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8460700000026

第26章 廿肆 南平长公主

御座之上,柳呈俯瞰满朝文武,帝王之气尽显。

“自入秋以来,天下动荡不安。我朝强敌环伺,边境兵连祸结,苦战数月,难求一胜。今南方已定,终能扬我大甄国威,实为可贺。”他的语气很平静,全然不似下方早已喜形于色的众臣。

“恭贺陛下!”众人齐齐道。

柳呈看了一眼和其余人一样拱手相贺的柳煜,露出一个微小的笑意,又肃色道:“南境的功劳,确有弘安王一份。然北辽方面仍攻势甚猛,北境焦灼不下,众卿也需明白,大甄还没到可以普天同庆的时候。”

众人的表情又变得凝重了些。

柳煜听罢,出列直身而跪:“儿臣谢父皇夸赞。儿臣定一鼓作气,继续攻克北境难关。”

“父皇,纵然北境战事愈紧,儿臣仍想,南境的事恐怕还没这么快完。”柳焜瞟了一眼柳煜,也走出队列,高声道。

柳呈没反驳。

柳焜随即转身望向众臣:“诸位难道忘了,当初朝堂之上,弘安王向大家承诺过什么?”他略有停顿,见众人窸窣地交头接耳议论起来,一笑,道,“他说,待南境平复,定能收回军权,让四大家族重回无可喘息之地。如今南宫博军功在身,本宫倒想知道,此事该如何收场?”

“皇长兄协理父皇监国,大大小小事物纷杂,这么长时间过去,记忆难免会出点差错。臣弟当时说的是,待敌军一退,便收回兵权,让局势稳固如初。”柳煜笑了笑,转向柳焜,温和地回答,“又或者,皇长兄所言不是臣弟原话,而是你的理解。不过如此一来,臣弟有些好奇……飞鸟尽,良弓藏,皇长兄,这便是你的治国理念吗?”

众人脸上的表情微妙,却见柳呈眼中露出寒光,即刻便都吓得不敢动弹。

柳焜闻言冷笑:“二弟,你讽刺的若是本宫倒也罢了,可还是别的谁?”

“臣弟不敢。”柳煜即刻回答,正面朝向柳呈,“父皇,儿臣向来有诺必践,请您放心。众所周知,战争末期难保敌军无诈降的可能,切不能掉以轻心,若早早收回兵权,他日南楚伺机反攻,我军难以招架。眼下南宫掌门仍在做最后的清扫,战地余孽不除,便不算敌军全退之时。”

柳呈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几息,随即淡淡道:“朕知道弘安王行事稳重。你自己看着办就好。”

“谢父皇。”柳煜颔首,又道,“不过,儿臣认为皇长兄说的不错。南境的事,确实还没完。”

在场所有人都面露惑色,只听他话音方落,便有几位全副武装的士兵押着一位上了年纪的人直直走入大殿之内。

左文右武自动散开让出了一条道,那人就这样被押送到了柳呈阶前。

朝中较有资历的一些官员看见那人的面孔,皆大吃一惊,此人正是——

“邝大人?”尚之巍率先出声,他的语气不是惊讶而是轻蔑。

“别来无恙啊,相国大人。”邝御海低低地笑了一声。

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可以听见他们的各种议论:“别来无恙?”“什么叫别来无恙……”“惊悚至极!”“这是他的鬼魂吗?”……

“该怎么称呼您呢?”柳煜的声音将邝御海的注意力从尚之巍那里拉了回来,“是大甄前中书令,文顺公邝御海,还是,今日的南楚右丞相,郢国公石心?”

此言一出,全廷沸腾。

柳呈在众人不可置信的惊声中赫然问道:“弘安王,这是怎么一回事?”

“回禀父皇,”柳煜朗声道,“您一定记得,当年力谏安内先于对外的首要人物,门下侍郎张岸。”

“张岸?”柳呈蹙眉,“弘安王是说,后来因受贿渎职而被抄家的那个张岸?”

“正是此人。”柳煜郑重答道,回身望了前排资历较老的臣子一圈,“各位还记得,执行部门复命的奏疏中,是如何描绘张岸被抄家时的情景么?当时他已是古稀之年,家中却美姬成群、宝物囤积,装潢奢靡堪比宫室……他获财之渠,被全部解释为搜刮民脂民膏,当年无人证伪,本王也曾被蒙蔽过。但直到近日,本王几经辗转才获悉,他的财源,有相当一部分,是来自官场;其中绝大多数,是来自同一个人。”

“事实上,张岸的背后,早已与当时的中书省勾连,他的所有行动,也都是受邝御海指使。”柳煜转回身,盯着身侧跪地之人定定地道,“邝氏先祖发于南汉,此人身世与楚地有千丝万缕的渊源。他劝谏父皇的动机也并非以国为重,而是不堪忍受尚相在大甄对他的处处欺压。”

“弘安王真是好会用词,”尚之巍笑道,“老臣何曾欺压过谁?政见不同,总有相争之时,这个道理,诸君不言自明。”

“相国大人,本王无意冒犯您,也请您听我把话说完。”柳煜看了他一眼,继续道,“邝御海与南楚先帝暗中互通往来,达成了一笔很合算的交易。英临十年春,南境大战。战后半年之内,邝御海因疾过世,朝廷感念其一生辛劳,追封光禄大夫,谥文顺,以二品之礼下葬。却不料此人早就安排好了这出假死的戏码,当年便逃到了南楚,更名换姓为石心,在他国朝堂之上翻云覆雨,今日身居南楚幼帝一人之下,亲命摄政王阮明思率兵进犯大甄!”

柳煜话毕,其余人更是又呼又叹。祝衡听完看着邝御海满面鄙夷,而在他身后的唐允,表情更是难以名状。他想到当初和姐姐托人去找阮明思的事,彼时对方心中该是怎样一番嬉笑怒骂!若日后沙场再见,免不了一番嘲讽……

“此次南宫掌门领兵,势不可挡,直击江陵府帅营。阮明思力战不敌,挥刀自刎,死前说出了这个经年埋藏的真相。”柳煜补充道,这是南宫博直接上报给他的内容。唐允听见,心想万幸,还好以后不会再遇了,也让他带着自己的秘密永别吧。

朝中一片唏嘘,柳煊却丝毫不为所动,只觉得阔别朝堂已久,今日皇长兄和二哥都出尽了风头,自己也该找点话说。于是他尖声道:“二哥故事编得不错,可本王就奇怪了,这阮将军死就死吧,为何最后关头还要出卖本国?”

“出卖?”柳煜还没出声,柳焕就恨恨地重复了一遍,一改往日温和气质,义愤填膺地道,“除去这么个人物,对南楚朝廷而言,可算得上是件大好事了,何谈出卖?二哥所说的合算交易,那只是对他邝御海和南楚皇帝合算,且不论我大甄倾损的国力和死伤的将士,就是论南楚,在战争中牺牲的那些普通人,谁又给他们的性命、家庭算过数?!”

柳煜回身走向柳焕,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抚:“三弟。”而后瞟了一眼柳煊,甚至都没用正眼,便看向其他人,稳稳道,“近十五年前,邝御海是最大的获益者,而当时南楚的大帅危深,也就是阮明思的师父,他们这些在前线奋战的人只是做了费力不讨好的事。邝御海假死,到达南楚之后,便与危深一系不和,他凭借自身手腕宠冠当朝,多年来一直苛待危深。阮明思会希望他落网,此事并不奇怪。”

众人了然,纷纷点头。

柳煊觉得很丢面子,本想折一折二哥的盛气,谁料被平日不怎么吭声的三哥接了话,而且这俩的反驳有理有据,甚至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

他气得转身走出队伍,来到中间,狠狠一脚踹在邝御海的身上:“你!狼心狗肺!”

