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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廿捌 破(下)

英临二十五年,正月二十。

盛大的武林会晤在四大家族的牵头下顺利开幕。春华宫是沙滩,人群便是海浪,以硕大的擂台为中心,整个场地被欢腾的气氛一波又一波地席卷。

内场中,各大门派的直系弟子齐聚一堂,彼此间热烈地交谈,每个人都表现出了久违的兴奋。

对北冥靖翎而言,唯一的遗憾是,西门渊到底没能赶上最为浩盛的开幕,想来得晚些时候又或者明日才能抵达。

此外,当她朝着白鹤庄的方向无意一瞥却只看到了单韩非,甚至还有卉宁时,她心尖一抽,但这种突如其来的不愉快的插曲迅速便被下一波热闹与喜悦冲刷。

南宫循已经站在了擂台一端,准备上场,武林中历来最为重要也是最受关注的打擂赛,即将拉开帷幕。

外圈的看台上,有几人靠着围栏。整个内圈的分布形势尽收眼底,可他们,一直紧紧盯着四大家族的某一个区块。

“武林大会打擂赛,首轮,首场,擂主——四大家族,南宫循——”司仪高声宣布,伴随着人群的欢呼叫好和震耳欲聋的掌声,南宫循缓缓走上华丽的高台,站到了中央。

他的面上还是如同往日那般冷清,众人看后都难免生出些距离,北冥靖翎却莫名觉得,或许此人内心,是有几分紧张的。

天下只知南宫大少爷淡漠庄严,可今日今时,是那少年第一次以北冥首徒的身份,在武林众人前抛头露面呢。

此刻,另一位曾经的北冥首徒,正通过镜像,定定地观望着这一切的发生。

侯忠翰在熟悉的人群中,寻找到了那个正目不转睛盯着高台的长发女孩的背影。他不由得还是低低地叹了一声,一旁第兰的睫毛一颤。

“首轮,首场,攻擂者——请四大家族掌门东方骏、白鹤庄掌门单韩非、崇辉门门主宋文弼、天机楼楼主花影,依次抽选金签——”

几人依照预定的仪制,成一列上台,南宫循即刻退开,微微俯首,恭敬地等待。

这便是立于当今整个武林顶峰的那一小撮人中的几位。众人见他们上台,皆是无比肃穆崇敬。

负责的第一位弟子也身着盛装,手捧签筒上台,站在东方骏的面前,示意由他开始执行。

“乙——”

南宫循站在几步远外暗暗舒了一口气,四大家族位于甲区。多谢东方掌门的手运了。

盛装加身的第二位弟子听后,立刻从面前的十个签筒中选出了标有“乙”的那一个,双手捧着它走上台去,低头奉于单韩非面前。

看着镜像中的单韩非满面春风,侯忠翰心中自然不快。然却见那人表情似是微妙地一变,下一刻,便听见司仪高声宣读结果:“白鹤庄——”

众人皆因这巧合骤然安静一息,旋即笑声、掌声、欢呼声,声声震天。单韩非也掩不住喜色,想过白鹤庄或有机会在这盛会上扬威,却没想到时运来得这样早、这样巧,他不由得拱手转身一圈,高呼道:“喜事!喜事!还望各位多多赏脸!”

第三位弟子走上台,将签筒交给崇辉门门主,宋文弼。他将要决定的,是坐标中的行数。

台下正北的甲区,最前方,北冥禹和同在这一区块的宋康并排而坐,二人有来有往地交谈着。宋康是宋文弼的堂侄,虽然比北冥禹差了一辈,但他如今在门中乃至整个武林的地位,早已不拘于此。

“玖——”

“贰——”

随着行列数的确定,最终的人选至此揭开。众人的目光纷纷朝着那个方位聚焦,镜像那头的侯忠翰待一望见那人,便笑了出来。

“是费淼啊。”侯忠翰饶有兴味地道,放松地向后一靠,“头一个便这么有趣,就让我们好好来欣赏吧。”

第兰听见他话中下意识的那个“我们”,心头一热,不禁接口问了一个其实对她来说毫无意义的问题:“侯师兄认为,这位师兄与南宫大少爷相较,何人能胜?”

“两年多前我刚来白鹤庄,费淼就是我的手下败将,我虽不了解南宫循,可他怎么说也是当今北冥首徒,若第一轮就输了,岂不荒唐?”侯忠翰答道,而后话锋一转,仍是笑着,“不过,估计费淼也不会让他南宫循太好受的。”

费淼在众人的助威声中面带笑意地上台,与几位掌门行礼致意后,其余人等全部离开了擂台,回归原位。

此刻高台之上只有两人相对而立,氛围在周围成片的高呼呐喊声中,愈加紧张热烈。

一声重鼓,标志着英临二十五年的武林大会头一场比武,正式开始。

“南宫大少爷,请多指教。”南宫循看见费淼轻松地活动了一下脖颈,笑盈盈地道。

而对方的话音还未及落地,人影便直接从十步外闪了过来。

——吃速度的那一派么?

