻轻吸了一口气,看起来果真释怀不少。
“不过,你这件事儿,我怎么想都觉得是天命使然啊。”邓笠宣感慨道,又偏过头笑盈盈地看着曾良,“上苍有意,不愿辜负你心中自小养成的正义、热血,所以给你这个机会能够加入雄胜军,守护更多和你我一样的普通人。”
曾良知道邓笠宣是在借此开导自己,也目光温暖地回望她:“嗯,能这样想,也很好。”
“肯定就是天命啦。不然你说,你怎么就能刚好撞见小公主嘛。”邓笠宣调笑地道,她也看出曾良的心情许是恢复得差不多了。
曾良一笑,站了起来,伸展了一下四肢。
他嘴上不答,便是想让身旁这位善良的前辈无需再为他担心;但他暗自想的是,其实,这也是有原因的。
——毕竟,陛下向来不看重皇室女眷,所以那日就连小公主溜出了城都迟迟才被人发觉。
——我妹妹也是,小公主也是;她们没有做错什么,可谁让她们是女孩儿呢?
长海,长公主府。
柳如烟独自站在院中,看着春雨后潮湿的花圃。
近段时间皇长兄一直禁闭东宫,皇后娘娘那边也渺无音讯,许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思来打发她;倒是收到母妃送来的一些东西,和往年一样,一些做春季衣裳用的高级布缎,还有几盒亲手制作的糕点。
柳如烟深吸了一口气。
母妃还是挺关心她的,柳如烟知道。
但她同样也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已心如坚冰。
如今的情况与当初截然不同,反倒是她在暗,而二哥在明——无论是四大家族内部,还是二哥与四大家族之间,只要有什么异样,她都能有所察觉。
正这样思索着,便听见有人靠近的脚步声,她回身望去,是娟儿。
“长公主。”娟儿简单行礼,而后低声道,“锦山那边,往京城传了信。”
“是谁的动作?能打听到内容么?”柳如烟平淡地问。
娟儿摇摇头:“此次那边……绕过了四大家族,宫中似乎也没动静,反倒是光明正大联系了祝大将军。”
柳如烟原本紧蹙的眉心又松开:“哦,那便无妨,想必这次不是二哥,而是祝少将军寄来的家书吧。”
娟儿低声称是,正巧外头起了风,她便恭敬地扶着柳如烟进入室内。
北冥靖翎睁开眼时,周身笼罩一片雍容芳馥。
昏迷许久后感官恢复,在她闻见浓香的第一刻,就直接生理性作呕——可她腹中早已空空,这么一下,便觉喉头灼烧,口中只剩胆汁的腥苦。
她通体无力,手上没能支撑住,直接滚下床榻。外面的人听见动静,推门而入。
她感觉自己被人扶起来,双眼迷蒙中一看,竟是一名有几分面熟的男子。
书房内,柳煜正与邹千议事,江旻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
柳煜话说到一半,也被他分了心神,眉心微微一锁:“怎么了?”
江旻却也不答,只与柳煜交换了一个眼神。
柳煜默然片刻,叹了一口气。他转而看向邹千,道:“你先去忙吧。等本王晚些时候回来,再跟你把剩下的事情交代完。”
邹千俯首,恭敬地退下。待他走后,柳煜和江旻一同去往四下无人的偏殿。
房门再一次打开,北冥靖翎转头,看见有两人走进来,一位是之前那个面熟的男子,他刚刚清理完房间地面,撤走了香料并给她拿来一碗温粥;而另一位,正是曾在皎蟾阁险些置她于死地的、害她从那时起直到今日都偶尔会心悸发作的,弘安王殿下。
她一看到那张充满异域感的面孔便差点又昏过去,与此同时便明白自己为何会对他身旁的男子面熟,作为柳煜亲信,想来那人也是她在皎蟾阁一宴中见到过的。
柳煜面无表情地朝她走过来。她将手中见底的碗往床头边小柜上重重一磕,抬头瞪着他。
几人间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柳煜开口说了句:“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北冥靖翎好笑地道,虽然此时她的声音还比较虚弱,但仍然不掩其中讽意,“在王爷看来,我这叫做无恙?”