邝御海抬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又低下了头。在他的印象中没有燕陵王,只有那个张狂的小少年。今日一见,可想而知多年都未曾长进过。

况且在场各位,包扩陛下,真正有资格骂他的,恐怕找都找不出来。非要算的话,唯一一个人,或许也只能是祝衡。

果然,像尚之巍就不会说什么狼心狗肺这样幼稚的词语。邝御海听见他只是冷笑,幽幽地嘲讽道:“邝大人,你倒很有本事,如今想来倘若你一念之间留在了大甄,说不定还能有一番作为。”

看吧,他不仅坏,还坏得很成功……很坦然。

“既生在下,何生尚相呢?”邝御海默叹一声,抬头定定道。

“够了。”柳呈打断了二人间短暂的针锋相对,旧时在朝堂上屡屡发生的一幕似乎又在今日重新上演。他心中一丝莫名的不安升起,想该快些解决此人,便道,“邝御海,从前朕素未薄待过你,你却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今日之罪定以叛国论处,法当车裂!你有什么可说?”

“在下还能有什么可说?”邝御海悲怆一笑,“陛下听得真话么?”

众人皆屏息凝神不敢做声。柳呈深吸一口气,没有回答。

邝御海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微笑着,平静地道:“成王败寇,我输给天命,被抓回故国,要杀要剐都没什么不服气的。但若真要论起来,敢问各位,我们谁又比谁干净?当年之事,难道只靠我一人之力就能促成?”他在一片死寂中挨个看过去,前几排都是曾经的旧人,“你们一个个义正言辞冠冕堂皇,可在这里,其实每个人都是追逐利益的野兽。我空有一腔抱负不得施展,总要找一个适合我的戏台才有得唱,彼时的南境之战不过是一个契机罢了!”

“胡搅蛮缠!”关述忍不住反驳道,“你今日必有一死,为自己开脱也没有用了,还妄图拉其他人下水,真是可笑!”

邝御海看了他一眼,此人他并不认识,想必是什么正铆足了劲往上爬的角色。他也不在意,继续道:“当年张岸等人出言进谏,不过是整件大事中的小小一环,而你们其中,有支持的,有袖手旁观的,有虽然反对最终却放弃争取的,有左右摇摆立场跳动、唯明哲保身为上的……诸位之作用几何,你们自己都有数吧?啊,当然,还有陛下……”他被身边的士兵牢牢钳住了双臂,却仍然毫不畏惧地正视着当朝天子,后者的脸色已经差到难以形容,“我之所以敢讲,是因为我看得清当时的内外朝局,也知道陛下心中有一丝那个念头,而我只需要稍稍加重它。弘安王说得好,飞鸟……”

他的“尽”字还未出口,柳焕便接收到二哥的一个眼神,箭步冲向八弟九弟。

下一瞬,弯刀从邝御海的胸膛穿刺而出,士兵用力一抽,那刀又连带着一道鲜血和未落的字音,泼洒在了冰冷的地上。

柳焕宽大的袖口严严实实挡在两位小皇子眼前,等了好一会儿才挪开。

“叛国逆贼邝御海,有犯圣上,当庭处决。”柳煜回头望了一眼他倒地的尸体,背过身去重新面对柳呈,淡淡地道。

柳呈仍然在沉默,双眼深深望着自己的儿子,仿佛在他身上找寻着某种不知名的东西。

而柳焜、唐允也怔怔望着邝御海的死状,一时无言。他们当然不会被这类司空见惯的事情吓到,只是眼睁睁看着那弯刀进而又出,恍然觉得,这杀人手法似曾相识。

再转眼看看站在几步之遥处的淮阳王……他们便更是从头到脚都有些发冷。

最后是柳煊受不了血腥气,嫌恶地朝周围人吼道:“快拖下去,拖下去!”

“车裂之刑不可少,叛国之名不可消。”许久,柳呈终于张口轻轻道,话毕移开了在柳煜身上的目光。

“陛下喜得南境大捷,今日又处斩叛国逆贼一名,臣恭贺陛下!”人群之中,金茂华的声音适时响起。

“恭贺陛下!”众人这一声来得比上朝之初还要响亮,如雷贯耳。

柳呈眉心一蹙,沉吟半晌转而望向柳焜:“太子方说南境之事未完,现下该算了结了吧?”

“呃……儿臣以为……”

“臣弟以为,”柳煜打断他,定定道,“倘若真要了结,不如了结个干干净净,你说呢,皇长兄?”

却听见不远处金茂华轻咳一声,柳煜愣了一刹,反应过来也许自己气焰过盛,又或者看父皇的态度,自己已不再是主导揭露尉迟氏蕲州行刺一事的最佳人选。

他立刻平声道:“自打父皇夸了臣弟一句,皇长兄便有意质疑,臣弟的意思是,皇长兄若还有什么想问的,不妨一次性问个干净,臣弟定当详答,以免再像这样,生出无谓的口角。”

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但柳焜也顾不得那么多,抓到台阶就赶紧下:“本宫也只是本着万事确保稳妥的原则才会多问,并无任何为难二弟的意思。”

这兄弟二人相视一眼,便再次转向了柳呈。

但柳焜却没想到他的压力还迟迟未能撤去,因为紧接着柳呈便说:“既然战场上的事宜已大致料理完毕,不妨回看京城。太子,你这段时间以来带领金吾卫紧密巡防,说要彻查造谣之人,可朕手里关于你举止不端、风流成性的折子却愈是纷至沓来,这是怎么回事?”

柳焜一惊,随即切齿看向人群中的夏汶。他往来奔走好不容易抓到了始作俑者,却没想到背后这些御史大夫还写个没完,这家伙是出了名的刀笔吏,干出这等好事定有他一份!

“回禀父皇,请您切勿相信他人道听途说之言,关于在长海造谣生事之人,儿臣已查获数名。”他狠狠道,转头吩咐了几句。过了一会儿,便有几个东宫的卫兵押着一个女子走了进来。

不同于方才见到邝御海的轰动,众人见到那女子,表情都没什么变化。只有一个人,他方才冷眼看着一切,此时望见那女子容貌,便霎时间难掩震惊。

一直沉默的李执贺险些失声喊出来,却终究被前方尚之巍猛然回头的一记眼神制止。

“父皇,此女便是这些日子以来中伤儿臣的源头。”柳焜拱手道,“自打六弟回京,便整日游手好闲,流连于青楼。这女子是月桂坊的歌舞妓,六弟看上了她,欲强取豪夺,由此还在月桂坊搞出了很大的动静。这女子将他错认成了儿臣,闹得众人皆知,流言便是由此而起!”

陶菁菁仆倒在地,早已是泪流满面,她看向尚之巍,师父脸上只有少许错愕和显而易见的冷漠;她又试图寻找师兄,可一时间看不到李执贺在队列之中的身影。她只能朝向太子,竭力哭喊:“民女冤枉,太子殿下!”

“冤?”柳焜冷冷地低头看她一眼,“一个多月了,本宫还想喊冤呢!你有什么可哭的?”

“民女……确然身在月桂坊,也招待过燕陵王殿下,此言不假。”陶菁菁抽泣着道,“可民女又怎会错认太子殿下?我就是认不出谁,也不敢认不出您啊!”

“你——”柳煊差点就要说,你那样也叫招待了我?他冲上去,朝着陶菁菁吼道,“你一介卑贱女子,竟敢血口喷人,攀咬本王!”

柳焜也不能淡定,那陌生女子言语间说得好像和他有什么关系似的,他拂袖怒道:“别在这一派胡言,本宫没见过你,只知道你损我皇家声誉,理应交由刑部问斩!”

