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穿过两三里的密林,从北面的后门进入春华宫,走过宽敞的石廊,再到最终的内室,二人将分别的地方——分明是连一炷香的时间都未满,可北冥靖翎恍然觉得这短短的一路,似是过了一夜那么长。以至于当对方淡淡说出这二字时,她仍是愣在原地,没有反应的。
南宫循微微蹙眉,疑惑她是否心有所念,但也不愿多问,便懒得耽搁,告辞后提步就要离去。
“等等。”她从背后出声叫他。
南宫循回过头,见她抬手解下披风递过来:“多谢你。”
他只是默默接过,并未作声。手上沾染了冰凉的湿意。
她却没有径自离开的意思,仍静静地站在他面前,浅笑着问道:“你不仅记得我生辰,还予我如此佳物,而我竟不知你生辰何日,这像什么话?”
可此言一出,北冥靖翎忽然也察觉不对,万一、万一他自己也不知道呢?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啊。她只恨她一不留意再度将气氛带至冰点,顿时恼得有些牙痒痒,实在想给自个儿一记老拳。
不料南宫循神情微怔,随即面上浮起一层影影绰绰的笑意:“我?”他的笑眼倒映着肆意挥洒的月华,显得无比摄人,却又那么不真实:“你若是因为那个而心下过意不去,回赠我一物倒也是好的。只不过,要等很久了。”他的目光落向那墨色玉珏,它已然被她别至腰间。
“啊……在后半年么?”她喃喃道。
“我的生辰,是七月上九。”他答。
好在他还是知道的。北冥靖翎暗自舒了一口气,却又觉得,眼下似有些无话可讲。
于是,她说:“等那时,我也会为你庆生的。”
他低头,方才那微茫的笑意早已退散。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轻声地答:“好。”仅此一字,好像是经过漫长的沉思后,一个郑重得难以许下的承诺。
冬末初春的良夜里,仿佛连时间也变成涓流,平和幽远地淌向了远方。
女孩与少年在月下安静地道别。
简单的约定,在未来一定能实现。
南宫循回到房中,将那微湿的披风在木架上铺开晾好。
他手上的动作很轻也很流畅,脑海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
——战友。
那时候他的回答是,我很高兴。
事实上他先前从来没有尝试过对别人说这样的话,他甚至是从西门景盛那里学来的。
当时他带着弟弟走进西门夫人的居室之内,在那个陌生的环境下是何等支拙。而西门景盛说,很高兴认识你。
后来北冥靖翎说,我们是战友。一想到他们为了同样的目标和信念并肩而行,他确然没有任何别的感觉。就是高兴。这是一个怎样美好的词,用不着什么多余的矫饰,就只是那样真诚而直率的,源自肺腑的表达。
南宫循不自觉转身走向储物的柜阁,从中取出了一个包裹。
他将自己手抄的那份家书放进了里面,现在想拿出来再看一看。去取那封信纸时,指尖触碰到某个冰凉的东西。
那是,另一块墨玉。
他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那天他在北冥靖翎房中看见一只灰隼,她说,阿渊收到了礼物。他那时候才知道,她和西门渊在对方的生辰,总要互相送些什么,每一年的东西都有不同的寓意。
倘若成为“他们”,他是不是也要这样做?
后来去拜访北冥久,听对方提及她的生辰,他几乎本能地觉得,这应当与他有关。
可是这么多年来就连必要的生活用品他都比旁人清简,北冥首徒的专属之物又不能乱给,除此之外更没有什么别的可以送得出手的物件。
而那日练完功,他脱下劲装换成常服的时候,居然一瞬间就想到了被收起来的那对墨玉腰佩。没有任何过渡,也没有丝毫不自然,就是这种顺理成章的程度把他自己都吓到了。
南宫循打开那封他一字不落誊写下来的书信,把其中一个段落又读了一遍。
这对墨玉的意义……是不是太厚重了些?
