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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廿玖 终点

怎么会这样?

北冥靖翎什么都听不见了,晴空上午的暖阳洒下来也变得刺眼,人群和高台忽然蒸发、消失,整个世界陷入一片虚无的白色,只剩她和南宫循,相对无言。

她的手下意识地朝怀中探了探又即刻放下去——她知道在那里,除了一块冰凉光滑的墨玉,就是她贴身所携的试药记录和半成品……她都还没上台,心口几乎就已经能感觉到两个月来时常缠绵反复的那种窒息的绞痛。

就在两日前,她还对他说,如果抽到她,就是天意。

可人们每每敢于拿它开玩笑,是因为,没有任何人想过天意当真会降临。

虽然北冥靖翎本人对周围一切充耳不闻,但此刻全场依然人声鼎沸,氛围空前高涨。

历届武林大会时有不设回避原则,但毕竟概率太小,今次同门对决的上演,历史上还是头一回。就连几位掌门人,都面露几分惊奇之色。

本以为前三场比赛已然足够精彩,这关键的最后一场,想不到老天还能玩出新花样来!同门直系的对决已是史无前例,何况攻擂者还是北冥血亲!众人皆是亢奋难掩,身为武林之人,倘若错过此等盛况,简直足称一大憾事!

北冥靖翎艰难地站起身,腰间一把银亮的长鞭,在阳光下分外烁目。

“北冥掌门,说来磬滕鞭还是出自在下之手啊。”宋康往身后看了看,眼睛一亮,转头向着北冥禹笑道。

北冥禹听到话声,从原本的一抹讶异和游思中恢复过来,微微笑道:“正是。”

“倒是个好机会,能看看令嫒将它使得如何呢!”宋康道,语气中是一览无余的期待和喜悦。

北冥禹仍是以微笑作为回应,没再说话,眉间一抹意味不明的神色。

“我的建议是,”有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几人的侧后方,北冥禹、北冥久略诧然地转过头,只听那人自顾自继续道,“最好重抽一次。”

“……你向来不爱参加大型活动,”北冥禹看着他淡淡道,“这回怎么有兴趣来了?”

“所以,你要让小丫头上场,和南宫循同门对决么?”孔祖无视了北冥禹的上文,漫不经心地又问了一遍。

宋康和孔祖以目示意,就当打过招呼。

北冥禹转回了头,目视前方。

“确实,以往不设回避规则时,这种情况也没有出现过。”北冥禹沉声道,“但既然抽到了她,便当作上天一份巧意吧。南宫循是我门下首徒,年青一辈中首屈一指之人,让她上,可算抬举了。输赢不重要,给靖翎一个机会展现自己,倒没什么不好。”

“是么?”孔祖也只是轻轻应了一句,不置可否,却也再未多言。

眼下既是符合规章,又算“特殊情况”——然而见几位核心领导人都并未发表任何异议,整个流程便没有中断的道理。

北冥靖翎已经走出队列,来到分隔不同区块间通往擂台的直道上。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以怎样的步伐在朝前走,她多希望横亘眼前的距离是无限长。身旁的全部喧闹、冗杂似乎都一触即碎,她宁可自我麻痹相信这是一场虚无幻梦,永不愿睁眼。

可是脚下踏上擂台的感觉却那样真实到绝望,司仪念出门派和名字的声音也固执地往她耳朵里钻;她终于抬起头看向南宫循时,她猜,眼神几乎是狼狈的吧?

少年也安静看过来,并不躲闪。

而就在这一刻,脑海中不知为何出现了一片白桦林。也正是与此同时,她才忽然觉得,或许、或许,一切都还没有那么糟。

“兄长。”甲区前排又多了一个人的位置,北冥久侧身朝右边靠了靠,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特地来一趟,不会没有道理。发生了什么?”

孔祖沉默了几息,问道:“阿久,我之前交代的事,委实办好了?”

“兄长是放心不下这个?”北冥久道,点点头,“今日在场并无十一月十七后的新人,甚至再往前一些的都没让来,我和阿禹反复确认过了。”但他还是有所疑惑,毕竟当时孔祖提醒他们两人,也没有解释具体原因,“兄长,到底怎么回事,为何你说要重抽?”