柳煜等人面色轻松地站在一旁,仿佛看戏一般。而阶上的君王柳呈眼见朝堂之上又是一团混乱,烦躁地叹了口气。

陶菁菁有苦说不出,她知道自己若扯上崔老,定要牵动一大批人,她还想活命,求生欲望让她必须考虑后顾之忧;可眼下都已经到了危急时刻,又有谁能救得了她?

只听天子沉声道:“既然事情已经水落石出,将此女带下去便是,无需再多争吵。”他根本不在意这件事情的真相,从头到尾他都觉得月桂坊之事无关紧要,只是迫于近些天御史台和各位臣子频频上奏所带来的压力,总归该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个交代。

陶菁菁闻言大惊:“不要!陛下饶命,民女冤枉!!”

“……等等。”这两个字宛如空谷足音,使陶菁菁感受到了最后一丝希望的降临。

柳煜优哉游哉地重新走上前蹲下去,端详了她一会儿,起身回禀柳呈道:“父皇,儿臣以为,事有蹊跷。”

柳呈本已没什么耐心,柳焜却怒气冲冲不依不饶:“二弟觉得还有什么问题?”

“难道诸位没有感觉到此女身侧异香扑鼻?”柳煜问道。

众人不由得都仔细嗅了嗅,空中确实一股馥郁缠绕,八皇子柳灿开口叫道:“好香呀!”

“这是百蕊香,原料珍贵造价高昂,在豪门女眷中颇有名气,但产量稀缺,极少人能买到成品。”柳煜淡淡道,“此女自称是青楼妓子,可若当真如此,又怎会拥有在权贵名门中都炙手难求的百蕊香?”

仿佛溺水之人方得一口喘息,便再度被人摁回了水里,陶菁菁百口莫辩,这是吴妈妈特意给她戴的,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啊!

“而且,看这女子样貌,也不至于到沉鱼落雁的地步,”柳煜一笑,“凭她便能将六弟迷得神魂颠倒不惜大闹一场,想必也说不过去吧?”

柳煊气结,二哥自说自话便算了,还不忘出言挖苦他,实在可恶!他用力地别过头去:“二哥说笑了,本王不认识她!”

柳焜扬眉:“所以,二弟的意思是?”

“所以,若直接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处死,反倒无法彻底证明皇长兄的清誉。”柳煜回身看着柳呈道,“再说了,皇长兄和六弟在金殿之上因一个风尘女子争执不休,想来也不成体统。父皇,儿臣提议,将此女押入大理寺监牢,细细审过。”说完侧目望了柳焜一眼。

柳焜心跳一滞,二弟的眼神让他脑中闪过方才取了邝御海性命的那把弯刀,寒光赫赫。

他只能沉默不言,但心中怨气横生。

上一次被人威胁,他早已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或者,在他此前的人生中,从来还没有过!

好一个弘安王,凭借一点功劳就敢当庭给本宫脸色看,日后在京中,定要让他……

“照弘安王说的办吧。”柳呈潦草地答应了。

“是,臣定全力查办,还太子殿下和燕陵王清白。”大理寺卿走出队列,恭敬颔首。

柳焜冷哼一声,心想清白是他的,跟六弟可没什么关系,即刻又听见柳煜道:“父皇,儿臣还有一事相求。南境大体无虞,而北境战事正酣,儿臣既亲口承诺总领两境战事,定当尽快启行返回雄州,如此也方便勘察前线,早日平定边情。”

此言既出,众人皆惊。柳焜更是难以置信地望着对方平静的侧脸,他此时得势,应比刚从西境回来时的六弟还要风光,在这种关头,竟急流勇退,主动提出远离京城?

柳呈打量了柳煜半晌,嘴角流出一丝笑意。

亲临北境,固然是一个缘由,但另一个原因,他当然更加明白。

越是有功绩,越要避开权力中枢。这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是为了让他放下戒备。

已经成长得这样冷静了啊。

柳呈望着柳煜,笑意渐敛。

散朝之后,柳焕晚一步来到了弘安王的寝殿。

柳煜点点头,示意他不用拘束。柳焕坐下,欲言又止。

柳煜看他一眼,知道他有话憋着,但一时半会既说不出来,倒不如他先把他要交代的事情办妥。

于是他从还未褪下的朝服中取出那副毡皮画像和那张信笺,沉默地递给对面。

柳焕接过去,稍微有了点笑容。给自己的副典军讨回公道之事,总算还是能交由他本人来做了。

兄弟二人静坐了一段时间,室内一如既往茶香四溢。

许久,柳焕还是开了口:“二哥,我能问一个问题么?”

“嗯。”柳煜轻声应了一句。

“当年……父皇为何要对南宫掌门下手?”不,不该这样问,柳焕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我是说,为何只有南宫掌门?祝大将军也亲临其中,却为何能以英雄的身份平安归来?”

他当然不是在问当年汉水、长江一带具体的细节,他是想让二哥从父皇的角度出发,以最清晰的逻辑,解释这其中的机理。

柳煜抬眼看了看他,浅叹一声。

“因为,祝大将军赤胆忠心、南征北战。”柳煜道。

柳焕看着他,表情难以言说。

——南宫掌门,包括四大家族的诸位,哪个不是赤胆忠心、南征北战?

“我的意思是,祝大将军的地位,是凭他自己的辛苦挣来的,也可以说,是父皇给他的。”柳煜继续讲了下去,“但四大家族中人,并非全然如此。你能明白吗?”

“回到最初的时候,祝大将军或许只是一个拥有军事才华的普通将领,凭借多年积累一步步走到今天。但南宫博,他一出生,就是世代将门的儿子。”

“一个人,他的生杀予夺完全取决于你;另一个人,他生来承袭百年名望,坐镇一方。帝王心中但凡有一丝芥蒂,这两者,又怎么可能是相同的结局?”

柳焕不语,心下了然。

“那,”他又想起什么,“祝钦哥……”

“本王会保护好他。”柳煜温和地回答。

柳焕笑了笑,又问道:“说起来,二哥,既然借力南宫家族已颇有成效,你早朝时为何只说返回雄州,却不趁此机会举一反三,也提出暂时放权北冥家族?”他记得之前二哥一直有心回撤弘安王府主力,不愿后背再有消耗。

“因为经过今日,我发现父皇对我的警惕超乎想象。”柳煜抿一口茶,“当初三境交困,我请求一次开例,在众人眼中姑且可以算作一招险棋。可若现今再提第二次,倒像是得寸进尺,有意挑战父皇了。”

柳焕心中所惑终得明晰,表情开朗起来。

柳煜看看他,嘲解一笑:“今日我委实还是太冒失了,竟被皇长兄和邝御海抓了话柄。往后说话做事,还得更稳重些才是。”

李执贺忿懑地坐在府中。

他历来心性平和,如今而立之年出头,也只真正挂念两个人。

一个是师父,一个是师妹。

太极殿内匆匆一瞥,令他几天以来都夜不能寐,可去找过师父之后,对方的态度仍然与两年前别无二致。

记得那时他刚刚升任金吾卫大将军,这道圣旨,对太子党,是又添一员的喜讯;对其余人,便是师父身为一朝丞相,权力仍在巅峰的证明。

但对他自己而言,一切却与从前并无不同。毕竟师父忠于太子,他忠于师父。

直到那日,与尚之巍素来交恶的前千牛卫大将军郭龙,心有怨恨,便找上了刚刚跃升至同级的李执贺。

但李执贺毕竟在当时是新兴的红人,左右不好动作。郭龙于是直冲弱点而去,没有正面出击,而是选择对一个女人——陶菁菁下手。

此女既是尚之巍亲传的徒弟之一,又是风闻中李执贺最疼爱的师妹,以她作为突破口,再合适不过,定能对这二人双双进行打击、警告。

郭龙雇佣了民间最强大的杀手组织仓羽,让他们劫走陶菁菁,带过来羞辱一番后扔去了荒郊野外。他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仓羽的人把她带去了哪儿,从她彻底消失在眼前的那一刻,这笔交易就算顺利完成了。

后来,他果真听说他的政敌苦寻那女子几天几夜,却仍然无果。毕竟仓羽办事,哪里能让人找到踪迹。

再后来,听闻尚之巍主动罢休,不再追究此事。郭龙很是得意,毕竟尚之巍那个整日蹬鼻子上脸的家伙,终于也对自己吃了一次哑巴亏。

却不料,做师父的无所谓,做徒弟的放不下。

李执贺想起那时自己没有理会师父的阻挠,不管不顾地单枪匹马杀去郭府上,上来一个他打趴一个,最后冲到郭龙本人跟前,几乎要了对方的命。

“回答我,我师妹到底在哪?!”