南宫循冷静地接应着对手连续不断的试探和干扰,保持守势,默默地观察着。以目前的节奏,对他而言措置裕如。

高扫、旋踢、不近身、腿法为主、招式转换流畅……这简直不就是翻版的北冥直系?他初步摸清了对手的风格,不禁心中暗笑,训练弟子竟也有刻意模仿北冥的痕迹,看来眼下的情景,是白鹤庄欲直逼四大家族的野心堂而皇之地摆上了台面。

但南宫循能够看出对方的打法,对方也应如是。费淼在几个回合的交手后突然后撤,重新拉开了距离。

两人目视对方,神色都很平静。他们似乎维持着一种微妙的默契,都无意动用武器,而是选择在赤手空拳的硬功夫上一分伯仲。

三息过后,费淼再次主动出击,却忽然改变了步调。

坐在台下的西门景盛眼睛一亮。

很全面啊,他勾起嘴角,适才模仿北冥,现在换成了我们家的东西?

他出拳的质量和速度让南宫循也默默赞赏,一方面在移动和躲避中观察,对手的每一套动作都是如此流利、舒展,拳峰像是狼毫染墨,似要把他的身体当作宣纸,书写着劲笔狂章;另一方面,他也惊讶于费淼对四大家族研究之细致、透彻,竟能将北冥和西门两家的路数学得像模像样,旁人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他也是四大家族的直系呢!

既然在招式上领略颇深,那么……想来北冥打法上的弱点,他也很了解了?

南宫循登时又提起了更多一分精神,暗中更改了和他硬碰硬的战术。

他从来不是那种追求场面好看的人。即便被压着打,貌似十分憋屈,但南宫循并不在意。他有信心将对方拖到露出破绽为止,而在耐力上,他从来就没怕过谁。

思量间南宫循发现自己一直在后退,就要逼近擂台边缘。而一旦对手穷追不舍,将他压入死角再最后补上一击,当他出界的那一刻,便宣告着比赛的落败。

两人依然没摸兵器,眼见着南宫循的后方接近擂台边缘两侧巨大的刀架,费淼忽然发力,右手一个直拳朝着南宫循的脸砸过去,南宫循即刻格挡,这本是常规动作,可在后撤的同时,脊背砰地一声撞上了刀架木质的支腿。

仿佛被卷至浪巅又狠狠地拍在地上,那一声巨响让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南宫循也被震得胸口发闷。

费淼抓住机会,上前一步,左拳紧接着就往对方下巴摆去。

……想象中,对手双眼一黑直接倒地不起的情景却没有发生。

南宫循看着费淼的脸上原本几乎已经露出了喜色,却又在下一瞬转化为震惊,而这份震惊都还未能消散完全,就已经被过掉了一个身位。

全力出拳的重心转移让他不受控制地正面向前栽去——当然只有扑空。费淼闭上眼睛,不忍心看着那越来越近的支架即将敲断自己的鼻梁。

而,想象中的情景却再次失约,他只是结实地用脸着了地,面上顿时一阵温暖粘稠,但在黑暗中他却甚至是庆幸地松了口气。

输掉比赛的代价,只消流些鼻血,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这一连串跌宕的变化只在转瞬间完成,他睁开眼艰难地撑起来时,才发现,是那方才从自己拳头下闪开的少年,重新撑住了摇摇欲倒的支架。

费淼望着南宫循沉静的眼,无奈笑了出来。

“首轮,首场,擂主,四大家族南宫循,胜——”司仪高声呼喝道,周围爆发出热烈的鼓掌叫好声。

两人互相拱手一礼,抬头对望,费淼脸上的血污还未能来得及清理。

“领教了。”费淼笑道。

“不敢。”南宫循也微微扯起嘴角,“费前辈对四大家族的打法掌握如此深刻,实属不易。但也请记得,”他平静地从怀中掏出手帕递给对方,“费前辈既能同时掌握北冥、西门的绝技,又如何认为在下就只是一个无法克服近身缺陷的普通北冥弟子?”

费淼愣了愣,在众人的注视下,接过了那块帕子。北冥禹的面上带了一点笑容,四周层层叠叠的人更是无不感叹北冥首徒之风度。

而全场唯一一个脸色不太好看的,也就只有单韩非了。

“是我钻牛角尖了。”费淼垂眸,对着少年再次抱拳道,“希望日后还有能与南宫大少爷切磋的机会。”

“他钻牛角尖了。”侯忠翰淡淡地评论。

第兰转头,配合着他难得的兴致:“此话怎讲?”

“你应该也看出来了,这第一场比赛,两人完全没有用过任何称得上技术性或者是具有个人风格的东西。”侯忠翰道,“可以说,他们所比拼的,从头到尾,都只是基本功而已。”

“侯师兄是说,方才不够精彩吗?”第兰问道。

侯忠翰摇了摇头:“不。徒手格斗中的基本功,在这场比赛展现得很充分了。从基础的力量、速度、节奏、步法、招式的组合,到高级的有效击打意识、距离感的掌控……没有经年累月的重复,绝对练不到他们今天的地步。”他顿了顿,“但我说费淼钻牛角尖,是因为,这些东西其实配合正确的训练方法,每个人只要足够努力就能练好,和门派没有太大关系。他却偏偏认为四大家族的那套才最为正统,刻意模仿,每一步都力求标准的定式,反倒被条条框框所束缚,不能临场反应。我猜他一定是料准了北冥直系以往在狭小空间的弱点,才不惜耗费体力也要步步紧逼,哪里知道对方是个沉得住气、又懂变通的人?”