——虽然眼下继续讨论此事已经失去意义,一来孔祖的建议并未传达到负责抽签的东方骏处,二来北冥禹的意思放在那,其余人便也没什么可多说。

“我想,恐怕关键……”孔祖似乎根本没听见北冥久的疑问,低声喃喃道,在这种环境下显然相当于是说给了自己,“……不在这里?”

“兄长?”北冥久唤道。

“我们仔细看看吧。”孔祖终于还是做出了这个决定,他原是有庄严之色,现下又缥缈一笑,语气异常寡淡,“况且,事关靖翎,我和你弟没话。”

北冥久闻言神情微滞,浅叹一声,转回了头。

一声重鼓,首轮,四场,拉开帷幕。

“我们怎么做?”明知在台上的交流不会被下面听见,北冥靖翎却还是不自觉稍稍压低了声音。

“你尽管放开了打。”南宫循隔着数步淡淡道,神色波澜不惊,在场下看来两人就像正式交手前惯常的客套,“交给我,可以吗?”

“……我尽量。”北冥靖翎回答。

南宫循笑一点,她果真永远诚实。

那一日她说,我不相信天意,但我相信你。他当时知道那不是一句空话。但他也自然能够明白,现下,当假想中的境况真真切切发生时,人性本能的动摇也来得半点不假。

南宫循被顾正邦剑气震到的右手大体已恢复得差不多,但他仍然还是左手执剑,没有换回惯用一边。北冥靖翎注意到这点,而下一刻,对方已经主动朝她一剑挥来。

九节鞭即刻飞出一道长弧,当它骤然凌空的刹那,众人无不为其华美贵重的质地而感叹。

铁器相撞产生的道道白光在擂台中央绽放,发出清亮脆音;长鞭高速旋转所带起的气鸣,又像是潮水翻涌的狂嗥。

“诸位这下该明白它为何叫做‘磬滕’了吧……”宋康自言自语道,他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笑容。然而身旁的北冥禹却不知为何,满面沉肃。

鞭子为北冥靖翎身侧提供了足够的防御空间,让对方的攻击难以奏效,只能在外围尝试突破。

正常来说,应是如此。

但他是南宫循,是身为北冥首徒,早就熟悉她打法的,南宫循啊。

何况她的体力不足够支撑她抡成一片,只能横打一扇,他又怎会找不到空隙?

——是想拖得稍久一点,更稳妥吗?

她只瞬时分心,手上力道一弱,不够刚也不够快的鞭弧抽到对方剑脊,便直接被弹开。

然后她就看见南宫循毫无退意地执剑压上,双目两道藏青的冷光不由分说刻进她的眼底。

什么意思?

她读不懂他的眼睛,下意识便拨开了链节上的单刃,反手朝他劈去。南宫循立刻反应,身体全然侧开只用剑身去接,磬滕鞭将瑛琉缠绕几圈后,又被腾空甩开。

两人第一回合的交锋至此结束,重新恢复了开始时的距离。只听少年温温一声:“做得好。”

北冥靖翎只感觉心跳超速,该死……发作了吗?但她面上仍是平静无澜,在所有人眼中,不过是带了运动后的正常气喘。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南宫循此话之后,她便明白,二人的思路是重合的。

尽管打,正常地打,丝毫无需绑手绑脚,只要耗到她坚持不住的最后一刻,便不用负伤也能轻易击破,如此伪装成利用她体力下滑造成的疏漏,没人能发现异样。

少年再次主动出击,这一回,北冥靖翎比方才有了些许信心。

鞭节与剑端即刻相汇,但二人依旧有所保留,在这个节奏下,他们才能维持交锋,又有间隙调整。

却忽然一阵锥心的刺痛,北冥靖翎几乎提不上气,手腕一塌,原本遒劲有力的鞭弧便霎时从空中跌坠,这只有短短的一刹,当她反应过来后也不顾晕眩竭力回防,却发现预想中的攻势并未出现在眼前,因为那少年在看出她表情异样的电光火石间,便也不自主地退了一些!