“老子再说一遍,不知道!”

他更上前一步,用力揪住郭龙的衣领,把他整个人堪堪提了起来。

“有本事就杀了老子!你如今所得之圣宠,人人都知道是你师父给的门路!你不考虑你自己便罢了,能不考虑他吗?但凡今日我千牛卫府有闪失,将来这笔账会算在谁的头上,你最好想清楚!”郭龙惊惶的吼声好似仍在耳畔。

“这一次算你命大!不过别高兴得太早,咱们来日方长,我有的是时间招呼你!”那时李执贺是这样说的,语毕一把甩开对方,转身提步离去。

不过多久,他就为自己唯一的一次任性付出了代价。

正值离京办事期间,他身在雄州,去到一家知名酒坊金玉坊。本是悠闲小憩的一日,却在那里险遭杀身之祸。虽然后来遇见高人救场,糊里糊涂地算是躲过一劫,可他这才明白,是郭龙再次雇了仓羽之人来暗杀他于异乡。

他那一句恐吓,果真是深深印在郭龙心里了!

后来陛下知晓他遇险,重罚郭龙,革职贬黜,此事也算有了收束。不过陛下却仍然拒绝他扫荡仓羽的请求……

李执贺默默回忆着,其实这些都是后话,也已与他此刻所心焦之事无关。

幸而师妹有惊无险,未被当堂处决,可眼下她被囚于大理寺监牢,定是受尽了苦痛。再联系她这两年来的经历,还有月桂坊……李执贺已经不敢细想。

绝望之中,他是她唯一的救星,若连他都不施以援手,师妹即便能多活些时日,最终的下场又当如何?

可他曾经只因违逆过师父一次,灾祸果不其然便从天而降……

李执贺不禁微微缩紧了双拳,为何师父能如此决绝地斩断与师妹的师徒情谊,只因她不够重要吗?为何上天要逼他在他最在乎的二人之间做选择?

陶菁菁含泪的双眼又一次浮现在他脑海,李执贺长呼出一口气。

常言道事不过三,这便是最后一次!

只身走近大理寺狱时,李执贺暗暗调整了姿态。他身上并没有令牌之类的信物,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用官威逼一下就能放行,这种名堂他还是知道的。客观而言,以他的身份要做这种事情并不难,从前没有做过,那只是因为他不屑。

先去看一眼也好,交代他们多照顾她,日后如何将人救出来,办法可以另想。

不料他走至大狱入口处,自己还未发话,站在两侧卫兵中间的大理正便先一步开口了。

“您可是李执贺李大人?”那人问道。

他点头。

“上头有吩咐,只要见到李大人亲自过来,直接放行,不必走规章。”那人淡淡道,随即身子一侧,让开道路,伸手指向光线晦暗的牢狱内部,“李大人,请随微臣来吧。”

上头?

李执贺挑眉,大理正的顶头,大理寺卿?记得此人好像是从京外调任的新官,上任时间并不长,这么快便摸清了他的底细,借着向他献殷勤,欲图倒向太子么?先不说此人有无这等手段,他能确信的是,师父让他关注的那些人里,并没有出现过大理寺卿的名字。

是陷阱……?

李执贺站在原地,并未打算跟上去。

那人看了看他,嗓音依旧干干的没什么起伏:“看来李大人不信任微臣。请您在此处稍候。”说完便转身一个人走了进去。

半柱香后,他看见有两人一前一后地出来,等他们完全没入室外的光线中,他才看清大理正身后跟着的那人,是令自己几日来忧思万分的师妹。

大理正一走出来,便默不作声地往一旁退开,陶菁菁先让自己的眼睛适应了一下明暗变化,随后才敢完全睁开。她望向前方等候的男子,那是——

“师兄!”她冲上去,旁若无人地扑进了李执贺的怀里。

李执贺也不尴尬,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好像这样就能安抚她这些天所亲历的惊涛骇浪。

“师妹,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许久之后,两人分开,李执贺压低声音问道。

陶菁菁摇摇头,也是一知半解:“这位大人只是命令把我放了,而后亲自带我出来,从头至尾没说其余一个字。”

他又问:“那日在朝上说要细细查办,这几日有人提审你吗?”

她再次摇头:“毫无动静。”

李执贺陷入了思考,听见师妹似乎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自打我被押送进来,每日除了送饭送水的,谁都没有见过,甚至来我这个隔间巡查的都不曾出现。我只是安安分分地在那里待了几天。唯一一次听见周围有别的声音,那是一名女子,和某个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我隐约听见什么弘安王……不过离得也远,大抵是在谈论别的犯人。”

弘安王?

李执贺一愣,两年前师妹出事时,严格来说其实还没有所谓的太子党,因为那时候太子还未入主东宫,他也只是当年的嫡皇子。他们“太子党”当时的工作,还处在扶植嫡皇子登上监国之位的阶段。至于其他的皇子,平时还不知道在各自封郡的王府里干什么呢,一年中只有少数时间才会回京,且从来不曾久留。师妹流落在外,印象停滞于当年,不清晓如今朝局,显然对弘安王这个信息并不敏感。

然而,李执贺想至此处已是心知肚明,他看了一眼重新站回原位的大理正,不禁径自冷笑。

这监牢之中四面高墙,空间极其封闭,别说讲话,就连轻脚走路都不免有回声。这种糟糕的隔音条件下,若真不想被人听见,根本就不该在里面讨论任何事情。根据师妹的描述,她既然能听到谈话内容,而且那两人还聊了相当一段时间,十有八九是故意要让她有所察觉。

李执贺转头冲陶菁菁温暖一笑,拉起她道:“走吧,回师兄府里去。”

“就这样走?”她惊呼道,忍不住再次往监牢的方向看了一眼。这段吊诡的经历让她一头雾水,当初被莫名其妙地抓进来,现在又轻而易举说走就走?

“没事的,相信我。”李执贺笃定地道。只不过这次,他的目光有些冷。

——倒不如说,你该相信弘安王的本事。

偏殿中,柳煜与一女子相对而立。

“事情已经圆满完成,这一次要多谢你。”柳煜拱手一揖。

白氏笑了笑,矮身回礼。自从她被送到安贵妃那里,再被带来弘安王这边,几个月过去,这是她和弘安王第二次有交谈。上一次,是他托她帮忙,去大理寺狱一趟。

“王爷不必言谢。”她道,“臣女家中已是叔父一力执掌,我如今的地位,和孤女没什么两样。能借先考的人脉帮到王爷,也算臣女一点欣慰了。”

柳煜点点头,象征性地一笑。

“你想要什么?”他问得很直接。

白氏愣了愣,随即以袖掩面,忍俊不禁。

“臣女想要什么,王爷便能给吗?”半晌,她笑够了,抬眼问道。虽然看着柔弱矜持,可语气中掩不住的,是高门出身的底气。

柳煜闻言,也不避让,坦然道:“那也未必。白小姐不妨先说说看。”

“白小姐……”她低低念道,“是啊,王爷还不知道臣女的名字。”

柳煜稍有怔忡,随即补上一句:“敢问芳名?”