第兰看着他对南宫循不吝赞赏,张了张口,到底还是决定不说话,半天后才暗暗笑着转回了头。

外圈看台上的一些人,似乎并不能领会到侯忠翰所说的内行看点,他们仍然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处,直直盯着从一开始就没变过的,朝着四大家族的那个方向。

抽签仪式重启,南宫循的呼吸再次变得小心了一些。这是连方才正式比赛他都没有出现过的感觉。

“首轮,次场,攻擂者——壬——”

南宫循放松下来。

“天机楼——”

人群中涌起一阵兴奋的骚动。今年的比武大会可真是好看,上来就都是大戏!

南宫循虽心情平静,但听后也不禁略微挑了挑眉。天机楼是近两年崛起的新贵,全员皆为女子,楼主花影更是凭借独门绝顶轻功在江湖中名声鹊起,也由此获得了今次盛会抽取金签的资格。没有想到,他的第二场比赛,就要面对一个风格新奇迥异,且从来没有交过手的门派。

“拾柒——”

“壹——”

一位年轻女子,缓缓从人群中站起身来,走向擂台。人们看向她时,不由得都为其曼妙身姿发出惊赞感叹。

小露姐姐?北冥靖翎惊讶地看着远处似曾相识的侧脸,过往中的某个片段忽然翻新。

那一年的武林大会,北冥靖翎还不是直系,天机楼也根本没有今日的地位。故而当年两个想要混进内圈的小小孩,在这同一个校场周围,曾有过一段交集。北冥靖翎隐隐回忆起来,那个女孩子哪怕听完她北冥大小姐的来头,也依旧自豪地向她自我介绍:我叫花露,来自天机楼!

年幼时的几次际遇早就在日后的不复相见中被遗落在记忆的一角,而今重新拾起,她不得不感慨,曾经那个机灵鬼马的小姐姐,如今当真是更加自信卓然,就如同她坚定迈向擂台的步伐和身影,是多么光彩夺目。

花露上台后,依旧是照礼数走了过场,随后待几位大人和她自己的掌门走至下方才刚坐定,她便忽地凑上了前去,踮起脚,仔细打量着南宫循。

台下霎时响起一些细微的抽气声——她离得实在是太近了,长长的睫毛几乎能扫到南宫循的鼻尖。

北冥靖翎一时间有些尴尬,这尴尬来得也并非莫名,因为她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别人。她多少接触过那位个性跳脱的女子,其余人却恐怕是没有的,尤其父亲,以他的个性,纵是知道花露历来如此,恐怕都很难接受她在这等正式场合作出逾矩之状!

她斜斜地探出头去朝父亲一看,却发现他面上没什么肉眼可见的异样,不由心下大奇。

“你好好看呀。”花露退了回去,抿唇一笑,“不过,我觉得,你们北冥以前那个首徒,整个武林没有人比他更好看!”

她说话声只足够现场南宫循一人听见。南宫循眉宇间升起浅浅的讶异,但只过一瞬,便听对方迅速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认识你妹妹哦!”

南宫循道:“……前辈所指,是北冥靖翎?”

“嗯?你怎么这样叫她?看来你们不熟嘛。”花露偏过头,竟然尝试着在甲区寻找北冥靖翎的身影,很快便与她四目相对,甚至还在台上就那样同她招了手!

北冥靖翎心中打鼓,和众人一样,只看见台上二人的嘴一张一合,却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唠嗑什么。但她接触到对方视线的一刹,下意识便也伸出手在空中晃了晃。

是像火一样的,不由分说般侵略过来,却让人无法拒绝的光和热。

南宫循望着对面约一弹指,竟然一反常态地回应了花露的闲话:“所以,前辈同她相熟?”

“我一直很喜欢小靖翎呢。”花露的眼睛眨了眨。

“那么假若……”少年似乎根本不理会她字面的内容,而是仿佛在确认了什么之后便即刻有话欲讲,可刚有几个字出口,却又就此打住。

“……抱歉,在下不该多话。”南宫循嗓音凌凌,后退几步,拱手道,花露即刻意识到他这是开始进入状态,“拼尽全力是对对手最大的尊重,前辈认为如何?”

花露不太明白方才他心中经过,挑眉道:“那是自然。”

“好。请多指教了。”南宫循道,话音未落,两人便已高高跃起。

还是和头一场一样默契地,两人选择了比拼相同的东西。

“轻功是我天机楼擅长的领域,”不知不觉间花露的语气也早已没有了插科打诨,她立于西侧的刀架,静静望着对面另一侧刀架上的南宫循,“你挑战别人的长处,不怕吃亏吗?”