而他几乎没留任何空隙便又再度靠近——这是为他方才那个微不可察的错误的补救,北冥靖翎被逼着竭力重新挥鞭,可脚下的步法变换,不受控制地愈加沉重。

“怎么会……你怎么样?”南宫循不敢停下,只在密集的剑气中喝道。

“我不知道……”她回答时感觉自己的唇齿都在抽搐,怎么会?怎么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这么快,这么严重……

这场表演依然无法停下,二人几乎不敢再调整距离,只在同一个位置别扭地重复着训练中早就用熟的几套招式。

可是,太假了啊。

这哪里是武艺的对决,分明就是……

演技的比拼。

下面的人群中渐渐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是人们压低嗓音谈论的话语。来自各门各派的弟子们面上都出现了不自然的表情——疑惑也有,惊异也有,但无一不表现出他们对此刻台上这出闹剧的鄙夷。

凡有一丁点功底,都会察觉出不对吧。

因为,从来没有人教过南宫循和北冥靖翎,该怎样,才能不拼尽全力。

表演于他们而言,实在是太不擅长了。

南宫循稍稍靠近了一步。不巧的是北冥靖翎方才挥出的长鞭还未完全收回,鞭子锐利的边缘几乎要擦着他的颈部划过去。

北冥靖翎大惊。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地,她猛一变向,尽力将那鞭弧绕了开来。

长鞭重重地落下,打在她脚边的台面上后又几番弹起。

清脆而贯耳的历响。

当这个动作收手之后,北冥靖翎的脑海中才突然冒出了两个字——完了。

方才的一瞬间,她差一丁点就能将南宫循的脖子抹断。但那纤微之差,她现下才终于明白,正是南宫循想要把控的距离。

他看出来了,他只不过在等。他已经知道她的体力正逼近极限,而南宫循怎可能没有办法,以一种两全的方式,尽早结束这无聊的戏码?

一阵剧烈运动后的严重心悸袭来,她喘着气,几乎站立不稳。

她知道他们是默契的。可他终究是高估了自己在潜意识下对他的信任。

人群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嘘声。北冥靖翎既没反应过来,也还不及去看南宫循是什么表情,便又望见另一个人走上了台。

北冥禹。

他的步伐陈健有力,踏出的每一步,似乎都踩在北冥靖翎的心口上,发出重重的闷响。

她下意识地向前迎去,膝盖一软就要往地下跪,可正当此时——

北冥禹忽地转身。

一掌打在南宫循本就负了剑伤的胸口。

北冥靖翎直接跪下去,失声叫道:“师父!”

南宫循趔趄地倒退几步,可北冥禹依旧步步紧逼,出招密集如雨点,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南宫循只能被动地闪躲,却又哪里躲得过北冥禹的攻势。又是一记全力的肘击,稳稳当当从侧面击中南宫循的颌骨,北冥靖翎整个视线范围内只剩那虚晃后便倒下的身影和空中飞扬的一簇血星子。

北冥靖翎愣在那里,所有人也都愣在那里。

眼前一阵短暂的黑暗过后,南宫循将嘴里的血沫咳干净,迅速支撑起来,跪在北冥禹面前,沉声道:“师父……”

“闭嘴!”北冥禹吼道,面色铁青,“给我起来,继续打!”

“弟子不敢。”南宫循低低地回答。

“怎么?”北冥禹大怒,上前就是一脚踹在南宫循的肩上,“你告诉我这就是你南宫循全部的本事?!”他指着北冥靖翎,“你打不过她?”

“师父!”北冥靖翎跪着挪至北冥禹身前,“师父,求您息怒吧,不要再打了,弟子知错了,弟子知错了……”她无助地摇头,哀求着,只能一味地重复同一句话。

南宫循看了她一眼,只自顾自擦掉血迹,缄默无言。

北冥禹停下来,冷冷地睨着北冥靖翎:“错了?我却不知错在哪了,只知你们两个方才的表演真是精彩得很!”

北冥靖翎闭上眼,不敢看他的表情,于是重重地稽首,道:“师父,弟子未尽全力,佯装比武,给全天下人看了四大家族的笑话,坏了您直系的名声,此罪我认,此罚我领!但,南宫大少爷顾念弟子有伤在身,本不想比试,却又不愿违逆历来的规矩,才只得手下留情,掌门也是知道的……”

“什么伤会让你连旋鞭的力气都没有?!”北冥禹暴怒地打断她的话,“在场的所有人,哪一位不是经年研武,这点伤筋动骨之事,你却还不习惯么!受一点小伤,就在这里摆什么花拳绣腿!”