“臣女名曰拂晓。”她道,心中一涩,果真,到了这种时候,她在他这里才需要有个名字。

“很美。”柳煜说。

白拂晓矮身一福,回应他的这句赞扬。而后,她定定望着对方,细声道:“臣女冒昧,不知荣国公府的金妍小姐,可曾向王爷要过什么?”

柳煜眼中没有半点波澜:“她要过承诺。”

“何为承诺?”

“……一个夫君。一个有保障的未来。”

白拂晓眼波流转:“只是这样?”

“此言何意?”

“她不要您的心吗?”白拂晓温柔地问。

柳煜面上带了一丝笑意:“莫非这便是白小姐今日所求?”

白拂晓沉默不答,却逐渐绯红扑面。

她当然不可能轻易就爱上这个除了大业心无旁骛的男子,何况二人完全不曾相熟。但她如今已是孤身一人,寄居在弘安王之下,纵使满心无望也是过活,跳出束缚肆意荒唐一把,同样也没什么可牵挂。

于是她唇角一扬,笑道:“假如臣女只想要这个呢?”

“没可能。”柳煜迅速地回答。

白拂晓苦笑起来:“那还真是残忍。”

“我不想骗你。”柳煜淡淡道。

两人之间安静了一阵,最终还是她先开了口。

“王爷是否很快就要离开长海了?”她问。

“后日启行。”柳煜答道。

白拂晓预料到一般地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请王爷准许臣女一同前去吧。”

柳煜看着她,略有沉默。

他虽暂时回避京中的争斗,可断不会完全放手,他的人手还是会留一部分在这里,白拂晓自然也知道。按常理,以她目前的状况和身份,应当把她交由留在长海的部下安置,带出宫城,寻一处产业,让她继续不为人知地独自生活——至于更久以后又当如何,或许还能帮到他,又或许只是拖下去好生地供养着,他暂还未细作打算。然而她却主动要求一同前往雄州,那就是要住进弘安王府,这和眼下以白家贵客暂居他殿内的意义决然不同。

“本王说话伤人,白小姐莫要介怀。”柳煜平静地道,“诚然,你今次之助力,未必值得本王做到这一步。”

白拂晓微微颔首:“不……只要王爷不嫌弃,臣女无悔追随,哪怕当弘安王府的侍女也愿意。”

“哦?”他扬起下巴,不想自己竟会错了意,“你欲进我王府,可真情本王许不来,名分你也不强求,那还剩什么?”

“自由。”她笑了,这笑容恍然间有一丝不属于闺阁女子的旷达。

“对于王爷,臣女平白出现在身边,就像一个天降的麻烦。一边是臣女母家显贵不好得罪;一边是王爷自有超阔眼界,不屑委身于叔父谄媚。您的进退两难,臣女哪里不明白?”白拂晓温温道,“可是王爷或许不曾想过,您存着一份心气,臣女也有。真情和名分既然昂贵,那便随您将来身边的女人争抢去。我不要人家怎么看,偏要廉价的自由,只为我自己看得起自己就好。”

柳煜低头若有所思,许久才重新望她:“看来,先前当真是本王冒犯了。”

柳煜回到主殿内,江旻已等候在那里。

“王爷,供词已经备好,盖过大理寺的章印。”江旻双手递过。

柳煜接过来,将那纸张逐字阅读完毕,确认无误后又给回江旻收好:“去交给李执贺吧,他会知道什么是合适的时机。”

“属下遵命。”江旻恭敬地道,但又不由得问了一句,“王爷,为何是他?”

江旻非常明白柳煜此次离京所需要的布置,日后很多事情不能亲力亲为,他要预先将一根钢楔打进太子党的心脏。但江旻不太想得通的地方,是李执贺这个人选。

“李执贺,绝顶聪明。”柳煜兀自笑了笑。

江旻面露疑惑,心想此人是否担得起王爷的评价。

“可是李大人的软肋,实在太明显了……”江旻犹豫地道。

“难道你不认为,他把自己的死穴都能敞亮地暴露给你看,这种人其实才最可怕么?”柳煜看了江旻一眼,继续解释道,“李执贺的原则很简单,就是他的师妹。这点他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掩饰过。而除了触及原则的问题,其余一切,他都能做到冷眼旁观,并且,看得一清二楚。”

帅印奉于掌心,南境将士班师回朝。那是南宫博和汉阳军没有辜负弘安王、弘安王也不曾对陛下食言的证明。

弘安王出京之日,宫城上下百官相送,全城万民沿街而行。

阵仗不大但气势浩盛的队伍从御道直直南下,自长海的正门南薰门而出,随后掉头北上,朝着近一千二百里外的雄州驰骋而去。

柳如烟在上午的阳光中从榻上醒来。

洗漱过后,唤了一声,阿紫便小碎步地赶过来,服侍她梳妆。

近期心神不宁的症状似有复发,加过药后睡得好了些,以至于常常还会起晚。她随口问道:“早晨的时候,本宫睡梦中似乎听见外边十分吵闹,今儿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阿紫手上动作略有停顿,答道:“回禀公主,今日……弘安王离京。”

“什么?!”柳如烟猛地转头,篦子勾着头发扯得她一阵刺痛,“二哥要回去了吗?”

阿紫慌张地松开手跪下去,嗓音发颤:“是的,一个多时辰之前王爷已经出城。”

柳如烟空洞地望着她惊恐的跪姿,沉默良久。

“……所以,二哥什么都没交代?”半晌,她呆滞地问道。

阿紫深吸一口气,仍是跪着,抬头答道:“王爷临行前,于昨夜凌晨给公主府下达最后一个任务。”那时柳如烟已经睡下,她自然没有来报。

“是什么?”柳如烟不知为何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春华宫中暗桩,全员退出,原地待命。”

这句话对她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

退出?待命?

他们从今往后,又将听命于谁?

柳如烟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动作。

阿紫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柔声道:“公主,这既是您的最后一个任务,也是奴的最后一个。从今往后,我们就是真正的主仆了。”

她的意思无需再多讲明,可柳如烟听着如同刀刃锥心。

返回雄州前一面未见,连声通知都没有,自己亲哥哥离开京城的消息,居然要通过阿紫来汇报?

从今往后我将彻彻底底成为你的弃子,而这派发的最终任务,还是将我先前的努力亲手作废?

什么真正的主仆……这一点安心和自由,都是二哥你的恩赐?

她定定望着阿紫那张洁净的小脸,上面写满由衷的关切。

下一刹,她便伸手,用尽全力掐住了阿紫的脖颈。

阿紫大惊失色,奋力挣扎,可公主的力气却比她想象中大出许多,不一会儿她已透不过气,满面涨红。

“本宫的确武艺不精,但在四大家族总归还是学了些东西的!”柳如烟听到自己的嗓音是那样阴狠,“说,你平日里怎么跟二哥复命?!”

阿紫即便有心隐瞒,可眼下大脑缺氧几乎意识涣散,动物性的本能逼迫她求生:“东……东墙十步……子时……叩墙五声……则成……三声……则不成……唔!”