“在不同领域都能直面至强,是在下赚到才对。”少年答道。

他话才说完,便看见正前方似有黑影飞来,定睛后,是空中一把八棱锏以几近平直的轨迹破风朝他砸来,南宫循脚下一蹬即刻跃起腾空,想着这女子裙袂长袖、缓带轻裘,看起来柔若无骨,竟不料内功坚实,能将此重兵器平抛出跨越整个擂台的距离。

下一刹,那把铁锏从南宫循脚面下飞过,继而重重地砸上了他赖以支撑的东侧支架顶梁,那天震地骇的钝响配合着兵器摇晃碰撞的声音,让在场众人皆不禁掩耳;南宫循甚至想象到其内部结构几欲开裂的景状。

支架即刻向着擂台外侧的边缘倒去,而南宫循在此时恰好处于下落阶段——他本应稳稳落于支架之上。他毫不犹豫地用左手握住了一把镏金镗的长柄,奋力将歪斜的支架拉了回来,而他的身体一侧擦着地面划过又升起一个角度——他借那手柄之力将自己荡起,到达极限高度的瞬间左手放开,右手在刀架两侧铅垂的立腿上轻松扶了一下,整个人在空中挺身一旋,便重新稳稳当当地站回了高处。

众人为南宫循一个弹指之内的精彩表演纷纷叫好,但花露自然不可能给对手反应的机会,只是饶有兴味地一笑,紧接着,便长袖一挥,又将自己刀架上的一把长缨枪掷了过去。

“故技重施?”南宫彻也为方才哥哥的表现惊赞不已,这会儿又见情景重现,忍不住开口问道,心想天机楼的姑娘莫不是只会这一招?

“不。”一旁的东方骏摇了摇头。南宫夫妇还在途中,没赶回长海,因而南宫彻和东方默坐在一起。他瞥一眼正全神贯注观赛的女儿,和同样兴奋的小少年,笑道,“你且看便是——”

说时迟那时快,酡红长袖早已缠上了那朝着南宫循直直飞去的枪杆,连带着花露整个人轻盈的身姿在空中朝着对面掠去,好似天女下凡,如梦如幻。

花影听着周围人的赞叹声,只是默默一笑。在天机楼,这是再常见不过的看家功夫。

南宫循望着瞬息接近的那抹艳色,便知对方的目标不再是自己脚下的刀架,而是欲图凭借优越轻功要与他正面相对,直接破坏他的平衡。

果不其然,他只稍一躲,长枪从他身侧飞过,而飘逸的袖缎也即刻散开,灵动女子从天而降,紧接着,便是一脚将他往旁边踹下!

他不折不扣受了这一踢,后退几步从支架的侧沿掉落下去,但心中自是毫不慌张——因为对方发力的同时,也牺牲了她自己的重心。

他看着被他勾住衣袂的女子和自己一同落下支架,着地的瞬间他用手肘一撑,双腿环扣住支架立柱——这正是他选择从这个角度摔下的原因。

却只听见一声帛裂,他仰面支起上半身,双腿松开一蹬后再度轻松地返回原处时,便也看见对方同样好整以暇地落在支架顶端。

她手中一把短型匕首,在被南宫循带下去的一瞬便果断抽出,将他勾连着的那段袖管割开,而另一手的长袖即刻朝着上方横梁绕去,如此自然毫不费力。

花露将那小刀随手一扔,落在下方的地面上,发出叮的一声清响。

“别担心,”她的话音消散在呼啸渐进的风声和一阵女子的馥郁香气之中,“应急处置罢了,我们依旧公平较量。”

南宫循感到身体顿时升腾起来,迅速回神后,发现自己正悬于半空,腰身被一条绯色缎带束紧,而顺着缎带看去——

半空处,有一女子笑意盈盈,她的裙摆、帔帛、袖带朝着四面八方散开,在微风中舞动,好似一朵巨大的业火红莲,盛放于擂台中央。

而每一条缎带——除了自己这一条,和固定在东侧支架上的那一条之外,其余的,全都有刀枪剑槊系于末端;而分居两侧的兵器架上,早已是空空如也!

众人的惊呼声不绝于耳,即刻又望见那红莲开始旋转起来,花瓣也朝着某一处聚拢,片刻后才发现,是所有的武器,都一并朝着南宫循所在的那一瓣疾速刺去!