“不是小伤!”北冥靖翎忍不住抬头喊道,可一反应过来,声音又立即软了下去,“不是小伤……”

北冥禹的双目中微有闪烁,他忽然俯下身,语气竟变得轻柔:“那你说,你是伤到什么了?”

北冥靖翎闻言一愣,虽觉得父亲态度的这番大转变来得有些蹊跷,可心里却已舒了大半口气。“回禀师父,南宫大少爷当初与您通报过的,我俩在长海城郊遇到了流寇,寡不敌众,才致身受多创,至今未愈。”

语毕,北冥靖翎试探性地望向他。

而,父亲稍降辞色的面孔,似乎骤然又变得阴沉。

“靖翎。”沉默了很久之后,他突然这样叫她。

北冥靖翎不寒而栗。

“你究竟,”北冥禹蹙起眉心,“要骗为父到什么时候?”

一句话,像是初春黎明时的一声炸雷,刺穿北冥靖翎的耳膜。

他……怎么会知道?

不对!他知道了什么?

北冥靖翎强压住心中的恐惧,怯生生道:“父亲此言何意?”

“都到这个时候了,竟还妄想瞒过我?”北冥禹闻言,腾地直起身来,“你看不出为父默许你上场,就是为了试探你吗?两月前,你和南宫循,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怎么受伤的,受了什么伤!给我统统如实招来!”

北冥靖翎惊恐地瞪大眼,本来立身而跪,一不留神便跌坐了下去——

怎么会这样?

明明那日南宫循说师父没有过问……

明明之后的这段时间里北冥禹丝毫未提起过这件事情……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南宫循,却发现对方的神情和自己一样,分明是错愕的。

北冥禹长呼出一口气,似乎在借此来消解自己的愤怒。他皱着眉,尽力控制着情绪,道:“靖翎,这段时间你每日训练时是什么状态,我能不知道吗?气血虚浮,元神不济,定是受了重伤。可这又是何人对你下的手?说什么被流寇袭击,分明就在撒谎,看看你当初左手的伤口!为父倒好奇,是何种情形才能有人从上至下刺破你的掌心?那个伤口的切面和角度,根本就是自己用刀划的!这么大的事情,你却执意隐瞒,我实在不懂,想方设法骗过为父,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这些父亲为何会知道?”北冥靖翎百思不得其解,当然,也根本没打算回答父亲的问题。

北冥禹的瞳孔猛地一缩:“你的意思是我不应该知道吗?”

“什么叫做看我左手的伤口……自我回来之后父亲何曾关切探望过我,哪怕一次?您却能知道得如此详实,难道是在监视我吗?”北冥靖翎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丝毫不理会北冥禹愈发咄咄逼人的话语,只一个劲地顾着自己发问,他说一句,她顶一句。

果然,北冥禹的怒意再次被激起:“你的伤势我没有不关切!但就算我监视你,这也是理所应当的!在我眼皮子底下还敢恣意妄为,私自夜出春华宫,行至城南而不上报,弄得自己一身是伤,事到如今,还想瞒天过海!你好大的胆子!”

“父亲!”北冥靖翎站了起来。

所有人,所有人都在注视着这一切。

“父亲到底是通过什么方法才会知道这些,我今天非要弄明白不可。”北冥靖翎用力握拳,看着神情微有诧异的北冥禹。她也不知为何会说出这句话,只觉得,这似乎并不是说给谁听的,而更多的是在说服自己。她环视四周,目光直接掠过神情复杂的南宫循,在人群中一个一个地寻找着目标——哪怕成为一丁点线索,对当下的局面都会有利的目标。

整个武林都静默着。他们的视线似乎也都在跟随着北冥靖翎而移动。

人山人海中,北冥靖翎轻易便注意到了并肩站在队伍最前端的北冥久和孔祖。他们的神色,褪去了往日的和蔼与慈善,不见温柔的目光,只剩下深沉与肃穆——他们旁边的宋康前辈更是满面骇然。

