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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廿陆 他的人生(下)

该如何形容这样的场景?

浓烟吞噬了北冥靖翎的视线,在一片时不时扭曲的画面中,她只能隐约地看见远处黑压压的人群。混乱、尖叫与高嚷声在北冥靖翎的耳膜上战栗着,很快她便不堪忍受这折磨,狠狠闭上眼便直接退出了镜象。

睁开眼时,周身已然恢复成先前那宽敞明亮的卧房。冬末寒凉的空气将她严严实实地包裹,可北冥靖翎却觉得外衣上仿佛还残存着焦灼的余热。

明明我窥视的是他的命格,可竟然连主人公的身影都丝毫见不着,这该是混乱到了何等程度——北冥靖翎心有余悸地想着。她突然可以理解为何南宫循会走失,在这样可怖的场面下,一个小孩必然手足无措,只得惊惶逃窜,最后不知所踪。

不对!

那个时候,南宫掌门在哪里?

若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非得再回去一次不可。

她叹了口气,为那张就这样被浪费掉的符纸感到可惜。想来当时第兰非要给她两张,怕不是连这个都预见了。她自嘲一笑,拿起第二张崭新的符纸,一咬牙,再次进入了那镜象。

可这一次,眼前所见的,不是大火中的南宫府,而是一片庄严寂静中的偌大宫室。她正疑惑自己身处何方,便一眼瞟见端坐在高阶之上的当朝君王柳呈。原来,此处正是甄国皇宫的金殿!她吓得膝上发软险些跌倒在地,回头一望,身后文武满堂!而并排齐身跪在百官之列中间处的几名男子——

“父亲?!”北冥靖翎直接喊了出来,可此话一出口便似蒸发了般消失无音,整个场景中,仍然死寂得如同能听见钢针落地。眼前之景象实在太过真实,以至于北冥靖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看到的一切不过都是虚象。

下一刻,她便听见陛下冷冰冰的声音:“大胆逆臣,连朕亲口说的话都不认,想造反吗?”

中间几人立刻俯身叩首:“末将不敢!”

北冥靖翎看到南宫博面色黯然,只平声定定道:“陛下,末将领兵不力,致使敌军有隙可乘,此等罪过末将无可分辩!当初拒绝撤退,死守蕲州,只因心念祖训,不愿损失国土,您认定此举乃抗旨不遵,末将也认了……!然队中几位将军横死,绝非末将所为!偏私同好、铲除异己的名头,末将实在不明就里!”

“不明就里?”柳呈冷笑道,“南宫博,你自己就是当事人,还有什么内幕是不知道的?王满、周壬、谢相礼等人的尸首朕已命人查验过,皆是被直刀削腹,整个人将将对半劈了开,惨烈异常!”他说这话时满朝之人皆倒吸凉气,“若不是你,刀剑世家之长南宫博,还有何人的手法,能一刀平切见骨?”

“陛下!”南宫博重重顿首,“江湖之大高手如云,即便是南宫家族的刀法,他人也未尝不能模仿!”

“你的意思是,江湖人等不避开战乱,反倒深入前线,刻意模仿你的手法,专挑朝廷亲命的几位将领杀之,却让你南宫博自己手下的人毫发无损?”柳呈好笑地问道,“此外,还来去无声,一丝痕迹不留?”

南宫博一时无言,满堂寂静中,他沉痛地闭上眼。

“末将无话可说。我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仅此而已。”南宫博淡淡道,虽话中原意不改坚持,可北冥靖翎听得出,他已经接近放弃。

柳呈目光凛凛,赫然道:“南宫博,你还在抵死狡辩!依朕看,你分明就是自知酿成弥天大祸,害怕战后问责,便先将几位亲证的当事人灭了口!”

“陛下,末将还活着。”北冥靖翎突然见到人群前列,一位身形魁梧的长辈走了出来,跪在了南宫掌门的身边。

柳呈似乎一怔,随即难以置信地从御座上站了起来:“祝将军……”

——原来这位就是今日的太尉祝衡,北冥靖翎恍然大悟,纵使分别十数年不曾再见,她也常常能从几位掌门那里听见这位护国大将军的名字。

祝衡面容沉肃,像是下定了前所未有的决心,直身而跪,看着柳呈道:“陛下,末将愿为南宫将军作保,南宫将军对大甄一片赤诚,绝不会行此苟且之事。”

南宫博、东方骏、北冥禹、西门景盛,连同在场皇亲国戚、满朝文武,皆齐刷刷地转头看向了祝衡。

柳呈指着他,几乎惊得说不出话:“祝衡,你……”他千算万算,都想不到,这场大计中的唯一变数,竟是多年来追随自己,赴汤蹈火、令行禁止、忠心不二的祝衡?

“末将在南境之役中军衔最高、号令最广,即便杀掉其余几位将领,也不能彻底封锁消息。若真如陛下所言,南宫将军何必冒此风险?难不成陛下认为,南宫将军是杀鸡儆猴,又或者还没来得及除掉末将吗?”祝衡抬眼看了看他,继续说了下去,“几位将领出事当晚,末将与南宫将军面议作战计划直至深夜。南宫将军的营帐就和末将挨着,此后的几个时辰中,并未听见任何响动!次日一早,末将听到士兵来报,匆匆出帐,和南宫将军一同赶至大营另一侧,才看见满地血泊和几位的尸身。末将绝无半句虚言,以上所有内容,陛下均可提调军中士兵来审问!”

他嗓音坚定,字句流利,因为说出事实,是不需要费什么力气的。

原本鸦雀无声的殿内霎时间响起一片唏嘘和议论,场面登时有些混乱。

南宫博深深凝视着地面,不知是什么表情。

柳呈切齿,恨恨道:“祝衡,你也与朕作对吗?”

“末将不愿眼见出生入死的同袍蒙受不白之冤!”祝衡稽首,“请陛下三思!”