她两眼一翻,口吐白沫地倒在地上。

柳如烟喘息着放开她,盯着地板好一会儿,蹲下身去,用两指放在阿紫的鼻下,已是没了呼吸。

她又静静地蹲在那里,仿佛过了半日,才终于站起身。

手不自觉地摸到了柜子,在那最底层,有一封她亲手写下的信。

那时驻笔后,她只是重新读了一遍,终还是没有决心和勇气将它寄出去,于是才收了起来。

但现在……

柳如烟望向窗外,她的眼神中,泛着前所未有的波涛。

南宫掌门攻克南楚的喜讯,让整个春华宫都变得雀跃。

毫不夸张,就是雀跃,原本压抑的氛围一扫而空,大家个个见面时,寒暄的话都比平日多了不少。就连北冥禹,也难得展露了一点笑颜。

北冥靖翎研究隐元解药初有眉目,或许是大环境和她自己好心情的加成,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在逐步康复。

南宫博将帅印交还给返京的将领,自己留在了蕲州,完成战后的一些收尾工作,抽不开身。他来信中说,或许年节赶不上和大家一起过,但一旦将南境事宜全盘安定妥当,就会马不停蹄地赶回春华宫,与众人相聚。

提及年节,腊月过半,新春确实近在眼前,可谓喜上加喜。

于是,本以为会因动乱取消的武林大会再度开始筹办,各位掌门都欢欣而忙碌地操持起来,吉日定在明年正月二十。

这对除了北冥靖翎之外的绝大多数人都是个极好的消息,一时间大家训练起来,都更加干劲满满。北冥靖翎也很高兴,只是在心里默默祈祷自己身体能好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总之,一切都似乎在往美好的方向发展。

一封信笺被送至柳焜手中。

正中央的红格内写着“皇长兄亲启”,柳焜面色有些古怪,看这字迹他大概知道是小烟。可一想到先前在她公主府的那次遭遇,他心里还有气未消,于是拆开来,攒着一股子情绪读了下去。

皇长兄,其夜臣妹醉,忤逆之,心中大苦。然限于仲兄,竟不得与汝面谢,此事遂误焉,今吾与汝,先在此谨谢,愿恕吾酒后失礼。

仲兄之事,臣妹心中艰涩,有苦难言。

仲兄虽是我兄,而与之亲疏。臣妹自幼生长深宫,养于皇后膝下,与之亲厚,皇长兄乃我至亲之兄少。

然而既长,余益不为众重,凡人皆轻我。

仲兄重我之直,与我一会,令我助之治四姓。臣妹深有怀感。

皇长兄,臣妹实不愿入汝之讼,在吾观之,汝等皆大甄之皇子、柳氏者之骄,吾素敬尔。然,初仲兄而强我为之择,远汝与皇后,此非吾之本意。

后起之事,使我与其友再不复。吾乃知,仲兄实亦与人也,以我为一无价值、用之即弃之流。

是故今日,在我自择。

我欲为事,欲使众皆知我名。皇长兄肯信吾乎?汝有待我将己之能明于汝乎?

小烟,敬上

柳焜满腹狐疑地看完全篇,甚是迷惑,觉得除了开头的道歉,后面都是一通什么不着边际的自述和牢骚?

他甚至再看几遍,却怎么也读不懂皇妹此信究竟所谓何意。

不会又是喝醉酒了,大笔一挥瞎写的吧?

柳焜嗤笑,皇妹这么一封奇奇怪怪的信件,地位完全比不上他收到的那些机要,甚至连销毁或者藏匿的必要都没有。

他起身,将这信随手放在了普通信纸堆叠的木架间。

柳如烟端坐在公主府中。

真是奇怪,明明身边已经没有了监视的人,可她现下行事却比以往更加小心。

大抵是因为,心中有了秘密吧。

等了几天,还是没有收到皇长兄的任何回音。

柳如烟深吸一口气,裹上裘袍,走到视野开阔的室外站了一会儿。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皇宫金殿的方向。

英临二十四年的最后一天,宫中举行了盛大的除夕宴。

大甄战胜后不过多久就到了年节,这一等一欢庆的日子,自然是排场空前。

陛下趁此吉日,拔擢众卿。多数朝臣都向上加封了一级荣衔,皇亲国戚、满朝文武,皆是一派喜气洋洋。

其中值得一提的是,陛下特进皇长女为长公主,封号“南平”。

年三十那天,南宫掌门果然还是没来得及赶回长海,和大家伙吃一顿年夜饭。

北冥靖翎在席间和南宫循坐在一起。他面上素来寥落,难得在吵嚷的厅堂中也对这热络气氛表现出了适应。到底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北冥靖翎心想他早该明白。他吃饭胃口不大,喝酒却一刻没停,北冥靖翎看在眼里,只得默默喟叹。

次日正月初一,恰有新年瑞雪。她去给几位长辈拜了年,温暖而遥远的儿时记忆浮现心间。

就这样过了一整天,北冥靖翎回到房中躺在榻上,满足地闭上眼,心想今年一定会是个万事顺意的丰年。

不想一个格外舒服的年节将将过完,元宵夜时,她又在春华宫中看见了柳如烟。

这次不同以往,并非柳如烟主动来找她说话,两人纯属巧遇。在校场旁边的灯谜架下隔着其余弟子,挨肩擦背间抬眼望见对方时,北冥靖翎简直都笑出来了。

“巧得不行啊。”两人竟相安无事地走到了一处灯笼之下,柳如烟轻声道。北冥靖翎转头看她,闪瞬间有种错觉,她的眼神与从前相比,似乎有什么东西变了。

“师姐,”北冥靖翎由衷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你好烦。”

柳如烟也不在意,只是笑:“大小姐就这样和长公主说话吗?”

“哦——南平长公主。”北冥靖翎这些天自然是听说了这件事情,但这些虚名何时吓得住她?“您这好听的封号,可得归功于四大家族啊。”

柳如烟笑意不改,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接话。

她伸手扯下一个灯谜的字条,上面写着:圆寂。

“大小姐可有意趣来猜一猜?”柳如烟将手中字条递给北冥靖翎,“打一成语。”

北冥靖翎从小到大只爱趁着节日到处乱逛,不怎么参与这些游戏。她下意识地接了过来,才想起这并非自己擅长之事,呆想了半天也没个答案。

柳如烟看她面上一丝困顿,笑道:“答案是,坐以待毙。”她一字一顿。

北冥靖翎看着她的眼神,不知为何感到一丝恐怖。

“再猜一个吧?”柳如烟又扯下一张,“美梦,打一成语。”

北冥靖翎咬牙:“你倒不如直说。”

柳如烟笑了笑,也不推诿,直勾勾地望着她那墨色双眸:“好景不长。”

北冥靖翎一整个开年的好心情,就被这一晚的偶遇给破坏干净了。

也不知是什么人出的题,她缩在被窝里憋屈地想,大好吉庆的日子,竟选了这样晦气的谜面!

她翻了个身,闭上眼想赶紧睡觉,可柳如烟随手扯下灯谜的动作却在脑中反复上演。

等等……

北冥靖翎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这种奇怪的感觉……怎么回事?

方才她摸到灯谜的动作,也太轻松了吧?

北冥靖翎想起以前过元宵,她虽不玩猜灯谜的游戏,但喜欢看春华宫火红的灯笼阵,所以逢年过节也常来这条挂满灯笼和灯谜的直道。

灯笼高悬头顶,那时她年纪小,根本够不着,所以每次都要骑在秦缅或者侯忠翰的肩膀上,伸手去一个碰一个地玩。灯笼与下部的纸条旋转摇晃着,从她眼前接连不断地交替而过,有时趁着人少,她还会叫:“师兄,跑快点儿!”

所以,若是这个高度……

即便是今天,她若不抬头甚至微微踮脚,都是够不到的。

而柳如烟的身材与她相差不大,甚至个头还比她矮了那么一点点。那家伙今夜随手扯下的两条灯谜,比其余正常的灯笼,挂得未免低了太多。

……是预先挂好的吗?