柳煜还是面无表情,甚至挪开了视线,只打量着这间偏房,没拿正眼看她,也根本没兴趣接她的话。
就是这种傲慢的姿态在她原本的怒气上更添一成,北冥靖翎张口正欲说话,一旁的江旻却率先道:“北冥大小姐,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与前几日相比,称为无恙并不过分。你重伤昏迷在锦山城内,是王爷恰巧撞见,并把你带来雄州,一路上让太医悉心照料,你才能恢复成这样。把陌生人带进弘安王府也绝非易事,是王爷不嫌周折,将你秘密安置进来的。你跟王爷这样说话,恐怕不是对救命恩人该有的态度吧?”
北冥靖翎闻言,愣了愣,不再作声。良久她想起什么,又问:“我的鞭子在哪里?”
方才她一人待在房中喝粥时,才终于仔仔细细地检查了自己的伤势。她原本贴身的几件物品——墨玉、药样与手稿,被整齐摆放在枕边,除了她打开药囊后发现它们浸过水发着潮气之外,可算齐整无虞。然而环视整间屋子一周后,她最重要的武器,磬滕鞭,不见踪影。
“在王府内随身携带致命武器,显然不妥。那把鞭子,就先替大小姐收着了。”江旻平静地道。
北冥靖翎一惊:“你们有何资格没收我的东西!”她的语气刚刚缓和一点,这会儿忍不住又有些直冲。
江旻面色一沉,正想再次开口训诫,却被柳煜抬手制止。
柳煜放下手,转头对他低声道:“没事,你先去外面。”
江旻即刻遵命,随后退了出去,将房门阖上。
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北冥靖翎盯着柳煜,冷笑道:“怎么,王爷这是大发慈悲,活菩萨再现了?我当初没死在你脚边,你心里气不过吧?”
她这话中带刺的模样竟让柳煜忍俊不禁,半晌他笑过,才抬眼看她:“北冥靖翎,说实话,你这样真的没意思。”
“什么?”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当晚你就已经试探得很清楚了,不是吗?演出一副絮絮叨叨的样子,就为了最终确认本王对你没有杀心。”柳煜负手而立,好整以暇地道,“所以现在还说这些废话来讽刺我,实在很无聊。告诉你,本王的确没想杀你,原本打算事成之后也会给你服解药的。”
原来他们彼此之间都是心知肚明,无非早一步与晚一步罢了;到底还是她低估了这个人精,北冥靖翎腹诽,又说:“那、那现在给我解药!”
“……”柳煜的眉目间短暂地闪过诧异,随后立即明白,她并不知道自己和南宫循之间的约定。于是他想了想,道:“我看你不是活蹦乱跳的么?还有力气在这顶撞本王。”
“我只是吃了暂时替代的药,”北冥靖翎切齿道,“这种药有副作用,如不静养便会气喘心悸,我空耗了几个月不能动,这可都是出自王爷您的手笔呢。”
——暂时替代?好烂的说辞啊,南宫循。柳煜在心中嗤笑,嘴上答道:“是么?那很遗憾,本王手上也没有解药成品,只有这种带副作用的。”
“王爷在骗谁呢?”北冥靖翎冷冷地道。
“你能下床走路么?”柳煜问。
她又一次听不懂对方的意图,却见柳煜的神情十分坦然:“本王现在带你去看,你要多少拿多少。”
弘安王府偏殿后的小路上,北冥靖翎裹得严严实实。雄州在锦山以北约四百里,却是与再往西北百二十里外的易州一个气候,这个时节还不会落雨,只有寒风苍苍。她尽量快步地跟上前方衣着罗绮的男子,偌大一个王府,他带她走过的地方却没有任何一人经过,安静得有些诡异,也更显凄清。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一个石廊,这时她才看见有一耳顺之年的男子迎面而来,那人对着柳煜恭敬地行了个礼,却也没敢多看她,只匆匆与她擦肩而过。
再往前走了百步路,她才发现,柳煜带着她来到了一个偏僻的小室。
这室内光线并不太好,柳煜默不作声地快步穿梭在层层柜阁中,她勉强跟上。走到中间处,柳煜俯身从某一层拉出木屉,她看见那是一个硕大的包裹。
他二话不说将包裹打开,北冥靖翎吃惊地看见,满满一袋褐色药粉,跟她所服的那种性状完全一致。
她伸手沾了一点,将指尖置于鼻下,只经闻过,便知道柳煜没有说谎。
北冥靖翎拿着油纸包好的一些药粉,呆呆地跟着柳煜走出了那间屋子。
但她还是觉得匪夷所思:“我说……弘安王殿下。”
柳煜原本走在前头,这时回头看她,一脸淡然。
“用毒者最愚蠢的禁忌,在于有毒而无解。”她难以置信地道,“你居然会犯这种错吗?”