渐渐地,或许是曾经受惠于四大家族,或许是感召于祝衡的威望,又或许仅仅是被他清晰的陈词所说服,越来越多的人跪了下来,朝堂之上逐渐响起成片的声音:“陛下三思!”“望陛下三思!”……

柳呈重新坐了回去,他的面孔在金光熠熠的龙座的衬托下,显得那样苍白。

“你们……”他气结,从未想过竟会有这样一天。

不过北冥靖翎注意到,跪下为南宫博求情的,多数都是站在中后方的朝臣,站在前列的那些高官还有宗室们,都是直身而立,丝毫不为所动。她甚至看见了几位皇子,他们都还是小少年模样,却一脸漠然。

她暗暗一笑,人性大抵如此,不值得过分期待。

突然,一个声音骂道:“真是荒谬!”

她循声望去,那是一位六十多岁,面有灰髯的男子。他也是那站着的高官中的一位。

那男子神色嘲讽,目光中含着怒意,转身向后看了看,猛地咳了一阵才调整过来,嘶声道:“诸位大人跪在这里,是想逼谏吗?就算南宫博没有行刺王、周、谢三位将军,可他领兵不力、抗旨不遵,光是这两样罪名,也足够废黜他满门!诸位大人还要陛下三思,实在荒谬至极,他南宫博若不为南境的失利负责,难道你们来负这个责吗?”

众人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不一会儿,竟稀稀拉拉地站起来了一部分人!

北冥靖翎瞠目结舌,方才人性果然还不到让她最失望的时候。

祝衡仍是跪着,转头望向那人,眼神中有着分明的愤怒与鄙夷。

那人却像没看见似的,旋即对着陛下道:“依老臣之见,经此一事,充分说明南宫博已不适合镇守南境,故不得放任其重兵在外,当罢免其怀化大将军之位,永世不得回朝!”

“……朕以为有理。”柳呈淡淡道,看向另一侧的某人,“相国大人,你怎么说?”

另一人闻言,面上似乎露出冷笑,随即缓然道:“张大人所言极是。”他的语气是那样轻松,全然一副事不关己之态。

“罪臣南宫博,”这几个字在北冥靖翎听来震耳欲聋,“押入牢中,严加看管,朕自要好好定夺其罪状!同党东方骏、北冥禹、西门景盛,一并押走!”

“护国大将军祝衡,”柳呈垂眸瞟了瞟仍然跪着的祝衡和其余人,高声道,“出言不逊,扰乱礼纪,有违朝纲,罚俸三年。其余人等,不辨是非,贸然犯上,罚俸一年。”

原来如此。北冥靖翎终于明白,当年不知南宫掌门和夫人被关到什么时候才放出来,而南宫家族的内乱早已爆发。

后面的故事她已了解,那便是陛下下令处斩甄国皇军队伍中所有来自南宫家族的弟子,声称要让他们为死去的将士陪葬;而其余三家也交出了兵权,至此,甄国朝廷之中,再无四大家族的一席之地。

从前她从长辈那里能够了解到关于南宫劫的来去与头尾实在太少,今日从镜像中窥见的众生相也连人都认不全,陛下和祝将军话中的暗杀将领一事她更是听都未听过,整个场面看下来一头雾水,可无论如何都有一个声音在她脑海中打转——原来再多人的意志和铁板钉钉的真相,也拗不过一颗帝王之心。

镜像随着她的思维开始扭曲转换,北冥靖翎登时一阵眩晕,再次回神时,看见的是阳光下的街景。

热闹的小街坊里行人们络绎不绝,从漫天的柳絮与和煦的阳光来看,这应该是某年春日。北冥靖翎无法辨认此处是甄国的什么地方,只知周身楼宇皆为低矮的白墙平砖,方圆几里内,稍有些琉璃筒瓦的华美建筑,竟连一座都没见着。如此一来,约莫是个不知名的小镇。

小男孩就这样突兀地闯入了她的视线。

“小兔崽子!”一个凶神恶煞的高个中年男子从后面追上,毫不费力地抓住了跑在前面的小孩,一把扯住他的领口将他拎起来,“跑的还挺快啊?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能耐!”

那男子一边说着,一边拎着他快步往一个方向走去。男孩的双脚已高悬在半空,但仍不放弃奋力挣扎,他的双手紧紧握成拳,挥舞着,趁那人一不留神便砸在他的鼻梁上。虽然,在现在的北冥靖翎看来,这反击毫无力度可言。

“娘的……”那男子喷出一长串的污言秽语,随即想都没想,一巴掌便扇在男孩的脸上,发出火辣辣的脆响。手一松,男孩直接从半空中摔倒了地上,由于疼痛,他只能匍匐着,却久久爬不起来。

北冥靖翎倒吸一口凉气——她这才发现,在男孩的身上,即使有沾染着的大量尘土的遮挡,也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脸、脖子、手臂、小腿……有着各种大大小小的伤口和淤青。

“老子让你跑,让你跑!你有本事给我站起来,跑啊!”那男子朝他吼道。见小男孩趴在原地没有丝毫反应,他愣了一下,才狠狠地再次把男孩拽了起来,啐道:“娘的,你这小野种还不知道有没有人要呢,到时若是没人要,我第一个整的就是你,非把你打残了解气!”说完,便直接把一言不发的小男孩朝原先的方向拖去。

那男人走到了一个人迹稀少的小巷里,在那里停着一架简陋的木轿,还有几个站在原地,神情有些不耐烦的男人。那男人一出现,其他几个便纷纷整了整衣服,跨上马,拉起了轿子。看样子都是在等他。

“这小子又跑哪去了?”一个骑在轿前马上的男人回过头,朝刚回来的男人问道,语气烦躁。

“还能跑哪去,屁大点的小崽子,只知道一个劲瞎窜呗!”男子气呼呼地答,随手撩开轿子的布帘——在一片昏暗的光线中,北冥靖翎看见,在那轿子中竟然围满了十几个孩子,看起来,也都不过四五岁!