南宫彻心中一凝,身边的东方默更是没忍住尖叫出声,就连东方骏也眉心微锁,沉默不语。

南宫循侧身躲过最近的一把大刀,可那刀掠过他后去而复返,被那赤色衣带束控着再次顺着原本的轨迹飞回;而他旋即望见更多的枪、剑、叉、戟紧随其后,携着猎猎风声而来,毫无空隙,每一个都直指他的躯干,即便勉强躲过上一个,下一个也不给任何喘息的机会。

他尝试摆脱腰间的束缚,却发现这是徒劳无功——况且就算解开了,他在这里即刻掉落下去,双脚必然触地。

倒不是非要纠着比拼轻功的这点心气不放,只是南宫循知道,介时他在地面她在空中,给了对方自上而下发起猛攻的条件,他就会在很大程度上丧失这场比赛主动权。

一把锋利的双刃刀打着转从他肩部上方毫厘之处飞过,将他的劲装划开一道带着血气的口子;紧接着,又是一把银亮的刚戟,但花露一面保持平衡一面操纵衣带的速度自然比不上南宫循长剑出鞘的反应,当瑛琉在手的那一刻,少年面上便再无掣肘之色,从此往后的所有格挡,都变回了最开始那般的潇洒写意。

“真是傲慢啊。”侯忠翰低低地说了一句。

“到了眼下的境地才肯拔剑,横竖之前纯粹锻炼轻功,都在让着她吗?”他也不在意身侧第兰的欲言又止,径自继续说道,“罢了,一波三折铺垫了这么多,也算是……分量很足的出场。”

“‘出场’?”第兰不大理解他的用词。

侯忠翰却兀自沉默下来,只以眼神示意她继续看下去。

当看见空中突然出现道道寒光时,北冥禹和宋康均是一愣,随即,相视而笑。

这是瑛琉剑自二十一年前初次问世以来,头一回退出沙场而亮相于武林大会,令全天下共睹。

“顾老当年的手笔啊……”宋康笑着感叹道,身为现役名匠中最年轻的一位,同为铸兵之人,江南世家问鼎天下的技艺,是他心中最为仰慕的符号。

花露站在圆心,望见了绯色末端少年游刃有余的动作。她心知那人执剑在手,自己照着原来的路数再如何费劲,便都是白搭了。

看得更清些,她发现对方已全然掌握了节奏,虽仍被衣带束缚,却倒更像是有意为之,借她之力在空中保持平衡,而很快,不,就是这一刻——他即将找准时机,顺利脱身!

南宫循深吸一口气,就是现在。

却倏忽间有一股无法抵抗的力量将他整个人带了起来,他一怔,再度陷入了受制于人不可脱逃之境地——只是这一次,来得比先前迅猛十倍!

众人只见突有暴风席卷,那盛大的红莲急骤地收缩又张开,长裙女子的身影在空中飞速旋舞,而被绯色衣带牵制住的少年,以及其他同处于末端的兵器,仿佛都要被莲心吞噬,在半空起起落落,沿着特定的轨迹,接连划出一道色泽瑰丽的弧线!

就如同南宫循不是能够自主行动的活人,而是变成了她可以随意支配的武器,他此刻正被一圈一圈地飞甩,倒真像极了流星锤的模样!

所有人都为天机楼的绝技狂呼不已,只有花影,站在热浪的前端,屏息凝神。

小露……她不由得咬紧了牙关,你大可不必如此争胜……

一声尖利的刺响,似是由快速移动的气流发出,又如箜篌之声,穿云裂石。

那红莲之瓣原硕大饱满,此刻却在众目睽睽之中瘫软、萎缩,大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莲心处的女子便被一圈重量敦实的铁器带着下坠,笃笃地撞在了台面之上。

“小露!”花影一惊,最快反应过来,跃上高台冲过去,可还是晚了一步,女子以一人之身承受了能量巨大的冲击力,已然晕厥。

少年翩翩落于支架顶端,在他的剑尖,还挂着一缕被斩断的布匹。

——那是唯一一条,花露用于维持自身平衡的,固定于支架之上的缎带。

但下一刻南宫循也立即跃下地面,几乎同时和花影扶住花露,却同样还是晚了一步。

“楼主,在下很抱歉。”南宫循退后一步,躬身抱拳,朝着花影定定道。

花影将失去意识的花露搀起来,莞尔一笑:“如果你是在为开始时的故意退让而道歉,那么本座替花露应下了;可如果是为方才的致命一击而道歉,那我当真不敢接受。”她望着南宫循,双眸静若止水,“这是比赛,不是练习,你没有义务保护对手,更加没必要展现什么风度。”

“在下受教。”南宫循低眉颔首。

花影盯了他一会儿,又道:“不过,在‘天机阵’中那般眼花缭乱,你竟也能找到准星,精确锁定目标……北冥首徒,名不虚传。”

“楼主谬赞了。”南宫循淡淡道,“在下依靠前辈的缎带才可维持凌空,纯轻功的较量上,我显然是逊于她的。况且‘天机阵’的威力何止于此,今日恐怕是花露前辈还未完全练成便强行发动,才给在下可乘之机。若她有耐心再拖我一阵,想必孰胜孰负还未必能有定数。”

他竟然也看出来了,花影呼出一口气,朝着南宫循轻轻点了点头,转身扶着花露走下擂台。

南宫循恭敬地目送着二人离去,听见耳边呼声:“首轮,次场,擂主,四大家族南宫循,胜——”

南宫循的第三位对手,是来自吴越国西府的铸剑世家,杭州剑庐下一代的钦定传人,顾正邦。

当抽签的结果公布时,宋康几乎是拍掌起身叫好,难以置信地对北冥禹笑道:“才刚提及顾家,便是盼着一睹稀世宝器间的交锋,现下看来,我今日可算‘言不虚发’了!”