但他没法忘记那个在南城城郊的寒夜。
她眼睛的颜色比墨玉还要黑呢。
南宫循倏忽笑了笑,把那封信叠起来重新收好。
他相信,他能拿得起瑛琉剑,那么他的战友,也能承担这墨玉的分量。
长海,李府。
入夜已深,李执贺却只有这个时候,才敢点起一方烛。
他在微弱的光线下,看着手中那份盖有大理寺章印的供词。
这份供词的内容,表面上看没有什么问题,就是先解释了陶菁菁为何能拥有百蕊香,那是因为她在月桂坊是所谓的“舞乐四绝”之一,交往过许多上流豪绅,受了人家赏赐。而正是因为如此,她从人家那里听过几位皇子的传闻逸事,所以不慎在接待燕陵王时,将其错认成了太子。
捏造了些无关紧要的缘由,但也算曲里拐弯地承认了太子的清白。
……仅仅只是关于月桂坊的清白。
李执贺冷笑,他又怎会看不出这其中暗藏的玄机。
眼下谁都知道关于太子行为不端的传言,已然闹得长海满城风雨,可这整份供词只承认了陶菁菁认错燕陵王,却对其他譬如当街横行、跋扈生事之类的发生在青楼之外的谣言,全然绝口不提。
真厉害啊,李执贺默默道,甚至在逻辑上也是完满的,因为本来陶菁菁就只亲身经历了月桂坊的闹剧,大可以认为其余的传言,皆是众口铄金。
然而一旦上升到法不责众的层面,这其中的弹性就太大了。
他几乎都可以预见当朝会发生什么,那些文官们又能写出怎样的洋洋万言。
可是……
他回头,望向了西侧的客房。
如果他不将这份供词交出去呢?
师妹告诉他,她是受了地头长老崔氏的胁迫,才在当庭时将此事认到自己身上。而至于背后更多的牵扯,他纵有怀疑,却也不得而知。
因为重要的既定事实是,太子到今天,都认为师妹就是始作俑者。若等不到澄清,保不齐会要求亲自审讯。到时师妹被救出去的事情就会败露,而一旦追查起来,自己定然也脱不了干系。
这就是弘安王,看似给他选择,本质不过是下一个命令罢了。
“二殿下……”李执贺笑意深邃,“你心急了。”
翌日,东宫。
自打柳煜离开之后,太子党众人的相聚商谈的氛围都轻松了许多。
“二弟一走,本宫终于得了些清净,这倒是好事。”柳焜道,然而一想起之前柳煜向他投来的那记眼神,又不由得心下忿忿,“可本宫总是不能忘怀,那日朝堂之上,他分明就在暗示他已知晓蕲州一事,竟敢以此威胁本宫,实在是……”
“瞧瞧这事办的。”关述嘀咕了一句,虽然其实谁都听得见。他嘲弄地看着唐允:“现下弘安王远走,殿下若想动手也更加麻烦,唉,诸位觉着接下来可如何是好?”
唐允面色难堪,却也懒得理他,只转向柳焜,道:“殿下,弘安王虽身在京外,但仍有亲信留在长海,不如让我去会会淮阳王……”
柳焜并未回答,尚之巍却是一惊,不由感叹自己怎会与这等冲动愚蠢之人为伍!他心下无奈,只得凝着声道:“国舅爷怎么还不长记性?上回原本诸事顺遂,你和尉迟方非得去搞那一出,就是因为贸然主动出手,才能让弘安王白白多抓了一个把柄,现在还想再来一次?”
“可是事情已成定局,便不能不斩草除根!”唐允瞪眼看着尚之巍,奇怪他为何突然与自己作对。
“……难道是本相还说得不够明白吗?”尚之巍气结,“太子殿下刚刚才提及那日在朝堂上吃了弘安王的脸色,国舅爷却不想想弘安王为何敢给殿下脸色看?他单凭蕲州一事就已经如此嚣张,若你此次再办不成,等哪日弘安王平定了北境风风光光地回京,到那个时候,他肩负自身军功、手握殿下痛处,岂不是一飞冲天拦都拦不住?”
此言一毕,其余人皆不再多话。
一阵不短的沉默后,柳焜开口道:“相国大人,其实你的担忧,本宫都懂。但你今日的主张,本宫仍觉得奇怪。”
“殿下请讲。”尚之巍拱手。
“记得当时二弟刚刚总领南、北战事,我们几位共同商讨,谈及对策,你只说顺其自然。本宫可以理解,因为那时候,所有人都认为二弟扛不过。却不知为何,他如有神助,自从任命南宫博以来,先前锐不可当的南楚大军攻势骤减,最后大败……姑且当四大家族神兵奇勇吧,”柳焜回忆着,越说语气越深沉,“可既然这事态发展已经偏离了我们的判断,本宫认为,就不该继续静观其变了。而您今日依旧反对向淮阳王出手,甚至不担心他告发本宫。这到底是因何缘由?”