男子随意地把小男孩从窗口扔进轿内,又是一声沉沉的钝响。

“哎,怎么?”其余几个男子似乎吓了一跳,都看着刚回来的那人,“下手轻点啊,摔坏了怎么办?”

“得了得了!”那男子甩甩手,跨上马,“少废话,快点出发了,交货呢!”

——小男孩被卖给了当地一个戏班子。

连同他一起,共有十个孩子被卖到那里。那是一个表演武术的戏班,因为近年生意惨淡,许多打杂的群生纷纷另谋生计,戏班不得已向人贩子买小孩来充数。

小男孩人生中接下来的四年,都在那个戏班子里度过了。

出于理解唱词的要求,戏班有人专门教他们发音识字。此外,因为表演武术,所以老一辈的戏子会教他们一些浅显的功夫,小男孩也跟着学了学。孩子们需要扮演的角色,往往都是一些小妖小怪,到出场的时候一群人一拥而上,包围戏台上的主角,然后对打几个回合再落败,以此来衬托主角的英武。大抵如此,没什么新奇的套路。

戏班里表演,用的都是真刀真枪。每次排练,再到戏台上演出,跟主角对打的几个来回中,受伤自然是不可避免的。小男孩的身上,依然长年累月地挂着或大或小的伤口与紫黑,但这与先前人贩子的残暴虐待相比,总还是好些。

小男孩在外边流浪的日子里,靠乞讨和拾掇别人不要的残余为生,每日都在为自己的下一顿饭而发愁。在戏班里这一点得到了改善,虽说每日的口粮都只有稀水米汤,但好歹有固定的饭食,这对他来说已然无法奢求再多。有时看着戏班里出名的角儿吃着鲜羹鱼肉,孩子们总是好生羡慕,但也只是吞吞口水,不敢造次——班子里条条框框分外严格,长尊幼卑,旧人尊新人卑,若是逾越半点规矩,可是要严加整顿。戏班里长老拿铁板子抽人,孩子们全都见识过。

所有一起生活的孩子中,小男孩跟阿九最亲近。

记得从他们刚被卖到这里后的一年,在一个冬夜里,小男孩睡不着,一睁眼便看见了翻身下床的阿九——所有的孩子,都是挤在同一间小屋里睡的。一片月色里看见醒着的小男孩一双晶亮的眼,阿九愣了一下,作出噤声的手势,随即轻轻拉住他,两个干瘦的小男孩便静悄悄地遛出了那个小房间。

小男孩一路跟着他快跑,直到绕过戏班的大院,来到一个静谧的角落里。在不起眼的墙角边,有一块破旧腐烂的木板。阿九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它揭开,墙边赫然露出一个大大的缺口。

小男孩吃惊地看着阿九,只见阿九对他做了一个眼神示意,自己便毫不费力地从那缺口钻了进去。

小男孩愣住了,站在外边不知所措。

“嘿,学我方才那样啊,你也快钻进来!”洞口传来阿九压低了的、稚嫩的童音。

稍有犹豫,小男孩便照做了。

一进去,小男孩才发现,这里是戏班的后厨。虽然两人身上没有任何照明器物,可在漆黑中,没有了视觉的干扰,其余的感官便格外灵敏,保存下来的饭菜的香味才显得更加分明,也更加诱人。

阿九得意地笑着,拍拍男孩的肩,说:“成天都是米汤,我可吃不饱。每晚我都会来这里拿点饭食,夜深人静,不会有人发现。”

男孩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在长身体的男孩子饭量总是惊人的,其实,他也很饿。

“为何不说话?”阿九奇怪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疑惑地摇摇头。像他们这样的孩子,怎么会有名字呢?

“又是个无名氏啊,小可怜。”阿九已经自然地认为对方比自己要小,也许是从他那寡言的性格与孱弱的身型所得出的结论,“我也没有名字,在我们这一拨人中我是第九个被抓来的,他们就叫我阿九。你呢?我看这么长时间了,你也不和大家玩,你应该来得比我还晚吧?”见男孩还是不说话,他便自顾自地唤道,“小十!”

也就是从此时起,男孩有了一个他觉得很好听的代号。

小十……吗?

北冥靖翎怔怔地重复了一遍,记忆中的声音如同江潮翻涌。

每天晚上,男孩都与阿九一起去后厨偷点食物。也不知是不是由于这个原因,两人第二天的精神都更好,长得也比其他孩子更快,因此,受到了戏班长辈的赏识。

又是一年冬夜,男孩和阿九一起去偷东西,到后厨屋内时,两人由于一路快跑,已经气喘吁吁。男孩突然觉得有些口渴,他随手抓起一壶水便灌下去,当彻底缓过来时,才惊觉味道有些不对。

液体顺着喉咙流进胃里,在这个寒冷的冬夜,衣衫单薄的男孩喝下那“水”后竟丝毫不再觉得冷,反而觉得五脏六腑慢慢地温热了起来。

这是什么?

男孩惊奇地端详着那壶液体,将头凑近嗅了嗅,特殊的香气霎时充满鼻腔。

毫不犹豫地,男孩继续喝了很多很多,渐渐地,一旁阿九冻得瑟瑟发抖,直言受不了了要赶快回到被窝里,而男孩,却仿佛整个人在安静地燃烧着。

很快,男孩感到自己的头脑有些昏沉。阿九把他扶起来,沿原路返回卧房。

两人回去的路上,冷冽的夜风将男孩吹得阵阵清醒。男孩问阿九,那是什么水,为何会有如此神奇的功效?阿九笑了,说那不是水,是酒。

回到榻上,熟悉的倦意来得格外猛烈,男孩的头一沾到枕边,便几乎不省人事。

那一觉,他从未睡得如此香恬。

后来,除了暖身和助眠,男孩还发现了酒的其他作用。比如他把酒擦在自己浑身的伤口上,那些伤就可以好得快些;比如他喝完酒,总是可以将先前受过的苦难忘得一干二净,第二天醒来,仿佛眼前真的就是崭新的生活。