他们或许有心护着北冥靖翎,却终究爱莫能助。

他们都明白,现在台上站着的,是北冥禹。由此,便再没有其余任何一人的位置。

北冥靖翎只觉鼻梁泛酸,视线与这平日里最为亲昵也最为敬重的二人遥遥相对,却也只过了那么一瞬,就不再去看他们。

之后,是东方默和南宫彻。

当北冥靖翎发现阿彻居然和东方家族站在一起,她起先有些惊讶,但这惊讶反倒成了惯常,继而便觉得实在自然。哪怕情谊之深不及她和西门渊,但他和东方默二人也是自小交好,她老早便发现南宫彻对她要比对自己亲近些。现下看来,他俩怕是比以往更为熟络了。

冲动而心急的阿彻,眉毛已经拧成了一团,看着兄姊在众目睽睽之下这般难堪,他几番有想要冲上来的意思,只是一只手被东方默拉得死死的。

恬静怯懦的小淑女,哪怕心里是有那么一点点向着北冥靖翎,可面对北冥掌门的权威,她又岂敢出言一句。本来见势不妙便慌张地想要往后退避,可碍于身旁的阿彻,只得留在前面,他的激奋,也算是为她打了点气。

北冥靖翎在心底轻笑,随即,目光便从这二人身上移开了。

忽然北冥靖翎就看到了柳如烟。她站在外圈栏杆边的人群中,眼神凌厉,嘴角微扬。

北冥靖翎眉梢一动,一个声音从脑海中冷不丁地冒了出来,这是她说的……好景不长吗?

不!今日之事皆因父亲而起,她如何未卜先知?

紧张的情绪立刻牵动全身,北冥靖翎的心又开始疯狂地跳动起来,几欲破膛而出。

她用尽全力调整呼吸,强压下这个干扰,继续往旁边搜寻着。

然后她就看到了一个人。

秦缅。

在那个险些丧命的夜晚,在南宫循背着自己走在夜风冰冷的街道上的夜晚,偶然遇见的秦缅。

在她养伤期间,特地来探望她的秦缅。

是父亲心腹,一直是大家的榜样的,大师兄秦缅。

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秦缅。

从前——无论身边有没有侯忠翰,都时时刻刻守护着她……

并且,寸步不离的秦缅。

北冥靖翎好像突然明白了。

但她,又觉得好失望。

“是大师兄吧。”这已经是一个肯定句了。

北冥禹深深地望着她,没有说话。

这就是默认。

北冥靖翎闭上眼:“是您让他这样做的吧。不仅仅是今天,也不仅仅是那晚,从小到大,都是的吧。”

北冥禹叹了一口气,咬牙道:“是,又如何?”

“父亲您……”北冥靖翎摇着头,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您怎么可以……”

“靖翎。”北冥禹走上前一步,想攥住她的肩膀,北冥靖翎立刻往后倒退。北冥禹看着她,痛苦地道:“我关心你,靖翎,你认为我做错了吗?”

“关心我,所以要无时不刻将手伸到每一个角落,监视我的生活……父亲还这般理直气壮……”北冥靖翎强忍着自己快决堤的情绪,几乎把嘴唇咬成白色,“您觉得您本就该如此吗?您明不明白,我是您的女儿,但我更是北冥靖翎,一个完整的、独立的人!女儿不是父亲您的附属!”鼻子一涨,她险些以为自己就要哭出来。

但她早就不会掉眼泪了,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因为哭泣而被北冥禹严厉训斥后,她便练就了将泪水生生憋回去的本领;并且再到后来,在她成长的轨迹中,就连“想哭”这种本能性的冲动都愈发退化。

北冥禹显然呆滞,无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却丝毫不自知。

半晌,寂静。

“为父没有办法。”北冥禹过了很久才嗓音沙哑地开口。“我身为一门之尊、一州之镇军人,抽不出空来陪你,也没有机会能时常见到你。况且你自小不在我身边长大,这番桀骜不驯的性子,若不加以约束,将来成何体统?我必须让你怕我,才能让你敬我;必须知晓你的点点滴滴,才有资格来关心你!今日之事就是最好的例子!自己的女儿伤成这样,为父为师,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是何人所为!”说到最后,他几乎已经气结。