“殿下——”尚之巍再度惊异,他突然觉得这话不该问太子一人,该把这几个不开窍的家伙都问一问!他转向中央,环视了一周,道,“本相冒昧问一句,在座诸位可知道殿下的对手是谁?”
“相国大人的意思是,专心对付弘安王,不要费力气把淮阳王卷进来?”唐允率先回答道,说着说着连自己都怀疑,“可是淮阳王与弘安王交情甚笃,他既主动站了队,凭什么撇得清关系啊。”而且,姓尚的这老狐狸何时变得这么有情有义了,他默默道。
关述听见身边的李执贺似乎没忍住,隐隐约约发出一声哑笑。
尚之巍面色青白一阵:“国舅爷,恕本相直言,倘若现下弘安王就在旁边,听见您说这话,恐怕心里都乐不可支了!”
唐允一愣,干脆闭了嘴。他一个舞刀弄枪的人,最怕尚之巍的嘴巴,也从来没想过能争过他,这么多年来也只有受教训的份。
关述看着唐允的窘态,心里很是得意,知道自己更需趁热打铁给尚之巍机会怼怼他,于是即刻道:“相国大人请赐教!”
尚之巍却也不再理会这两人,看了一眼柳焜,才道:“殿下,您的对手,绝不仅仅是弘安王,甚至可以说,您在登临大统的这条路上,从来都应该把对陛下的戒备摆在第一位!这一点,对弘安王而言,也是一样的!”——只不过他柳煜心里肯定比你清楚多了,尚之巍暗暗腹诽。
“相国大人言之有理,本宫也从未忘记这一点,所以呢?”柳焜想不到他说这个与眼前的话题有何联系。
“所以,帝王之心是一把利剑,高悬于每个人的头顶!殿下在畏惧、顾虑它的同时,也可以加以利用,让它成为反攻别人的武器。”尚之巍道。
几人又是一阵沉默。
“是……三月末时父皇册封本宫,转头便把二弟召回了长海;秋后乱起,二弟独揽重责,父皇又让六弟去打理西境。他一直在平衡我们兄弟之间的力量,任何一方出头太多,都是他不希望看到的。”许久,柳焜点点头。
尚之巍叹了口气:“殿下明白就好。此次北境战事,弘安王若办得不成,便是辜负了大甄;他若办得成,也自有人会替您灭他的风头。所以,您委实无需再主动出手,给人落下口实。”
“至于淮阳王,不过是前者的附庸之辈,以二殿下的心性,纵然与之交好,也未必愿意让他打头阵,而此事压在雄州方面的时间拖得愈久,您还怕等不到机会抹杀么?退一步讲,只要淮阳王心中并无相争之意,他说什么做什么,本质上又能动摇您几何?”
“……多谢相国大人相劝,本宫知道了。”柳焜淡淡道。
关述看得出,太子殿下心情约莫已不大好,于是赶忙挑起话题:“说来,殿下,即便不动弘安王和淮阳王,可是燕陵王自己不知检点还害得您承受这么久的污名,微臣认为,我们还是可以适当予以还击的,对吧?”
柳焜还没说话,便听见李执贺突然道:“关大人好眼力,微臣与您所见略同。”说完拿出了那份大理寺的供词,双手奉上递给太子。
几人看见供词,皆是眼睛一亮,毕竟这意味着缠身许久的谣言终于得以摆脱,也能劈头盖脸给柳煊一个教训,出一口恶气。
“好,本宫要当着所有人的面,痛痛快快地将六弟收拾一顿!”柳焜道,一想起先前六弟对着自己出言不逊的场景,他看着这张供词便更觉大快人心,“本宫倒要看看,父皇到那个时候,还会不会偏心他!”