多好的东西啊,酒。

而再后来,男孩发现,酒的功效似乎慢慢地减退了。

自打第一次接触,男孩便几乎是竭尽所能地找酒来喝,一直以来从未间断。街上卖酒的老翁每隔几日都来附近一带,从戏班外院的墙头底下经过,男孩便会趁人不备翻上墙,把身上零丁的几个铜板——戏班会按角儿给他们发少得可怜的奖励——全用来买那劣质的酒,一次买的量喝上好几天。可从前温实的梦乡愈来愈少,取而代之的只有次日醒来时的头昏脑胀。又过一段时间,就连这轻微的头痛都不再有,与他而言,酒,好像真的已经变成白水了。

但只要有机会,除非真的急于解渴,相较清水,他还是更倾向于选择喝酒。这似乎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他向来认为,习惯这东西,其实像自己这种人是不配拥有的。

与此同时,戏班的厨子发现,后厨里的酒每天都会少一点。

终于,过了小月,厨子们向戏班的头儿,一个花白的长发及股但精神矍铄的高个儿瘦老头,告发了这件事情。

老头知道后怒不可遏,他向来自诩以德立门——当然在他眼睁睁看着手下人殴打孩子、看着年龄稍大的戏子和小不点抢食而不加制止的时候,他约莫是忘了这话的;总而言之,他声称决不允许自己这里出一个品行卑劣的小偷。当天,他就把所有人召集到了园子里,眼睛瞪得浑圆,胡须气得一抖一抖,势要揪出偷鸡摸狗之人。

男孩心里老早就清楚,这一天终会到来,而且事实上,眼下这一天已经来得算很晚了。可倘若近些时日才发现有人偷酒,那定然非他所为,毕竟他自己有别的门路搞到酒来。他下意识地瞟了瞟笔直站在离他不远处的阿九,发现对方也直直盯着自己。他惊慌而时有闪烁的眼神让男孩明白,是阿九干的。

但男孩还是不解,每一次自己买到酒,都会与阿九分享,就算阿九喝得不过瘾,也完全可以向他开口,阿九应该知道他不会拒绝。如此一来,便完全没有去后厨偷喝的必要了。莫非他的酒瘾真的严重至此,又不好意思拉下脸来问自己多要,不得已才靠戏班的酒的解馋?

由于寡言,每次男孩见着卖酒翁,都二话不说递钱过去,然后沉默地等着对方用他那破葫芦装满次次基本等量的酒液。但此刻男孩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为何不试着向那老翁讨价,说不定还能多买一点来分给阿九。

男孩一边开着关于阿九的小差,一边断断续续地听老头的怒吼。

戏班里有一位年纪轻轻的厨子,个字很小,长得也微胖,看起来活像个结实的木桩。可大家都叫他猴精,因为此人极其聪明,办事利索,虽只是个做饭的,但每当戏班里有什么小麻烦,他总能出谋划策,照他说的去做,准能妥善解决。

老头吼了半天,软硬兼施各种威胁都用上了,还是没人肯承认这茬。于是猴精就跳出来,转而对老头说:“既然天天偷酒喝,必定满身酒气,挨个儿闻一遍不就知道了?”

老头觉得有理,但一想又有些不妥:“此法可靠吗?谁有这么灵的鼻子?”

猴精自告奋勇,说让他来担此大任。

猴精开始从第一个人闻起,嗅了那么两三下,便去到了下一个人跟前。照这速度,应该把所有人轮一遍也就是半柱香的事。

男孩自知逃不过一顿罚,毕竟尽管后厨的酒非他所盗,可私自翻墙买酒也显然违反了戏班规定。这几日他没少喝,自然要被闻出来的。不过,想到等会要和阿九一起受罚,他心里倒也不至于太害怕了。

神思游走间,猴精已走向了阿九。男孩看见他极力忍住恐惧,几乎把嘴唇咬到发白。这时男孩甚至想要开口,劝阿九主动承认,怎么说也是坦白从宽啊。但他还是忍住了。

猴精站在了阿九前面,眼珠转了一转。他有印象,这小孩是戏班子里长老们最喜欢的两个小鬼头之一,数日后有场大戏,有个戏份颇多的娃娃兵就说不定让他来演呢。于是猴精微微皱眉,压根没凑近他,只意思了那么一下,阿九就这样被草草略过了。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了男孩身上。

很快,所有人都被检查了一遍,而结果可想而知,找不出任何一个身上有酒气的人。

老头的胡子竖了起来,怒目圆睁望着猴精:“怎么回事?”

猴精心虚了,转身又环视众人一番,突然叫道:“我要去再闻一下!”说罢便直冲冲跑到阿九旁边,俯下身闻了好一会儿,抬起头,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他又去到男孩那里,同样东闻西嗅,罢了,直起腰,冲着老头直跺脚:“见鬼!真的是他俩!”拿手指指男孩,又指指阿九,“方才我就感觉你俩不对劲,只是没细究,才放了你们一马,这下可骗不过我了!”

老头站起来,眉毛扬得老高。由于此时猴精站在男孩面前,老头便也朝这边走来。

“你喝酒了,小十?”老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个子已比其他小孩多出一个头的男孩。

男孩看了一眼对面惊悸的阿九,许久,默然点点头。

老头冷哼一声,又转过身,赫然问道:“小九,你也是?”

眼泪从阿九的脸上不断滴落,他重重地跪下,低着头呜咽道:“师父,小九错了……”

老头冷冷看着他的眼泪:“为何要偷酒?”