北冥靖翎如鲠在喉,她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的这副模样。

他是关心她的。

他是无比在乎她受伤的。

他也许只是想要用自己的方式,给她最周全的保护。

北冥靖翎突然感觉,她好像有强大的靠山,永远在身后,屹立不倒。

是了,都不必在乎了。父亲在这里,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长公主、弘安王、巍巍皇权……只要有父亲,这些,分明都不值一提。

北冥靖翎深呼吸,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做出了一个怎样的决定。

“好,我说。”她柔柔地道,方才的激烈反抗已然不复存在,“但,我要从头说起。”

南宫循陡然一惊,用几乎是不可置信的眼神望着她。

“为父在听。”北冥禹也同样温和地答。

北冥靖翎皱了皱眉,再次回过头,望向了密集的人群。

“这一切的起因,都是源于,”北冥靖翎直直地指向了柳如烟,“她。”

一时间,除了南宫循以外的所有人,都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正对着北冥靖翎的指尖,柳如烟,是一副讶异至极的神情。

这副样子,可并非伪装。

她惊讶,是因为没有料到,北冥靖翎居然真的会选择拆穿她。

那样聪明的北冥靖翎,做了这么蠢的事。

帝王家的女眷,自小到大被藏匿于深闺,出了皇宫,便没有几人见过她的真容。

更何况,当初被发现身份本就是一个概率极小的意外。在此之前,所有的消息源都落入了朝廷布下的天罗地网之中。北冥靖翎此番突兀地捅破真相,没头没尾,无凭无据,这天下,又有几个人能够相信?

再退一步讲,她可不是孤身一人呢。

柳如烟微微侧过头,在她身后那庞大的人群之中,有太多太多的帮手。

北冥禹疑惑地盯着柳如烟。接触到北冥掌门的目光,整个人群都自动地散开来,渐渐为柳如烟这位中心人物让开了一条笔直的、通往擂台的道路。柳如烟见状,凌凌一笑,旋即大步向前走去。

毫不畏惧地、毫无顾虑地走下看台、走向擂台,朝北冥靖翎而去。

“参拜掌门、北冥大小姐。”柳如烟走上擂台,谦卑地跪地。

北冥禹眯起眼,凝视着她,并没有让她起来。随即他又看向北冥靖翎,示意对方继续讲下去。

北冥靖翎冷哼一声,指着柳如烟道:“父亲当初为我与她同日举办拜师礼,您可曾记得,您是怎么介绍她的?”

听到她的问题,北冥禹先是一愣,然后便顺着记忆回想起来。这件事情距今已有些久远了。许久,他终于还是没能忆起,故随口答道:“我只知她是白身民女。”

北冥靖翎闻言,讽刺一笑:“父亲,我要告诉您的是,她既不是什么白身民女,她的名字也不叫如烟。”她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她,就是当今陛下的长女,今年元日时加封南平长公主的柳如烟。”

周遭仿佛在一瞬间沸腾。

大片大片的纷乱与嘈杂中,北冥靖翎镇定自若。这是她意料当中众人会出现的反应,没什么可奇怪。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的双眼,想从他那里获得一丝探求,或是一丝肯定。

然而她却发现,好像不是这样。

父亲,好像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一般,看着自己。

“靖翎……?”北冥禹的表情阴晴明暗了一阵,“你在说什么?”

北冥靖翎一怔,突然意识到也许自己这话确实说得太突然了,使大家都无法接受。遥想当初探破柳如烟身份的那个黄昏,自己的心情又是怎样一番跌宕与惊骇,她便能理解此时父亲为何会不敢相信他的耳朵。况且,她对柳如烟的怀疑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所以好歹也是经历了一步步推理、一层层抽丝剥茧才最终拨云见日,可对眼下的所有人来说,这个消息便宛如从天而降的箭雨,丝毫没有预兆,也令人措手不及。

可是,晚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别的选择和退路。她必须笃定地说下去,把一切都和盘托出,才有可能让父亲相信自己。

“父亲,我并非在撒谎。”北冥靖翎冷静地继续讲道,“大约一年前,我因一偶然事件对‘如烟’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从那时开始,我便着手调查。若诸位不介意,我可以将来龙去脉细细讲来。不过,总而言之,她就是柳如烟,此事千真万确,不容置疑。”

“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北冥禹大为光火,厉声问道,“柳如烟?南平长公主?长公主殿下的名讳,连我都未曾耳闻,你又怎么知道?自随高樊大师习艺归来,你便成为我的直系,每日按时按规练武,何来时间调查,又如何调查?你到底还是想要骗我,不愿说出擅自外出的缘由,竟然胆大包天,编出如此蹩脚的幌子!”