柳煜无所谓地一笑:“能给别人下毒就行了,解药只是谈判的筹码而已。”
“可你这能叫解药吗,简直就是鱼目混珠的次品啊!”
“在你们身上有副作用,与我何干?”他还是无所谓地笑。
北冥靖翎一瞬间几乎气血上涌,要不是看在眼下带着伤,她绝对有冲动将这张冷漠的笑脸撕碎。
她保证自己是做了最大的努力,才能相安无事地跟着他往回走。再度走上那石廊,她有意观察了一下周遭。
既已身在弘安王府,怕是迈不出这院落半步,北冥靖翎一边记下这一带的环境,一边默默想。现在对她来说,便是最糟糕的境况:她当然不能被皇族人扣留,可终归找不到出逃的办法;就算她有本事离开这里,往后却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是像之前那样,处处流落,或许借宿于人家,从此隐姓埋名,再不顾问武林、家国之事?扪心自问,她做不到这样。
可是,又莫非就这样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回去?颜面扫地不说,她怕自己头一件事,便是去跟柳如烟算账。
想至此处,她自然而然便忆及换签之事。
“弘安王殿下。”柳煜听到身后的女孩再度出声。
他停下来,回望她。两人在石廊尽头,隔着数步相对而立。
“我虽不知道你救我的目的何在,但看你既然如此坦诚,不妨顺便向你确认一件事。”那女孩的声线依旧是那样寡淡,面上挂着一点凉凉的笑意,“四大家族中,有一批数量相当的朝廷线人,如果我猜得不错,他们最晚在去年六月末就全部安插进去了,是这样么?”
柳煜略微沉默了一下,说:“是啊。”
北冥靖翎被他的爽快吓到,却听见对方紧接着说了下去:“但本王觉得你搞错重点了。事已至此,那些线人是何时潜入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言下之意是,横竖现在情势有变,四大家族那边他已然下令停手,全体退出待命;可北冥靖翎不知道柳煜和南宫循之间的约定,更不知道他任何一方部署,此话听来便是冷言冷语,极尽刻薄。她不由得道:“天啊,这是人话还是什么?我走到这一步是拜何人所赐,从头到尾因谁而起啊,王爷你说我搞错重点?!”
“你在说什么?”见她的反应,柳煜自然也莫名其妙,想过后又顿觉可笑,“你还真够把自己当回事的,谁存心整你啊?你自己惹了南平,她想报复,怎么就算到本王头上了?还有,做人忘性可别太大,本王对你有救命之恩,你最好把态度放尊重点。”
他这一番咄咄逼人的反驳令北冥靖翎登时无地自容,她正面色青白着,便看见不远处,江旻迅速朝这边走来。
江旻几步路走到柳煜身侧,低声跟他说了什么,柳煜便皱着眉点了点头。而后他重新看向她,没好气地道:“眼下时节特殊,本王处事需万分小心,切不能被人抓到把柄。所以你安分一点,这段时间先老实待在偏殿,不得在府内走动,惹人耳目。等风头不那么紧,本王再考虑如何安全送你走,你爱去哪便去哪。”
只准待在偏殿,不得随意走动,这便是软禁?北冥靖翎冷笑:“王爷就不必哄人了。你若还在打四大家族的算盘,我劝你趁早灭了这个主意。四大家族确然历来格外保护门中子弟,但如今多亏了你的好妹妹,我已不是为人全心拥护的北冥大小姐,而仅仅变成你手中一个用来要挟他们的人质,王爷以为,我还有何价值?”
柳煜手头亟待处理的事务堆了一箩筐,看着她对自己怒目而视的这副姿态,根本懒得再在此处与之纠缠,故而摆摆手,语气轻松地道:“信不信由你,本王没什么好说。”语毕扔下一句,“自己记得偏殿怎么回吧?”便走下石廊,和江旻一同大步流星地朝另一个方向离去。
北冥靖翎站在原地,恨恨盯着他的背影。
当柳煜终于忙完,已是三个时辰过去。
夜幕四合,柳煜回到卧房内,长长地舒了口气。
今日得到最好的消息,便是祝钦赶赴前线后如有神助,凶猛的辽军铁骑终于有了一点消停的迹象。
这一时节果真到处都不省心,宫中、京城、四大家族,还有……眼下府里的那个大麻烦。
但北境局势的一点好转,对他而言就可算是至关重要的喜讯。
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柳煜闭上眼,默念了一遍。
后来他撑在案台上,睡过了这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