“师父……”阿九突然抬起沾满泪水的脸,他哭得鼻尖泛红、嘴角抽搐。也许是恐惧,又或者是忏悔,但无论是哪种,此刻他的神情是那样悲痛而真挚,任谁看了都足以为之心生怜悯。

“师父,小九确实喝酒了,对不起……可是、可是,我没有偷后厨的酒……”

“你没偷,那是谁偷的?”老头厉声问。

阿九咬咬牙,仿佛下定决心一般:“是他。”他指着男孩,一边抽泣一边用不大的声音辩驳道,“他去后厨偷了酒回来,自己一个劲地喝,我看他那么过瘾,一时心生好奇,才尝了一口的……师父,小九实在是错了,你责罚我吧。”

男孩震惊地看着这一切,前一秒,他还觉得自己跟阿九像生死与共的同盟,然而此刻,他竟彻彻底底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用精湛的演技,和拙劣的谎言。

他不知所措地抬头望向老头那张气得发黑的脸,只听见一声低沉的质问:“你承认吗,小十?”

他呆滞地张口,却说不出话。

老头的面色愈发铁青,一双浑浊的眼直直瞪着他。

这时,男孩又听见了阿九的声音。

“怎么了,小十?你干什么不承认?”阿九带着哭腔问道。

男孩将空洞的目光下移,看向跪在地上的阿九。“我不是……不是我……”他语无伦次,但这是他唯一能做的辩白。他惊觉自己的嗓音竟这般沙哑。

“小十你这是在说什么话?难道你未曾去过后厨偷酒喝么?”阿九的声调陡然抬高,简直连底气都足了不少。他几乎被吓得浑身一震。

他木然地望着那个朋友——记事以来他生命中出现的唯一的朋友。

好吧,你说得对。在那些寒冷的冬夜里,在那些饥饿难捱、口干舌燥的时刻,与你一起,我去过。

他不再有任何想要出言的打算,闭上眼,缄口。老头从后面狠狠踹他的腿,他立刻跪了下来。

朋友的背叛。

北冥靖翎忽然有些理解,曾经南宫循为何说,这是他生命中最大的恶。

也许,放到现在,十七岁的北冥靖翎并不认为弄丢一个朋友是何等天大的事,毕竟以她的个性,若终归合不来,不如趁早断绝。可她终于明白,不能用当下的眼光来评判过去,这太不公平了。

五岁时吃不到的糖糕,十五岁时牵不到的心仪少年的手,二十五岁不中的科第,三十五岁无力操持的家业……每一个对人的打击都相当,每一个都同样重要。人的心智随年龄增长而渐趋强大,一件事情的分量也自然要相对当时人的承受能力而言才有意义。显然,来自孩子的恶意,对另一个孩子的伤害是绝对致命的。

几天后,阿九登台表演,众人拍手称赞。而男孩在饱尝凌虐后,带着一身的伤,混在出园表演的队伍中,就此逃出了戏班。

男孩回归了可以说是久违的流浪生活。每一日除四处寻找食物以外,他还要提防着人贩子,免得再被卖去什么地方。

好在这一次,还不出半年,男孩遇到了另一个人——一个改变了他一生的男人。

梨园不是什么有宗室的地方,何况男孩所在的那个,在新人上还有来自人贩子源源不断的补充,所以哪怕他出逃,充其量也只是少了一个原本前途光明的小屁孩,对戏班造成不了多大损失,故也不存在找人捉拿这回事了。但男孩还是想要离开这个地方——或许哪日在街头闲逛,便要撞见戏班浩浩荡荡的出园队伍,并看见阿九的脸的小城。

他一路向着某一个方向不停前进,他不大分得清东西南北。绝大多数时候他是靠走路,往往一天下来累得筋疲力尽。果腹的念头他是彻底打消了的,好在沿途一直有溪流,解决了水源问题。有时运气好,碰见有码头的地方人们吵嚷着上船,他便混迹于人群中搭乘一段水路。

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走了小半年。

当他遇见那个男子时,他已然在某片树木隐天蔽日、除飞禽走兽外罕无人烟的密林里迷路了好几日。以至于听见人的声音,男孩以为是自己过于饥饿而导致产生了幻觉。

那男子衣着虽色泽深沉,纹饰低调,但凭经验来讲,男孩知道这不是随随便便在大街上就能见到的装束。他面容平静,却不怒自威。这种气场与从前戏班长老们那咄咄逼人的傲慢不同,而是一种本身站在高处的人对其余一切自然而然的俯瞰,无需刻意表现。他像山顶的劲松、奇石,而男孩,是偶然飞越悬壁而得以一睹其真容的鸟雀。

“我说,此处并非闲杂人等可随意进入之地,你尽快离开,听见了么?”见男孩怔怔望着自己,北冥禹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男孩懵懂地点头,但没有动身的意思。他要是知道怎么走,也不会几天几夜被困在这里了。

见他仍是沉默,北冥禹叹一口气,以目示意身旁几个随行的弟子。其中一个离他最近的人——北冥靖翎觉得虽样貌有变,但应该是十年前的秦缅——他走向男孩,蹲下身,笑问道:“你叫什么名,今年多大,家住何处?”

“小十”几近脱口而出,可不知怎地,又被咽了回去。而后两个问题他都不知道答案,只好一个劲地摇头。

秦缅愣住,转头看了看其他人,无奈道:“不如你们先去巡游,我把他带出去吧。否则回府的时间就要耽误了。”又转向北冥禹,起身恭敬地道,“师父,弟子先行告辞。”

北冥禹并未作声,淡淡看他一眼,默认地转身欲离去。其他人也跟着要走。可,就在这短暂的沉默间,男孩挡开了秦缅向他伸来的手。

秦缅惊讶地收回手:“你不让碰,那自己跟我走吧。”

——走?走去哪里?

这偌大的人世间,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男孩摇头,死死抓住身旁粗壮的树根。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意义在哪。

北冥禹回过了头。秦缅有些不知所措,似乎想强行带他走,于是蹲下去伸手握住男孩的肩膀,却被男孩尽力扭开。他又抓住男孩破旧的衣领,想把他直接拎起来——像几年前的人贩子那样——但这一次,收获的除了男孩的抵抗之外,甚至还有颇具效果的反击。

北冥禹的眉毛轻轻一扬。

秦缅吃痛地放弃了制服,震惊之余,只得有一丝懊恼地站起来,看向几步外的其余各人,快步追上去,耸耸肩道:“奇怪的小孩。罢了,不管他,我们走。”

男孩看到那个男人做了一个手势,只抬袖在那几人身前象征性地稍一挡,其他人便立刻停下了脚步。

“掌门?”几人不解道。

北冥禹兀自朝男孩走来,直到他面前时停下。男孩定定抬头望着他。

“站起来。”他说。

就仿佛着了魔道,男孩一听见他的命令,便不假思索,只想乖乖照做。他立刻站了起来。

北冥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问:“你是孤子?”