“父亲……”为什么?你不是想知道一切吗,我愿意告诉你,可为什么你又不相信我?北冥靖翎张大了眼睛望着他,一时语塞。

……也许,对他来说,真的冲击太大了?

北冥靖翎努力地平稳心绪,她知道,哪怕换做是自己,若有人忽然告诉她这等荒唐事,她也会选择认为是那个人在信口开河。

但,真相不是这样啊。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才能逆转……

北冥靖翎心急如焚地朝四周看去,当与南宫循目光相对的那一刻,她发现对方的双眸中,已然空洞如不见底的深渊。

南宫循?

连你也这么绝望了吗?

北冥禹难以自制地浑身发抖,转头朝柳如烟喊道:“起来!”还没等对方完全站起来,他又紧接着问道:“你,自己说!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柳如烟却是不紧不慢地站起来,缓缓低头,露出莫测的笑容。

“恕弟子无礼,掌门,我想说,我很吃惊。”柳如烟笑着,这样回答。

北冥禹目光灼灼:“我在问你话,你却吃惊什么?”

柳如烟加深了笑意:“您这样问我,就说明您有一点点相信大小姐的话。可此番无稽之谈,哪怕您听进去那么分毫,这都足以令弟子吃惊的了。”语毕,她想都没想又再次跪下去,低下头道,“弟子出言不逊,还望掌门海涵。”

“你!”北冥靖翎切齿,也顾不得什么教条与礼数,一下没忍住便直冲到柳如烟面前,“你少给我在这……”

“北冥靖翎!”北冥禹一声怒吼。

她的脚步顿了顿,难以置信地回头。

北冥禹叫了她的全名。

父亲气极的面孔格外慑人,可真正让北冥靖翎心冷的,或许,并不是他的表情。

“父亲喊我做什么?”北冥靖翎木讷地站在那,生涩地问道,“难道,父亲觉得我是疯子,在胡言乱语么?”

此话一出,本来台下刚稍稍安静的众人又再度吵闹了起来。

每个人,每个人都用异样的眼光望着她,仿佛她是个信口雌黄的疯人。

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句:装模作样,不知廉耻,妖言惑众!

……

有人说,模仿,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最擅长的能力。

于是很快地,所有人都跟着喊了起来。

装模作样,不知廉耻,妖言惑众。

北冥靖翎慢慢地转过头,僵直地望向偌大的看台。

她不知道此刻高声呐喊的,究竟只有别家门派的人群,还是甚至包括了四大家族的弟子。她也不愿去思考,这和平日里对她至恭至敬,拥护她为独一无二的北冥大小姐的那些,是不是同一群人。

南宫循远远地看着她,目光中不知道包含了什么。

柳如烟的嘴角勾起的一丝动静微不可察——至少北冥禹是没有注意到。他定定地嗔视着北冥靖翎,不发一言。

喊声越来越大,声浪几乎要盖过台上几人的头顶。

北冥禹重叹一声。

“我不求别的。”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你宁死都不愿说出口,眼下这情形,我便也勉强不得你。靖翎,过来,我看今日这武林大会确是不必再办。你道个歉,我们便回去吧。”这似乎已经是北冥禹所能做出的最大妥协。

“道歉?”北冥靖翎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用一种怎样的语气在和父亲说话。但,也许是此刻,也许是方才——她全然感受到,自己内心某处不可侵犯之物,彻彻底底被激起。

“我从始至终没有说错半个字,何须道歉。”她语气冰冷,面上已是无法掩盖的锋芒与傲意。

柳如烟眼角一弯,笑意盈盈地抬起头看北冥靖翎。

这正是她想要的。

——从前在你身上我最畏惧又羡慕的东西,今天,我就用它来让你一败涂地。

“你当着所有人的面,诽谤了你的同门师姐,你还不向她道歉?”北冥禹赫然问。

“所以果然……掌门您宁可袒护一个入门不久的陌生人,也不愿信自己的女儿。”北冥靖翎淡淡道,“但我只有一句话。如我所述,板上钉钉。”