侯忠翰看见人群中的那男孩儿淡定起身时,不禁眼神一滞。

他面上阴晴不定,一息后猛然站了起来,转身背对镜像,提步欲走。

第兰大惊,忙喊:“侯师兄!”

“……他和他哥哥长得真是像啊。”侯忠翰没有回头,冷冷地道,看见第兰欲言的神情又立刻抬手制止,“不用说了。南宫循的实力我已见识得差不多,再看下去也没意思。况且,卉宁看起来也很老实,既有本事让单韩非带着她去,说明两人已经更进一步,往后的事,我们坐收其利便可。”说罢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青竹轩。

第兰怔怔地留在原地,身后镜像内的喧嚣仍在蔓延。

她当然明白侯忠翰为何不再看下去,因为她清楚记得当年的情形。

那一年,十六岁的侯忠翰当选北冥首徒,次年,便获得了在大会上守擂的殊荣。那时他连赢三场,胜利在望,众人都以为当年的主擂台会只进行一轮四场便决出头名,然而,接下来,他遇到了来自杭州剑庐的顾正邻。

江湖多有传闻,说顾正邻虽是当时门下最强,可他的弟弟顾正邦,小小年纪便天赋异禀,显出超凡之姿,未来定是整个武林的耀眼明星。

那一场,侯忠翰由于体力问题,憾负于顾正邻。

而今天,顾正邦果真顺应万众期待,超越哥哥,成为了钦定的传人。

第兰无言凝望着侯忠翰离去的方向。

你到底还是不敢直面吗?

倘若南宫循赢了顾正邦,就说明,同样身为北冥首徒,南宫循胜过年纪相仿时的那个侯忠翰。

……你连这份“倘若”,都不能承认吗?

当看见自己对手为何人时,南宫循就知道,握在手中的瑛琉剑不必再收回去了。

南宫循和顾正邦静静立于台上,隔着十步左右,望着对方。

“南宫大少爷手中的‘瑛琉’,是祖父最为得意之作呢。”男孩一笑,右手举起,握住肩后剑柄,却并不抽出,只松松垮垮将掌沿靠在自己颈后,悠闲地吹了一个口哨,举手投足间尽是少年人的飞扬。

南宫循也回以一笑,道:“荣幸之至。”

顾正邦挑眉,眼中光芒闪烁:“祖父曾说,武器都有魂魄。那么今日就来看看,擅长造的,和擅长用的,何人更懂自己的剑吧!”

这孩子说话半点没有客套,丝毫不遮掩自己那蓬勃的胜负欲。南宫循看着他,不知为何,竟想起了弟弟。

……不止是凭借世家血脉与天纵之才,便能如此的。

他一定是被一个充满肯定的环境所包围,才能从成长的过程中,得到最多、最多的勇气。

过几年阿彻再大些,会否也是如他这般明亮的模样?

南宫循低眉不语,然只稍一瞬又抬头,定定答道:“在下也愿意听听,剑魄的声音。”

十步外一声鹤唳般的铮鸣,男孩手中寒光出鞘,而后,便毫无退意地朝着他迎了上来。

这一次,南宫循也不再似前两场那般拘束、试探,而是同样全无保留地,长剑凌空。

在场众人自然都察觉到了氛围的变化,南宫彻也是既兴奋又担忧,他早就听闻过顾正邦的名头,他担心南宫循经历了前两场体力的消耗,还如此放开了打,万一不敌那位剑庐子弟……

可场上的进程却不容他思考,因为擂台二人一经交手便是剑影连绝,一招一式毫无缝隙,错过一点都是可惜!

东方默也张大了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擂台短兵相接的两人。

她还未能彻底从方才南宫循被花露当作玩具一般甩着转圈的惊吓中恢复过来,这会儿同门兄长却似乎又遇上了另一号强敌,她不得不捏紧了拳头,心悬到嗓子眼,生怕南宫循身处如此凶险的剑阵受到丝毫损伤。

她自己的造诣与今日在场大多数人相比都可算浅薄,何况东方家族擅长的本就不是明刀明枪;她看不出什么招式,什么切换,什么关键一击,她只能凭借观感,尽力去理解台上所发生的一切。

思量间她发现南宫循将那少年逐步逼至擂台北面一角,渐渐朝着四大家族这边的方向靠近,再然后,那少年竟有功夫存了存力,紧接着便猛地朝前一横、一抹,南宫循便被直接挡了开!

那少年还未收势,故而那剑带着余力和惯性划过身侧,紧接着东方默便隔着几排人被一阵剑风削过头顶,她浑身一麻,恍然间感觉自己的头皮都给掀了起来!

一阵哗啦啦的混乱声响从不远处传来,似乎有什么东西零落坠地,她顺着望去,是内圈前方原本稳稳平放于桌案的那排签筒被剑气带到了地上……

有几位弟子慌忙前去收拾,而东方默震惊当场,望着台上那笑意自如的男孩,她活到今天,从未见识过如此悍烈的剑法!