点头。

“无名无姓?”

犹豫了一下,点头。

“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

摇头。

北冥禹目光一闪,沉声道:“这里是易州,北冥家族的驻军之地,这片林子乃北冥府所有。这里下了朝廷的禁令,除非隶属北冥门下,其余任何人不得入内。你擅闯禁地,理应受惩,但念在你岁数尚小且无意为之,我便不做追究。然你竟想赖于此处不走,实在出乎我意料。我问你,”他的字字句句皆如坚冰,“你定要留下来,可是想跟我走,拜入北冥?”

男孩在其余人讶异的目光中,极微小地点了点头。

他其实不明白自己的一个动作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就在这一瞬间,他为自己做出了一个多大的决定。但潜意识中,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绝不要放过任何有可能为你带来改变的机会。

北冥禹低低一笑:“若是这样,恐怕你把北冥当成落难人的收容所了。听着,在这里,没有被收留的人,只有主动加入的人。”

男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再次点点头。

北冥禹的眸光一闪,又道:“在北冥,你吃的苦绝不会比外面少。”

“……愿意。”这一回,他没有点头,而是选择用历经干渴后沙哑的嗓音来回答。他觉得不够,又尽力更大声地说了一遍,“我愿意。”

从此,他长久地、真正意义上地,住在了一个地方——易州城。

在北冥府的生活,与他所体会过的每一种都截然不同。在这里,温饱再也不成问题,没有低声下气的乞食,也不用担心突如其来的殴打。取而代之的,是随着日月逾迈而未曾中断过的训练、对决、检测,十四岁之前,要统一学习句读、进而钻研兵法;十四岁一到,就要定期在长城上站岗。

或许是觉得在日后根本没有必要对他进行称呼,北冥禹没有给他起新的名字,也没有举行其他人那样的拜师礼。这让男孩觉得自己仍然被特殊化了,像是北冥门下唯一的污点,让北冥禹羞于示众。不过,除了听闻中那几位家族血脉,以及另无数人景仰的首徒,他置身于万千子弟间,确实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等。无论年龄长幼、出身贵贱,所有人都相互扶持,每一天做的也都是同样的事。这里的浩大庄严令他崇敬,身边每个人对武林门宗的维护和身为军人的热血也无时无刻不对他产生影响。更重要的是,他意外地发现,自己出奇擅长忍受无趣。

男孩觉得他实在太适合在这个地方生存了。直到有一天,他无意听见两位师兄的谈话。

“前阵子新来的那个小不点是谁呀,叫什么名字?师父给他办过拜师礼吗,怎么没印象呢?”

“不知道,我看着他也觉生疏,似乎不常见这小家伙在大庭广众下露面啊。话说回来,既然他出现在这儿,不就说明是直系了?”

“是啊!才这么丁点大便入了直系,肯定天赋异禀。想当年我那个岁数时,还在孔祖大师的后山上爬树呢!”

男孩不懂他们所说的“直系”是什么,而联想自己,他从头到尾,也似乎没受到北冥禹的多少关照啊。

那日,男孩鼓起勇气,去找了他的掌门。

“你不是。”他淡淡回答,简洁却不容置喙,“才入门不久而学无所成,怎可能编入直系?天底下没有这等便宜的事。”

男孩抬起头,大惑。

北冥禹瞥他一眼,大致猜到了他的疑问所在,故开口解释道:“近段时日门下事物诸多,实在繁琐,我一时忙着打理,便无暇顾及你的拜师礼。你暂时还是在我这里待着,改日我会替你补办,到时再将你移交至我兄长北冥久处,让他提点你。”

男孩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我……可以不要那个。”

北冥禹闻言,饶有兴味地盯了他一会儿。

“你是说,不需要拜师礼?”他问道,露出一个缥缈的笑意。

“是。我希望……留在掌门手下。”

不出所料、似曾相识的回答。

北冥禹若有所思般望着面前这个孩子深埋着的脸,像是联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当初,那个人也是这样,笃定地说想要待在自己手底下,而今短短几年,他已崭露头角。眼下这个衣衫褴褛的可怜孩子,会不会也拥有一样的决心、毅力和天才呢?

他只低叹一声,道:“可以。”心中一边微微惊异于自己的再度破例,又不忘继续补充道,“但还是那句话,功夫不到家,便不能将你编入直系。我允许你在我的地盘和大家一起练武,也可以向我请教,然成效如何就看你自己了。假以时日若确实有所长进,所有人都会承认你,在那之前,你必须记住,你是个外人。”

最后几字犹如坚实的铜杵,狠敲了一下心里的警钟,响彻男孩耳际。他郑重地跪下,磕头,久久未起。

自打这一天开始,他才从北冥禹身上透彻地理解了“严”的含义,才明白一支曾经无往不胜的队伍除了需要日夜不息的磨练,更是由铁一般的纪律所锻造。所有的规则,没有特例,哪怕是首徒师兄违反,等待他的也只会是更严重的惩戒。任何人无论在训练还是巡防期间都不能有片刻懈怠,否则一经发现——事实上根本无需北冥禹的监督,往往搭档好意提醒一句,走神的人便会自动自觉去领罚。