也许,对于北冥靖翎来说,此时此刻她在做的,不过是维护自己的尊严,以及为她这么长时间以来的所有努力做出辩白。

可在北冥禹的眼里,一切都不是这样。

这个男人,这个习惯于掌控、习惯于命令,站在高处统领四下而向来被尊为德隆望重的男人,他不允许任何人,发出对他威严的挑衅。

哪怕那个人是他的女儿。

北冥禹双眸如炬:“我自以为,你身为北冥独女,打小受我管教,虽不至于真的就要做到像历代首徒那样优秀,可无论如何也不能失了风仪、乱了规矩。不想,我教出来这么个出言无状、不识好歹的东西!你空口无凭污人清白,我命令你道个歉就了结此事,是想给你个台阶下,而你,却又说我袒护外人!在你心里究竟还有没有一点礼数,一点长幼之分!”

北冥靖翎冷冷一笑:“您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在从四面八方朝她投射过来的目光中,她昂首直视北冥禹,“不论在您心里已经把我看成了何种刁蛮之人,我敬您如旧,因为您是我的掌门,您说的家教与礼数,我自知做得很不好。”她转眼望向跪在地上的柳如烟:“但,这个人,她配不上我以礼相待。我言尽于此。”语毕,她直接一转身,朝下台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离开。

漫天的噪乱从身后席卷而来,可北冥靖翎的脚步丝毫没有停顿。

她还没来得及考虑一件事——那便是在今日过后,她在四大家族的生活会是怎样一番景象。但无所谓了。因为,她已经放弃挽回什么。

这个时候,她听见了一个声音,在无数人大声的喝骂与斥责中,依旧显得清晰又刺耳。

柳如烟带着自始至终都未曾消散过的张扬的笑意,望着她远去的方向,高声道:“作为当事人,可否请求北冥大小姐留步?”

北冥靖翎顿住。

她回过头,侧目而视。

“今日偌大一场盛会给大小姐搅合成这样,在下还被莫名其妙地拉上台,叫人咒骂诬陷一番……在下可当真是不明所以啊。”北冥靖翎还未走下台,柳如烟已经站起来,在与北冥靖翎相隔数十步的地方,正对着她。

显然,据理力争已经是没有用的。北冥靖翎不愿再多纠纷,便索性只是瞪着她,沉默不语。

“虽到头来不算受了大委屈,可若就这样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让大小姐走了,连个说法都不讨要,在下这心里,恐怕日后久久难以平复了。”柳如烟慢慢地朝她走去,一步步靠近。

而北冥禹没有阻止她的步伐。

北冥靖翎心下凄然,但依旧不作回答。

结束这一切吧。北冥靖翎在心里默默想着。

终于,柳如烟走到了北冥靖翎的面前,站定。

“大小姐学得一身过人武艺,可我看,你却是丝毫没学会该如何做人。”她的声调无比高昂,尖锐地钻进耳中,令北冥靖翎一阵头皮发麻。

“怎么?”再装哑巴已不合适,北冥靖翎张口接道,“这是轮到你来教我了?”

谁知柳如烟低低一笑:“恭敬不如从命。”话音未落便扬手。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个巴掌结结实实地盖在北冥靖翎的脸上。

北冥靖翎一愣。

直接上去就是一记摆拳。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火爆与突然,没有任何一个人反应过来。倒在地上的柳如烟,擦了擦冒血的唇角,随即,利落地站起来。

心里的石块终于落地,因为她知道,她赢了。

挨这一拳,她便已经赢得没有悬念。

北冥靖翎忘记自己是先感觉到左脸的滚烫与疼痛,还是先听见父亲的怒吼。

“北冥靖翎!”在四面八方漫天掩地的呼号声中他是这样说的,“十六年来我竟都看错你了,你怎能如此伤乱礼纪、目无尊长!”

她闻言,只是回过头,望着那个由于愤怒已然变得扭曲的面孔。

她笑了。

“掌门。”她镇静地说,“弟子四日前,满十七。”

然后,她转身,再次大步离开,没有停顿。

只不过这一次,她离去的方向,是朝着春华宫的正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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