南宫循后退几步,重新站稳,面上不自觉也露出了一点笑意。

“你会让人,”顾正邦抹了抹嘴,张扬地昂起头,“我也会哦!”

“抱歉……”南宫循凝视着对方,加深了笑容,“确实很少遇到不用我让的对手。”

“那么,现在我们都收起这个坏习惯,来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对决吧?”顾正邦道。

“正合我意。”南宫循回答。

眼看着那台上再度打作一团,外圈的几人才从不久前那一刹的震慑中回过神来。

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几人回头,即刻微微躬身:“长……”

“住嘴。”柳如烟打断了他们,望了望周身混乱的人群,“这种场合还向我请安做什么,也不怕露馅!”

几人连连称是,又改口叫她师姐。

“如何?”柳如烟简洁地问道,“方才一点意外,处理好了吗?”

“一切妥当。”那几人答道。

柳如烟点点头,转身离去。

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幕,也没有人听得见他们短暂的对话,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擂台之上的激烈交锋所吸引。

又是一次大力的反击,少年单手执剑从高处落下,好像下一刻便能将他对半劈开。不过南宫循早有准备,侧身闪过,腾出足够的空间,瑛琉剑尖直指对方的剑镡一刺,顾正邦的动作便被迫偏离,歪斜地劈中了一团空气。

而顾正邦气也不喘一口便轻松地重新起势,迅捷的攻击此起彼落接二连三,丝毫不给南宫循转换的机会,只能被迫循着原本的剑路承应。

“我讨厌!讨厌你这样!”在无数次被南宫循接助巧力避开后,少年人的每一发砍、穿、撩、刺都愈发强硬生猛,而南宫循的防守也更加吃力,只听见对方恨恨吼道,“为什么不敢接!为什么又不反攻!瑛琉剑是这么用的吗?!你们四大家族配得上它吗?!”

他吼得很拼命,几乎让南宫循觉得,纵使穿越周身被长剑划破的呼啸的风声,下面的观众也能听得见。

不知着了什么道,他用余光朝着四大家族的方向瞟过——他下意识地想去寻找北冥禹的眼睛。

他只有这一瞬的分神。

而对顾正邦来说,也只需要一瞬。

南宫循几乎是靠着最后一点应激力,才堪堪避开了少年的这一次攻击。

一股强大的剑气直击右臂,他手腕刺痛,即刻回神,才发现瑛琉剑已然被震到脱手,在空中抛出一道弧线,摔在了身后不远处。

顾正邦紧紧握着自己的剑柄,站在几步外,盯着他,没有发动下一回合。

男孩眼中有着明晰的怒意。

全场霎时寂静无声,南宫循在众人难得的沉默中,平静地转身,走过去,拾起了瑛琉剑。

他的右手还在微微发抖,他尝试着使力,却在一时间无法恢复。

南宫循只是略微思考了一下,便用左手,重新握紧了剑柄。

顾正邦一愣。

“南宫大少爷到底会不会尊重人?”他切齿问道,“你是不懂什么叫做‘全力以赴’吗?”

“顾公子又何曾尊重在下?”南宫循抬眼看他,凛凛道,“你方才说,四大家族配不上瑛琉剑?”

“不然呢?”顾正邦嗤笑,“如果南宫大少爷只想研究所谓的技战术,无意在剑法上与我一决高下,那今日比试的意义何在?”

“确然如此么?”南宫循的态度依旧很冷淡,他左手握着长剑一步一步朝着对方走去,站定,“你我对决的意义,究竟是谁搞错了?”他直直望向顾正邦,藏青的眸底翻涌着气焰,“敢问顾公子,你今日所认定的对手,究竟是在下……还是我手中这把,出自顾纯先生的、贵门二十多年来都没能复制的、唯一被称作‘杭州剑庐存世之傲’的,瑛琉剑?”

他神色内敛,一字一顿,句句宛如钟鸣。顾正邦听进耳中,却仿佛觉得有重物落在心头。

“顾公子不明白的事,在下现在就给你回答。”南宫循也不在意对方的恍惚,左手一旋,刃口冷光忽闪。

顾正邦即刻收起心神,只见南宫循手中的长剑携着浩大的剑气从另一个方向直逼他而来,这对他而言不算难办,即刻抬手一架,便要用宝剑与之正碰——这才应是论剑之人该拿出的态度,而不是躲躲闪闪!他心想。

可当两剑剑身相触时,他却感到了异样。

只经一霎,顾正邦便果断地抽走了自己的剑,后撤几步,避免了与之硬扛。

而对方也立即收了回去,只是,他那冷峻的神情,显然已与先前大为不同。

刚刚那短暂的靠近,那种几乎夸张的压迫感……怎么回事?

顾正邦心有疑云,暂时不敢妄动,便又看见南宫循率先出手。

一种鬼厉的杀机扑面而来,顾正邦惊诧地接应着对方的攻势,更加大惑不解。

因为,他就像变了一个人。

如果说之前南宫循的打法是理智、高效、技术流……

那么现在,顾正邦在脑海中拼命翻找着合适的词汇,却最终发现别无选择,唯有一词能够形容——绝望。

对,就是绝望,他的目光依然那样冷冽,可整个人,尤其是手中的那把剑,却表现出一种与其神态截然相反的疯狂,几乎舍弃了一切章法,倒像是被某种超脱实物的元灵所支配。

那是什么?