他虽然小心翼翼,却逐渐开始敢于对未来有一丁点期待。因为他知道,自己在进步,在慢慢地甩掉那不堪的过往。

接下来的故事,北冥靖翎已经听过。可以看出,虽然男孩年龄比当时的直系弟子都要小,可他对自己的要求比任何一个人都要高。别人一拳砸断两层木板,他要砸断三层;别人能一口气从关口爬上城墙顶,他非要走到烽火台不可。队里配的是统一的重剑,别人用双手挥,他要用单手。就这样,四五年下来,与直系的绝大多数师兄比拼,他几乎全胜。由此,北冥禹也默认了他的直系身份。

男孩已经成长为十四岁的少年,而从他初来乍到直至当下的这个节点,中间这一大段漫长的岁月,就像浮光掠影般直接从北冥靖翎的眼前晃过了。

因为他的每一天都是一样的,没有差别。枪和剑,饭与酒,书籍的纸页。就是这样不断的重复,让人难以察觉时间的流逝。

北冥靖翎很小的时候,喜欢数树木的年轮。有时在林中遇见被砍伐后残留的壮硕树墩,突兀地立在那里,她就跑过去,蹲在旁边,用手细细抚摸着它的表面,心里计算着指尖划过的年轮,一圈又一圈。可往往数到后来她就忘记了到底是多少,或者说,会开始自我怀疑——每一圈的触感都是差不多的,手上摸着摸着就麻木了,究竟是真的有这么多,还是我心里自己习惯了一个节奏,默默在计量而已呢?

树木的年轮之间,好歹还是有宽窄的区别。而换作他的童年时光,北冥靖翎恐怕从开头直接跳到结尾,都不会觉得自己数漏了几年。

但在这其中,她还是看到了值得在意的两件事。

第一件,自然便是他和父亲的关系。

北冥禹确实在某种程度上,给予了他特殊的关照。自从认可了他的实力与拼劲,北冥禹有时便会私下辅导他更多的技巧,以令其在日后的打斗中可以轻松制敌。但另一方面,也确如先前北冥禹的自述中所说,他对待这个少年,比以往任何一人都要狠。

徒手格斗气力使不全,结结实实便是一掌盖他背上,少年忍住眩晕没直接倒地不起,北冥禹的眼睛都未眨一下。

刀枪骑射准心没找好,拿出长棍就往胳膊上抽,少年浑身发抖硬撑着跳上马,北冥禹说,抽到你能一击正中敌方要害为止。

且不说在练武方面的督促,甚至在生活节律上,少年都是受着北冥禹严格管控的。

一次,他罕见地睡过了头,故整个上午未出现在校场。而北冥禹只因为这一小事,将他禁足在密室内不吃不喝足有三日之久。事后,看着缩在角落垂死的少年,北冥禹倍感自责,唯一一次惭愧地问他:“你恨不恨我?”南宫循只是闭上眼,微弱地答:“不敢。”

北冥靖翎知道这并非虚言。

不是不恨,是真的不敢啊。

对一个重新给了你生命,又给了你更多的人,除了满心的敬与畏,别的什么都不能有。

所以她想,相较于时不时挂念着要钻门规空子的自己,他可算是太规矩了。对于养育之恩,他没有说感谢,大抵由于不善言辞的天性;对于四大家族、尤其是北冥禹门下的高压制度,他也没有分毫怨言,定是由于他对北冥禹所表现出的绝对顺从,以及,可能比她更深的真心仰仗。

第二件,便是她发觉,这个少年自阿九之后,再也没有朋友。

一人独行自然是最符合他的行事风格,可在一个本身就足够团结、人与人之间隔阂相对小的集体中间,依然我行我素的人就显得未免太孤单了。不是没有师兄弟想去主动接近他,可最终都因他那落落穆穆的性格而悻然离开。

一次在例行的训练中,因为负伤在身,少年输给了一位实际水平略逊于他的师兄。这可是件稀奇事,不出多久,整个直系都知道那高个儿闷葫芦输了比试。晚间轮到少年值夜,被加罚一个时辰。与他分配到同一个瞭望塔的弟子一半是好奇、一半是安慰地去找他搭话。

“我明白,输了的滋味不好受。”那位弟子道,“不过在掌门手底下,历来都是这样,我想你早该习惯了。”

他没说话,远远望着城关外荒芜的夜色。

“你也要看得开,这么点小事,过去就过去了,何况将来又不是没机会打败那位师兄。”那弟子继续说,“你瞧着咱们那位侯师兄,北冥首徒啊,可我打心眼里觉着,你也只是年纪小,等到了那个时候一定比他还厉害,保不齐……你就是下一位首徒呢!”

北冥靖翎尴尬地一笑,心想真是借你吉言。

少年沉默了半晌,正当身旁的弟子准备放弃时冷不丁地张了张口,却不留神咳出一口血来。

弟子一惊,赶紧上去帮忙拍着他的脊背:“原来你受伤了!难怪,难怪!可你怎么不说呀?元气不足者对体魄康健的人自然没太大赢面,输掉也很正常……”

“落败之时,你对我说这些安慰的话,都是空话。”少年冷冷答。

弟子愣了愣。本以为,经过自己苦心劝解,这家伙不说豁然开朗,起码也要有一丝好转才行啊!——毕竟能下定决心来跟他说句话,自己在心底里也是打了好久的鼓!谁知道这家伙不开口便拒人千里之外,一开口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

一股莫名的火气腾然升起,弟子停下手中轻拍的动作,怒道:“你这家伙怎就如此不明事理,不知好歹?常言道……”他想不出什么名章可用来引经据典,只好把话往重了说,“常言道患难见真情,平日里你独来独往我不惮接近,此番你失意,我好意前来相劝,可不是为了碰一鼻子灰的!”

“患难见真情……”他默默呢喃,又倏地抬起头,“我不需要真情,我要的是变强。”

——真的不需要吗?