尚之巍无言地望向对面,李执贺不禁避开了他的目光。
长海,相国府。
李执贺直身跪着,尚之巍慢条斯理地从外面走进来。
已近黄昏,斜阳的余晖从窗口射入室内,他走至自己徒弟的面前,站定,低头望向对方那沉静的脸。
“跪了几个时辰了,一句解释都没有吗?”他蹙眉,问道。
李执贺面不改色:“师父什么都明白,弟子无话可说。”
“你倒承认得大大方方,这态度可是觉得自己问心无愧,无需辩驳?”尚之巍冷笑,他太了解自己的徒弟了。
果然,李执贺抿唇不答,分明就是默认了他的话。
一股怒气从尚之巍心中窜起,他欲开口责骂,却又知道,他的徒儿没有什么不懂的,一切说到底,还不是为了那小师妹!
他问:“你师妹现在在哪里?”
“我师妹?”李执贺闻言飞快地重复了一遍,抬头看着尚之巍,“弟子是一直叫她师妹,可师父还有把她当作您的徒儿么?”
“执贺!”尚之巍气得扯起嗓子喊,“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要和为师闹吗?”
“事关师妹,师父确然是我唯一一个只会闹几句,而不是直接与之为敌的人。”李执贺无畏一笑。
“你!”尚之巍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冲上头的气血平复下去,咬着牙道,“你难道觉得为师是想阻止你们相爱吗?从前你们在一起好好的,为师何曾反对过一句?但你应当明白,好的感情,不应当让你们成为彼此的软肋!现在你因为她,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这样也无所谓吗?!”
那份供词他只扫过一遍就对其中的问题一清二楚,看到底下的大理寺章印,稍加联想后便记起那天朝堂上第一个提及大理寺狱的人。那是他纵横官场数十载都少见的硬骨头,唯一一个在这个年纪都敢不受控于他的弘安王!如今对方瞅准时机,竟然把手伸到了他最得意的徒弟这里,他如何能够允许这一切的发生?
“师父教导弟子这么多年,弟子是什么样的心性,会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师父比谁都清楚。”李执贺不疾不徐地回应着师父的质问,“……师妹只是认错了人,况且一介歌女之身也没有立场为殿下澄清其他流言。现在师妹已经在我府里住下,我有能力保护好她。从今往后,没人能利用得了我。”
从今往后?你只说往后,那这一次还不是要让为师来收拾烂摊子?这话尚之巍没说出口,他也不可能作出什么“下不为例”这样的退让。
可那供词给都给了,太子殿下如获至宝,断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难不成还要强行把陶菁菁推出去受审吗?看着李执贺那坚定不移的眼神,他知道自己怎可能改变徒弟的心志。
尚之巍冷哼一声,怒气冲冲地拂袖离去。李执贺仍然安静地跪在原地。
北冥靖翎趴在案上,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
她不会忘记上元节灯火下柳如烟笑里藏刀的面孔,更时刻惦念着对方的那两句警告。
过了昨日生辰,今早一训练完,她便一刻不停地赶去药房中,对着那隐元解药的样品来回试配了足有几个时辰。直到换班的弟子走进,她才匆匆离去,走时不忘把一些半成品和手稿揣进怀中。
回到房里,她本想喘一口气,稍有犹豫后却仍不敢懈怠,于是再度欲取出药品继续研究。
她随身携带的东西并不多,一股脑拿出来,怀中便只剩下那块墨玉的重量和它发凉的触感。
她动作一顿,随即便也将墨玉腰佩拿了出来。
她并不知道南宫循为何会有此贵物,但这块腰佩很重要,她能够感受得到,以至于,她都不敢直接挂在腰际——她说不习惯坠饰确然是实话,这对她的移动和平衡多少会有妨碍;而另一方面,更是因为心中的郑重和珍视,让她觉得这腰佩有所象征,故绝不当轻易暴露在外,供他人评赏。
被压力和急迫感拉扯的神经在不知不觉间逐渐松弛,北冥靖翎自己都不知道她的面色变得多么柔和,只静静凝视那玉面上的流光。
指尖在银镶和墨玉的衔接处轻轻摩挲,北冥靖翎就这样放了空。
半晌,她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去置物的柜内拿出了一个木匣。
打开盒盖,在那其中,是第兰走前专门交给她的两张术符。
那时第兰说,您将来会有需要的。
现在,她有想要知道的事情了。
“他的人生。”北冥靖翎轻声说道。
室内霎时间光芒盛起,她还未有任何反应,眼前猛然一股巨大的热浪袭来,北冥靖翎猝不及防,便一脚踏入了火光漫天的,近十五年前的南宫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