对,必然是的。北冥靖翎继而想起她细看过的第一张字条,那纸张白白净净,除了谜题的墨迹什么都没有。可在她模糊的印象中,以前在重大节日时,无论是写贺信、对联、横批……用的都是四大家族特质的,印有四种齐全图腾的纸张。想来制作灯谜的用纸,也并不会例外。

她浑身一个激灵,彻底没了困意。

当真是被喜事冲昏了头,竟没注意到与柳如烟相遇后,便是随着她走去那处的!

她事先就安置了那两条灯谜在那里,故意营造出当时一切寻常的氛围,就是要于无形之中给自己威慑警告!

北冥靖翎吸了一口气,突然芒刺在背。

想必此次柳如烟名分加身后再回四大家族,是有备而来。况且听闻弘安王已经离开长海,既然如此,岂不是意味着对付四大家族的包袱更落在了柳如烟的头上?

看来研制解药的事情刻不容缓,她得迅速恢复身体,才能与柳如烟正面斗争。

北冥靖翎几欲翻身下床,然而脚一触地,又缩了回来。

可是,明天……

一想到明日,北冥靖翎又躺了回去。

就等这一日,再多休息一日,没问题的吧?

英临二十五年,正月十六。

年节正式过去,人们从欢闹休闲中恢复,市面上的商贩们陆陆续续重新开张店铺,工匠们开始劳作,皇宫中无论天子还是大臣,都回归了平日作息。

四大家族也重新开始了正常训练。

这日白天天气晴好,对于众人而言也没有什么特别。

但对于北冥靖翎而言,纵然客观上来说,往年也皆是如此,并没有什么特别——但今日总归是有所不同的,毕竟,这是她的十七岁生日。

她训练完后觉得还是有些气喘。回到房中,那只灰隼正停在窗外。

她一笑,取下它所携的那卷小纸,上面西门渊的笔锋大气舒展,寥寥几字——

五日之内,我去去就回。

“什么‘去去就回’啊,多少年前的口头禅了……”北冥靖翎嘴上这样说着,但打心底里高兴。

腊月初一,她赠他叶笛;正月十六,他予她回音。二人之间也无需互送什么珍稀之物,他能回来,对她就是最好的贺礼。

这样细想起来,不过多久就能见到好友,若阿渊走得紧点,还能赶上武林大会的开幕。

高空月圆,夜色清朗。南宫循从厢房中走了出去。

他先是跨过连廊走向对面,停了一会儿后转身又往回走。

就这样绕过整个北冥辖界,又走回原地。他微微思考状,一片寂静中,似乎有所察觉。

南宫循即刻掉头走向北面宫墙,脚下一跃,便直接从墙面上掠过,来到了墙体之外。

外边是茂密的树林,他落地无声,抬眼观望。

一片昏暗中,远处分明闪过一个轻捷如燕的身影。

果然,不出所料,那个人是趁巡逻弟子不备,偷偷跑出了春华宫。

月光铺陈于九天之上,为这寒夜又增添了几分冷意。他站在河南岸的林里,四周铺满婆娑的树影。

他快步移动上前去,正欲开口,眼前的人却一个闪身便飞速向前冲去。

什么人?!北冥靖翎心下惊悸,一听见动静,她几乎未加思考就开始逃。这个点,整个春华宫怕是没几个醒着的人,醒着便罢了,也不该出现在这里啊。

不会是……柳如烟逮着这个机会,派人来杀她灭口吧。

这个念头在北冥靖翎脑海里玩笑般地一闪而过,随即很快被否认。她自嘲一笑,但仍然不放松警惕,毕竟就算跟来的只是巡查的弟子,也一定不全是北冥的人,若要被其余不相熟的师兄给抓回去见掌门,也着实是件麻烦事。

一分神,竟没注意到自己已经逃到了树林的边缘,接近河岸。以自己的速度,想必那人定早已跟丢了,何况身后寂静无声,丝毫听不出什么人的脚步。

北冥靖翎停下来,刚喘了口气,身后却传来一个干脆的落地声。

南宫循收起轻功,刚站稳,就看见她一个箭步跨出林子。

然后,不带停顿地,像条渴水的鱼,一头扎进了冰冷的玉带河里。

他愣在岸边。

映着恣意泼洒的银华,北冥靖翎碧色的长裙在水中盛开,像是一朵怒放的冰莲。她一动不动地沉在水底,裙袂随着水波,缓缓地轻摇慢摆,似要将人拖入一场空灵梦境。

那么绮丽,那么安然,连时间,也在不动声色地流淌。

一切的美都遐迩一体,除了……

那几个偶尔浮起的气泡。

他不禁一笑,干脆直接蹲下来。

他倒要看看她能坚持多久。

差不多了吧。北冥靖翎在心里估摸着,那家伙也真是厉害,居然还能跟得上,不过自己憋了这么久没动静,他就是追来,这下也肯定以为她已被河水冲走了。

作为习武之辈,她身子底固然比常人要好许多,何况在常年冬长夏短的易州一域生活十几年,御寒能力自是相当出众。可春日着实尚未来临,她身上的伤还未好全,在这冰水里泡着,过不了一会儿,她便感到凉意刺骨了。齿关不住地打颤,此番折磨叫人难忍。

当南宫循几乎已经开始犹豫要不要下水去把她捞起来的时候,一阵水花四溅。

北冥靖翎在抹去水渍,睁开眼看到他的那一瞬,整个人都怔住,居然也忘记了自己还浸在河中。

许久,她才松了口气般,淡淡一笑道:“是你。”

南宫循扬手托起一阵气旋,下一刻,北冥靖翎已经被他拉到了岸上,挨着他旁边坐下来。

水珠从她的鼻梁、发梢和指尖滑落,一滴滴,拍打在冬末仍是枯败着的草甸上。月光顺着她彻底湿透的乌黑长发倾泻而下,她的衣衫处处挂着水泽。纤长的睫毛被分成一簇一簇,像湿润的碎羽。尽管面容因为冻僵而显得过于憔悴,双唇也丧失了往日的血色,可依旧,给人一种苍白的美感。

“我以为是春华宫的巡守?”她看着他,语气是疑惑的。显然,就算话语至此终止,她也明摆着是在询问他会在此时此地出现的原因。

他下意识地避开她的目光:“有伤在身,竟还想都没想便往水里跳,我委实不明白你。”

“……你却来怪我?”

“……”

抬起手,原来,手中是一块系着银质流苏的墨玉腰佩。在皎月的点点银辉下,其玉色是那般精纯剔透、毫无杂质。

不用多想,也知道这黑底墨玉是多么稀有的上佳之宝。

“今日是你的生辰。”南宫循将那玉佩递了过去,“送给你。”

北冥靖翎眼中盛满了难掩的讶然。

“你从何得知?”她踌躇着该接还是不接,手停在空中迟迟没有动作。

南宫循直接将玉佩轻放在她的手中,他掌心那暴露于寒夜空气的护套外层皮革和她泡过水的手,不知道何者更冰凉一点。

“前些日子在师伯那里听说。”他转过了头,不再看她,而是目视前方。

北冥靖翎慢慢地、慢慢地收回了手。她低头,细细打量着这不可多得的珍物,暗自感叹。本觉得不该轻易收人家贵重的礼物,可对方送得如此爽快,她也没有再拉拉扯扯的道理。

半晌,她垂眸,平静地问:“那,父亲记得吗?”