其实他并不清楚,自己为何总是除了武功的高下之外便再无什么事上心。他也没想去搞清楚。

孤独无靠的童年加上常年的修炼,将他与外界的一切隔绝。他的冰冷绝非麻木,他有一个人应该具备的感情,只是他觉得这些没用,并且也不知道如何去用。他的喜悦悲伤痛苦惊异感动等等一切七情六欲,就像被压缩进了一个小小的细口瓶里,没有上盖,却要么是被束之高阁无人问津,要么是在他冰冻三尺的世界里凝成了一块顽石。

所经历的全部,都要求他自我封闭。

而他,在无形中也一声不吭地对世界点了点头。

往后,又到了北冥靖翎熟悉的时间点。她和侯师兄等人前往锦山,父亲特批这个少年可以随行,但他主动拒绝了。

这两年间,他依然过着如同原地打转般循环往复的生活,没有任何哪怕是零星而短暂的插曲。再然后,就到了那场打破秘密的宴席。过程无须赘述,场面还是和北冥靖翎印象中一样隆重却索然。而唯一令她印象深刻的,是没有在父亲的叙述中出现过的,南宫循拒绝原生父母的情景。

当南宫夫人声泪俱下、南宫掌门也几乎就要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时候,他只是看着这几个陌生的面孔和没有他也已经完整的家庭,沉声道:“身世已破,恩情未报。我本属南宫之人,而此生惟欠北冥,但求长留于此,望掌门应允。”声音淡然而坚定,这是他第一次表达感激之情,却冰冷得像是一个命令。

北冥靖翎恍惚了很久。

等她回过神来时,镜像已经转移到了一个相对狭小的房间内景,而不是方才那样宽阔的厅堂。稍加辨认她便明了,是了,如他所言,他留在了北冥。

不知不觉间——事实上,天空变得昏暗的过程是以眼可见的,只对这个过分专注的少年而言不知不觉罢了——屋外开始下起了雨。这雨起先并不大,随着一声炸雷,雨势以滂沱之状从天际挥洒。

也许是受愕于方才的雷鸣,亦或是被雨声吸引了注意,南宫循停下了招式。但他手中依然持剑,手臂紧贴身侧,看起来只是招式被忽然的干扰打断,准备即刻重新演练。他转头向四周望了几眼,想必这才感受到室内光线的减弱。他犹豫了一下,收剑入鞘,再将其从背后取下,安放在一旁。

他慢慢地、慢慢地,穿过宽敞的内庭,走向屋外。

在他还未跨出房门之前,他的步伐是平稳而缓慢的,然而当踏入外廊的那一刻,他却几乎是小跑起来,三两步便冲下了阶梯——带着某种可称之为轻快,甚至是迫不及待的东西。

然后,就这样一头闯进了将天地融为一色的浩大水幕里。

北冥靖翎怔住,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这个自发淋雨的人。

相较于她的焦急与不解,他显得分外从容。起先,他好像还有一丝不知所措地挪了几步,又抬起双手,左右看看那顷刻间便被全然打湿而贴上皮肤的衣袖;后来,他干脆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闭上眼,微微抬头,感受着雨水滑过颊边的细腻凉意。

这个人的脸上显然写着少有的快感,北冥靖翎几乎觉得他的唇边勾起了笑容。

过了好一会儿,雨渐渐小了起来。南宫循方睁开眼,又留恋似地伸手在空中探了探,才转身快步走向了室内。

进到房中,南宫循下意识地想要换下湿透的外衫,可换到一半又停下动作,随意向后一靠,上半身倚在墙上。

可以说,北冥靖翎从未,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因为无论是平日里还是哪怕先前镜像中的南宫循,自打来到四大家族以后,无时无刻不威容严整、长身玉立,就如同易州长城上那些冷峻的石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疲倦地在风雪中巍然屹立。可眼下的南宫循只是慵懒地倚着墙,长发凌乱、一身水泽,起了褶皱的外衫还半挂在肩头。但不知为何,他尽管以这幅面目示人,却仍无颓靡之感,倒颇有几分潇洒随性。

看着他眼底残存的一点明快,北冥靖翎陷入了沉思。

对他来说,恐怕因淋雨而染上风寒都会是值得期待的。

他的生活,太平淡,平淡到失去了全部色彩。他的作息,太规律,起床,练武,吃饭,继续练武……新的一天又一天,总是一成不变。以致于有时他会怀疑,自己是否为这世间留下了一丝一毫活着的痕迹。

究竟是何种境地,才会让一个人对好的无所奢望,对坏的也甘之如饴,只求那一丁点“不同”出现?

一口苦水也远胜于一盏白汤[1],说来大概便是这样。因为至少,它有味。

雨水带走了夏末,秋也匆匆掠过,紧接着,就进入了北冥靖翎最熟悉的冬天。

除夕夜。

从周身稍有变化的内室景物可以判断,此时是由于年节的缘故,南宫循跟随众人来到了春华宫。他倒还是在兴奋聒噪的人群中保持着一贯的冷淡,在和北冥众弟子吃完一顿比平日丰盛些的晚餐后,没有参与后续喧哗的祝酒、骑射等环节,而是独自一人回了房。

但,这里是长海。在这个集天下瑰丽于一地的首府,他与一切繁华都是格格不入的。

他拿出剑,迈步。霎时间,寒光乱舞。

大约就这样过了快一个时辰,隐约听见外面的热闹丝毫未减。南宫循感到需要休息一下,于是停下来,坐在门边的案前,一边轻喘着气一边倒酒。

不是没有酒,他只想自己喝。

南宫循沉默地抿着酒,忽然间天就亮了起来。

他疑惑地放下酒杯,侧过头向外看去。几乎同时,天又暗了,变回深沉的黛色。

但下一瞬间,无数光芒万丈的鹅黄、彤色蹿升至高处,绽开怒放的花朵。一个接一个,伴随着远处人群的欢腾,整个夜空被经久不息地点亮。

他没有回头,定定地看着。活动许久的他全身上下都在散发难以忽视的热度,而周遭冬夜的空气也还是分明刺骨。绚烂的烟花带着炽热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格外安静,格外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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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笔者注:该句出自叶圣陶《没有秋虫的地方》。本想在保持原意的基础上改写,奈何多番尝试后发现没有比其更为精准的表达,故引用之,特此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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