顾正邦震怖地想着,这不是他认识中的瑛琉剑……

猛然间他发现自己一直在被压着后退,退到此处不足五步便要出界。顾正邦一咬牙,好,你既终于认真了,我也当奉陪才是!

顾正邦奋力一格,迎着对方长剑的刃口而去,因南宫循此时用的是反手,二人的剑阵、势场便不如先前那般大开大合,两剑交汇处完全集中在了一边,而另一侧,自然而然出现了相当明显的空档。

南宫循手上的动作被他这么一挡,确实受了些许干扰,顾正邦抓住机会,顺势朝向左侧,往他的右胸刺去。

而无论南宫循防守或是后退,顾正邦知道,自己有能力瞬时变向,再次把他手中的剑挑掉。

却,只见到对方如覆寒冰的面容,和眼中依旧一往无前的决意。

顾正邦大惊,思维停滞间他的招式已然无法收止——何况本就没有退让的道理,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剑锋刺破衣衫,划开皮肉,带出温热的血,而再接下来——

眼前景象骤然翻转,变成了头顶晴好的天空和云朵,在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已经被对方脚下一铲,重重放倒在地。

仰面朝天摔一下罢了,对他来说简直如同挠痒,顾正邦立刻要翻身跃起,还未能动作,便忽觉颈间一凉。

瑛琉剑的刃边紧贴着脖子一侧,挨上喉结,仿佛在聆听他脉搏的声音。

而顾正邦怔怔望着冷漠俯视自己的南宫循却最终没有起身的决定,宣告了这场比赛的结局。

倒数十声而已。

可在那短短的最后十声中,顾正邦躺在地上,看着深色劲装被染成更深的南宫循,想了很多。

那伤不重,他知道。

但他更清楚这纯粹是靠着机缘巧合,哪怕彼时自己的剑尖再偏一点点,就能直接剜下他一块肉来——这种变数是不可控的,南宫循肯定也懂。

然而他手中的那把剑并不在意。

它依然那样绝望地、不顾一切地,行使着自己斩杀一切的权力。

……这就是瑛琉剑的嗜血本性?这就是南宫循不愿释放的原因?

最后三声,顾正邦笑了出来。他终于放松地闭上了眼,也终于相信,但凡自己动一下,那剑,定会没入他的身体。

瑛琉,是会的。

当司仪高声宣布完赛果,在一片铺天盖地的掌声中,南宫循叫住了顾正邦。

少年回头,发觉对方的眼中,好似恢复了一点温度。

“我,我们,四大家族,”南宫循淡淡地道,“比你认识瑛琉剑。”

顾正邦只定定望着他,口不能言。

“今日的瑛琉,和当初自顾老手中问世的瑛琉,早就大不一样了。”一道血迹顺着袖管流下去,浸到了他的护掌。感受到皮革表面的湿意,南宫循一笑,扯下护掌,盯着手心的那抹殷红,“瑛琉自当年赠予家父起,参加的战事、取走的人命,比顾公子打败过的对手,多上百倍千倍。它接受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修补,也经历了浴火重生,直到今天,都还保留着十五年前的一道伤痕。”

“也正因如此,瑛琉剑之魄,绝非常人能驭。”南宫循不疾不徐地讲述着,语气平和,“我所说的这些,顾公子都知道吗?”

顾正邦无奈一笑,沉默地摇了摇头。

他知道的,只有宝剑之珍奇,和当年瑛琉出世后的传说;再有,便是自己心中的那点不甘罢了,而这块心魔,却在方才被南宫循连根斩除,不留片甲。

而除此之外……

他只得感叹,如此凶煞的一把剑,眼前此人究竟要付出怎样夜以继日的努力,才能压得住它,并如今日这般完美掌控?

又发现对方的视线落在自己右肩后的剑柄之上,顾正邦继而听见南宫循道:“在下险些忘了问,它叫什么?”

“斫虹。”顾正邦轻声答道。

“总有一天,”南宫循真诚地看着他,“世人也会记住这个名字。”

目送着少年人终于露出笑容,步伐轻快地走下台后,南宫循这才缓了一口气。

经过第三场全心全力的交手,他实在畅快淋漓,以至于,接下来决定最后一场对手的流程,他都没太提起注意。

直到司仪高声念出的“甲”字钻入耳中,他稍有放松的神经,才骤然紧绷。

“四大家族——”

所有人一时间陷入前所未有的亢奋。大家均不可置信地朝同一个方向齐齐望去,这时又听见司仪的声音:

“叁——”

“伍——”

南宫循暗暗深呼吸,抬头,转身,去确认结果。

他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足够平静。

然而现实却如同一个荒谬的玩笑,第三行、第五列,他用目光挨个挨个数过去,然后,就在掌声、欢呼声、喧天的鼓乐声中,看见了北冥靖翎惨白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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