他没有回答。

“无妨,我早料定如此。”她笑了,看起来是发自内心地在笑,这样真诚而灿烂的笑容在北冥靖翎脸上实在太过少见,“原以为除了阿渊、师伯和孔祖大师之外没人会记得,没想到你会送我这个,多谢了。”

“客气。”南宫循轻咳一声,音调深沉,“不过,希望你不要误会师父,虽然他不作多的表示,可这天底下没有哪个父亲会不记得自己女儿的生辰。”北冥禹那日重罚他,一方面是气恼他身为首徒违逆门规,但更多的是出于对北冥靖翎的用心,南宫循看得明白。何况自己也算是多年“深受其害”的人之一,他严厉背后的温存,虽甚少表露,可南宫循的心中又怎会感受不到。

从认识南宫循的第一天起,北冥靖翎就打心眼里认为,他像长辈。

超于同龄一辈太多的沉稳和冷静,时不时会让人觉得,他,失去了一个少年该有的锋芒。但是当危机来临,当情势动荡,他的光彩却又是任何人都不得掩盖的。他就是那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就是只手足以覆雨翻云,凭一己之力就能逆转乾坤的人。在南城一宴的危急关头,是他,把自己从虎穴中拉了回来。从那以后,她才知道,原来从前动静最少的这个人,掌握的却是最多。

可无论北冥靖翎有多么佩服他,她也是切切实实讨厌那种受控于人、受教于人的感觉。

因为她太过骄傲。

自小饱尝北冥禹的压制与教条,在锦山待了三年回来,居然又多出个南宫循。

对于前者,她之所以不发怨言,是全然出于对自己父亲的敬畏。

而他呢?

她盯着他看了许久,才叹了口气,道:“我与父亲之间如何,那是我的事。”

南宫循冷笑:“哦。”

北冥靖翎一时语塞,心想这家伙真是容不得一句顶冲,只好转移话题道:“其实,我平时不喜用玉佩一类的饰物……”

“那是你的事。”

恰有一阵夜风吹过,北冥靖翎顿觉脊背发凉,和眼下这令她十足难堪的气氛,倒也算是应和得正好。幸亏她适时地打了个喷嚏——才稍微缓解了些自己面上的不自然。

南宫循见状,便也未多说什么,解下自己的披风递过去。

北冥靖翎还在尴尬,自然也有些犹豫,到底该不该把它就这么毫不客气地穿在自己身上。可南宫循已经站起来,转身大步流星:“回去吧。很晚了。”

她几乎已经不敢再对他有半点不顺从,于是披上披风,乖乖跟着他往回走。

笼罩全身,又是那样的味道。松柏一样,凛冽又苍凉。

远远跟着南宫循,在确保他只需要用听力确认她还走在后头,而并不会回头看她之后,北冥靖翎便不由得再次拿出那华美的腰佩,在树林间若隐若现的月光下,边走边不忘细细端详。

她此刻脸上的笑容是多么明亮,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同类推荐
  • 楚汉

    楚汉

    他,是偶然穿越秦末的黑帮军师,后得鬼谷真传,修成逆天神通;他,精明计算却又不甘命运驱策,组建修真军团,为他争踏天下;诸侯军阀,挡他路者,杀;修真道门,逆他意者,杀;他立誓:总有一天,长生和天下,都将成为我囊中之物!三分天下,十面埋伏,万箭齐发,观林跃尽得楚汉天下……(内容纯属虚构,请勿模仿)
  • 重生李元霸

    重生李元霸

    现代军人重生在隋唐时期,成为了李元霸,将会发生什么?英雄莫问出处,成雄才是王道!--------------------------书友群:136058299有兴趣地朋友可以加进来,交个朋友也可以!
  • 八百秦川

    八百秦川

    八百里秦川具是华夏文明发源之地,在这里诞生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的大秦帝国,华夏之脉生生不息。然而,要是秦国不灭,秦始皇是否能够横扫欧亚,实现欧亚大陆的大一统呢?赵子京甘当绿叶,辅佐秦始皇继续横扫天下!
  • 落殇不解

    落殇不解

    陆遥前16年风光无限,少年英雄,一战成名!可他爹死后,他就光认钱了,用大家的话说,只要皇帝不问,这天下的东西没有他不敢卖的…
  • 木兰将军

    木兰将军

    木兰从小到大到死的人生传奇。
热门推荐
  • 归莲梦

    归莲梦

    《归莲梦》共十二回,题“苏庵主人编次”、“白香山居士校正”,作者的真实身份与姓名已不可考。产生的年代大约在明代后期。小说写的是明朝山东泰安州乡民白双山夫妻,因为天旱,颗粒无收,被双双饿死,留下了个十二岁的女儿。一天,一位僧人经过泰安州,见白双山女儿孤苦伶仃,无依无靠,遂起恻隐之心,将其带到泰山,交给一位叫真如法师的僧人收养,真如法师为其取名莲岸,莲岸自此就在真如法师的教导下修行学佛。六年之后,莲岸十八岁时,她告别真如法师,下山访道,自创门户。在路上,她遇到了一位白猿大仙,大仙送给她一卷天书,叫《白莲经》。莲岸如获至宝,刻苦揣摩,从而学会了神通法术。后来,官逼民反……
  • 三炎魔尊

    三炎魔尊

    三界第一大魔被围杀致死,仅留下刚入门的小徒弟,小徒弟躲避追杀,忍辱负重,一步步走上复仇之路。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我的系统是打赏

    我的系统是打赏

    宿主打赏系统已激活,叮!需要打赏女主播林妹妹十架飞机。额,系统不想打赏行不行,不行宿主!
  • 你好,我的恩客

    你好,我的恩客

    靠!她很郁闷,很郁闷!并且怀疑她家主坟是不是盖在粪坑上了,不然怎么会那么背的让她遇见一个那么不负责任的男人,这也就算了,没必要霸道的连自杀都不让吧!不让自杀也算了,没必要把她直接弄古代去吧。这,还是算了,重新开始嘛,在哪都一样。可是,可是,有必要让她回窑子里做“妈妈”吗???他很纳闷,以他的家势,地位,钱财,哪样不让那些京城里的名媛淑女青睐有加。惟独她,这个有着某些“过去”的老情人,竟然在一夜之间对他态度大改,甚至放言说用脚丫子想她也不会选择他,也许,他该研究下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 唤残枝

    唤残枝

    春堂樱,忘忧血,往生镜,情深似海。镜中犹如提线木偶般遭人意念摆布的虚伪人生,是血流成河,是爱恨情仇,是无法斩断的缠绵纠葛,却终归不过是恍如经年的一场黄粱美梦。亦不过是一个沈贡生。然夙爱此生不换,毕生不忘。如梦初醒,她始终是他朝思暮想爱如珍宝的无忧。【温柔小狼狗X娇冷小腹黑】温暖治愈的爱情故事.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冤家难聚首

    冤家难聚首

    花花大少沈霆均一直自诩“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却不承想自己竟然在阴沟里翻了船。这个毒舌女律师怎么看都不应该是自己的菜啊!但狭路相逢,他偏偏就丢城失地,一路沦陷……众围观群众:一个锱铢必较,一个睚眦必报,绝配!
  • 拐个神君回魔界

    拐个神君回魔界

    【双纯1∨1,偏大女主,甜虐】坊间传闻神君玄清心怀天下,一身的修为深不可测。相貌更是温润如玉、妥妥的谪仙之姿,可就是这样一位风姿卓绝的人物,偏偏被魔尊慕卿这个妖女蛊惑,“连拐带骗”成了妖女的“压寨夫君”,各族世家小姐闻此噩耗哭碎了一片芳心。某女叉腰道:“这简直是谣言。”某腹黑神君附和道:“小娘子明明是本君费尽心思娶回来的。”某女腹诽,谣言果真不可信。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